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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_黑暗的心

作者:康拉德 字数:15337 更新:2025-01-08 14:51:43

巡航帆艇“赖利号”,连帆都没有抖动一下,就吃住锚链,稳稳停住。潮水已经开始上涨,风也差不多已完全平息,这船既然要向河下游开去,现在自然已别无他法,只好停下来等待退潮了。

泰晤士河的入海口,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水路的起点在我们面前伸展开去。远处碧海蓝天,水乳交融,看不出丝毫接合痕迹;衬着一派通明的太空,大游艇的因久晒变成棕黄色的船帆,随着潮水漂来,似乎一动未动,只见它那尖刀似的三角帆像一簇红色的花朵,闪烁着晶莹的光彩。在一直通向入海口的一望无际的河岸低处,一片薄雾静悄悄地漂浮着。格雷夫森德上空的天色十分阴暗,再往远处那阴暗的空气更似乎浓缩成一团愁云,一动不动地伏卧在地球上这个最庞大,同时也最伟大的城市的上空。

公司派来的那位主任就是我们的船长和东家。当他站立船头向着海那边瞭望的时候,我们四个人都热情地观望着他的背影。在整个那条河上,再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他更显得充满海洋气息了。他那样子非常像一位领港,这在一个海员看来,就可算是安全可靠的化身。你简直很难想象他的工作竟不是在远处那一派通明的河口湾里,却是在他身后那昏黑朦胧的陆地上。

我在别的地方也曾说过,在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由海洋生活形成的纽带。它除了经过长时间的分离仍会把我们的心连在一起之外,还使我们彼此都能耐心听着对方信口讲出的故事——甚至对彼此不同的信念也都能容忍。那位律师——一位最招人喜爱的老人——由于他的年岁和许多其他的美德,占据着甲板上仅有的一块坐垫,现在还正躺在那里仅有的一条毯子上。会计早已拿出一盒多米诺骨牌,现在正拿牌垒房子玩。马洛盘着腿坐在船尾的右边,身子倚在中桅上。他两颊下陷,脸色发黄,背挺得很直,显得很能吃苦耐劳的样子,由于他两臂下垂,手心朝外,看上去真像一尊神像。主任看到锚链已吃住劲,便安心地向船尾走来,在我们身边坐下。我们大家懒洋洋地交谈了几句。接着整个那艘帆艇便完全寂静下来。由于这种或那种原因,我们没有开始玩多米诺游戏。我们都仿佛心事重重,对什么都缺乏兴趣,宁愿安静地向着远处呆望。那即将结束的一天,静谧而晴朗,显得一派安详。水面闪烁着宁静的微波——天空一碧万顷,寥廓而莹澈,显得是那样温和;连埃塞克斯沼泽地上空的浓雾也变得像一片雾翳或闪亮的薄纱,撒开它半透明的皱褶,从岸边林木茂密的高地上飘去,直到把低处的河岸全给掩住。只有向西覆盖在上游河道上的乌云,似乎因落日的来临而十分恼怒,每一分钟都变得更为阴森了。

最后,太阳循着一条弧线,以难以觉察的速度慢慢落了下去,它的刺眼的白光已变成了一团无光无热的阴暗的殷红,似乎那笼罩在人群上空的浓云的触摸已置它于死地,它现在马上要完全消失了。

刹那间,河水上的景象完全变了,那一派安详的气氛已失去原来的光辉,变得更为深沉了。那宽阔河道中的古老的河流,多少世纪来一直辛劳地为它两岸的居民服役,现在却在这一天将结束时,平静地躺卧着,它伸展出去的身躯,完全表现了一条伸向世界尽头的河道的恬静的威仪。我们在观望这可敬的河流时,绝非依靠这短暂的、一次来临便将永远离去的一天的红光,而是依靠那无数不可磨灭的记忆所射出的庄严的光辉。说真的,正像大家常说的,对于一个曾经带着崇敬和热爱的心情“追随着海洋”的人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泰晤士河下游更容易使他回想起过去时代的宏伟精神了。潮汐涨而复落,永不停息地为人类服务,充满了关于被它护送回家休息,或者送往海上战场的人和船只的记忆。它熟悉整个民族为之骄傲的一切人,并曾为他们服务,其中包括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和约翰·弗兰克林爵士,他们不管曾受封与否,都可以称得上真正的骑士,伟大的海上游侠骑士。它载过所有那些名字像明珠般在时间的夜空中闪烁的船只,从那艘弧形的两舷中满载珠宝归来并受到女王陛下亲自拜访因而万古留名的“金鹿号”,直到为进行其他征战活动一去永不复返的“瑞巴斯号”和“恐怖号”。它认识所有那些船只和船上的人。他们从德福特、从格林威治、从伊瑞斯出航——有探险家和移民;有皇家的船只和进行贸易的商船;有船长、海军将领;有从东方贸易中混水摸鱼的神秘的“黑手”,和东印度舰队受过委任的“将军们”。那些追逐黄金或者追求名望的人,手里拿着宝剑,常常还拿着火炬,也都是从这条河上出去的,他们是大陆上权势的使者,是带着圣火火种的人。有什么样伟大的东西不曾随着这河水的退潮一直漂到某个未知国土的神秘境地中去!……人类的梦想、共和政体的种子、帝国的胚胎。

