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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关面子_纳博科夫短篇小说集

作者:纳博科夫 字数:11862 更新:2025-01-08 14:57:03

安东·彼得洛维奇与伯格相识的那个可恶的日子,其实只在理论上存在。当时他的记忆并没给那天贴上日期标签,所以现在就不可能查证到底是哪一天了。大致说来,应该是在去年冬天,一九二六年圣诞节前后。当时伯格幽灵一般地从扶手椅上突然冒出,先是鞠躬致意,然后又坐了回去——这时再不像先前的幽灵一般了。那是在库尔久莫夫家,位于柏林莫阿比特区(1),远离主城区,我想是在圣马克大街上。革命后,库尔久莫夫一家就成了贫民,如今还是一贫如洗。安东·彼得洛维奇与伯格虽然也曾是流亡人士,倒从此渐渐富起来了。如今,男装杂货店要是摆出十来条类似的领带——柔和的亮色系,有点像晚霞的颜色——同时也摆出十来条颜色完全相同的手帕,安东·彼得洛维奇就会买一条时下流行的领带,再买一条时下流行的手帕。每天早上去银行上班,一路上总会遇到两三个和他一样匆匆去各自办公室上班的绅士。他们打着和他一样的领带,插着和他一样的手帕,他见了就觉得很高兴。他一度和伯格有生意往来,如今伯格便是他生活中少不了的人。他一天要打来五个电话,经常登门造访,没完没了地讲笑话——上帝,他多喜欢讲笑话啊!他 “我的也是,”格努什克说道,“我得说这次旅途真够吃力的。”

接下来停了片刻。

“今天很热,”米秋申说,“比昨天还热。”

“热得多了。”格努什克说。

米秋申开始在烟灰缸里碾灭他的香烟,动作夸张,灭得极其彻底。沉默。安东·彼得洛维奇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试图把它吞下去,但心跳得更厉害了。决斗什么时候开始?明天?他们刚才为什么不说?也可能是后天?如果是后天的话会好一些……

米秋申和格努什克交换了下眼色,站了起来。

“我们明天早上六点半来叫你,”米秋申说道,“没必要太早出发,那里连个鬼影都没有。”

安东·彼得洛维奇也站了起来。他该怎么办呢?感谢他们?

“好的,谢谢,先生们……谢谢,先生们……那就是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这很好。”

那两人欠身致意。

“我们还得找一位医生,几把手枪。”格努什克说。

走到前厅时,安东·彼得洛维奇抓住米秋申的胳膊肘,嘟嘟哝哝地说:“你知道的,这么问你太愚蠢了。但你看,我不会用枪。我的意思是,枪怎么打我知道,但我从没练过……”

“嗯,”米秋申说,“这太糟糕了。今天是星期天,要不然你还可以上一两节课。真是不走运。”

“阿尔汉格尔斯基上校开设了私人射击课。”格努什克插了一句。

“是的,”米秋申说道,“你是聪明人,对吧?再说,安东·彼得洛维奇,我们能做什么呢?你知道俗话怎么说来着——新手总是幸运的。全交给上帝了,你只管扣动扳机就是了。”

他们走了。夜幕徐徐降临。这时还没有哪家拉下百叶窗来。餐柜里一定有奶酪和全麦面包。各个房间空无一人,没任何动静,仿佛所有的家具都曾经呼吸走动,现在却都死掉了一般。一个纸板做成的牙医,凶神恶煞,正向一位惊惶失措的纸板病人俯下身子——这是不久前,一个五彩缤纷、焰火纷飞的夜晚,他在露娜游乐园看到的射击靶。伯格花了好长时间瞄准,气枪砰的一声响,子弹击中目标,弹簧弹了出来,纸板牙医拔出了一颗巨大的牙齿,带着四个牙根。塔尼娅拍手叫好,安东·彼得洛维奇面带微笑。伯格再次开火,但见纸板圆盘边转边咔咔作响,陶管一个接一个被击碎,那个在细长的喷水口跳舞的乒乓球也不见了踪影。真是可怕……但最可怕的还是塔尼娅说的一句玩笑话:“跟你决斗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相距二十步。安东·彼得洛维奇从门走到窗户,数着步子。一共十一步。他戴上单片眼镜,试着估算二十步是个多长的距离。有两间屋子这么长。唉,但愿他第一枪就能废了伯格。可是他从来不懂如何瞄准,一定会打偏的。这里有把开信刀。不行,还是拿镇纸练习。你到时端在手里瞄准的那个东西和镇纸更像些。或者像这样,端起来贴近你的下巴——这么做好像容易些。这时他拿起鹦鹉形的镇纸,端在眼前东瞄西瞄,意识到自己会被打死的。

