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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北之国_纳博科夫短篇小说集

作者:纳博科夫 字数:8798 更新:2025-01-08 14:55:52

假定记忆能够脱离头饰而存在,你还记得在你去世几年前,你我共进午餐(分享营养)的那一天吗?让我们假想——也就是随便想想——有这么一本全新的信函范文手册。致一位失去右手的女士:我亲吻您的“省略”。致一位已故之人:对您充满敬意的某某某。但是我受够了这些矫揉造作的小品文。你要是不记得了,那么我来帮你回忆。对你的记忆也能算你自己的回忆,此话至少语法上说得通。说得好听一些,我完全赞同这样的说法:你死后,我和世界仍然存活,那只是因为你还记得我和这个世界。我现在给你写信,基于下述原因。我现在给你写信,是在下述场合。我现在给你写信,就是想同你聊聊福尔特。瞧这命运!瞧这神秘!瞧这字迹!我讨厌硬让自己相信他不是个弱智就是个kvak(你总是用这个俄语词来代替英语词“假内行”),所以他给我的印象是这么一个人,他……他因为真理之弹在他体内爆炸而不死……所以就成神了!和他相比,所有的昔日先知们全都微不足道了:夕阳下牧群扬起的尘埃,梦中之梦(醒了还在做梦),我们这个学术殿堂里的隐逸学者们严防死守不让外人进来的门缝。福尔特站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在真正的现实之中。好一个真正的现实!——就像蛇膨胀的喉咙一般,让我着迷!还记得我们在福尔特经营的酒店吃午餐吗?那地方临近意大利边境,周围是肥沃的梯田,柏油马路两边长着一望无际的紫藤,空气中散发着橡胶和天堂的味道。那时候,亚当·福尔特还是我们中的一员。如果说当时他还没显示出什么征兆……我叫它什么征兆呢?——比如说先知的征兆——他那强壮的整体构造(身体的动作如同桌球连击一样协调,软骨上仿佛装了轴承,举止精准,鹰一般超然),现在回想起来,至少也说明了他能劫后余生的原因:原有的基数太大,减去一些也没关系。

哦!我的爱,你依然存在,你的微笑从传说中的海上飘来——我再也看不到了!哦!我咬住指节,不让自己哭得浑身发抖,可是痛哭怎么都止不住。就像刹车虽已踩到底,可车子依然下滑,我哇哇地痛哭失声,还表现出一些很丢人的肢体语言:眨巴发烫的眼睛,胸口闷得慌,擦脏了手帕,又是流泪,又是张大嘴抽搐——可我就是没办法,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擤了把鼻涕,咽了口唾沫,然后再一次使劲对着我抓在手里的椅子和砰砰敲打着的桌子说,我不能因为没有你就这么哇哇大哭。你能听见吗?这来自一份陈腐的问卷,鬼魂不会回答的,但我们的死囚伙伴们却欣然替鬼魂作答。“我知道!”(手胡乱指向天空)“我很乐意告诉你!”你可爱的脑袋,两鬓下陷,一枚勿忘草般的灰色眼眸斜睨着一个初吻,撩起头发时温柔地露出耳朵……我怎能接受你消失在那个巨大的洞穴里?你进去了,一切都滑进去了——我的整个人生,潮湿的沙砾,各种物体,各种习惯——又有什么样的墓室围栏能够阻挡我怀着静默的憧憬跌进这深渊之中呢?灵魂眩晕了。还记得吗,你刚刚过世时,我是多么匆忙地冲出了疗养院啊!不是走着出来的,而是跌跌撞撞出来的,甚至在悲痛中起舞(人生就像手指夹在了门缝中)。我独自走在蜿蜒的小路上,周围都是表皮极其粗糙的松树和多刺的龙舌兰,这片披着绿色装甲的世界悄悄地收起自己的脚,以免染上疾病。唉,是啊——我身边的一切都高度警觉,专心致志地保持着沉默,只有当我注视着某样东西时,那东西才一惊之下招摇地动起来,发出沙沙声或者嗡嗡声,假装没有注意我。普希金称之为“冷漠的大自然”。一派胡言!准确一点说,应该是一直在躲避我们的大自然。