太阳落了下去,一片黑暗降临到河水上空,沿河两岸慢慢出现了灯火。在一片泥滩上,用三条腿架起来的查普曼灯塔射出了强烈的光。灯火和船只在河道上移动——一大片闪烁着的灯光在向上或向下航行。再往西在河的上游,那座硕大无朋的城市坐落的地方,天空仍然留着不祥的标记:阳光中的一片昏黑朦胧,群星下的一片死灰色的闪光。

“还有这个,”马洛突然说道,“至今也一直处在地球的黑暗深处。”

他是我们中间惟一一个仍然“追随着海洋”的人。要讲坏话么,我们最多也只能说他不代表自己的阶级。他是一个海员,但他同时也是一个流浪者,而其他大多数的海员却都过着一种,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静止不动的生活。他们在思想上总感到自己仍是呆在家里,他们的家也永远跟随着他们——那就是他们的船只;他们的国家也一样——那就是大海。一只船和另一只船十分相似,海面也始终是一个样子。在他们这种永远不变的环境中,外国的海岸、外国人的脸、随时变化的无比开阔的生活,不停地一掠而过,蒙上的倒不是任何神秘感,而是略含轻侮意味的愚昧无知;因为对于一个海员来说,除大海本身之外再无任何神秘的东西,大海是主宰他的生命的女主人,和命运一样难以捉摸。至于其他的一切,在经过几个小时的工作之后,偶尔上岸随便走走,或者找个酒店痛饮一番,便足以为他揭开整个一个大陆的秘密,只不过一般说来,他总发现那些秘密实际不值得去了解。海员们的故事都是简单明了的,它的全部意义都包容在一个被砸开的干果壳中。但是马洛这个人(如果把他喜欢讲故事的癖好除外)是很不典型的,对他来说,一个故事的含义,不是像果核一样藏在故事之中,而是包裹在故事之外,让那故事像灼热的光放出雾气一样显示出它的含义来,那情况也很像雾蒙蒙的月晕,只是在月光光谱的照明下才偶尔让人一见。

他的谈话似乎丝毫没有什么惊人之处。马洛向来如此。大家一声不响地听着。谁都好像连哼也懒得哼一声;但他仍然马上讲开了,讲得非常慢——

“我在想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在一千九百年以前,那时罗马人刚刚来到这里——就在前一天……这条河上开始出现了光明,自从——你说骑士们?是的;可是那光明完全像在平原上滚动着的火光,也像是云彩里的一道闪电。我们就生活在那闪光之中——但愿只要地球还会滚动,它也就不会熄灭吧!可是就在昨天这里还是一片黑暗。想一想这样一位司令官的感触吧!他指挥着一艘精美的——你们叫它什么来着?——三层桨座的战船,行驶在地中海上,他突然接到命令让他的船开往北方,让他火速穿过高卢地区去指挥一艘小艇,如果我们愿意相信书上的那些记载的话,那么,这些小艇便是罗马军团——他们当然一定都是些了不起的能干人——在一两个月之内大批大批地建造起来的。想一想他呆在这里——这世界的尽头,铅灰色的大海,颜色像烟雾的天空,几乎像一架六角手风琴那样难以摆弄的一条船——船上满载着货物,或者定货,或者随便什么吧,沿着这条河向上游驶去。沙岸、沼泽、森林、野人,——很少有什么可以让一个文明人食用的食品,要喝就只有泰晤士河的河水。这里没有法勒里酒,没有可以上岸的码头。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中,只有一些像草里寻针一般难以寻觅的军营偶尔可见——寒冷、浓雾、风暴、疾病、逃亡和死亡——死亡随时都隐藏在空气中、水中和丛林之中。他们在这里一定曾像苍蝇一样一堆堆地死去。哦,是的——他终于成功了,而且毫无疑问,干得很出色,不过他却从来也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只除了后来他也许不免对人吹牛说,当年他曾如何如何。他们敢于面对那片黑暗,当然是好样儿的。也许他所以能鼓起劲来,只是因为他的一双眼睛老盯着一个机会,认为只要他在罗马有一些较好的朋友,而他又能熬过了这可怕的气候,有一天他也许就可以被提升到拉文纳的舰队上去。或者设想一个穿着罗马公民服装的年轻人——他也许,你们知道,玩骰子玩腻了——跟着某一位行政长官或一位收税人或一个商人跑出来,打算到这里发横财来了。在一片沼泽地边登陆,步行穿过一片森林,在某一个离河岸较远的驿站上,他感到自己周围是一片蛮荒,彻头彻尾的蛮荒,——是在森林中、在丛林中、在野蛮人的心中活动着的荒野的神秘生命。而且谁也不可能真正进入那神秘境界中去。他只能生活在那不可理解的、同时也令人感到厌恶的环境中。这种环境也具有一种随时能打动他的心的魅力。这是一种由厌恶产生的魅力——你们知道,你们且想想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悔恨、力图逃脱的渴望、无能为力的厌恶、投降和憎恨吧。”