十点钟左右,他决定上床睡觉。可是卧室是禁忌之处。他费了好大劲,才在衣橱里找到几条干净的床单。他换了个枕套,在客厅的皮沙发上铺上床单。他一边脱衣服一边想,这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觉了。胡说八道!安东·彼得维奇灵魂中的某个小颗粒在细声尖叫。同一个小颗粒促使他甩掉手套,使劲摔门,咒骂伯格是无赖。“胡说八道!”安东·彼得洛维奇细声说道,可他即刻告诉自己这样说是不对的。如果我认为什么都不会发生,那么最坏的事就会发生。生活中每件事情总是朝相反的方向发展。临睡前能读点东西该有多好啊——毕竟是最后一次了。

看看,我怎么又来了,他心里埋怨道。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呢?我现在的状况很糟,一定要控制自己。唉,能算一卦就好了。用纸牌算?

他在落地式收音机上找到一摞纸牌,拿了最上面那张,是张方块三。方块三代表什么命运呢?不知道。他又依次抽出了方块王后、梅花八,黑桃A。唉!这可不好。黑桃A——我想那意味着死亡。不过这都是胡说八道,荒唐的迷信罢了……零点过五分了。明天已经变成了今天。我今天有一场决斗了。

他想平静下来,可是办不到。奇怪的事情层出不穷:他手里拿的那本书,一部德国作家或别国作家写的小说,书名叫做《魔山》。“山”在德语里就是“伯格”。他又用数数的方法来作决断,如果数到三时恰巧有电车经过的话,那他就会被杀死。不料真有辆电车出现了。然后他做了一个相同处境下的男人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决心想清楚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沿着这个思路想了一两分钟,结果想得脑子一片空白。他发现呼吸不畅,就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看看窗外洁净而恐怖的夜空。安东·彼得洛维奇又想,我得写遗嘱。但立遗嘱可以说是玩火,也好比在骨灰库里查看自己骨灰盒里的骨灰一样。“最好去睡会儿觉。”他大声说道。可是只要他一合眼,伯格那故意眯一只眼笑嘻嘻的面孔就浮现在眼前。他又打开灯,想看点书,抽点烟,尽管他不是个有瘾的烟客。琐碎的记忆浮过脑海——一把玩具手枪,公园小径之类的东西——但他一想起将死之人总会记起一些昔日琐事,就赶快就此打住。可是想不起来的事也让他恐惧:他意识到他刚才没有想起塔尼娅。他好像被一种特别的药物麻醉了,因而对她的离去不再敏感。他心想,她曾是我的生命,但她现在走了。我已经在浑然不觉中跟生命告别了,现在什么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因为我就要被杀死了……此时,夜色也在逐渐消逝。

四点钟左右,他拖着脚步走进餐厅,喝了杯苏打水。他走过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条纹睡衣和日渐稀疏的头发。我眼看就像是自己的鬼魂了,他心想。但是我怎样才能睡着一会儿呢?怎样才能睡着呢?

