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仍在呜咽着演奏,倒像是一曲激情与爱的赞歌,但伊琳娜和深深被打动了的多利宁已快步移向出口。春天的夜晚吸引着他们,弥漫在他们之间的神秘气息吸引着他们。两颗心宛如同一颗心在跳动。
“把你衣帽间的票给我。”多利宁说。(删去)
“拜托,让我去取你的帽子和风衣。”(删去)
“拜托,”多利宁说,“让我去取你的东西。”(在“你的”和“东西”之间插入“还有我的”)
多利宁走向衣帽间,出示了他的小票之后(改为“出示了两张小票”)——
写到这里,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塔尔陷入了沉思。在这里磨磨蹭蹭不好,实在不好。刚刚出现了一个令人欣喜若狂的高潮:孤独年老的多利宁与一个陌生姑娘之间迸发出了爱情的火花。那姑娘身穿黑衣,恰巧和他共用一个包厢,于是二人决定逃离剧院,远远离开那些女装和军服。作者臆想在剧院外的某个地方有个库佩钦斯基或者察斯基公园,那里花香虫鸣,陡壁林立,繁星满天。作者急不可耐地要将他的男女主角置于这星光灿烂的夜空之下。可是衣服总归得取,这就有伤情趣。伊利亚·鲍里谢维奇重读了自己写的东西,鼓起脸颊,盯着水晶镇纸,最终决定牺牲情趣,据实而写。但这样写并不简单。他的所学局限于抒情,描写自然、抒发情感那是得心应手,但要写日常琐事,就觉得困难重重。比如如何开门关门,如何在来人众多的屋子里握手寒暄,一两个人如何向很多人打招呼等。还有更麻烦的事,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用起代词来老是指向不清。比如用“她”这个代词,该词用法很逗,在同一个句子中既可以指女主角,又可以指女主角的母亲或姐妹。所以为了避免重复一个名字,就经常要写成“那位女士”或者“她的对话者”,尽管前后并没有出现对话。对他来说,写作是一场与日常用品之间的不平等竞赛。奢侈品写起来好像容易得多,但即使是奢侈品也时不时起来造反,让他卡壳,弄得他无法自由行动——这会儿,好容易写完了更衣室的忙乱,又马上要写手握一支精致手杖的男主角。写了手杖闪闪发亮的丰满圆头后,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由衷地开心,可是,唉,他没有料到,下面就要写多利宁双手摸着年轻姑娘柔软的身躯,要抱着伊琳娜蹚过一条春天的小溪,这时拿这么贵重的手杖怎么办。对这东西只字不提也不妥,真是难死人了。
多利宁也就是“有点老”,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塔尔很快就五十五岁了。多利宁“极为富有”,但他的生财之道如何,没有详细交代。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经营着一家浴室装修公司(顺便说一下,正是那一年,有几家地下车站墙壁开裂,公司受委任用瓷砖补墙),收入颇丰。多利宁住在俄罗斯——很可能是俄罗斯南部——在大革命很久之前初遇伊琳娜。伊利亚·鲍里谢维奇住在柏林,于一九二○年携妻带子移民过来。他从事文学创作时间很长了,但成果不多。为一个当地商人写过讣告,登在《哈尔科夫先驱报》(一九一○)上,那位商人因其自由主义观点而闻名一时。还写过两首诗,同样刊载于该报(一九一四年四月和一九一七年三月)。再就是出版了一本书,内容还是那篇讣告和那两首诗——当时内战正打得如火如荼,出一本这样的书算是很不错了。最后,刚到柏林时,他写了一篇小文章《跋山涉水的旅行者》,刊载在芝加哥出版的一份简陋的流亡日报上。不过那份报纸很快如烟雾一般消失了,投向其他报刊的既没有退稿,也没有回音。接下来的两年中创作沉寂下来:妻子患病去世,通货膨胀,生意千头万绪。他儿子在柏林上完高中,进入了弗莱堡大学</a>。如今到了一九二五年,他开始步入老年,这个生意兴隆但总体上又十分孤独的人心里痒痒的,又想当作家了。那渴望极为强烈——唉,不为名声,只为引起读者的热心关注——于是他决心放手去做,写一部长篇小说,并自费出版。
小说中的男主角是心情沉重、悲观厌世的多利宁,听到了新生活的号角(就在衣帽间几乎决定命运的一停之后),陪伴着他那位年轻的伴侣走进了四月之夜,写到这里小说的题目已经有了,就叫《嘴对嘴》。多利宁让伊琳娜搬进他的公寓,不过到现在两人还没有任何男欢女爱的事情。他心中所愿是她自动来到他的床前,冲他喊道:
“接受我吧,接受我的童贞,接受我的痛苦。你的孤独就是我的孤独,不论你的爱是长是短,我都做好了一切准备。到处春光明媚,召唤着我们莫辜负大好青春。天空和苍穹展现出神圣的美,我爱你。”
“极富感染力的一段,”尤夫拉茨基说,“我敢说爱得坚如磐石。很有感染力!”
