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翼》出版于1902年,我记得很早就想写这本书,我实在记不得是何时产生了灵感。书写得很长,但最初的构想不复杂,说得再简单一些,就是一个年轻人对生活充满渴望,但天不从人愿,她罹患重病,不久于人世。可是,她对世界充满眷恋,希望在有生之年将心里的情感充分表达出来,这样才不算白到世上走一趟,毕竟,有爱的生活才是生活,不管能爱多久。后来,我反复酝酿,有时放下了,然后又捡起来,终于拿定了主意,却觉得这个主题有点可怕。我琢磨过人物形象,但人物形象至多只占了我的一半心思,我的另一半心思在于人物为实现“生活”目标的挣扎,她的历险,她的得失,那是无比宝贵的经历。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些事情值得我仔细斟酌,珍贵的东西都值得仔细斟酌,珍贵的东西有很多,但这件事特别值得费一番心思。我的想法是,我得让这个心存警惕而又乐于冒险的姑娘多一些纠葛,多一些反复,这样才能吸引注意力,同时能够产生一定的神秘感,这就是故事的魅力所在;不至于让故事变成“大白话”,当下就流行大白话,所有的情节,乃至人物的面貌一览无余。我的这个人物包藏着许多秘密,也可能充满矛盾,她会让人如获至宝,但也可能对人要求很高,让人绞尽脑汁。首先,她是个病人,但这个事情十分难以拿捏。这种情况可能激发人们的高尚情怀,即使是世界上最善于掩饰的人,面对这样的病人,也会同情心大爆发。
是的,这个年轻的病人是这本书的中心人物,她的身体恶化,她的心路历程,都会让人们无比关切。对于她的情况,以及跟她有亲密关系的人,都需要巧妙的处置。对此,我不断思索,思路渐渐清晰,与此同时,这个人物的魅力和她身上的谜团却与日俱增。看待人物,至于要那么直接吗?何必质疑我为什么让主人公“生病”呢?其实,主人公面临死亡和危险,是很值得回味的,是进入那种有趣的状态的最佳捷径。一个能够激发强烈感情的人,一个让人们发现各种意外、意识到各种关系的人,为什么不能占据中心位置呢?诚然,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不适合安排各种活动,尽管这个人的感情是极其丰富的,她的求生欲是无比强烈的。她的求生欲的确值得回味,从本质上讲,诗人是不会关注死亡的。就让他关心这个病得最重的病人吧,让诗人感兴趣的,是活着的状态,如果活着不容易,需要抗争,那么,诗人会更加兴趣盎然。生命可能在抗争中消逝,但可能因此迸发出精彩的火花。况且,每个人身上也都有弱点,这一点不用害怕批评。例如《一位女士的画像》中的拉尔夫·陶切特,他体弱多病,让人堪忧,但这并非缺点,我反而觉得他可能产生很好的效果,会展现很积极的一面,让生活变得有趣、生动。原因肯定不在于他的性别,因为男人面临死亡的时候比女人更简单粗暴,手法更庸俗。对于他的情况,我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而对于如今这个,我赋予了更多的意味,最终她将彻悟,得到升华。
于是,这绝非详述某个人如何倒下的故事。我不是说我不把这个人当作受害者,她确实遭遇了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量,但是,在我的意识中,她始终在抗争,她用尽生命的最后一丁点儿力气,渴望抓住最后的希望,渴望推迟最后一刻的到来。这样的态度,这样的举动及其所表达出来的强烈热情,以及最终获得的成功,不正是戏剧的灵魂吗?对于灾难,不应如此刻画吗?面对灾难,不应有抗争吗?我的年轻女主人公就是抗争者,她极力抗争宿命,她想抵抗所有对她不利的力量,虽然这些力量最终得逞了,因为它们实在非常强大,但是,面对压迫,这个年轻人毫不气馁,依然感情丰富。