他发觉自己牙齿在打颤,便把一条围毯裹在身上,坐到了屋子中央的摇椅上。昏暗屋子渐渐能看清轮廓了,命运将会如何呢?我的穿着必须庄重,但也要风度翩翩。穿燕尾服?不行,看起来太傻了。那么穿黑色西装吧……对,再配条黑领带。就穿那套新的黑色西装。可是,万一受伤的话,比如肩部受伤……那衣服也就毁了……鲜血,还有弹洞。再说,他们可能连袖子也会剪掉的。胡说八道,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的。我一定要穿这套新的黑色西装。决斗一开始,我就竖起外套的领子——这是惯例。我想这样做的目的是隐藏衬衣的白色,要么只是为了抵挡清晨的湿气。我看过的那部电影里主人公就是这么干的。我还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心平气和地跟每个人说话。谢谢,我已经开过枪了,现在轮到你了。你要是不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我就不开枪。我准备开枪了。“谢谢,我已经笑过了。”——听了个老掉牙的笑话,就笑笑回应……唉,但愿能想到所有的细节!他们——他、米秋申和格努什克——将会乘一辆轿车过去,把车停在路边,走进树林,那时伯格和他的助手多半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这样的情节小说里比比皆是。不过有个问题:需要向对手行礼吗?奥涅金在歌剧里是怎么做来着?也许在远处慎重地抬抬帽子就可以了。接下来可能是勘定距离,子弹上膛。这时他会做什么呢?对了,当然——他会一只脚踩在旁边不远的某个树桩上,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态。不过伯格要是也一只脚踩在树桩上怎么办?他办得到的……学我的样子,让我出丑。这太可恨了!还有别的可能,比如靠在树干上,或者直接坐在草地上。有的人(是普希金的故事里的吧?)从纸袋里拿出樱桃吃。对,但那样就得把纸袋带到决斗现场——看起来真傻。哦,这样吧,到时候看情况再定。要神态威严,从容不迫。然后各就各位,相距二十码。这时候他就竖起衣领,像这样握住手枪。安吉尔上校会挥舞一块手帕示意,或者数到三开始。然后,突然间,极其恐怖的事情,荒谬的事情,就会发生——真是难以想象!就算你几天几夜苦思冥想也想象不出,就算你在土耳其生活到一百岁也想象不出……出去旅游,坐在咖啡馆里,是多么舒服的事啊……子弹击穿肋骨或头颅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剧痛?恶心?抑或只是砰的一声,然后一团漆黑?男高音歌唱家索比诺夫曾经那么逼真地扮演中弹倒地,连手枪都脱手飞进乐池里去了。但如果他只是受了重伤怎么办呢——比如被击中了眼睛,或是腹股沟呢?不会的,伯格会一枪击毙他的。当然,我只算那些我一枪击毙的人。他又要在那个黑色小本本上多画一个叉了。真是难以想象……

餐厅里的钟叮当作响,敲了五下。安东·彼得洛维奇浑身发抖,紧紧地抓住腿上的毛毯,费了好大劲才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又迟疑片刻,沉思起来。突然他猛地一跺脚,就像路易十六听到别人告诉他“陛下,该上断头台了”时猛地一跺脚一样。一切无法挽回了。跺一下他那软弱笨拙的脚。死刑不可避免了。该去刮脸、洗漱、更衣了。他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内衣和那套崭新的黑色西装。当他把蛋白石袖扣系在衬衫袖口上时,想起了蛋白石正是命运之石,而不到两三个小时后,这件衬衫上就会血迹斑斑。弹孔会在哪儿呢?他捋了捋闪亮的头发,头发一直垂到他肥胖温暖的胸部。他觉得恐怖极了,伸手捂住眼睛。此时此刻,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悲哀地独立运行——心脏在跳动,肺叶在起伏,血液在循环,肠胃在蠕动——他就要将这些柔弱的、毫无防备的体内生命引向死亡。它们却浑然不觉,充满信赖……这简直是屠杀!他抓起心爱的衬衫,解开一个纽扣,一边哼哼,一边套上,仿佛一头扎进亚麻布那洁白冰冷的黑暗之中。袜子,领带。又笨拙地用一块破羊皮擦了皮鞋。在找一块干净的手帕时,他踩到了一管口红。他往镜子中瞅瞅,看见自己脸色惨白,便试探着将这绯红的东西往脸上抹了点,结果害得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他舔了下手指,在脸颊上揉搓,后悔从未仔细观察过女人是如何化妆的。最后他总算在自己的脸上涂匀了一层淡淡的红砖色,觉得这么看还差不多。“好了,我准备完毕。”他对着镜子说道。这时来了一个恼人的哈欠,镜子化成了泪水。他匆匆闻了闻手帕,把文件、手帕、钥匙和钢笔分别装进各个口袋,又塞入了单片眼镜的黑套带。可惜我没有一双好手套。原先的那双挺好,还是新的,可是留下的那只现在守寡了。决斗不也是这样的后果嘛。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两肘支在桌上,开始等待。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瞅瞅折叠皮套中的旅行钟。

