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八月底的一个夜晚,正是瘟疫最猖獗的时候,堂罗德里戈在忠心耿耿的格里佐的护卫下,返回他的米兰的府邸;偌大的宅院,如今只存下三四个人了。他常常和那么几位朋友聚会,宴饮作乐,以酒浇愁,排遣当时愁闷的心绪。每一次聚会,都出现几位新面孔,又总有几位常客不再露面。那一天,堂罗德里戈显得特别愉快,东拉西扯说了不少有趣的话儿,还特地讲了一番赞美的话,哀悼两天以前被瘟疫夺去性命的阿蒂利奥伯爵,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不过,在起身回家的时候,他开始觉得身体不适,浑身没有力气,两条腿软软的迈不开步子,呼吸也沉重起来,心里火烧火燎的。他一心想把这一切都归结为饮酒、失眠和天气引发的结果。一路上,他一直沉默着,懒得开口说话。回到府邸,他说的 不过,伦佐并没有走进葡萄园的意思,或许他在那儿逗留的时间比我们方才的描述还要短暂。他又走了一段路,前面不远处就是他的家。他穿过菜园,那儿的情形跟葡萄园一样,到处是长得小腿般高的野草。他的住宅的底层有两间屋子,他的腿刚跨进其中一间的门槛,小耗子们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感觉到了他的身影,顿时掀起一阵骚动,慌忙钻进地板上乱糟糟的垃圾堆里,一些流氓曾在这里住宿过。他打量了一下墙壁,只见墙面斑驳,灰泥脱落,被烟火熏得黑糊糊的。他抬头望望天花板,墙纸上结满了蜘蛛网。室内所有的东西都已被洗劫一空。他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愤愤地离开了自己的家。
伦佐沿着他方才穿过的小路,往回走了几步,便拐入通向田野的一条路。一路上既看不到任何生灵的影子,也听不到任何生灵的声音,一直走到他原本打算歇息的那一家门口。天色很快变得昏暗了。他的朋友坐在门口的一只木凳上,双臂交叉地搭在胸前,一双眼睛呆呆地盯视着空中,可的人儿因灾祸而变得迟钝,因落寞而显得孤僻。听到脚步声后,他转过身来打量来人是谁,借着微暗的暮色,他认出了从茂密的枝叶深处走过来的人,随即站起身来,举起双手,大声说道:
“干吗总是来找我呢?难道昨天我还干得不够多吗?您积个德,也让我平平安安地待一会儿。”
伦佐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作为回答,便叫他的名字。
“伦佐!……”那人既疑惑又高兴地叫道。
“是我,”伦佐回答。
两个人急忙朝对方奔过去。
“真是伦佐!”两人走近后,那朋友说道,“唉,见到你我太高兴了!谁能预料到我们还会见面呢?我把你当成了那个抬死尸的脚夫帕奥林,他老是来纠缠我,逼我跟他一起去掩埋死尸。你知道吗,这儿唯独我捡了一条命?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唯一的!就像一个隐士!”
“我听说了很多。”伦佐说道。
他们急切地互相问候,回答对方的询问,一起朝小屋走去。那朋友一面继续说话,一面忙乎起来,尽当时条件下的最大努力,为款待这位不速之客做着准备。他把一锅水放在炉火上,开始做玉米粥,他把木勺递给伦佐,让他搅动玉米粥,离开屋子前说道:
“唯独我捡了一条命!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小桶牛奶,拿着一点腊肉,两块鲜奶酪,一些无花果和桃子。他放下这些食品,把玉米粥盛在木盘里,招呼伦佐在餐桌前坐下;他为伦佐的到来,伦佐为他的款待,互相道谢。从前,他们两个几乎每天见面,如今,分别几近两年之后重逢,他们却突然觉得,彼此之间的关系远比从前亲密得多。我们的佚名作者在手稿中写道,在那岁月里经历的种种磨难,使他们明悟,无论是我们对别人表示的仁爱,还是别人施与我们的仁爱,都给人的心灵带来无比的慰藉。