这样的人,尽管她不是一个健康的人,难道不值得我们将中心舞台给予她,不值得我们将聚光灯照在她身上吗?她对生活有憧憬,她的抗争有目的,这又决定了其他人的态度,将其他人卷入她的抗争行为之中。如果说她是想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尽量经历生活的美好,如果说这个愿望需要其他人的帮助才能实现,那么,他们的参与(他们无法摆脱她的魅力)也成了这部戏剧的组成部分,他们应了她的请求强化了她的幻觉,各有各的原因,各有各的企图,各有各的动机和出发点。有些比较高尚,有些就不那么高尚;但是,这些都构成了她的经历,都构成了她心目中的生活。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像是受到海妖的蛊惑,他们既害怕又向往,乃至沉迷而不可自拔,从而情愿偏离既有的航道,和她一起面对奇怪的苦难,当然也寻求更奇怪的机遇,他们要面对千年一遇的问题,要形成新的见识。她的情况大体如此,剩下的就是细节问题。最重要的细节,自然就是在这个年轻姑娘的面前,生活必须是极其美好的,如果说她最大的痛苦在于她必须放弃,那么,鉴于她拥有的条件,我们就更应该替她感到惋惜。
她确实应有尽有,只缺少一样最宝贵的保障,她有自由,有钱,做人机灵、可爱,让人迷恋,她身上的每个优点,都表明她也应该拥有美好的未来。自从她的设计者产生了最初步的构想,最让他难以放下的,就是为她设计最恰当的形象,尤其是要找到五十个理由,表明她的社会地位。她应该是在纽约老枯枝上开的最后一朵鲜花,因为只剩她这一朵花,所以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几乎无所不能。然而,这些条件对她十分重要,我在此不想详述,尽管相关事项到了后来也不一定详述得了。对于《鸽翼》的女主人公而言,这意味着极大的自由,她可以自由行动,自由选择,自由欣赏,自由接触,她拥有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独立,这应该是我们最为关切的。我很久之前就设想有一种美国年轻人比其他任何年轻人更堪称是“所有时代的继承者”(至于理由,我刚才已有提及,但在此不想详述);因此,有机会塑造这样的人物形象,是极有价值的。作为所有时代的继承者,如果突然认识到你根本无法继承任何东西,而且这种意识逐渐增强,那么,我感觉,这样的角色是最为合适的。否则就有吹牛的嫌疑,这个人物就难以成立。这样一来,我想我至少可以保持主题的完整性。因为这本就跟人有关,而关键在于谁不会被这件事卷进来,我会像慈祥的父母看着 自从我在 首先,按一定的顺序变换中心事件是“有趣”的,也就是说,从一定的视角,根据主题重要性来确定哪个事件为中心,然后相应地加以处置,这就像是将处理得足够坚实的材料,跟垒石头一样搭起来,整整齐齐,每一块的分量、大小都经过严密设计,称重合理,不仅结构要稳重,还要美观。我一开始介绍凯特·克罗依,就是在垒 我猜测, 在威尼斯的高潮时刻,我们要了解这个备受摧残的磨灭的状况,只能通过丹什的猜测,以及凯特单独去找丹什时的表现。在这种时候,我们得以批判性地加以审视,得以认识行为的目的和性质,得以了解简单机构的有趣之处,尽管作者毫不掩盖对中心偏颇的失望。我经常不能保持一分为二的平衡,《鸽翼》是个最好的例子(这已经受到大众猛烈批评了)。我采用权宜的中介,总是招人埋怨,但绝非冒失,这一回,人们恐怕不仅仅是抱怨了。回想起来,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迫切地需要掩饰,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演绎一个主题,而要演绎这个主题困难重重。