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麻雀在楼下高耸的椴树上疯叫,街道笼罩在丝绒般的淡蓝色阴影里,屋顶上零星闪着银光。安东·彼得洛维奇浑身冰凉,头疼欲裂。此时一小口白兰地就是天堂。家里空无一人。家已经被遗弃了,它的主人就要永远离去。呸,胡说八道!我们要保持镇定才是。一会儿前门的门铃就会响起,我必须保持绝对的镇定。铃声马上就要响起了,他们已经迟到三分钟了。或许他们不来了?这么美好的夏日早晨……俄国最后一个死于决斗的人是谁呢?是二十年前的一个曼陀菲尔男爵。对,他们不来了。太好了。他再等半个钟头,然后上床睡觉——卧室不再如先前那么恐怖了,渐渐变得相当诱人。安东·彼得洛维奇张大嘴巴,准备深深地打个哈欠——他感到耳朵里咯吱响,上腭下方在膨胀——就在此刻,门铃声残酷地响起。安东·彼得洛维奇把没有打出来的哈欠断断续续地吞了回去,走进前厅,打开门,米秋申和格努什克相互让着过了门槛。

“该走了。”米秋申紧盯着安东·彼得洛维奇说道。他戴着他平时常戴的那条淡草绿色领带,格努什克穿着一件旧的长礼服。

“好的,我准备好了,”安东·彼得洛维奇说道,“我这就和你们一起走……”

说完他冲进卧室,把他们留在大厅里。为了赢得点时间,他又开始洗手,一边还反复地自言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帝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五分钟前,还有一线希望,比如会发生地震,也许伯格会死于心脏病。命运也许会从中作梗,阻止决斗,救他一命。

“安东·彼得洛维奇,快点!”米秋申在前厅喊道。于是他赶快擦干手,走到他们跟前。

“好的,好的,我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一到外面,米秋申就说:“我们得乘火车去。这个时候要是乘出租车深入树林中央,会让人觉得形迹可疑,司机说不定会报警。安东·彼得洛维奇,你不要紧张。”

“我没紧张——别说笑话。”安东·彼得洛维奇一边回答,一边无奈地笑了笑。

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格努什克很响地擤了擤鼻涕,淡淡地说道:“我们的对手会带医生来。我们没能找到决斗用的手枪。不过我们的同伴搞到了两把一模一样的勃朗宁手枪。”

在去火车站的出租车里,他们是这样坐着的:安东·彼得洛维奇和米秋申坐在后面,格努什克蜷着两腿,面对他们坐在可折叠的座位上。安东·彼得洛维奇又忍不住打了一阵哈欠,好像刚才压下去的哈欠现在赶来报复。哈欠打得他反复抽搐,两眼充满泪水。米秋申和格努什克则表情严肃,但同时又好像颇为自得。

安东·彼得洛维奇咬紧牙关,让哈欠只能从鼻孔中出来。他突然说道:“昨晚我睡得很好。”他想说点别的什么……

“街上的人还真不少。”他说道,说完又加了一句:“尽管天还很早。”米秋申和格努什克默不作声。又是一阵哈欠,唉,上帝啊……

他们很快到了火车站。安东·彼得洛维奇觉得他出门旅行从来没有这么顺当过。格努什克买好了车票,把票散成扇形捏在手里,正往前走,突然回头瞅瞅米秋申,意味深长地清了清嗓子。原来伯格正站在一个饮料摊旁。他正从裤兜里掏零钱,左手深深插进裤兜,右手托着裤兜,活像漫画里的盎格鲁——撒克逊人那样。他从手心里拿出一枚硬币,递给小贩,说了点什么,逗得她哈哈大笑。伯格自己也笑起来。他两腿略微叉开站着,穿着灰色法兰绒西装。

