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三位逃难者渐渐走近了山谷,但大多数难民并不是从他们那个方向过来的,而是来自相反的方向;他们开始遇见一些和他们一样不幸的同路人,从交叉路口和小道走上了大路,或者刚刚走上大路。在这样患难的时刻,所有相遇的人都仿佛是故交旧友重逢似的。每逢他们的大车赶上某个徒步行走的难民,都会互相交谈问答几句。有人像我们这三位一样,在军队开到以前就逃出来了;有人已经听见了军号和战鼓的声音;有人亲眼见到了那些士兵,绘声绘色把他们描绘了一番,就像平素受到惊吓的人描绘恐怖的事物一样。
“我们真是幸运,谢天谢地。”两位女人说道,“东西损失就算了,但至少我们保全了性命。”
然而,堂安保迪奥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目睹眼前的难民群,又听说还有更多的难民从别处涌来,他的心里不由罩上了一重阴影。
“唉,这是多么荒唐的事儿!”他看到周围没有什么人,便低声对两位女人抱怨道,“唉,这是多么荒唐的事儿!你们难道不明白,这么多人聚集在一个地方,岂不就是故意吸引那些士兵到来吗?人人都弃家出逃,人人都把自己的东西带走,家里什么也没有留下;那些士兵一定会以为,财宝都集中到了此地。他们肯定会上这儿来的,肯定会来的。唉,我真是不幸!我误入了怎样的一条歧途啊!”
“您说什么呀!他们才不会上这儿来呢,”佩尔佩杜娅说道,“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另外,我也听别人说过,遇到危险的时候,人聚得愈多愈安全。”
“愈多愈安全?是吗?”堂安保迪奥反问道,“可怜的女人!你们可知道,一个德国雇佣兵就足可以消灭一百个这样的人?而且,他们若是果真疯狂起来,那会玩过瘾的,嗯?那我们就充当炮灰了。啊,我真是不幸!要是直接去山里,事情还不至于如此糟糕。可所有的人都硬要挤到一处来!……真让人讨厌!”然后,他又压低声音,抱怨说,“所有的人都到这儿来了,都来了,一个接一个,活像一群盲目无知的羔羊。”
“不过,他们也会用这样的言语来谈论我们的。”安妮丝说道。
“安静点儿,”堂安保迪奥说道,“如今说这样的话也无济于事。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将就着在这儿待下去。一切都听从天命吧,但愿上帝会保佑我们。”
他们一行三人走进山谷,堂安保迪奥瞧见了一群全副武装的人,有的站立在门口,有的守候在屋子里,很像是一座兵营,他的情绪愈发沮丧了。他用眼梢瞟了他们一眼,那些人的面孔都不是他上一次那痛苦的行程中所见到的,即便有几张熟面孔,也明显地改变了表情;但这并不能使他多少感到欣慰。“唉,我真不幸!”他暗暗思忖,“他们定会做出些蠢事来。决然不会有另外一种的结果,我倒要瞧瞧那个人有什么能耐。可他究竟想干什么呢?他想大动干戈吗?他莫非想称王称</a>霸?唉,我真是不幸!在眼下这样的形势,谁都恨不得钻个地洞隐藏起来,可他偏偏要想尽法子抛头露面,吸引别人家的注意;看来,他是有意要去招惹别人!”
“您瞧,主人,”佩尔佩杜娅对他说道,“现在这儿有一帮有本事的人,他们会保护我们的。那就让那些士兵现在就来吧,在这儿的人可不像我们乡里的那些贪生怕死的人,除了撒开脚丫子逃跑,没有别的本事。”
“住嘴!”堂安保迪奥用压低的但又愤怒的声音回答,“住嘴!你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向上帝祈祷吧,但愿那些士兵快快过去,没法知道这儿正在做什么事情,也没法知道这儿正在变成一座堡垒。你难道不知道,对于这些士兵来说,攻城略地就是他们的天性?他们别无所求。在他们看来,冒着枪林弹雨去攻占一座堡垒,简直像是去赴婚庆的宴席一样兴奋不已,因为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掠夺遇见的所有财物,杀戮遇见的所有的人。唉,我真是不幸!好吧,我倒要瞧瞧,在这深山野谷可有什么法子躲避灾难。但他们休想把我卷进这场战争里去,休想!”