“这不无聊吗?”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塔尔翻过角质架眼镜看了一眼,说道,“无聊不?实话实说。”
“我觉得他会糟蹋了她。”尤夫拉茨基沉思道。
“Mimo, chitatel, mimo(错了,读者,你错了)!”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回答道(误用了屠格涅夫的话)。他自鸣得意地笑笑,把手稿甩甩放下,盘起两条肥腿,这样坐更舒适一些,然后接着往下读。
他把小说一点一点地读给尤夫拉茨基听,慢得就像创作时写的速度一样。尤夫拉茨基是在一次慈善募捐音乐会上偶然遇到的,当时是个流亡记者,说是“有名有姓”,其实有十来个笔名。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原来认识的人都是德国产业圈子里的人,但现在他参加流亡人士的会议,听讲座,看业余戏剧,还学着以文会友。他和尤夫拉茨基尤其投缘,觉得他的见解条条新鲜,虽说尤夫拉茨基的见解不过是我们都熟悉的时下话题而已。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经常邀请他,两人一起喝白兰地,谈论俄国文学。准确点讲,是伊利亚·鲍里谢维奇谈论,请来的客人只是如饥似渴地听,零零星星捡点笑料,以后用来款待自己的朋友。说来也是,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的见解分量不轻。他说起普希金来头头是道,但他对普希金的了解主要来自三四部歌剧,倒对普希金有个总体把握,发现他“庄严平静,无法打动读者”。他对当前的诗歌情况了解甚少,只记得两首诗,都是有政治倾向的。一首是维恩伯格(一八三○至一九○八)写的《大海》,还有斯基塔列茨(也就是斯捷潘·彼得洛夫,生于一八六八年)写的著名诗行,尾韵用“dangled”(上绞架)和“entangled”(卷入革命阴谋)相押。难道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喜欢拿“颓废派”打趣逗乐?对了,他喜欢,但必须指出,他倒是坦承他不懂诗。不过他爱谈论俄国小说。他尊敬卢戈沃伊(二十世纪初一位二流的乡土作家),欣赏柯罗连科,认为阿尔奇巴舍夫(1)会使年轻读者堕落。说到现代流亡作家写的小说,他总是信手一挥,打个俄罗斯“百无一用”的手势,连说“枯燥,枯燥”,听得尤夫拉茨基心醉神迷,如痴如狂。
“作家嘛,就得有激情,”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反复地说,“还要有同情心,敏感,公正。也许我是个跳蚤,无足轻重,但我有我的信条。至少要让我笔下的一个词嵌入读者的心。”一听这话,尤夫拉茨基便抬眼偷偷瞟他,心里不无痛苦地想明天说不定又要听一场同样的报告。一人捧腹大笑,一人有苦难言。
终于到了这一天,小说的初稿完成了。朋友建议去咖啡馆,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用庄重的口吻神秘地回答说:“不可能。我正在修改润色。”
他的修改润色有一部分是对一个过于频繁出现的形容词发起攻击,就是“molodaya”一词,“年轻”的意思(阴性词),时不时拿“yunaya”一词来换,这个词意思是“青年人的”,他读来带着地方口音,好像多了一个辅音,变成了“yunnaya”一般。
几天后的傍晚,库达姆大街上的一个咖啡馆,红绒长沙发,两位绅士,随便一瞧,好像是两个生意人。一个满脸敬意,甚至神情肃穆,不抽烟,胖脸上一副深信不疑、古道热肠的样子。另一个——瘦高个,浓眉倒竖,两道考究的皱褶从三角形的鼻孔垂下,一直通到下嘴角处,嘴上叼着一支还没有点燃的香烟,斜着突在一边。只听 唉,稿子寄去他们也不会用,伊利亚·鲍里谢维奇苦恼地想。他们都是一伙的。