“我们绕过去吧,”米秋申说,“从他身边直走过去会很别扭。”

安东·彼得洛维奇突然感到全身莫名其妙地一阵麻木。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便登上车厢,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摘掉帽子,又把它戴上。直到火车猛地一动,开始行进,他的头脑才重新开始工作。此刻他的感觉恍然如在梦中一般:坐在疾驰的火车上,不知从哪里出发,也不知要到哪里去,仿佛突然间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只穿了条内裤便踏上了旅程。

“他们就在隔壁车厢,”米秋申一边说,一边拿出烟盒,“安东·彼得洛维奇,你为何一直打哈欠?教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早上我经常打哈欠。”安东·彼得洛维奇机械地回答。

松树,松树,松树。一个沙坡,又是松树。真是良辰美景……

“亨利,你穿这件长礼服不合适,”米秋申说,“不是说衣服有问题——直说了吧——就是不合适。”

“那是我自己的事。”格努什克说。

那些松树真美。现在是一片波光闪闪的水。又是树林。这个世界是多么动人,又是多么脆弱……我要是别再打哈欠就好了……下巴有点疼。如果你强忍着不打哈欠,你的两眼又要流泪了。安东·彼得洛维奇面窗而坐,听着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那节奏听起来就像是:角斗场……角斗场……角斗场……

“我给你提个建议,”格努什克说,“开枪要快,要瞄准他身体的正中央——这样胜算才多些。”

“这完全是个运气问题,”米秋申说,“如果你打中了他,很好;如果没打中,也不用担心——他可能也打不中你。第一个回合后,才算是真决斗。可以说那时好戏才开场。”

火车到了一个车站,没有停多久。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今天就要死了,真是难以想象。如果我晕倒怎么办?一定要演好这一出……我能做点什么呢?我会做点什么呢?如此良辰美景……

“安东·彼得洛维奇,请原谅,有件事要问你,”米秋申说,“不过事情很重要。你就没有什么要托付给我们的吗?我的意思是,比如资料、文件什么的。或者信件啦,遗嘱什么的?这是惯例。”

安东·彼得洛维奇摇了摇头。

“真遗憾,”米秋申说,“决斗后的事干脆不知道。比方说我和亨利——我们早做好了去坐一阵子牢的准备。你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吗?”

安东·彼得洛维奇点了点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现在唯一能避免尖叫起来的办法就是紧盯着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松树。

“我们快要下车了。”格努什克起身说道,米秋申也跟着站了起来。安东·彼得洛维奇咬紧牙关,也想站起来,不料此时火车突然一颠,他又跌回到座位上去了。

“我们到了。”米秋申说。

安东·彼得洛维奇这才让自己离开座位。他把单片眼镜塞进眼窝,小心地下车走到站台上。阳光温暖地欢迎他。

“他们就在后面。”格努什克说道。安东·彼得洛维奇一听就觉得脊背驼了下来。不行,这可绝对不行,我必须振作起来。

他们离开车站,沿着公路出发了,沿途经过了几座窗户爬满牵牛花的小砖房。公路和通往树林的那条白色松软的小路交会处有个小酒馆。安东·彼得洛维奇忽然停下脚步。

“我渴坏了,”他喃喃自语道,“我能喝点什么吧。”

“行,喝点没什么坏处。”米秋申说。格努什克往后看了看说:“他们已经离开大路,拐进树林了。”

“只需要一小会儿。”米秋申说。

三人走进酒馆。一个胖女人正用一块抹布擦柜台。她朝他们皱皱眉头,倒了三杯啤酒。

安东·彼得洛维奇一饮而尽,轻轻呛了一下,便说道:“稍等,我去方便一下。”