自然,没有一个人能够替代安妮丝在伦佐生活中的地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宽慰他因安妮丝不在而生出的惆怅,这不只因为他始终不渝地对安妮丝怀有特殊的情感,而且因为在他急切地想弄个明白的诸多事情当中,有一件事的谜底只有安妮丝能够解开。约有片刻的工夫,伦佐犹豫不决,他究竟是应当继续自己的旅程,还是先去寻找离此不远的安妮丝;不过,考虑到安妮丝对露琪亚的安危也可能毫不知情,他决定照第一个方案去做,径直去米兰找露琪亚,排除心中的疑惑,得出自己的判断,然后再把情况告诉安妮丝。这位朋友也谈了许多他以前一无所知或者不很了然的事情,例如露琪亚的厄运,对他的种种迫害,堂罗德里戈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再也没有露面,等等,总之是那些惊心动魄、错综曲折的事情。另外,对伦佐并非无关紧要的是,他弄清楚了堂菲朗特的准确的姓名,安妮丝虽然曾让她的执笔人告诉他,但天晓得那人在信上是怎么写的,贝加莫人在给他读这封信的时候,又是怎么念的,如果伦佐照此去打听堂菲朗特的米兰地址,那很可能找不到一个人能猜出究竟谁是他要寻找的人。而那又是寻找露琪亚的唯一线索。至于说当局,伦佐越来越确信,危险距离他已相当遥远,不必为此多虑,行政长官已经身染瘟疫去世,天晓得什么时候会派来另外一位长官;再说大部分差役也已在瘟疫中一命呜呼,那些幸免于难者自然有别的更紧要的事情要考虑,而无睱顾及那些旧的官司。
伦佐也向他的朋友叙述了自己的经历,并从他那儿得知了关于士兵趁火打劫、瘟疫的肆虐、涂抹毒物等种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怪事。
“全是丑恶可怕的事情,”伦佐的朋友陪他走进一间瘟疫期间无人居住的屋子,一面说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它们会让人终身失去欢乐,生活于痛苦之中;不过朋友之间交谈一番倒让人觉得轻松许多。”
第二天黎明时分,两个人都走进厨房。伦佐一身出门远行的打扮,马甲里面紧系着一根藏着金币的腰带,把猎刀揣在裤兜里,为了路上行走轻快,他把原来手里拎的一只包裹存放在朋友家里。
“如果我此行一切顺利,”他说道,“如果我能找到她,如果……得了……我一定再回到这儿来;我会去帕斯图罗那儿,把喜讯告诉可怜的安妮丝,然后,然后……可是,如果不幸……如果上帝不愿……那么,我会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才好,当然你再也不会见到我回到这儿。”
他一面这么说,一面笔直地站在门槛上,用一种充溢着柔情而沮丧的目光,抬头仰望天际,观看家乡黎明的曙光,这一景象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了。他的朋友按照惯例劝慰他定要满怀信心,还让他带上些旅途上吃的食品,又送了他一小程,再次向他表示了祝福,便跟他告别了。
伦佐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只打算当天走到米兰附近,这样第二天一大早即可进入米兰城,马上开始寻找露琪亚。他一路走来,路上总算平安无事,也没有遇上什么事让他走神,眼前依然是遍地饿殍、悲惨凄凉的景象。他像前一天那样,适时地在一座小树林里留步,略微吃了点东西,稍事歇息。路过蒙扎的时候,他瞧见一家面包铺开着,正在供应面包,便上前买了两只,他只是想储备一些吃的东西,免得以后挨饿。面包铺老板吩咐他不要走进店铺,向他递过一个木铲,上面托着一只小碗,碗里是清水和醋,告诉他把钱币扔进碗里,然后用两把好像钳子似的家伙,分别夹了两只面包,一一递给他。伦佐把面包装进自己的衣兜里。
日落西山的时候,伦佐来到格莱科镇,但他并不知道这个小镇的名字。不过,上一次路过这儿的时候,多少留下了些印象,他又估算了一下从蒙扎到这儿的大概路程,推想离米兰已经不远了。他离开大路,拐进田野,希望找到随便什么一间可以过夜的棚屋,因为他实在不敢再在旅店留宿,免得自讨苦吃。不料,他却找到了一间屋子,比他希望的还要好。他瞧见一家农宅,院子四周围着篱笆,便毅然决然穿过篱笆的缺口,走了进去。院子里阒无一人,只见院子的一侧有一座大顶棚,里面高高地垛放着干草,旁边倚靠着一张梯子。他朝四周扫视了一眼,然后壮起胆子,顺着梯子爬上了大干草堆,凑合着躺了下来,马上呼呼入睡了,直到第二天太阳出山才睡醒过来。他匍匐着爬到干草堆的边上,探出脑袋张望,没有见到什么人,便沿着梯子下来,顺着原路走了出去。他拐上一条卵石小路,朝着米兰大教堂的方向走去。
伦佐走了一小段路程,来到米兰城下,这儿位于东门和新门之间,新门已近在咫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