他停了一会儿。

“请注意,”他又开始说道,同时弯起一条胳膊,把手掌向外伸着,再加上他盘着两腿,那样子真像一尊会说法的菩萨,只不过他穿着欧洲人的服装,身子下面并没有一朵莲花罢了,——“请注意,我们现在谁也不会再有和他们完全相同的感觉了,使我们避免产生这种感觉的是效率——对效率的热衷。不过这些家伙实际上也算不了什么,他们并不是殖民主义者;他们的机构只不过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我猜想也就如此而已。他们是一些征服者,要干他们那一行,你只需要有残暴的力量就行;你具有那种力量,也没有什么可以吹牛的,因为你的强大只不过是由于别人弱小而产生的一种偶然情况罢了。他们看到既有东西可捞,便把凡能到手的一切全搜刮过来。这不过是一种依靠暴力,加上大规模屠杀的抢劫,然而人们却盲目地干下去——对那些要去对付黑暗的人来说,却也正应如此。所谓对土地的征服,其意义在大多数情况下不过是把一片土地从一些肤色和我们不同或者鼻子比我们稍平一些的人们手中抢夺过来,这决不是什么漂亮事,你只要深入调查一下就会知道。惟一能使你安心的是一种观念。是这种征服背后的那个观念;不是感情上的托辞,而是一种观念;对这种观念的一种无私的信仰——这东西你可以随意建立起来,对着它磕头,并向它提供牺牲……”

他停住了。团团火焰在河水上漂动,极小的绿色的火焰、红色的火焰、白色的火焰,彼此追逐着,赶上去,合在一起,彼此交叉而过——然后又或慢或快地分开。在这愈来愈浓的夜色中,这个伟大城市的交通一直仍在这彻底不眠的河水上进行着。我们观望着,耐心等待着——在涨潮结束以前,我们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可是他却是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才又犹犹豫豫地接着说:“我想你们这些家伙一定还记得曾经有一回我当过一阵子内河水手。”我们知道自己是命里注定,在退潮开始之前,一定得听马洛讲一段他的没有最后结果的经历。

“我并不想跟你们讲我个人的经历,让你们感到厌烦。”他说,这句话透露出了许多讲故事的人共同的缺点,看来他们往往不能肯定自己的听众究竟最喜欢听哪类故事;“不过,为了让你们了解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你们应该知道我是怎么到那里去的,我看到了些什么,我又是怎么沿河而上,来到一个地方, “还得去看大夫。‘这不过是个形式罢了。’秘书安抚我说,那神态仿佛对我的一切悲伤都表示无限同情。于是一个帽子压在左眉毛上的年轻人,我想大概是一位办事员——尽管这些办公室里全都像死城的房子里一样安静,但是这个公司总该有几个办事员的吧——从楼上不知什么地方走了下来,领我前去找医生。他衣服破旧,吊儿郎当,上衣袖子染上了一块墨水,一条又长又大的围巾蓬松地围在脖子上,露着一个样子很像一只旧皮鞋鞋尖的下巴。现在去找医生还太早一些,我建议先喝一杯,他一听这话马上显出几分高兴的样子。当我们各自拿着一杯苦艾酒坐下的时候,他把公司里的买卖说得天花乱坠,后来我随便表示有点奇怪,既然那样他为什么不也出去干它一番呢。他马上变得十分冷静和稳重了。‘用一句柏拉图对他的门徒们讲过的话,我并不像我外表看来那么愚蠢。’他直截了当地说,接着似乎以极大的决心喝干了那杯酒,就站了起来。

“那个老大夫摸了摸我的脉搏,显然脑子里正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好,可以去得的,’他懒懒地说,然后带着某种急切的神情问我,愿不愿意让他量一量我的头骨,我尽管不免有点吃惊,但仍然说可以,于是他就拿出一个像卡尺一样的东西,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量出我的头骨的尺寸,并详细做了记录。他个子很小,胡子拉碴的,穿着一件像是工作服的破旧衣服,脚上穿一双拖鞋,我想他不过是个无害的废物罢了。‘为了促进科学的发展,我常常请求决定到那边去的人让我量一量他们的头骨。’他说。‘然后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再量一量?’我问道。‘哦,我从来没有再见到过他们。’他说,‘再说变化是发生在头骨的里面,你知道。’他微笑着,仿佛听到了一个令人哑然失笑的笑话。‘所以你决定上那边去了。太棒了。也很有趣。’他严肃地扫了我一眼,又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一笔。‘你们家有疯癫病的病史吗?’他态度十分严肃地问。我感到很不高兴。‘这个问题也和促进科学发展有关吗?’‘能够在当场,’他说,完全不理会我的恼怒,‘观察许多人的思想变化,那对于推进科学的发展一定是很有好处的,可是……’‘你是一位精神病学家吗?’我打断他的话说。‘每一个大夫都应该——多少懂一点精神病学。’那个古怪人物神色自若地说。‘我有一个小小的理论,希望你们这些到那边去的先生们一定帮我证实一下。我们的国家占有这么多属地,自然能获利无穷,而我希望从中分得的利益就只是这么一点罢了。我把财富全留给别人。请原谅我向你提出这些问题,不过你还是前来让我检查的 “他一看到我就开始讲个没完。说我在路上耽搁得太久,他等不及了。只好没等我到场就开始干起来。河上游的许多站必须马上运进物资去。事情已耽搁了这么久,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谁还活着,谁已经死了,他们现在的情况怎样——等等。他对我的解释根本不予理会,手里玩着一根火漆棒,一再重复说,现在情况‘非常严重,非常严重’。又说,谣传一个非常重要的站现在正遇到了危险,它的站长库尔茨先生也生病了。他希望这些话不是真的。库尔茨先生是一位……我感到非常疲倦,也非常烦躁。绞死库尔茨吧,我心里想,我打断他的话说,我在海岸边曾听人谈到过库尔茨先生。‘啊!那边他们也在谈论他。’他喃喃地自言自语说。接着他又开始讲起来,一再告诉我,库尔茨先生是他的最好的一位代理人,是一位非同一般的人物,对整个公司具有无比巨大的重要性,因此我可以理解他是多么不安。他说他是‘非常,非常地不安’。的确,他坐在椅子上扭捏了好半天才大叫着说:‘啊,库尔茨先生!’以致把手里的火漆棒都给捏碎了,而且这件意外还似乎使他不禁呆了一会儿。他需要知道的第二件事是,‘这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我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你们知道,我当时肚子饿极了,而且又老是站着,我简直有点越来越难以忍耐了。‘我怎么知道?’我说,‘我对那条沉掉的船连看也没看过一眼呢——毫无疑问,得几个月。’这些谈话在我看来全都毫无用处,‘几个月,’他说,‘好吧,让咱们说,在三个月之后咱们就可以开始航行了。对。有三个月时间,这点活儿应该能干得了的。’我匆匆从他的屋里跑出来(他一个人住在一间用泥垒起的、还带着阳台的房子里),一边自言自语,咕哝着我对他的看法。他是个光会耍贫嘴的笨蛋。但后来我收回了这句话,因为他对干那点‘活儿’所需要的时间,估计得竟是那么绝对准确,这真有点让我吃惊。