“要赶快。”米秋申说道,把杯子放回到柜台上。

安东·彼得洛维奇顺着过道,沿着指向男人、人类、全人类的箭头,走过了厕所,走过了厨房。一只猫从他脚下跑过,吓了他一跳。他加快步伐,走到过道尽头,推开一扇门,一片灿烂的阳光扑面而来。眼前是一个绿意盎然的小院子,几只母鸡踱来踱去,一个穿着褪色泳衣的小男孩坐在一根圆木上。安东·彼得洛维奇迅速跑过男孩,跑过几片接骨木树丛,跑下几级木台阶,跑进了又一片灌木丛中。这时他突然滑了一跤,原来地势开始倾斜。树枝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脸上,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拨开树枝,一边跌跌撞撞往下跑。斜坡上长满接骨木,地势也越来越陡。他终于控制不住,一头朝下冲去。他绷紧岔开的双腿,避开弹簧一般的枝条。就在他全速下滑当中,突然撞见一棵大树,就赶紧抱住,然后开始沿着斜坡迂回地往下走。树木渐渐稀疏,前面是一排高高的树篱。他看见树篱上有个洞,于是从带刺的荨麻中钻了过去,来到一片松树林。林中一间棚屋,旁边树干之间挂着些晾晒的衣服,上面落下斑驳的日影。他怀着一如既往的坚定决心,穿过松林,不久后发现又是下坡路,前面林中碧水波光粼粼。他跌了一跤,看见一条小路通向右边。一路走去,他来到了湖边。

一个老渔夫,皮肤晒得如熏鱼那般黝黑,戴着顶草帽,给他指引了去万湖火车站的路。小路先是绕湖而行,继而拐入树林。他在林中转悠了大约两个小时后,才出来上了铁道。他吃力地走到最近的火车站上,到达时恰好有一列火车进站。他登上火车,挤在两个乘客中间。他们好奇地盯着这个体形肥胖、脸色苍白、浑身湿漉漉的人。他身穿黑色西装,脸蛋涂成了红色,鞋子肮脏不堪,脏兮兮的眼窝里还塞着单片眼镜。一直到了柏林后,他才暂且歇了口气,至少他感觉到此前自己一直在逃亡,现在才停下来缓一缓,看看周围的情形。此时他站在一片熟悉的广场上,身旁一个身穿宽松羊毛外套的卖花老太太正在兜售康乃馨。一个身穿报纸“铠甲”的男子正在叫卖专登八卦新闻的地方报纸,一个擦鞋匠正一脸谄媚地看着他。安东·彼得洛维奇松了口气,把脚重重地踏在鞋架子上。擦鞋匠立刻抡开双肘,飞快地忙碌起来。

这一切当然太丢人了,他心想,望着渐渐光亮起来的鞋尖。不过我现在还活着,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米秋申和格努什克很可能已经回到镇上,守在他家门前了,因此他得等事情平息过后再回去。不论在何种情况下,他都决计不见他们。他得再等些时候才能去取自己的东西,今晚必须离开柏林……

“Dobryy den(你好),安东·彼得洛维奇。”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吓了一大跳,脚从鞋架上滑了下来。还好——一场虚惊。说话的是列昂季耶夫,做记者之类的工作,以前见过三四次。他虽然能说会道,但没有害人之心。听说他妻子哄得他团团转。

“出来逛逛?”列昂季耶夫边问边伸出手来,闷闷不乐地和他握手。

“是的,哦不,我有很多事情要做。”安东·彼得洛维奇一边回答一边想,希望他赶快走开,不然会很麻烦的。

列昂季耶夫环顾四周,好像有了惊喜的发现,说道:“天气真不错!”

