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英国奎斯蒂德小姐就已经对罗尼有了相当的了解,她仍旧觉得成为他妻子之前最好还是先来印度看看他再做决定。印度已经大大发展了他的性格当中她从来就没有好感的那些方面。他的自鸣得意,他的吹毛求疵,他对于细腻精微情感的缺乏,所有这些在热带的苍穹下都变本加厉了;与旧日的他相比,对于同事朋友们思想感情的变化他显得更加麻木不仁,更加确信他对他们的看法是绝对正确的,即便错的是他,那也无关紧要。当事实证明错的果真是他时,他尤其会让人怒不可遏;他总是千方百计暗示她根本不必费心去证明犯错的是他。但凡是她提出的看法从来都无足轻重、不得要领,她的论点即便是确凿无疑的也是空洞无效的,她总是被他提醒他具备深厚的专业知识而她则全副阙如,提醒她即便是实际的经验阅历对她也没有丝毫助益,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能力汲取其中的道理。而他则读过公学、上过伦敦大学</a>、待过一年的强化补习学校、在某个省份担任过一系列公职,而且还从马背上摔下来过一次并发过低烧,她只有在经历过所有这一切专业训练后,才能够真正理解印度人以及所有住在这个国度的各色人等;也就是说,唯有经过这样的训练,她才能够做到心知肚明,因为当然啦,在罗尼之上还存在一个更加高深的知识领域,那是由卡伦德和特顿夫妇占据的领域,他们在这个国度待的时间已经不是一年半载而是整整二十年了,他们的天资是常人绝不能及的。至于他自己,他并没有过分自夸;她倒是希望他能这么做。“我虽算不上十全十美,不过——”这就是这位乳臭未干的小官僚有所保留的自吹自擂,这话每每让她忍无可忍。
他在菲尔丁家里的举动是多么粗鲁——不但破坏了大家愉快的交谈,而且在那令人难忘的歌曲唱到一半的时候公然离场!当他驾驶着轻便马车离开学校时,她已经变得怒不可遏,她并没意识到这股怒火大部分还是针对她自己而发的。她渴望找个机会向他发作一番,既然他也在生气,而且两个人都身在印度,这机会很快就到来了。他们几乎还没离开校园,她就听到他对跟他一起坐在前排的母亲说:“你们说的石窟是怎么回事?”于是她马上就开了火。
“莫尔太太,您那位讨人喜欢的医生已经决定不请我们去他家里做客了,而是组织一次野餐;咱们就去那儿跟他会面——有您、我、菲尔丁先生、戈德博尔教授——还是原班人马。”
“去哪儿?”罗尼问。
“马拉巴尔石窟。”
“哦,真该死,”他停顿了片刻才喃喃道。“他说到具体的安排了吗?”
“还没有。您要是肯屈尊跟他说几句话的话,我们应该已经都安排好了。”
他摇摇头,嘿嘿一笑。
“我说了什么可笑的话吗?”
“我只是在想那位可敬可佩的医生的衣领是怎么蹿到后脖颈上去的[1]。”
“我还以为你是在跟我们讨论去石窟的事儿呢。”
“我是在跟你讨论这事儿。阿齐兹今天可谓是衣冠楚楚,从领带夹到鞋罩无不齐备,可偏偏就是忘了脖领后面的领扣,这也就是所有印度人的德性:在细节上马马虎虎;根子上的懒散马虎就是他们这整个民族的毛病。说起来了,在石窟那儿‘会面’,仿佛这些石窟就跟查令十字街上标志性的报时钟似的,实际上这些石窟不论是距离任何一个车站还是相互之间,都隔着好几英里远呢。”
“你去过那些石窟吗?”
“没有,不过对它们的情况我自然全都清楚。”
“哦,自然!”
“您也保证一定参加这次探险了吗,妈妈?”
“妈妈什么都没保证过,”莫尔太太相当出人意料地道。“肯定也没保证要去看这场马球赛。能请你先把马车赶到我们的住处,把我放下来吗?我宁肯休息休息。”
“把我也放下来,”阿黛拉道。“我也不想去看什么马球赛了,真的。”
“还是干脆把马球放下算啦,”罗尼道。疲惫又兼失望之下,他真有些失去自控了,于是又用教训的语气大声道:“我不能再让你们跟这些印度人在一起瞎混了!你们如果真想去马拉巴尔石窟,那就由英国人来组织,跟自己的同胞一起去。”
“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些石窟,根本就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到底在哪儿,”莫尔太太道,“不过我再也不受不了”——她拍了拍身边的靠垫——“这么多争吵和这么多烦扰了!”