“第二天我就开始了我的工作,不再和它,就这么说吧,和那个站打交道了。我似乎感到,只有这样我才能够不脱离生活中能使我不致完全泄气的东西。即使这样,你有时还必须四面多看看;然后我看到了那个站,看到那些人毫无目的的在院里的阳光下来回蹓跶。我有时不禁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根可笑的哭丧棒,从这里蹓到那里,像一群失去信心的香客,让鬼魅给迷在这一圈乱树丛中了。‘象牙’这个词儿在空气中,在人的耳语和叹息中震响,你简直觉得他们是在向它祈祷。这里到处都可以闻到一种愚蠢的贪婪的气息,完全像从尸体上发出的臭味。天哪!我一生中还从未见到过如此缺乏真实性的东西。那外在世界,那包围着大地上这一小块地方的寂静的荒野,我却觉得它像罪恶或者真理一样,无比伟大,而且不可战胜,现在正耐心地等待着这种疯狂的侵袭最后结束。

“哦,那几个月的日子!行了,没有关系。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有一天晚上,有一个草棚子,里面装满了印花布、花棉布、香料珠,还有我不知道的一些什么东西,忽然着火了。那火来得那么突然,你简直会想到是地球忽然裂开,放出报复的火焰,烧去了所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那时正靠在我那艘已全被拆卸的轮船边,安静地抽着烟斗,我看到他们在火光中蹦来蹦去,高举着他们的胳膊,接着还看到那个身体强壮的留胡子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只水桶匆忙向河边跑去,还再次向我肯定说,每一个人的‘表现都无懈可击,无懈可击’,他用水桶舀起了大约半桶水又匆匆跑了回去。这时我却注意到,他那水桶底上已捅了个大窟窿。

“我慢慢向上面蹓去。完全不必着忙。你瞧,整个那间草棚子已经像一盒着火的火柴一样化为乌有了。这火从一开始就完全无法救。火头伸得老高,谁也无法接近,把什么都同时给点着——并给烧得坍了下去。那棚子已经变成了一堆通亮的灰烬。在不远处,他们正在鞭打一个黑人。他们说火是他引起来的;可能真是这样吧,他被打得没命地惨叫。几天之后,我看见他坐在一片小树阴下面,已经是半死的样子,还在希望慢慢恢复。后来他站起身走了出去——那无声的荒野又一次对他敞开了怀抱。当我从黑暗中向那火光走去时,我发现我前面有两个人在谈话。我听到他们说到库尔茨的名字,接着又说:‘利用这次不幸事件。’两人当中有一个就是那个经理。我对他说了声晚安。‘你过去见到过这种事吗——嗯?真是令人难以相信。’他说着慢慢走开了。另外那个人还留在那里,他是一位第一流的代理人,一位年轻的先生,留着八字胡,长着一只鹰钩鼻,有些保守。他和别的代理人不大接近,他们说他是经理派来监视他们的密探。至于我,几乎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现在我们却谈开了,不一会儿,我们慢慢蹓跶着离开了那尚在嘶嘶发响的灰烬。接着他邀请我到他的住处去,那是站上主要建筑物中的一间房子。他划着了一根火柴,我马上看到这个年轻的贵族不仅有一只镶着银边的衣箱,而且还独自享用着一整根蜡烛。在那个时候,按理只有经理才有权使用蜡烛。泥土墙上悬挂着当地的草垫,一大堆长矛、非洲梭镖、盾牌和各种刀剑都作为战利品挂在墙上。这家伙被委任的工作是烧砖——我听见别人是这么说的;可是在这个站上不论哪里连一块砖头的碎块也看不见,可是他在那里已经呆了不止一年了——他正等待着。看样子是因为缺点什么,使他根本无法烧砖,我不知道缺的是什么——也许是稻草。不管怎样,在那里当然是找不到稻草的,可是似乎也不可能从欧洲送稻草来,所以我也就不很明白他到底在等什么。也许是某种特殊的创造能力。不管怎样,他们,一共是十六个或者二十个外来移民,全都在等待着什么;说句老实话,从他们对待这工作的态度来看,那不像是一件让人感到不惬意的差事,虽然据我看,他们所干的惟一事情是生病。他们依靠彼此愚蠢地在背后进行攻击和搞阴谋诡计来消磨时间。在整个站上到处都可以嗅到阴谋活动的气味,不过,当然,实际上全都毫无结果。这和这里其他的一切——比方像整个公司伪装的慈善性质、他们的谈话、他们的管理制度、他们假装工作的样子——一样,全都是虚无缥缈的。在这里惟一一点真实的感情,是希望被委派担任一个贸易站的负责人。到了那里,他就可以得到象牙,而且可以按规矩分成。他们永远只在这个问题上彼此耍阴谋,彼此诽谤和痛恨——可要想让他们哪怕仅用一个小指头去认真干点什么——哦,那可不成。上天作证!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总有个什么道理,允许一个人偷走一匹马,却不能让另外一个人对拴马的绳子看上一眼。要么就把马干脆偷走。好极了。他这么干了。也许他会骑马。可是有时候要是一个人对拴马的绳子看上那么一眼,就可能会使世上最仁慈的圣徒马上火冒三丈。