实际上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就像所有的悲观主义者一样,他也很可笑,自说自话。他有张长脸,面色发黄,胡须草草刮了几下,整个人看起来笨拙、憔悴,郁郁寡欢,仿佛造物主在创造他的时候,正遭受着牙痛之苦。

擦鞋匠将两只鞋刷快活地磕碰几下,安东·彼得洛维奇看了看他焕然一新的鞋子。

“你要往哪儿去?”列昂季耶夫问。

“你呢?”安东·彼得洛维奇反问道。

“往哪儿去都一样,我这会儿闲着呢。我可以陪你一会儿。”他清清嗓子,又旁敲侧击道:“当然,如果你允许的话。”

“当然,请便。”安东·彼得洛维奇嘟囔着说。现在脱不了身了,他想,得找条不太熟悉的街道走,否则还会遇到熟人。但愿别碰上那两个人就好了……

“嗯,生活待你如何呀?”列昂季耶夫问道。这种人问生活待你如何的时候,其实就是要详细说说生活是如何待他的。

“哦,还行。”安东·彼得洛维奇回答道。他以后肯定会发现事情的真相的,天啊,这真是糟透了!“我要走这边了。”安东·彼得洛维奇大声说道,猛地转身。列昂季耶夫正想着自己的事,边想边苦笑,差点撞到安东·彼得洛维奇身上,于是他赶紧迈开两条瘦骨嶙峋的腿闪到一边。“走这边?好吧,对我来说都一样。”

我该怎么办呢?安东·彼得洛维奇思索着。不管怎么样,我不能就这样和他一直闲逛下去。我得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办……我现在真是累死了,脚上的鸡眼也痛得厉害。

列昂季耶夫早已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他说起话来语调平稳,不紧不慢。他说了他得花多少钱付房租,挣房租是如何不易,他和妻子的生活是如何艰辛,遇到一个好房东是如何难得,他们的女房东对他妻子又是如何傲慢无礼。

“当然,阿杰莱达·阿尔伯特夫娜也是个急脾气。”他叹了口气说道。列昂季耶夫和俄罗斯的中产阶级一样,每当说起自己的配偶时,总是使用娘家姓的。

他们转上了一条无名街道,人行道正在维修。一个修路工人光着膀子,胸前文了条龙。安东·彼得洛维奇拿手帕擦擦额头,说道:“我在这附近有点事,他们正在等我,约好了谈点生意上的事。”

“那我陪你走过去吧。”列昂季耶夫伤心地说。

安东·彼得洛维奇瞥了一眼这条街道。有块招牌上写着“旅馆”字样。是一家又脏又矮的小旅馆,在一幢搭着脚手架的楼和一间仓库之间。

“我得进去了,”安东·彼得洛维奇说,“就是这家旅馆,约好了谈点生意上的事。”

列昂季耶夫摘下一只破旧的手套,轻轻地和安东·彼得洛维奇握了握手。“知道吗,我会等你一会儿的。不会很长时间吧?”

“时间恐怕会相当长。”安东·彼得洛维奇说。

“真遗憾。你看,我本来想和你谈点事,问问你的意见的。好吧,没关系。我等你一会儿,万一你早早谈完了呢。”

安东·彼得洛维奇别无选择,只好走进旅馆。里面空空荡荡,有些昏暗。一个蓬头垢面、衣着邋遢的人从服务台后面出来,问安东·彼得洛维奇需要什么。

“开一间房。”安东·彼得洛维奇轻轻答道。

那人想了一会儿,挠了挠头,要求他交定金。安东·彼得洛维奇递给他十马克。一个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扭腰摆胯的红发女仆领他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他走进房间,长长地叹了口气,坐到一把低矮的灯芯绒扶手椅上。他终于一个人了。家具、床、洗脸池似乎都突然醒来,皱着眉头看看他,然后又睡了过去。在这个昏昏欲睡、毫不起眼的旅店里,安东·彼得洛维奇终于一个人安静下来了。