然而多么可惜啊!你是个多么可爱的人!我们的孩子也随你而去了,在你体内靠一个小小的扣子与你紧紧相连。不过,我可怜的先生,一个女人喉部患了结核,就不该让她怀孕。不知不觉从法语翻译成了阴间语言。你怀孕六个月时死去,把余下的十二个星期也一并带走,真像是欠债没有还清一般。我多么想要她为我生一个孩子啊,红鼻子的鳏夫对着墙壁倾诉道。êtes-vous tout à fait certain, docteur, que science ne conna?t pas de ces cas exceptionnels où lenfant na?t dans tombe?(2)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散发着大蒜味的医生(他同时也是福尔特,或者是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格外爽快地回答说,当然会的,这种事情过去的确时有发生,这样出生的孩子(也就是母亲死后出生的)被叫作尸亲。

至于你,自从走后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也许是管理部门有人阻止你,也许是你故意躲着不来梦中的监狱探视我。刚开始的时候,我是个十足的笨蛋,我害怕——迷信,害羞——害怕晚上房间里老是发出的劈啪声。不过这种害怕现在表现为头脑里闪现出可怕的镜头,让我的心像咯咯叫的小鸡逃命一般,拖着低垂的翅膀快速奔跑。更可怕的是夜间的等待。我躺在床上,就怕想到你会真的突然来敲门。我尽量不这么想,但这只会加重心理上的负担,好比大括号里再放进小括号(想着让自己不去想),括号里面的恐惧越来越强。唉,桌子靠里一面似有鬼魂的指甲在枯燥地敲击,多么恐怖啊!这声音当然不像你的灵魂发出的声音,也不像你生命的声音。那只是一个丑恶的鬼魂,会啄木鸟的把戏。只是一个没有身形的滑稽演员,趁我极度悲伤之时开个老掉牙的玩笑。但话说回来,在白天,我并不害怕,而是会大胆地挑战你,让你用任何你喜欢的方式作出回应。我坐在海边的沙滩上,那里曾是你金黄色的美腿伸展过的地方。和从前一样,一个浪头打来,累得气喘吁吁,但没有任何情况可以汇报,便敬礼致歉,四散而去。小卵石像布谷鸟的蛋,一块瓦片像手枪的弹夹,一片黄玉色的玻璃碎片,一把干扫帚一样的东西,我的泪,一粒微小的珠子,一个空烟盒,上面画着一个身套救生圈、长着黄胡子的水手;一块像庞贝古城墙基石的石头,一块生物的小骨头,要么是一把小抹刀,一个煤油罐,一片紫酱红色的碎玻璃,一个坚果壳,一个难以形容的生锈玩意,跟任何东西没有联系;一块碎瓷片,和它一起的其他碎片肯定在什么地方——我想到了一种永远的折磨,囚犯的服刑,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一种最好的惩罚:我这种人一生中思想延伸得太远,也就是说要弓着背走在雾蒙蒙的荒凉海边,找到所有的碎瓷片,收拾起来,重新拼凑成一个调味瓶或一个汤盘。毕竟有这种可能,有人运气极好的话,也许头一天早晨就能修复好汤盘,而不用熬过无数个日日夜夜。这就是运气问题,命运之轮的问题,彩票中奖的问题,极度烦人。一个人没有此等运气的话,死后就得不到永恒的幸福。

在这些早春的日子里,窄窄的圆石子小路上没有花草,一片荒凉,但行人还沿着一旁的人行道来来去去,某个人看到我的肩膀时毫无疑问会说:“那是希涅乌索夫,艺术家——前几天他妻子死了。”假如人行道上真的没有人再认出我,我也许就会永远那样坐着,捡点海里漂流而来的废弃物,瞧瞧翻滚的浪花,望望天边拖长的朵朵小云流露出的虚幻柔情,再看看寒冷的青绿色大海冲刷来的阵阵深红色暖意。