“可是,您连让别人来保</a>护您和帮助您都害怕……”佩尔佩杜娅接着说道。
堂安保迪奥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依然用压低的声音说道:
“住嘴!你小心别到别处去讲这样的话。你务必记住,这儿时时刻刻要做出一副笑脸,去对待你见到的任何东西。”
他们来到“恶夜酒店”的时候,遇见了另一队全副武装的守卫者,堂安保迪奥向他们脱帽致意,同时暗暗地对自己说:“唉呀!唉呀!我可真的走进了军营!”
大车在这儿停了下来。他们下了车,堂安保迪奥赶忙付了车钱,打发车夫回去,便和两位女人一起,一声不坑地登上了山坡。他打量着眼前的景物,上一次在这儿遭受的痛楚,在记忆里复苏了,并且和现今的忧愁融合在一起,难解难分。安妮丝从未见到过这儿的景物,从前她每一次想起露琪亚在这儿遭遇的可怕的经历,她的脑子里就会显出一种幻想的景象,如今亲眼见到了真实的情景,那些令人痛心的回忆又引发了她的一种新的、鲜活的感情。
“啊,神甫先生!”安妮丝激动地说,“我想起了我可怜的露琪亚,她曾经沿着这条路走过!”
“您能闭上嘴巴吗?好不明事理的女人!”堂安保迪奥在她的耳边嚷道,“在这儿可说这样的话?您难道不知道,我们现在来到了他的老巢?幸好方才没有人听见您的话;可是,如果您还这样乱弹琴……”
“噢,”安妮丝说道,“他现在已经是圣人了!”
“别再多嘴了,”堂安保迪奥又反驳她,“您以为对圣人也可以把脑子里想到的事情,随心所欲,统统讲出来吗?您还是多想想,如何感激他为你们做的善事吧。”
“噢!这一点我早已想好了,您以为我连这一点儿教养都没有吗?”“所谓教养就是不要说会招惹麻烦的话,尤其不要对那些不习惯听那种话的人说。你们两个人务必要明白,这儿不是可以由着你们的性子瞎扯的地方,这儿绝不容你们把脑瓜子里想到的事情随便乱说出来。这儿是一位显赫人物的住所,你们瞧瞧周围的人,三教九流的人都汇聚到这儿了;你们的头脑一定要清醒,多掂量掂量你们想说的话,尽量少开口为妙,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说;闭紧嘴巴就永远不会惹是生非。”
“您这么做只会更糟糕……”佩尔佩杜娅回答。
“住嘴!”堂安保迪奥轻声喝道,同时慌忙脱下自己的帽子,深深鞠了一躬;原来他抬头仰望时,瞧见无名氏正迎着他们从山上走下来。无名氏也瞧见和认出了堂安保迪奥,便加快步子来迎接他。
“神甫先生,”无名氏走到他身边,说道,“我真乐意在形势更好的时候在这儿款待您;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很高兴能够为您效劳,略表心意。”
“我信任您大人的大恩大德,”堂安保迪奥回答,“所以我冒昧地在如此艰难的形势下,前来打扰您大人,而且正像大人看到的,我还自作主张带来了两名同伴。这是我的管家……”
“欢迎,”无名氏说道。
“这一位,”堂安保迪奥继续介绍说,“是您大人曾经施恩的,她是……那位……那位女子的母亲。”
“露琪亚的母亲。”安妮丝说道。
“露琪亚的母亲?”无名氏立即侧过身子,向安妮丝欠身施礼,惊喜地说,“这是我的造化!永生的上帝!您来到此地……到我家里……真是给我带来了至善。欢迎您的光临。您确实赐给了我们福。”
“啊,您太客气了!”安妮丝回答,“我来打扰您了,而且,”她走近无名氏,轻声地对他附耳说道,“我还要感谢您……”
无名氏打断了她的话,关心地向她打听露琪亚最近的情况。听完安妮丝的介绍,便转过身来,不顾他们的出于礼节的婉谢,陪同三位新来的客人朝寨堡走去。安妮丝朝神甫瞟了一眼,仿佛是说:您瞧瞧,您大可不必来插手我们之间的交情。
“那些士兵已经打到您的教区了吗?”无名氏问堂安保迪奥。
“不,大人,我不想等待那些魔鬼的到来,”堂安保迪奥回答,“要是他们来了,天晓得我还能不能逃脱他们的魔掌,到这儿来打扰您大人。”
“很好,您不必多虑,”无名氏说,“现在您平安无事了。他们不会打到这儿来的。倘若他们想来试一试,我们早已准备好了接待他们。”
“但愿他们不会打来,”堂安保迪奥说道,“不过,我听说,”他用手指着对面的山峦,补充说,“我听说那儿也有一支部队在活动,可是……”
“没错,”无名氏回答,“但是您不必担心,我们也做好了对付他们的准备。”
“我如今落到了两面夹攻的田地,”堂安保迪奥心里暗想,“名副其实的两面夹攻。我竟被卷到了怎样的地方啊!全是这两个多嘴多舌的女人!而此人却是如鱼得水!唉,这世上的人真是无奇不有!”