当然,每个小说家都知道,有困难才有灵感,而要让作品具有魅力,困难必须是自然存在的,不是刻意制造的,不是走向歧途造成的。《鸽翼》很可能属于后者,属于错误而畸形的,我觉得,这将给文学批评家一个很大的口实,尤其是那些靠批评新作家发财的批评家。批评家的眼里净是骗人的伎俩,他们的职责就是识别并谴责,所谓的短缩法即骗人的伎俩,是企图让某些色块表达完整图像的意义,有些伪装让人产生尺寸的幻觉。因此,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指出我们织的网过于杂乱,而我们必须通过错位,从而制造质量的幻觉,而不产生尺寸的幻觉。这一点很容易遭到批评家的注意,他们原本就在寻觅“畸形”的踪迹。
与此同时,我认识到,在本书的前半部分,不仅不存在畸形,我觉得条理十分清晰,连贯性很好,有些幻觉,从来没有失检,顺着线索,还是可以得到好处的。从一开始,作者就认识到他的任务是表明先出场的两个年轻人被一股自然的力量牵到了一起,要表达一种夹杂着忧虑和遭到约束但很顽强、很自信的热情。我描绘的画面,是两个人产生了亲密的感情,两情相悦,无视任何障碍和阻力,利用他们的智慧和过人的能力,想到了利用“猎物”的资源进一步发展关系的办法。他们绝非普通的一对情侣,莫顿·丹什和凯特·克罗依都极善于创造财富、抓住机遇,这在当时是让人敬仰的能力,而他们采用的手段不带一点粗俗的色彩,他们将激烈的情感和高超的人际关系技巧相结合,给一个纯真朴实的年轻人织了一张网。如果我想渲染,我可能就不会赋予这么高的价值。同样,到了最后,他们用同样的智慧和技巧,给那个动了感情的女主人公当头一棒,我也给予很高的价值。很有意思,我让米莉跟别人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她心里激烈荡漾,迫切希望得到确认,但最终看到了真相,最终本能地释怀。同样很有意思,我设计了这个年轻姑娘的情感起伏,为她设计了一座亮堂的豪宅,让豪宅里上演一部大戏。
不过,这些说明不了细节的处理,例如丹什去美国之前和劳德夫人之间的那次对话。这是通过凯特的视角见不到的,尽管当时我们已经用这个年轻姑娘的眼睛来看,用她的肺来呼吸。也就是说,在我们的无意识中,丹什在兰开斯特大门的所见所闻,已经被她对他可能的遭遇的担心所取代,这是个同化、融合的过程。那么,我这样显然的偏离算是糊涂了吗?是不是蒙蔽了理智?不,肯定不是,因为我已经打开了进入这对年轻情侣主观世界的大门,大家仔细阅读前两章会看到。(不管在什么时候,包括此时,我都是希望大家仔细阅读的,我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大家会仔细阅读,我想,既然大家都仔细阅读了,我说的事情大家是都能理解的。欣赏一件艺术作品,接受一个难以抗拒的幻觉,在我看来,是我们无比的奢侈体验,而如果这个作品不需要仔细观赏,那么,我认为这个体验就不算奢侈。能够给最奢侈体验的,给我们最多乐趣的,是无论我们给予多少压力都不会开裂的表面,就像冬天湖面冰层足够厚,人们可以在上面滑冰,如果有开裂,我们会听到,但那种体验不能说是奢侈的。)我没有通过丹什的眼睛看世界是另一回事,因为我已经做好了预备,有时还是用得着的。所以,无论如何,前两章搭建的石头还是很整齐、很牢固的。我从 这两个闺蜜的意识交集,展示了主题的另一面,同时排除了其他的侧面。如果说在某个特别的时刻我让斯特林厄姆太太承担直接面对我们的责任,是因为我觉得一出戏有价值,我故意让她来演。有一天傍晚时分,在高山上,我们的女主人公居然道出了机密。但是,我后来发现,这个事情不用再交代,不用给予任何位置,不用刻画任何形象,也就是说可以简而化之,所以,斯特林厄姆太太只能被牺牲掉。 亨利·詹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