然而(当我在断丝般的词语丛中摸索之时),还是让我转回来谈福尔特吧。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们去过他那里一次。那天很热,我俩就像爬上花篮带子的两只蚂蚁,因为我突然很好奇,想去看看我从前的家庭教师(他上课的内容仅限于他针对我课本的编写者提出一些巧妙的争论)。他的外表刚强,衣冠整洁,一个很大的白鼻子,头发中间梳着一道油光闪亮的中缝。后来他事业上一帆风顺,好像走过了一条如头发中缝这般闪亮的路。他的父亲,伊利亚·福尔特,只是圣彼得堡梅纳德餐厅的老厨师:il y a pauvre Ilya,(3)换成俄语的povar,就是“男厨”的意思。我的天使啊,我的天使,也许我们在人世的一切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双关语,或者是一个怪异的韵脚,就像“牙科”和“超验”(4)(还记得吗?)押韵一样。现实,这个残酷的词语,它的真正意义排除了我们作出的那一切奇怪的、梦幻般的、矫揉造作的解释之后,现在对你来说是那么单纯,那么甜美;怪不得你,天使,会觉得我们太可笑,竟然把睡梦当真(虽然我俩也隐隐明白为什么每样东西轻轻一触就立刻解体——比如词语、日常习俗、制度、人——所以,你知道的,我认为笑就是反映真实的小猿猴,意外地迷失在了我们的世界中)。

时隔二十年之后,我现在又见到了他。当我走近宾馆时,我很正确地理解了宾馆所有的古典装饰——黎巴嫩的雪松,桉树,香蕉树,网球场的红土,草坪外围起来的停车场——我把这些看作运气不错的表现,看作现在需要改变福尔特过去形象的一种象征!在我们分离的岁月里(分离对我俩都不算痛苦),他从一个瘦长的穷学生变成了一位儒雅、发福的绅士。学生时代他长着充满活力的黑眼睛,左手写得一笔刚劲有力的好字,如今眼中的活力和那双大手的好看样子没有消退,只是从背影认不出来是他。他原先的头发浓密光滑,脖颈也是刮过的,现在稀疏的黑发围着一块宛如剃光了的棕色秃顶。穿着炖甘蓝颜色的真丝衬衫,打着格子花纹的领带,下边是宽大的珍珠灰色裤子,杂花鞋子,在我看来好像是打扮起来要去参加化装舞会似的。不过他的大鼻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当我走过去时,他的鼻子准确无误地嗅出了淡淡的故人重逢的味道。我拍了拍他宽大的臂膀,摆出姿势让他猜我是谁。你远远地站在一旁,穿着深蓝色的高跟鞋,赤裸的足踝靠在一起,怀着不露声色却又调皮的兴趣打量当时空无一人的宽敞大厅里的陈设——扶手椅上垫着的河马皮,没有装饰的吧台,玻璃桌面上摆着英国杂志。壁画故意弄得简单明了,金色的背景下画着几个胸部平平的金发女孩,其中一个不知何故单膝跪地,两缕秀发垂下脸庞。我们能否设想,这奢华房屋的主人会有一天再也看不见这一切?我的天使……这时福尔特握住我的手,紧紧攥住,眉心皱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缝盯住我。他在遵循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暂停规律,想要打喷嚏的人就遵循这样的规律,要打,却不能确定打不打得出来……不过他打出来了,眼前一亮,往事历历在目,他大声喊出了我的昵称。他吻了你的手,但是没有低头。接着他好心地嚷嚷着,显然很得意让我这么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现在看看他通过自己坚强的意志力而取得的辉煌圆满的人生成就。他让我们坐在露台上,订了鸡尾酒和午餐,然后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妹夫L先生。L先生十分有教养,穿着深色西装,和福尔特华丽的奇装异服形成鲜明的对照。我们一块儿喝酒吃饭,谈论过去,也谈到了某个身患重病的人。我把餐刀稳稳地架在了叉子的背面,你抚摸着那条好看的狗,它害怕主人,很紧张。大家沉默了一分钟,期间福尔特突然清晰地说了声“对了”,好像他一直想着什么事情,现在突然想明白了一般。然后我们就分开了,相互许了一些彼此都没有打算遵守的诺言。