“我完全想不出,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友好,可是,在我们正谈着的时候,我猛地想到这家伙必定有什么目的——很显然他是要从我嘴里捞到点什么消息。他一再说到欧洲,说到他认为我一定认识的那些人——提一些问题,想让我谈谈我在那个坟墓之城认识的一些熟人,等等。他的一双小眼睛像两块云母片似的发着光——充满了好奇的神色——尽管他一直都尽量装出几分傲慢的神态。一开头我很有点吃惊,可我很快又变得非常好奇,很想知道他到底想从我这里听到些什么。我根本无法想象,我身上到底会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花费这许多工夫。最后看到他发现自己全然是徒劳无功,那一定是非常有趣的。因为,说实在的,我满肚子里装的就只有一股冷气,头脑里,除了关于我那条可怜的汽船的问题之外,也空无所有。非常明显,他把我看成了一个完全不知羞耻的信口胡说的家伙。后来他生气了,为了掩盖他的发疯一般的气恼,他打了几个哈欠。我站起身来了。然后我注意到,在一块门板上有一幅很小的油画,画着一个披着衣服、蒙着眼睛的妇女,手里拿着一支燃烧着的火炬。背景非常阴暗——差不多是一片漆黑。那女人的神态显得非常庄严,可是那火炬的光照在她脸上的效果却让人感到某种不祥之兆。

“我望着那幅画停了下来,他彬彬有礼地站在一旁,手里举着一个空香槟酒(专为安神之用)瓶子,上面插着一根蜡烛。我问起这画的来历,他说这画是库尔茨先生——一年多以前就在这个站上——画的,他那时呆在这里,等待有适当的交通工具前往他的贸易站去。‘请告诉我,’我说,‘这位库尔茨先生到底是谁?’

“‘他是内陆站的站长。’他眼睛望着远处,简单地回答说。‘非常感谢,’我大笑着说,‘你是总站负责做砖的。这谁都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真可以说是一位奇才。’他最后说。‘他可说是怜悯、科学和进步的使者,鬼知道他还可能是些什么别的。我们,’他忽然大声说,‘为了更好地指导欧洲委托给我们的这一事业,比方那么说吧,我们需要更高的智慧,需要广泛的同情和单一的目的。’‘这话谁说的?’我问。‘他们许多人都这么说,’他回答说,‘有人甚至写出书来谈这个问题;所以他就来到了这里,作为一个十分特殊的人物,这一点你当然知道。’‘为什么我当然知道?’我真感到有点意外,于是打断他的话说。但他完全不理我。‘是的,他今天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一个贸易站站长,明年他就会当上副经理,再过两年……我敢说,两年之后他会担任什么职务,你完全知道。你属于新的一派——道德派。当年特别把他派到这里来的那些人现在又推荐了你。哦,不要否认了。我是相信我自己的眼睛的。’现在我开始完全明白了。我亲爱的姨母的一些吃得开的熟人的态度,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几乎忍不住大笑了。‘你看过公司的内部通讯吗?’我问道。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这真是太有趣了。‘要是库尔茨先生,’我非常严厉地接着说,‘当了经理,那你就没有机会当了。’