两位年轻人都感到有些惭愧。他们把她送回住处后,一起去看马球赛,觉得这是起码应该做到的事情。那阵如火如荼的坏脾气虽然已经过去,两人的情绪仍旧相当沉重和低落;雷暴是很难将空气澄清的。奎斯蒂德小姐正在反省自己的行为,自觉很不满意。她并没有仔细权衡自己跟罗尼的关系,从而对于两人的婚姻得出一个理智的结论,反而在谈论芒果的时候贸然对英印混杂的那群人脱口而出,说她不想在印度久留。那也就意味着她并不想嫁给罗尼;可她怎么能以这种方式将此决定宣布出来,一个有教养的姑娘怎能如此行事!她欠他一个解释,可不幸的是又没什么可解释的。照她的原则和气质,她本是最喜欢把话说清楚的,可她竟然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为时已晚。此时此刻,也就是夜幕降临的时候,貌似不该跟他过不去,一一细数对他性格方面的抱怨和不满……马球赛就在昌德拉布尔城门附近的那个球场上举行。太阳已经西沉,每一棵树木拖曳的阴影都预示着夜晚的降临。他们避开观众集中的地方,来到一处边远的座位上,两人都觉得是该好好谈谈的时候了,她强迫自己挤出一句未及深思熟虑的话来:“罗尼,恐怕我们必须得好好谈谈了。”
“我的脾气真是糟透了,我必须向你道歉,”他回答道。“我并不是有意要对你和妈妈发号施令,不过当然了,今天早上那些孟加拉人爽约的行径实在是让我很恼火,我可不想让这类事情再继续发生了……”
“这跟他们毫无相干,是我……”
“不,阿齐兹会将所谓的石窟之行搞得同样一团糟的。他的邀请只不过是虚情假意而已,从他说话的语气中我就听得出来;这只是他们想表现得讨人喜欢的方式而已。”
“我想跟你谈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情,跟那些石窟毫不相干。”她凝视着那片枯黄的草地。“我已经做出最后的决定,我们不能结婚,我亲爱的小伙子。”
这个消息深深刺伤了罗尼。他已经听到阿齐兹说起过她将不会回到这个国家了,可他压根儿就没有把这句话往心里放,因为他做梦都不会想到一个印度人能够充当起两个英国人交流的渠道。他强自镇定,控制住情绪,柔声道,“你从来就没说过我们要结婚的,我亲爱的姑娘;你从来就没有束缚过自己,也没有束缚过我——别再为这件事而烦心了。”
她心下暗自惭愧。他表现得多么高尚!他也许曾将自己的意志强行灌输给她,可却并没有逼她跟他订立“婚约”,因为正如她自己一样,他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神圣而不可侵犯;也正是这一点使他们在 [2] “湖区”是英格兰西北部坎布里亚郡的著名风景区,区内有英国的主要湖泊温德米尔湖和最高山脉斯科费尔峰。英国的湖畔诗人华兹华斯就诞生并安葬于此地,十九世纪初叶以来即成为众多骚人墨客的游憩之地。
[3] 斋月(Muharram或Mohurram):回历的元月。不过在印度这一术语指的是穆斯林在回历的元月必须遵守的斋戒以及为纪念哈桑[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之女法蒂玛的长子,为什叶派五大哲人之一。](Hasan)及其兄弟侯赛因(Husayn或Hasain)之死(公元六六九和六八○年)而举行的公开悼念活动。
[4] 居住在中印度山区的土著。
[5] 欧亚混血儿。
[6] “蜂虎”……“鹦鹉”:这种鸟是黑翅雀鹎(Common Iora)。福斯特对罗尼对于印度鸟类的无知的态度由这一注释可见一斑,而他本人在一九二一年则有手持一卷鸟类图谱每天早饭前都外出观鸟的习惯;据萨伊德·阿里·阿克巴尔(Syed Ali Akbar)的记述,“当天成功地认出一种鸟类之后,他高兴得简直难以形容。”(《印度插图周刊》,一九七○年十月十八日)
[7] 前方半里格就到(Half one league onwards)!:典出丁尼生的叙事诗《轻骑兵的进击》(“The 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一译《轻骑兵的责任》。]),不过滑稽地以“one”取代原句中的“a”,以“onwards”取代“onward”。
[8] “我们撞上了一头动物”:那头动物一度经常在因道尔代瓦斯路上出没;我从没亲眼见过,不过却见到过详尽到令人吃惊的旁证(详见《雪山神女之山》中的描述)。
[9] 照顾一条哈巴狗:一九一三年三月,福斯特跟大代瓦斯邦的邦主一起乘车游览德里时,他本人就不得不这么干过。
[10] 只享有十一响礼炮的荣誉:参见《雪山神女之山》中所引马苏德的介绍:“他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地强调他那位尊贵的海得拉巴尼扎姆[尼扎姆为一七一三至一九五○年间统治印度海得拉巴的土邦君主的特别称号。]具有何等的权势和财富,并享有二十一响礼炮的殊荣。(而我们【代瓦斯】只享有十五响。)”
[11] 此处明显是在戏仿哈姆雷特的著名台词。
[12] 斋月马上就要到来……军队都有可能会被召来进行镇压:此处所勾勒的发生在斋月期间的麻烦确实非常普遍:“‘警察局专门有一份档案,由专人负责实时更新。其中记录了所有跟节庆有关的惯例和风俗;斋月游行所取的路线,其路线是否从某一特定的庙宇旁经过,是否经过某棵特定的、因为年代久远而被尊为圣迹的菩提树。你务必注意,一定要保证他们的节庆活动遵循以往的惯例。’只能容许最细微的偏差,如果有违惯例甚或只是假定的挑衅都会造成全面的骚乱。”(《平凡故事》,204页。)
[13] 克利须那:在小说的手稿中,罗尼的听差并不叫克利须那(即那位在戈德博尔的歌曲中拒绝响应呼唤前来的大神之名),而是阿尔琼纳(取自代瓦斯邦邦主一位仆佣之名)。
[14] 意思是喊的是听差,却只有天上的神明听得见(听差跟大神同名)。
[15] 安那(anna)为旧时印度、巴基斯坦、缅甸的辅币单位,相当于一卢比的十六分之一。
[16] “魔鬼”(demon)是一种可同时多人玩的单人牌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