你在他身上没有找到可圈可点的地方,是不是?的确,这种类型的人太多了:青年时代单调乏味,靠给人上课来供养酗酒成性的父亲,然后靠着顽强努力和开朗性格渐渐地发了家。除了这家利润不是很丰厚的旅馆之外,他对葡萄酒生意也有浓厚的兴趣。你说那样的生活有些无聊,还说像他那样精力充沛、事业成功的人总是一身臭汗,但我后来意识到你这么说是不对的。说实在的,我现在非常羡慕福尔特早期的基本素质:他的“意志力”的精度和力度——可怜的阿道夫在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环境中提到过这东西,你还记得么?不论是蹲战壕还是坐办公室,不论是赶火车还是在一个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天没亮就起床,不论是安排生意上的往来还是交友树敌,亚当·福尔特不仅总能尽展其能,不仅每时每刻都像一把子弹上膛的枪,而且总能确保达到今天的目标,达到明天的目标,也能确保循序渐进地全面实现所有目标。与此同时,他还非常务实,目标定得不高,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局限。他最大的长处就是有才而深藏不露,凡事都以平淡普通为好。实际上他有神鬼莫测之奇才,换了不如他小心谨慎的人,有那样的奇才就要好好施展一番。也许他只是在初出茅庐时偶尔不能控制自己,在对一个小学</a>生就某一门单调的课程进行单调的训练时加进了数学思维不同寻常的优雅表现,于是当他急匆匆地赶去上下一堂课的时候,留在我们教室里的是一股诗歌的寒气。我心怀嫉妒地想,假如我的神经和他的一样坚强,我的灵魂和他的一样刚健有力,我的意志力能和他的一样有凝聚力,他就会把他最近超乎常人的发现之精髓透露给我了——也就是说,他不用担心这信息会击倒我。另一方面,我也会一再坚持让他把一切从头至尾都告诉我。

人行道上传来沙哑的声音,小心地冲着我轻喊。不过上次和福尔特一起吃午饭已时隔一年多了,所以当喊我的人身影都投在了我坐的石头上,我依然没有马上认出来他就是福尔特那很不起眼的妹夫。我出于礼貌,机械地起身和他一起散步,他也说了些很深情的话:他说他碰巧到我住的旅馆去了,那边的好心人不仅告诉了他你的死讯,也老远把我在空旷的海边散步的身影指给他看。我的身影引起了当地人的好奇,一时间我很不好意思,每户人家的露台上竟然都能看见我那痛苦的浑圆后背。

“我们在亚当·伊里奇那里见过面。”他说话时露出了门牙牙根,这让我软弱无力的意识记住了他。我肯定得再接着又问他福尔特的情况。

“噢,你没有听说么?”这个话匣子吃惊地问道,也就是这时我才知道了整个故事。

事情是在去年春天,福尔特出差去了一个满是葡萄园的里维埃拉小镇,和往常一样住在一家安静的小旅馆里,旅馆主人是他的长期债务人。有必要描述一下这家旅馆。它坐落在一个郁郁葱葱的山窝里,山上长满了含羞草,一条小路还没完全修好,两边有五六幢小别墅。那里某个小小的住处,收音机在星空下熟睡的夹竹桃林里唱着歌。福尔特的房间在三楼,开着窗户,下面是一片空地,蟋蟀的鸣叫声响彻夜空。福尔特在穆图阿莱特大道上的一家小妓院里过了个保健之夜,十一点左右回到旅馆,心情愉悦,头脑清醒,腰部轻松,马上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星光染灰了夜空的额头;夜空的表情略带疯狂;古老的小镇灯光密集;前一年他与一位瑞典学者通信讨论过一道有趣的数学题;昏暗的空旷地方似乎飘荡着干燥的香甜气味,这气味没有思想,没有任务,就是四处乱逛。有一种酒,口感玄妙,购销两旺;最近收到一则消息,来自一个遥远的、不引人注意的国家,说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去世了,她的模样早在他的记忆中枯萎了——所有这些,我想,就是福尔特走过大街再上楼时心中所想的事情。他想着念着的这些事情,分开来看,没有一样对他这个长着坚挺鼻子、不算普通,却很肤浅的人(就人的核心基础而言,我们可以分为专业人和业余人,福尔特和我一样,是个业余人)来说是不同寻常的新事情,但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形成了也许是最容易产生闪电的媒介。那闪电异常神秘,极其偶然,如同中了大奖一般突如其来的灾难,远非他理智的正常功能所能预测,当晚在那个小旅馆里击倒了他。