“他忽然把蜡烛吹灭了,我们俩于是一同走了出来。月亮已经升了上来。黑色的人影懒洋洋地来回走动着,往那个灰烬上倒水,同时从那里传出一阵嗤嗤声;月光下可以看到一股股蒸气往上冒,那个挨打的黑人还躲在附近什么地方哼哼。‘这畜生惹下了多大的麻烦。’那个留着小胡子不知疲劳的人朝我们走过来。‘他是活该。犯罪——惩罚——狠揍!不能手软,不能手软。这是惟一的办法。这才可以制止将来再发生重大火灾。我刚才还和经理这么说来着……’他这时看到了我的那个伙伴,立即一声不响低下头去。‘还没有上床休息,’他装出非常热情的样子卑躬屈节地说,‘这是很自然的。哈!危险——激动。’他马上消失了。我向河边走去,我那伙伴一直跟着我,我听到他用刺耳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声说:‘全是一帮笨蛋——去他们的蛋吧。’那些外来移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指手画脚,在讨论什么问题。他们中有几个手里还拿着他们的棍子。我真相信他们上床睡觉的时候都抱着这些哭丧棒的。篱笆外面,树木像一群鬼怪站在月光之下,透过那轻微的摇动,透过这可悲的庭院中的微弱声响,大地的沉寂深深沁入人的心脾——带着它的神秘、它的伟大、它的隐秘生活的可怕的现实。那个被打伤的黑人在不远处低沉地呻吟着,接着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使我立即转身躲开了那里。我感到有一只手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亲爱的先生,’那家伙说,‘我不希望别人误解我的意思,特别是你。因为你一定会在我之前很久,有幸见到库尔茨先生。我不能让他对我的态度有任何错误的想法……’

“我任他一直说下去,这个纸糊的梅菲斯特,我感到我只要用指头一捅就可以把他给捅穿,然后我将发现,在他的肚囊里除了一点稀屎浆子之外,可能什么也没有。你们瞅见了吗?他一直就计划着要在这个经理下面慢慢当上一名副经理,我看得出来,库尔茨的到来让他们俩都很有些不安。他急促地讲着,我根本无意去阻止他。我把一边肩膀倚在我的破船上,那船已经被拉到岸边土坡上来,现在躺在那里像从河里捞起的一个大动物的尸体。我的鼻孔里充满了那泥土——真正的原始泥土的气味,天哪!眼前是那原始森林的深沉的寂静;在那黑色的溪水上可以看到一小块一小块的水面在发着光。月亮已经在一切东西上面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色——在茂密的乱草上、在烂泥上、在比庙宇的墙壁还要高的密集成片的树丛上,也铺在我通过一个阴暗的缺口看到它闪闪烁烁、闪闪烁烁、一声不响向前流动着的河水上。所有这一切是那么伟大,充满希望,寂静无声,而那个人却一直不停地在我身边唠叨着关于他自己的事。我不能明白,这面对我们的一片寥廓所表现的沉静,意思是对我们有所呼吁,还是要进行威胁。我们这些胡乱窜到这里来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呢?我们能够控制住这无声的荒野吗?还是它将控制住我们?我能感觉到那个不能言语的、也许甚至完全聋哑的东西是何等巨大,巨大得令人难以捉摸。那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我可以看到从那里运出了少量的象牙,我还听说库尔茨先生也在里面。关于那地方我已经听说得够多了——上帝知道!可是那些话并不能构成任何明确的形象——那情况不过像有人告诉我说,那里有一位天使或者有一个魔鬼。我对它相信的程度完全和你们中也许有人相信火星上住有居民一样。我认识一个苏格兰的做船帆的工人,他就肯定认为,非常地肯定,火星上也有人。你要是问他那些人是什么样子,怎么行动,他便会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咕哝说,他们‘都趴在地上走路’。如果你稍微笑一笑,他就会——尽管他已经六十岁了——动手要跟你玩儿命。我可没有意思为库尔茨去跟谁打一架,可是,在他的问题上,我已经接近于对人撒谎了。你们知道,我对撒谎深恶痛绝,简直不能忍受,这不是因为我生性比别人直爽,而只是因为谎言使我非常害怕。谎言带有死的意味,带有死亡的气息——这正是这个世界上我最深恶痛绝的东西——我极希望把它忘却。它让我感到可怜和作呕,仿佛咬了一口腐烂的死耗子。我相信这也是天性使然。是啊,我让那个年轻的蠢材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想象着我在欧洲不知有多大的靠山,这实际是等于撒谎了。顷刻之间,我变得和别的那些被愚弄的外来移民一样,也在那里装模作样了。而这只不过是因为我有一种想法:这样做对于我当时一直还没见到过的库尔茨多少会有些帮助——你们当然明白。当时他对我还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名字。我始终还没见到过叫这名字的那个人,就和你们现在一样。你们能看见他吗?你们能看见这个故事吗?你们能看见任何东西吗?我仿佛是在对你们讲一个梦——完全是白费力气,因为对梦的叙述是永远也不可能传达出梦的感觉的,那种在极力反抗的战栗中出现的荒唐、惊异和迷惘的混杂感情,以及那种完全听任不可思议的力量摆布的意念,而这些才真正是梦的本质……”

他沉默了一会儿。

“……不,那是不可能的;你也不可能把你一生中某一时期对生命的感受转述出来,你无法转述——那构成生命的真实和意义的东西——它的微妙的无所不在的本质。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在生活中也和在梦中一样——孤独……”

他又停了一会儿,仿佛在思索什么,然后又接着说——

“自然,你们这些家伙现在了解到的情况比我当时还要多一些。我这个人你们知道……”

