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于极度贫穷的人并不关心。他们不需要费心,只有统计工作者或诗人才去接近他们。本故事只关乎上流人士或者不得不假装上流人士的那些人。
那个青年,伦纳德·巴斯特,就处在上流阶层的最边缘。他还没有陷入深渊,但是深渊就在眼前,偶尔会有熟人跌落下去,就此烟消云散。他知道自己很穷,也愿意承认这点;但要他自认低富人一等,他宁可去死。这也许是他的可贵之处。但是毫无疑问,他确实比不上大多数富人。较之一般的有钱人,他在礼仪、才智、健康和人缘方面都要稍逊一筹。因为贫穷,他的大脑和身体都营养不良,又因为追求时髦,他总渴求更好的食粮。如果生活在几百年前,生活在过去那五彩缤纷的文明里,他会有一个明确的地位,他的阶层和收入会彼此相称。但时至今日,民主的天使腾空而起,用皮革般的翅膀将所有阶级拢于翅下,宣称“人人平等——人人,也就是说,只要有一把伞就算在内”,所以他一定要自封上流,以防滑入深渊,否则将烟消云散,连民主的呼告都听不到了。
离开威克姆街的时候,他的 “威尼斯往北七英里[43],靠近城市那侧的沙岸比低水位标志高出些许,渐行渐高,最后在那些盐泽地里纵横交错,时有隆起,形成说不出形状的小丘,狭窄的海边溪流穿行其间。”
伦纳德想着仿照罗斯金去形成自己的风格:他知道罗斯金是最伟大的英语散文名家。他不紧不慢地接着往下读,偶尔记上几笔心得。
“我们不妨对这些特征依次稍作思考;首先(因为石柱的话题已经谈了很多),这座教堂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的明亮。”
从这个优美的句子中能学到什么吗?他能把它套用在日常生活中吗?下次给他当俗世司仪的哥哥写信时,能把这个句子稍加修改再用上吗?比如——
“我们不妨对这些特征依次稍作思考;首先(因为通风不畅的话题已经谈了很多),这套公寓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的晦暗。”
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这种修改是行不通的;而这个东西就是英语散文的灵魂,可惜他不知道。“我的公寓又闷又暗。”这才是适合他的文字。
平底船上的那个声音还在滔滔不绝,抑扬顿挫地畅谈着“勤勉”和“自我牺牲”,格调高尚,文辞优美,甚至满怀悲天悯人之词,就是避而不谈伦纳德生活中一直存在的现实问题。因为发出这个声音的人从未体验过贫困与饥饿,也就无从知晓贫困和饥饿为何物。
伦纳德虔诚地聆听着。他觉得自己获益匪浅,如果继续研读罗斯金,继续去女王音乐厅欣赏音乐会,继续去逛沃茨[44]的画展,总有一天会冲出泥潭,拨云见日。他深信人是会突然改变的,这种信念也许没错,而对于一个不成熟的大脑来说,其吸引力尤其强大。它是众多流行宗教的基础,在经济领域,这种想法支配着股票交易市场,成为左右所有成败得失的“那点运气”。“要是我有点运气,那一切都会顺风顺水了……他在斯特雷特姆有一处最豪华的住宅,还有一辆二十马力的菲亚特轿车。不过话说回来,他是运气好……真抱歉太太来晚了,她赶火车从来就没什么好运气。”伦纳德比这些人要高一个层次,因为他相信勤奋的力量,时刻为期待发生的变化做着准备。但是对于文化需要慢慢积淀这点,他理解不了:他希望突然之间就有了文化,就跟宗教复兴论者希望突然来到耶稣面前一样。施莱格尔姐妹是有文化的人;她们心随所愿,什么都在行,一顺百顺。而此刻,他的公寓又闷又暗。
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声响。他把玛格丽特的名片夹在罗斯金的书里,然后开了门。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关于她,可以一言以蔽之:她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她的外表令人生畏。她似乎全身都是丝绳之类的东西——绸带、链子、珠子串成的项链等,叮叮当当,缠乱不清——脖子上还围着一条天蓝色的羽毛围巾,两头长短不齐。她的喉部露在外面,上面绕着两圈珍珠,胳膊一直裸露到肘部,透过廉价的网格花边,还可以看到她的肩膀。她的帽子花里胡哨的,像个覆盖着法兰绒的小篓子——我们小时候在里面撒上芥菜和水芹的种子,嫩芽会有一茬儿没一茬儿地冒出来。她把帽子戴在脑袋后面。至于她的头发,或头发们,纷乱得难以描述,有一束顺着后背垂下来,像一个厚厚的垫子堆在那儿,而另一束则生而飘逸,蓬乱地散在额前。那张脸呢——那张脸没什么要紧的,就是照片上的模样,只是更苍老点,牙齿不像摄影师突显的那么多,当然也没那么白。是的,雅基青春已逝,且不论那段青春是何模样。她比大多数女人都更容易人老珠黄,她的眼神就是明证。
“嘿!”伦纳德叫了一声,精神抖擞地跟这个幽灵打招呼,帮她把那条围巾取了下来。
雅基用沙哑的声音回了一句:“嘿!”
“出去啦?”他问道。这话问得似乎有点多余,可是并不见得,因为这位女士回答说“没有”,随后又补充说:“我累死了。”
“你累了?”