虽然如此,他还是在一家俄语报纸的广告栏里找到了一位叫洛班斯基的女士(速记员兼打字员),把她叫到自己的公寓,怀着无限深情开始对她口述。念到激情沸腾时,便抬高声音——还不时瞥一眼洛班斯基女士,看看她对小说的反应。她俯身对着写字板,手里的铅笔疾走如飞——一个小巧的女人,皮肤黝黑,前额上长着疹子。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在书房里大步绕圈,说到某一段引人入胜之处,就会紧紧围着她绕圈子。 “他的昔日岁月在他看来整个就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吼道,接着又用办公时的普通声音说,“将今天所述打出来,明天备用。打五份,宽边距。希望明天同一时间在这里见面。”
那天晚上,伊利亚·鲍里谢维奇躺在床上不停地想,给加拉托夫寄去小说时该对他怎么讲(“……期待您严格的评判……我的作品在俄国和美国都发表过……”)。 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将邮局的收据塞进钱包,准备战战兢兢地等上好几个星期。然而,加拉托夫的回信来得出奇地快—— 他又把那点东西读了三遍。然后他把杂志放到一边,在书房里踱步,随心地吹了一阵口哨,好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对了,那本书躺在那里——不就是一本书吗——谁在乎呢?于是他冲了过去,一口气又把那点小东西读了八遍。然后他到目录里去找“安·伊利因,二百○五页”,找到了二百○五页,又把他的“序言”再读一遍,尽情享受一词一句。他就这么反复玩味了好长时间。
从此以后,拉住个人让看的不再是那封信,而是这本杂志了。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经常腋下夹着一本《阿里昂》,只要碰到一个熟人,便打开那卷杂志,翻到已经习惯自动演示的那一页。一些报纸对《阿里昂》进行了评论。第一条评论根本就没有提伊利因这个名字。第二条提到了:“伊利因先生的《一部长篇小说的序言》肯定是开了个玩笑。”第三条只说了伊利因和另一个作者是该杂志的文学新人。最后,第四位评论者(登在一家好像是波兰什么地方的小刊上,印制精美,注重学术品位)这样写道:“伊利因的作品以真诚取胜。作者以音乐为背景,描绘了爱情的萌生。该作品有众多不容置疑的好品质,其中一条应该提及,那就是高妙的叙事风格。”一个新纪元开始了(在“顺便说说”的纪元和展示杂志的纪元之后):伊利亚·鲍里谢维奇总是从钱包里掏出这些评论来。
他很开心,又买了六本《阿里昂》。他很开心,沉默很容易诠释为惰性,诋毁很容易诠释为敌意。他很开心。“待续。”后来一个星期天,尤夫拉茨基打来了电话:“猜猜”,他说,“知道谁想和你讲话么?加拉托夫!对,他在柏林已经待了两天了。我把话筒给他了。”
一个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接话了。是一个有磁性的、悦耳的、柔和的、富有魅力的声音。定好了见面时间。
“明天下午五点在我这儿见,”伊利亚说,“你今晚不能来真是遗憾。”
“真是遗憾,”那个有磁性的声音又说道,“你看,朋友们硬拖着我去看一部可恶的戏剧——《黑豹》,不过我也有好久没有见到亲爱的叶连娜·德米特里耶芙娜了。”
叶连娜·德米特里耶芙娜·加里纳是个风韵犹存的老演员,从里加来,在柏林的一家俄语剧院里担任全部剧目的女主角。演出八点半开始。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独自用过孤寂的晚餐后,突然看了一下手表,会心地笑笑,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剧院。
那个所谓的“剧院”其实就是一个大厅,用来讲演可以,不适合演戏。表演还没有开始,一张不正规的海报上,叶连娜斜倚在豹皮上,豹子是她的爱人为她猎杀的,这个爱人后来把她也杀了。俄语交谈声在寒冷的大厅里响起。伊利亚·鲍里谢维奇把他的手杖、圆顶高帽和大衣交给了一位穿一身黑衣的老太太,老太太给了他一个标着号码的衣帽牌,他接过来顺手滑进马甲口袋里,然后悠闲地搓着手环顾大厅。附近站着三个人:一个有点眼熟的年轻记者;另一个是年轻记者的夫人(棱角分明的瘦女人,戴副眼镜);还有一个陌生人,穿着华丽的西服,脸色灰白,留着一撮黑色的小胡子,长着一对绵羊般的漂亮眼睛,目光柔和,多毛的手腕上戴着一条金手链。
“可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啊?”那个女士轻快地对他说,“你为什么把它发表出来呢?因为你知道……”