这时,到处已是一片漆黑,我们这些听故事的人几乎彼此已完全看不见了。他坐得离我们很远,我们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已有好长时间了。别的人谁也没有讲过一个字。也许他们全都睡着了,可是我却非常清醒。我一直在听着,我仔细听着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字,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个线索,让我理解这个似乎并非假人之口,而是在河水上空重浊的夜空中自己形成的故事,为什么会引起了我的淡淡的悲愁。

“……是的——我让他讲下去,”马洛又接着说,“关于我背后到底有什么靠山的问题,让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去想。我就是这么办的!可事实上,我背后什么靠山也没有!我背后只有我正倚着的那条可怜的、破旧的、已被拆卸的汽船。而他却滔滔不绝地谈着什么‘每一个人都必须前进’,‘而且一个人来到这里,你当然知道,他决不是到这儿看月亮来的’。库尔茨先生是一位‘全面的天才’,可是,即使是一个天才,工作时能有‘适当的工具——有才志的人’来帮助他,他也会发现工作将容易进行多了。他始终没有动手做砖,嗨,这里有一种非人力所能克服的困难妨碍着他——这我完全知道;要说到他去给那位经理做秘书工作,这是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会毫无理性地拒绝他的上司的信任的’。明白了吗?我明白。我还需要些什么?我真正需要的是铆钉,天哪!铆钉。有铆钉我才能进行工作——才能把船上的洞补上。我需要的是铆钉。在海岸那边有成箱成箱的铆钉——许多箱——堆得老高——箱子都绷开了——撒得到处都是!在山边上的那个站的庭院里,你每一秒钟都会踢到一个扔在地上的铆钉。有些铆钉还滚到那个死亡之林里去了。如果你愿意弯腰去捡,你可以很快就把你所有的口袋全给装满——可是在这个真正需要铆钉的地方,却连一个也没法找到。我们有可以使用的钢板,可就是没有任何东西能把钢板铆上。每星期,那个性情孤独的黑人信差,都会肩上扛着邮包,手里拿着棍子从我们的站跑到海岸那边去。从海岸那边来的运输队,每星期有好几次把各种贸易商品运到此地——让你一看就吓一跳的磷光闪闪的印花布,一分钱一大堆的玻璃球,印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斑斑点点花纹的棉布手绢,等等——可就是没有铆钉。只要三个脚夫,就可以运来能让那条汽船重新下水的全部铆钉。

“他跟我越来越亲近了,可是我想,我毫无反应的态度最后一定使他非常生气,因而他感觉到有必要告诉我,不管是上帝还是魔鬼他都毫不畏惧,更不用说人了。我说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可是我所需要的,的确就只是一定数量的铆钉——而且库尔茨先生要是了解这里的情况,他真正需要的也只是铆钉。现在每星期都有信送到海岸那边去……‘我亲爱的先生,’他大叫着说,‘我只是照录经理口述的信件。’我要求给我运来铆钉。对于一个聪明人来说——总有办法的。他改变了态度;变得非常冷淡,忽然大谈起河马来;他奇怪我睡在那汽船上(我日夜不停地在进行我的修理工作)怎么能完全不受干扰。这儿有一头老河马,这东西有一个很坏的习惯,每天夜里都跑上岸来,在这个站附近一带到处游逛。那些外来移民常常一齐跑出来,把他们能找到的每一支枪的枪弹都打在那头河马身上。有人甚至还通夜坐着等它出现。可是他们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那牲畜的生命有符咒保护着,’他说,‘可是在这里,你只能说某些牲畜受到符咒的保护。人可不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儿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生命能受到符咒的保护。’他在月光下站了一会儿,让他的细小的鹰钩鼻子微微歪在一边,云母片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闪着光,然后简单地说了声晚安就走开了。我可以看出他很是不安,而且颇有些感到莫名其妙,这就使我比前几天感到更有希望了。我离开这家伙,走向我作为靠山的有势力的朋友,那条砸坏压歪的、破破烂烂的、罐头盒似的汽艇,对我实在是一件莫大的安慰。我爬到船板上去,船板在我脚下发出的响声,就像在街沟里踢亨特利和帕尔默公司的空饼干桶的声音一样;这船在制作上很不结实,样子也不很好看,可因为我已经为它付出了足够的辛勤劳动,我便爱上它了。它对我的用处是任何有势力的朋友都比不上的。它使我有机会出来跑一跑,看看我到底能干点什么。不,我并不喜欢工作。我也宁愿成天闲呆着,尽想些可以办到的好事情。我不喜欢工作——没有人喜欢——可是我喜欢工作里所包含的内容,——那个让你发现自我的机会。发现你自己的真实——对自己来说,而不是对别人来说的真实——发现任何别的人永远也无法知道的东西——他们只能看见外表,可永远也无法弄清它的真实意义。