这座白色的小建筑,装饰只是褶纱一般的蚊帐和壁花,他回来约摸半个钟头后,全楼人的沉睡突然被打断了——不,不是打断了睡眠,而是一些声音,可怕的声音,把沉睡的人们撕醒了,扯醒了,炸醒了——我亲爱的,那些声音至今让听到的人难以忘怀。那声音不像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被几个坏蛋匆匆扔进沟里时发出的杀猪般的尖叫,也不像一个伤员在野蛮的医生给他截下严重受伤的腿时发出的吼叫——都不是,比这些叫声更可怕,可怕得多……后来小旅馆的老板帕翁先生说,要是做个比较的话,那声音很像女人在分娩的剧烈疼痛中一阵一阵发出的尖叫,几乎有些喜气洋洋——只是这尖叫的女人成了男人,子宫里是一个庞然大物。那阵撕裂人类喉咙的风暴,其主调很难分辨——是痛苦、害怕,还是凄厉的疯狂,要么什么都不是,而是要表达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这种感觉的不可知性传给了从福尔特屋里爆发出来的狂叫,狂叫又引起了听者的恐惧,听者便想立刻制止它。一对新婚夫妇正在隔壁床上翻云覆雨,听见这叫声停了下来,双双转移了视线,屏住了呼吸。住在楼下的荷兰人仓皇逃进了花园,花园里已经来了客房部经理和匆匆闪过的十八个女仆(女仆实际上只有两个,因为来回奔跑,显得人影杂多)。旅馆老板还算镇定自若,讲了事情的经过。他冲上楼去,查明了飓风般的嚎叫是从哪个门里不停地发出来的。叫声实在厉害,仿佛在推人后退。结果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不论是砸门还是苦苦恳求,都无济于事。这时可以断定嚎叫的人是福尔特(他的窗户开着,里面一片漆黑,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不会带上别人的印记),他的嚎叫远远越过了旅馆的范围,左邻右舍摸着黑聚集过来,有一个家伙手里拿着五张牌,全是王牌。到现在人们根本不能理解一个人的声带如何能承受那么大的压力。有一种说法是福尔特至少叫了十五分钟,另外一种也许比较准确,说他叫了五分钟。老板犹豫不决,不知是大家合力破门而入呢,还是从外面搭个梯子,要么就叫警察。这时那尖叫,可能是达到了痛苦、恐惧、吃惊或者其他一些难以名状的感觉的极限,突然变成了混杂不清的呻吟,然后彻底停了。一时间分外安静,在场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老板又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门里头传来几声叹息,还有踉跄的脚步声。一会儿后听见有人摸门锁,好像不知道怎么开门。一只虚弱无力的拳头开始从里面有气无力地砸门。帕翁先生找来另外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他其实早就能这样做了。

“人都喜欢光明。”福尔特在黑暗中轻轻说道。老板起初以为福尔特在刚才发作的时候把灯打坏了,便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开关,结果灯应声而亮。福尔特带着病态的惊奇眨着眼睛,目光先盯着那只带来光的手,然后移到了刚刚亮起来的玻璃灯泡上,好像头一次见灯泡是如何亮起来的一般。

福尔特的整个外表都起了变化,变得很怪,令人恶心:他看起来好像被卸掉了骨头一样,淌汗的脸这会儿不知为何软肉松弛,嘴唇耷拉着,眼睛变成了粉红色,表现出来的不仅仅是虚弱迟钝,也是一种解脱,一种剧痛后产下一头大怪兽一般的解脱。他裸着上半身,下面只穿了条睡裤,低着头站在那边,手心对着手背使劲搓。帕翁先生和旅馆里的客人自然要问他问题,他一概不予回答。他只是鼓着双颊,推开围观的人,走到楼梯平台边,在楼梯上肆无忌惮地小便起来。然后返回房间,躺在床上睡着了。