他弯下腰,一只手捂住眼睛,沉思起来。眼前闪过一些明亮而斑驳的影像:阳光下的草木、坐在圆木上的小男孩、渔夫、列昂季耶夫、伯格、塔尼娅。一想到塔尼娅,他禁不住呻吟起来,腰也弯得更深了。她的声音,她那可爱的声音!体态轻盈,极富少女气息,目光灵敏,动作麻利。她常常会扑到沙发上,盘起双腿坐下,短裙瞬间飘展开来,宛如一个丝绸拱顶,环绕身边,然后又飘然落下。有时她又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餐桌旁,时不时眨下眼睛,仰脸吐出一股烟雾。真是愚蠢透顶……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你确实背叛了我!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塔尼娅!……难道你不明白吗——你背叛了我!亲爱的,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一边轻声呻吟,把指关节掰得咔吧作响,一边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结果一不留神撞到了家具上。这时他正好停在窗边,于是向外瞥了一眼街道。一开始,由于眼睛撞得发懵,他看不清,但很快街上的场景清晰起来。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一位老妇人正小心翼翼地走下人行道。列昂季耶夫正沿着人行道缓缓溜达,边走边看着报纸。他走了过去,拐过弯不见了。不知为何,一看到列昂季耶夫,安东·彼得洛维奇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绝望——是的,除了绝望,再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他的处境了。昨天,他还是一个非常体面的人,广受朋友、熟人和银行同事的尊敬。对于他的工作能力,那是无可置疑的!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他已经走上了下坡路,现在已经跌到谷底了。

“怎么会这样?我必须做点什么。”安东·彼得洛维奇轻声说道。也许天无绝人之路?已经受了一阵折磨,也该受够了。对,他必须作出决定了。他想起了服务台那个人猜疑的目光,该怎么对他说呢?噢,显然应该说:“我要去取我的行李——我把它寄存在车站了。”就这么说。永别了,小旅馆!谢天谢地,街上没有行人:列昂季耶夫终于等他不住,走了。请问我怎么才能到最近的电车车站?哦,亲爱的先生,一直往前走,就到电车站了。算了,还是乘出租车吧。走喽。街道又渐渐变得熟悉起来。安静,相当安静。给司机付小费。到家了!五楼。他平静地,相当平静地走进前厅,然后迅速打开客厅的门。天啊,真是令人吃惊!

米秋申、格努什克和塔尼娅正围坐在客厅里的圆桌前。桌上杯盘狼藉,米秋申满面红光——他脸色绯红,双眼发亮,已经喝醉了。格努什克也喝醉了,满脸通红,不停地搓着手。塔尼娅把两条光胳膊支在桌子上,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终于回来了!”米秋申抓住他的胳膊大声喊道,“你终于出现了!”他接着恶作剧地眨了眨眼,悄声说道:“你这个滑头,你啊!”

安东·彼得洛维奇坐下来,喝了点伏特加。米秋申和格努什克一直做着调皮但善意的表情。塔尼娅说:“你肯定饿了,我去给你做个三明治。”

好,一个大火腿三明治,四边流油。她去做三明治了,米秋申和格努什克冲向他,争先恐后地说起来。

“你这家伙好运气!难以想象——伯格先生也吓破了胆。嗯,不是‘也’,反正他吓破了胆。我们在那间小酒馆等你的时候,他的助手们进来声明说伯格改变了主意。那些虎背熊腰的恶棍们总是这样,关键时刻就变成了懦夫。‘先生们,我们请求你原谅我们同意做这个流氓的助手。’你看你运气多好,安东·彼得洛维奇!现在皆大欢喜了!你荣耀而归,他将永远蒙羞。而且,最重要的是,你妻子听说这事后,立即离开了伯格,回到你的身边。你一定要原谅她。”

安东·彼得洛维奇满面笑容,站起身来,又开始摆弄眼镜带子。他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这种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会发生的。

他看着那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家具、蓬乱的床铺、洗脸池,觉得从今往后他就要永远住在这种寒酸旅店里的寒酸房间里了。他坐到床上,脱掉鞋子,轻松地扭动脚趾,发现脚后跟上有个水疱,袜子对着水疱的地方也破了个洞。他按了铃,叫了一份火腿三明治。当女仆把盘子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他故意扭头看着别处,但门刚一关上,他就一下子双手抓起三明治,弄得手指和下巴上到处是油。他贪婪地嘟囔了一声,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 * *

(1) Moabit,柏林贫民区,聚集着大量外国移民。

(2) Kassel,德国黑森州北部大城市。

(3) 《圣经》十诫第六诫。

(4) 骑士时代挑战者当众把自己的一只手套扔到对方面前,表示提出决斗。对方捡起手套,则表示应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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