“我忽然看到在船尾的甲板上坐着一个人,两条腿悬挂在一片烂泥上面,但我丝毫也没有感到吃惊。你们知道,在那个站上我已经和那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技工交上了朋友,另外那些外来移民自然是非常讨厌他们的——原因我想不外是由于他们缺乏教养。眼下的这个人就是技工班长——他的本行是做锅炉——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工人。他的身材又高又瘦,脸色发黄,却长着一双非常有神的大眼睛。他看上去总显得心事重重,脑袋光得和我的手心一样;可他的头发在往下落的时候似乎又都扎在他的下巴颏上,而且来到这个新地方又大为繁荣起来,因为他的大胡子直拖到了他的腰边。他是个鳏夫,有六个很小的孩子(他为了到这里来,便把他们都交给了他的一个妹妹照看),他最感兴趣的活动是放鸽子,他对养鸽子十分热心,而且也是个行家。他可以整天跟你谈鸽子。工作结束之后,他有时从他的住房跑来跟我聊聊他的孩子和鸽子;工作的时候,因为他常常必须在烂泥中爬到汽船底下去,他总用他专门带来的一块白餐巾似的包袱皮把他的胡子给包起来。包袱皮两边有两个环,可以挂在耳朵上。天晚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他蹲在河沟的岸边非常仔细地洗他那个包袱皮,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它摊在树丛上晾干。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喊着说:‘我们马上就会有铆钉了!’他立即爬起来,站在我的身边大叫着:‘不可能!铆钉!’仿佛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他声音很低沉地说:‘你……嗯?’我不知怎么忽然变得像疯子一样了。我把一个指头放在鼻子边神秘地点了点头。‘那你真是太幸运了!’他叫喊着,把一只手举到头上,用指头捻得啵地一声响,同时抬起了一只脚。我于是拉着他跳起舞来。我们在那铁甲板上乱蹦乱跳。船身发出了一阵可怕的哐啷声,河沟那边的处女森林送回了雷鸣般的回声,直滚过那已入睡的站上的房舍。那声音一定把住在那些破屋子里的某些外来移民给惊得坐起来了。一个黑色的身影挡住了经理住处被烛光照亮的门洞,接着又消失了,然后又过了一两秒钟,那门洞本身也消失了。我们停了下来,于是被我们的脚步声驱走的宁静,现在又从那片大地的各个角落流了回来。那巨大的青绿色的屏障,那由无数繁茂的、纠缠在一起的树干、树叶、树枝、树杈和藤蔓组成的高墙,一动不动地耸立在月光之下,仿佛是由无声的生命进行的一次纷乱的袭击,一股由植物组成的滚滚巨浪越涌越高,形成一排巨大的浪头,正准备朝这条河流这边压过来,让所有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永远失去他的微不足道的存在。但是它并没有移动。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巨大的拍水声和鼻息声,仿佛有一条鱼龙在那条大河里进行月光浴。‘不管怎么说,’那个锅炉工人心平气和地说,‘我们为什么不应该弄到铆钉呢?’为什么,真的!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我们不该弄到铆钉。‘三星期之内铆钉就会来了。’我极有把握地说。

“可是铆钉并没有来。铆钉没来,来的却是侵袭、祸害和灾祸。这一切是在接下去的三个星期中分作几批来到的,每一批领头的都是一个穿着新衣服和黄皮靴,骑着驴的白人;他高坐在驴背上,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不停地跟那些毕恭毕敬的外来移民点头打招呼。一大帮吵吵闹闹、脚上打泡、脸色阴沉的黑人紧跟在驴后边;顷刻间便丁零哐啷往站上的院子里扔满了大堆的帐篷、野营小凳、铁箱子、白衣箱和棕黄色的包裹,于是整个站上在那混乱情景之外,更增加了一种神秘气氛。他们前后一共来了五批,他们那仿佛刚抢劫了无数服装店和食品店正匆匆逃跑的可笑神态,让人想到,他们也许是要把掳掠来的赃物弄到荒野中平分去了。这种无法摆脱的混乱状况本身倒没有什么,可是人的愚蠢行径总让人觉得那是强盗们在分赃。

“这一帮勇于献身的人自称是埃尔多拉多探险队,我相信他们一定都曾发誓对外严守机密。不过他们的谈话全是些卑鄙下流的海盗语言:莽撞而毫不坚强,贪婪而缺乏胆略,残暴而毫无勇气;在整个他们这一帮人中,丝毫看不到明智的远见或严肃的目的,而他们似乎也根本不知道,要在这个世界上干好任何一件事,这两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从大地的胸怀里强挖出一切财富,是他们的惟一宏愿,而在他们这种行为背后决没有任何高尚的宗旨,一如夜半撬开保险柜的小偷一样。这一崇高事业的经费从何而来,我不知道;不过这帮人的总头目正是我们经理的叔父。

“他的样子从外表看很像一个买卖不佳的屠户,他的昏昏欲睡的眼睛露出奸诈的神色。他十分得意地用他那两条短粗的腿顶着他那肥大的肚囊,在他们那一帮人像苍蝇一样钻到站上来的时候,他除了和他的侄子谈话之外,跟谁也不交一语。你可以看到他们俩整天东逛西逛,头挨着头没完没了地在进行密谈。

“我已经完全不再为铆钉发愁了。一个人干这种蠢事的能量比你想象的要有限得多。我说,去他妈的!——一切听其自然!我现在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思索,因而不免有时就想到了库尔茨。我对他并不十分感兴趣。完全不,可尽管这样,我仍然总希望能够知道这个人,带着他那些道德观念来到这里,是否真能爬到最高的位置上去,以及爬上去后,他又将如何进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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