天亮后老板给福尔特的妹妹L太太打了电话,告诉她她哥哥疯了,身体瘫软,神志不清,捆起来送回家去了。家庭医生认为这只是一次轻微的中风,开了相应的处方,但福尔特却不见好转。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倒是真的开始自如走路了,有时候甚至吹吹口哨,或者破口大骂,还故意吃一些医生禁止他吃的食物。然而,他的变化依然存在。他就像一个失去一切的人:失去了对生活的尊重,失去了对金钱和生意的兴趣,失去了所有约定俗成的感觉,失去了日常的习惯和举止,彻底失去了一切。让他独自去任何地方都是不安全的,因为他非常好奇,虽然好奇的都是不要紧的事,自己很快也就忘了,但这样老是冒犯别人。走路碰上人他就打招呼,讲讲某某人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或者说说道听途说</a>的事情。经过水果摊时会拿走一个橘子,不剥皮就吃,卖水果的女人追着他嘟囔,他只是冷冷一笑。他累了,觉得无聊了,就会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在人行道上,坐下还不老实,伸手抓女孩子的脚后跟,像抓苍蝇一般。还曾经使心计顺手牵羊,从几家餐馆里拿了几顶帽子、五条毛毡、两顶巴拿马草帽,警察也为他头疼。

他的病症吸引了一位著名的意大利精神病医师的注意,当时他正好在福尔特的旅馆里为一个病人做治疗。这位年轻的博诺米尼医师,用他自己喜欢的说法,正在研究“精神动力学”。他的著作不仅仅在学术界广为流传,通过这些著作,他试图说明所有精神错乱都可以用发生在病人祖先身上的不幸事件的潜意识记忆来解释。例如,病人的病症是自大狂,那么要彻底治愈他,就要搞清楚他祖上哪一代追求权力失败了,然后向现在患病的子孙说明那位祖先已经死了,永远安息了。不过在症状复杂的病例中,的确有必要借助舞台表演,让患病的子孙来演他的那位祖先,穿上祖先时代的服装,表演祖先死去的情形。这些tableaux vivants(5)变得十分流行,所以博诺米尼医师不得不发表文章向公众解释,称这种表演如果没有他的直接指导,是很危险的。

问过福尔特的妹妹后,博诺米尼医师确定福尔特家的人对他们的祖先了解不多。伊利亚·福尔特酗酒成性,这不假,但根据博诺米尼医师的理论,“病人的病只能反映遥远的过去”,这就和民间史诗只能“提炼”很久以前的事情是一个道理,所以福尔特父亲的详细情况对他无用。但他还是主动提出要试试看,希望借助睿智的询问,启发福尔特对他自己的症状作出解释,以此推断出他的病应在哪一代祖先身上。下面这件事情也证实了这种解释是成立的:当福尔特的一些好友成功地打破了他的沉默时,他会心不在焉地简略提到他在那个神秘之夜所经历的不同寻常的事情。

一天,博诺米尼医师把自己和福尔特一起关在福尔特的房间里,他就像一个洞察人心的智者,戴着他的角质架眼镜,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条手帕,看样子定要从他嘴里挖出详尽的答案,以解释他为何深夜吼叫。这种治疗中催眠术很可能发挥了作用,因为事后问起时,福尔特口口声声说他是言不由衷,信口胡说,现在懊悔不已。但他又说不要紧,这种试验现在不做,迟早也要做,但现在做了,就坚决不再做 (2) 法语,医生,你能完全确定科学也有不能解释的特殊病例吧?孩子会生在坟墓里吗?

(3) 法语,他是个贫穷的伊利亚。

(4) 原文为“dental”和“transcendental”。

(5) 法语,活人画表演。

(6) 法语,黑白的。

(7) Berthold Schwartz,德国传说中的人物,相传为发明火药的炼金术师。

(8) 法国民间传说中的邪恶人物,诱骗并虐杀了多名新娘。

(9) 法语,很好。

(10) 法语,一步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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