他们走进了寨堡。无名氏把安妮丝和佩尔佩杜娅领到妇女住宿的房间里,妇女宿舍在寨堡的深处,占去了 “嘿,这群猪猡!”佩尔佩杜娅嚷道。
“嘿,这伙强盗!”堂安保迪奥嚷道。
他们好像逃跑似的,急匆匆地从另一扇门走到园子里。他们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径直朝无花果树走去;但是,他们还没有走到树跟前,就瞧见泥土被人翻挖过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待走到那里,果真发现埋藏的财物不翼而飞了,只留下一个挖开的土坑。于是发生了争吵。堂安保迪奥开始责备佩尔佩杜娅没有把东西藏好;佩尔佩杜娅又岂肯示弱,两个人都伸手指着那土坑,着实互相呵斥了一通,然后嘴里仍然嘟嘟囔嚷地说着什么,一起回到了屋子里。不难想象,他们四处寻找隐藏的东西,都是得到同样的结果。他们又不知道花了多少气力,去清扫和消毒房间,因为在那些日子实在找不到帮忙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度过了多少天像士兵野营一般的生活。他们用从安妮丝那儿借来的钱,陆陆续续整修了门户、家具和各种器具,好歹安顿了下来。
就便还得说一句,这场劫难又成为许多其他不愉快事情的祸根。佩尔佩杜娅想尽法子打听、询问、侦察和追踪,终于了解清楚,她的主人的一些东西,原先以为是被士兵们掠走或者毁坏了,其实却是完好无损地搬到了邻居的家里。她纠缠着主人,要他出面去交涉,把东西讨回来。堂安保迪奥却不肯去碰这招人嫉恨的敏感事情,在他看来,自己的东西已落到了那些无赖的手里,而对于这一类的人物,他别无所求,但愿平安无事。
“可我压根儿不想知道这些事情,”堂安保迪奥说道,“我还要向你重复多少次,失去的东西就让它失去好了!难道只因为我的家被抢劫了,我就要再遭受一番磨难吗?”
“我看,您会乐意让人家把您的眼珠子挖去的。”佩尔佩杜哑回答道,“抢劫别人的东西是罪过,可是,像您这样的人,不来抢劫您就是罪过。”
“你怎么老喜欢讲这样一些蠢话!”堂安保迪奥反驳道,“你闭上嘴好不好?”
佩尔佩杜娅安静了下来,但并没有马上沉默。她抓住一切机会,想重新挑起争论。可的堂安保迪奥于是在他需要什么东西、而又寻找不到的时候,便不敢再埋怨,因为不止一次,当他抱怨的时候,就不得不听到这样一番话:“您去某某人家去要,都在他家里呢,他要是没有遇上您这样的老好人,他也不敢直到现在都霸占着这件东西。”
另外一件令他分外忐忑不安的事情,是他听说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士兵不断从这儿经过,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因此,他时时刻刻好像觉得有什么人,甚至是成群的人,来到他的家门口;这扇大门是他作为头一件事匆匆修好的,如今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把门关好,闩得紧紧的。不过,感谢老天爷,什么意外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不料,这些令人心悸的恐惧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却又突然发生了一场新的灾祸。
我们暂且把可怜的堂安保迪奥放在一边不表。现在要涉及的,并不是他个人的忧虑,不是一些村子的不幸,也不是短暂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