“事到如今,就不要再攻击那个不幸的人了,”说话人中的一位说道,声音是富有磁性的男中音,“是啊,他才能平庸,没什么希望,这我承认,不过我们也显然有理由……”
他放低声音又说了些什么,那位女士把眼镜咔哒一合,厉声反驳道:“不好意思,但是在我看来,如果你们只是因为他在经济上资助了你们就登他的作品的话……”
“Doucement, doucement。(7)不要泄露我们编辑部的秘密。”
这时伊利亚·鲍里谢维奇遇上了那个年轻记者——也就是那个瘦女人的丈夫,记者愣了片刻,接着猛地哼了一声,晃着整个身子推着他妻子走开了。那瘦女人还在高声说着:“我并不在乎倒霉的伊利亚,我在乎的是做事的原则……”
“有时候做事只好牺牲原则。”衣着华丽、声音好听的公子哥冷冷说道。
不过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已经不再听了。他眼前飘起一团迷雾,东西隐约可见。他极度沮丧,还没有完全弄清这桩事情的可恶性质,但他又本能地试图逃避,尽可能远离那些可耻的、可恶的、令人无法容忍的事情。他先朝朦胧昏暗的地方移动,那边卖的座位也是朦胧昏暗的。但紧接着他突然转身,差点撞上了急匆匆朝他走来的尤夫拉茨基,然后往衣帽间走去。
他看见了那个黑衣老太太。七十九号衣帽间。就在下边。他急不可耐,行色匆匆,大衣的一只袖子刚穿上,另一只胳膊便挥向后面准备伸进衣袖。这时尤夫拉茨基赶上了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另一个——
“见见我们的主编吧。”尤夫拉茨基说。这时加拉托夫一转眼珠,不想让伊利亚·鲍里谢维奇清醒过来,便装着帮他穿衣的样子,不停地拨弄他的衣袖,嘴里飞快地说:“因诺肯季叶·鲍里谢维奇,你好吗?很高兴认识你。开心一刻啊。让我帮帮你吧。”
“看在上帝的分上,都到一边去吧,”伊利亚·鲍里谢维奇低声咕哝,扯着衣服,推开加拉托夫。“让开。恶心。我受不了。真恶心。”
“显然闹了误会。”加拉托夫飞快插话道。
“都到一边去!”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叫道,使劲挣脱身子,从柜台上一把抓起礼帽,冲了出去,边走边穿大衣。
他沿人行道大踏步走去,边走边前言不搭后语地嘀咕。后来他双手一摊:他忘了他的手杖!
他机械地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脚下无声无息地绊了一下,他停住了脚步,好似钟表的发条停了一般。
等演出一开始,他就回去取手杖。现在必须等几分钟。
小汽车飞驰而过,有轨电车摇响铃铛,夜色清澈、干爽,灯火闪闪,多好看的装点。他缓缓朝剧院走去,心下思忖,人老了,孑然一身,没什么好光景了,人老了就得掏钱买快乐。他还心想,也许就在今晚或明天,加拉托夫无论如何会来解释,劝说,讲道理。他明白凡事都得宽容对待,否则“待续”就无从谈起。他也告诉自己,他要得到完全认可,只有等到死后了。于是他打起精神,把他最近得到的所有零碎赞誉收拾成小小一堆,然后缓缓来回踱步,踱了一会儿后,返回剧院去取他的手杖。
* * *
(1) Artsybashev(1878—1927),俄国小说家,作品主要描写精神颓废者的生活,有些也反映了沙皇统治的黑暗。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死于华沙。
(2) Arion,古希腊半传奇性诗人和乐师,据说他创作了庆祝酒神节时唱的赞美歌。
(3) Yevgeny Baratynsky(1800—1844),俄国诗人,生于贵族家庭。一八一九年初进入军队服役,驻守芬兰,写下了咏颂芬兰的著名诗歌《芬兰》。
(4) Tiergarten,柏林市中心的绿地公园,昔日为皇家猎场。
(5) Niky Gumilyov(1886—1921),俄罗斯杰出诗人,现代主义阿克梅派宗师。出身贵族,才华卓越,酷爱冒险和猎奇,曾游学欧洲,并三次深入非洲探险。著有《珍珠》、《征服者之路》等诗集和一系列诗评。一九二一年被秘密警察逮捕并杀害。
(6) 德语,作家。
(7) 法语,轻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