“啊?”
“我累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围巾挂起来。
“哦,阿伦[45],我好累。”
“我去听古典音乐会了,跟你说起过的。”伦纳德说。
“什么?”
“一结束我就回来了。”
“有人到咱们这儿来过吗?”雅基问道。
“没见谁来。我在外面碰到坎宁安先生了,我们聊了几句。”
“什么,不是坎宁安先生吗?”
“是他。”
“哦,你是说坎宁安先生啊。”
“是的,坎宁安先生。”
“我出去到一个女朋友家喝茶了。”
她的秘密终于公之于众了,甚至那个女朋友的名字也几乎透露出来,在聊天这种困难而累人的艺术里,她不愿再费心思。她从来都不是个健谈的人,即便在她拍那张照片的日子里,她也是靠笑容和体型去吸引人,而现在她是——
无人问津,
无人问津,
小伙子们啊小伙子们,我现在无人问津。
她不大会主动打开话匣子。她的嘴里偶尔也哼哼歌曲(上面那个就是一个例子),但是话说得很少。
她在伦纳德的腿上坐下来,开始抚摸他。现在的她是个三十三岁的大块头女人,她的体重让他苦不堪言,可是他也不好说什么。接着,她说道:“你是在看书吗?”而他说道:“是书啊。”然后把书从她手里拽了过来。玛格丽特的名片从里面掉了出来。名片落地时正面朝下,他低声说道:“书签。”
“阿伦——”
“怎么啦?”他问道,语气中透着一丝倦意,因为她坐在他腿上聊天时只有一个话题。
“你真的爱我吗?”
“雅基,你知道我爱你的。你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但是你真的爱我,是吧,阿伦?”
“我当然爱你。”
片刻沉寂。另一句话就要说出来了。
“阿伦——”
“嗯,怎么了?”
“阿伦,你会把事情处理好的吧?”
“我不准你再问我这个问题了,”这个男孩说道,突然激动了起来,“我答应过你,年纪到了就娶你,这就够了。我说话算话。我答应过你,到了二十一岁就娶你,我受不了老是被烦,我烦够了。我已经花了这么多钱,不可能抛弃你的,何况我向你保证过了。而且,我是个英格兰人,绝不会出尔反尔。雅基,讲点道理吧。我当然会娶你,只是你别再烦我了。”
“你哪天生日,阿伦?”
“我都告诉你无数遍了,十一月十一号,就在下个月。先从我腿上下来吧;我想,总得有人准备晚饭吧。”
雅基走进卧室,开始打理她的帽子,也就是用嘴使劲吹吹。伦纳德把客厅收拾了一下,然后开始准备晚餐。他向煤气表的槽口里塞入一便士硬币,不一会儿公寓里就弥漫起一股刺鼻的烟味儿。他怎么也平复不了自己的情绪,做饭的时候一直絮絮叨叨地抱怨。
“得不到别人的信任真的太痛苦了。这感觉让人发疯啊,我都费尽心思让这儿的人以为你是我妻子——好吧,好吧,你会成为我的妻子——我买了戒指让你戴,租了这套带家具的公寓,都远远超出我的承受能力了,可你还是不高兴,我写信给家里的时候也没说实话。”他压低了嗓音。“他会阻挠的。”他用一种略带放肆的恐怖声调重复道,“我哥哥会阻挠的。我要对抗全世界啊,雅基。
“我就是这么个人,雅基。我一点都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管朝前走,朝前走。一直以来这就是我的风格。我可不像你那些软骨头的朋友。如果一个女人碰上麻烦,我是不会丢下她不管的。那不是我的作风。不是,谢谢。
“我还要跟你说件事。我很想通过文学艺术来提升自己,借此拓宽视野。比如,你进屋的时候我正在读罗斯金的《威尼斯之石》。我说这个不是为了炫耀,只是让你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跟你说,我很喜欢今天下午的那场音乐会。”
不管他有什么样的情绪,雅基总是无所谓。晚饭做好的时候——不早不晚——她从卧室出来了,说:“你真的爱我,是不是?”
他们先喝汤,那是伦纳德刚刚用热水将一块汤料冲兑而成的,接着是冷盘——一罐长了斑点的肉,面上是一些肉冻,底部有许多黄油——最后又是用水冲兑的块料(菠萝果冻),那是伦纳德早先就准备好的。雅基吃得心满意足,偶尔用焦虑的眼神打量她的男人,她的外表没有任何地方与这双眼睛相称,可是眼中似乎映照出她的灵魂。而伦纳德则设法让自己的肚子相信,它吃的是一顿营养大餐。
晚餐之后,他们抽着烟交谈了几句。她发现自己的“肖像”被打碎了。他则找机会 “什么?”
他假装没听见她说话。
“你说什么?”
“哎呀,没事,雅基;我在看书。”
“什么?”
“什么?”他回应道,发觉她的听力在退化了。
不一会儿,她又喊他。
罗斯金这时已经参观了托尔塞罗,正吩咐平底船的船夫送他去穆拉诺。在穿行于那些窃窃低语的潟湖时,他突然感悟到,大自然的力量不会因为人类的愚昧而减损,它的美丽也不会因人类的苦难而失色,比如像伦纳德这种人的愚昧和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