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有这样的时候,人的心灵,尤其是青年人的心灵,只消意外地受到小小的爱抚,便会轻易地和盘托出通常被称作善良和自我牺牲的东西,正像一朵刚刚绽放的花儿,悠悠地摇晃着它的纤弱的花茎,总是准备把它的芬芳,奉献给那最先吹拂它的和风。这种向善的倾向原本应当赢得人们的尊重与敬服,可是偏偏有些居心不良的势利人,虎视眈耽地守着这样的时机,乘势来实现自己的卑劣的图谋。
亲王读着吉特罗黛的信,心里立刻明白,通向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目标的道路已经打通。他想,必须趁热打铁,于是派人去叫吉特罗黛来见他。吉特罗黛走了进来,连抬头看父亲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径自在他的跟前双膝跪下,用异常微弱的声音说道:
“请宽恕我!”
亲王做了个手势,要她站起来,但是用一种使吉特罗黛感觉不到一点安慰的声音回答说,单单希望和请求得到宽恕是无济于事的,因为一个犯了过失而害怕遭到惩罚的人最乐意、也最容易这样去做;归根到底,她必须用行动来表明,她配得上得到别人的宽恕。
吉特罗黛用颤抖的声音温顺地问道,她应当做些什么事情才好。亲王(我们觉得他此刻实在担当不起父亲这个称呼)没有直接回答,却开始不厌其烦地历数吉特罗黛的过错。这些话蜇得可怜的姑娘的心痛得慌,就像一只粗鲁的手硬是去揭一处伤疤。亲王接着说,当初……虽然……他也曾想给她物色一个体面的丈夫,去过世俗的生活;但如今她自己在这条道路上设置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因为像他这样一个受人尊敬的贵族,说什么也不愿意把品行上留下了污点的女儿嫁给别的高贵人家。
可的姑娘精神完全颓丧了,于是亲王说话的口气和言语渐渐地显得温和了。他继续说道,犯了任何过失都会有拯救的法子,都可以获得同情的宽恕。而对于她来说,拯救的法子是再清楚不过了:她应当明白,这次可悲的事件就是给她敲响的警钟,尘世的生活对于她实在是太危险了……
“啊,是的!”吉特罗黛喊道。她因为恐惧而不禁浑身一颤,羞愧和此时突然涌上心头的温顺的情感,痛苦地煎熬着她。
“啊,你也终于明白了。”亲王随即继续说下去,“好吧,过去的事情也不必再谈了,一切全都了结了。你已经作出了唯一正确而体面的决定。既然你这样自觉,这样诚恳地选择了这条道路,那么就由我来圆满地结束这件事,使大家都称心满意,你从此也可有个异常美好的前程。这也是我要尽的一份责任。”
他这么说着,拿起桌上的铃摇了几下,吩咐进来的男仆道:
“请太太和公子马上来见我。”随后,他又继续对吉特罗黛说:
“我想尽快地让他们分享我的喜悦;另外我要所有的人从现在起都按照应有的礼节来对待你。以前你一定觉得我这个做父亲的过于冷酷无情,但从今以后,你会感到我是一个温柔慈爱的父亲。”
听到这一番话语,吉特罗黛心中猛然一惊,几乎昏厥了过去。她想弄个明白,从她嘴中勉强吐露出来的“是的”这两个字怎么会具有如此沉重的分量,现在她苦苦寻思一个如何收回她的许诺或者把它的意义尽量缩小的办法。但是亲王的劝导显得那样天衣无缝,他是那样喜不自胜,那样仁慈和善,吉特罗黛反倒不敢再吐出哪怕会稍稍损害这一局面的片言只语。
过了片刻工夫,亲王夫人和公子进来了。他们瞧见吉特罗黛,不免用一种疑惑惊奇的目光打量她。但是亲王喜气洋洋、笑容可掬的神气似乎暗示他们采取同样的态度。只听亲王说道:
“啊,迷途的羔羊,但愿这个字眼意味着那段令人伤心的历史的结束。你们瞧,吉特罗黛给我们家庭带来了安慰。她再也不需要别人帮她拿主意了。我们为了她的幸福对她寄予的希望,如今成了她的志愿。她毅然下定了决心,而且已经让我明白,她决意……”
吉特罗黛这时用惊慌和央求的目光凝视着父亲,分明是请求他别再说下去,但亲王很得意地接着说:
“她决意要出家做修女。”
“好极了!真是好样的!”亲王夫人和公子同时喊出声来,一先一后去拥抱她。
受到这样的祝贺,吉特罗黛的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而他们却以为这是她宽慰喜悦而流下的泪水。亲王乘机说明他将如何使女儿未来的生活充满欢乐和光彩。他还谈到她在修道院和当地定可享有的特殊的荣誉,她在那里将是这个高贵的家族的代表,是一位真正的郡主;一旦到了成熟的年龄,她自然会登上修道院院长的位置,而在这之前,她不过名义上是院长的下属而已。亲王和公子又不断向她表示庆贺,又把她夸奖了一番。吉特罗黛恍如置身梦中。
“看来我们该选定一个日子,去蒙扎跟院长谈谈。”亲王说道,“她一定会无比欣喜。我敢向你们保证,整个修道院都将感谢吉特罗黛给她们带来的荣誉。不过……我们今天就去不更好吗?吉特罗黛一定也很乐意去城外呼吸点新鲜空气。”
“是啊,我们今天去吧。”亲王夫人应声道。
“我马上就去安排。”公子说。
“可是……”吉特罗黛怯生生地说。
“慢着,别着急!”亲王接过话茬,“我们还是让她自己决定吧,或许今天她觉得不太适意,宁愿等到明天再去。你说,你愿意今天去还是明天去?”
“明天。”吉特罗黛用微弱的声音回答。她觉得只要多拖延一</a>点时光,就有可能再做点什么事。
“明天。”亲王庄严地宣布,“她已经决定明天去了。现在我该去见那位堂区神甫,跟他谈妥考核的日子。”
说罢,亲王离开了府邸,果真去见那位神甫——这于他确实是一个相当谦卑的举动。他们约定,神甫两天以后来主持考核。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吉特罗黛没有片刻的安宁。她多么想让她那颗如此激动、慌乱的心平静下来,清理一下犹如一团乱麻的思绪,细细反省自己已经做过的事情,精心筹划今后应当去做的事情,弄清楚自己的意愿和决心,把那一经发动起来便势不可挡地急速运转的机器停顿下来,哪怕停顿片刻工夫也好。然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各式各样的事情就像链条上连锁的小环,没完没了地来打扰她。亲王走了以后,母亲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让伺候自己的女仆给她梳洗了一番,又替她更换衣装。这件事情尚未完结,仆人进来禀报,午宴已经准备停当。吉特罗黛朝餐厅走去,恭候两旁的仆人们忙不迭地向她鞠躬致意,好像是向她祝贺恢复健康。她见到了好几位亲朋至友,他们是亲王匆忙中特地邀请来和她共庆两件大喜事的:她的病体的痊愈以及她选择了美好的志愿。
当时,人们都称呼矢志当修女的女子为新娘,所以吉特罗黛一露面的时候,大家都这么称呼她,从四面八方向她道喜。吉特罗黛得不断感谢他们的祝贺,但她心里异常清楚,她的每一次感谢都意味着接受和确认既成的事实。但是,她又怎能用别一种方式来表示呢?宴席刚散,又该乘车游玩去了。她和母亲,还有两名共进午餐的舅舅,乘坐一辆马车。按常规兜了一圈以后,马车拐入马里纳大道,朝如今被一座公园占据的广场驶去,那儿是贵族们闲得发慌的时候,乘坐马车去散心解闷的场所。受着当天气氛的感染,两位舅舅也亲切地和吉特罗黛交谈。其中的一位好像更加熟悉这儿的情况,对街上的每一个人物,每一辆马车,每一种服饰,无不了如指掌,不时地对这位绅士或者那位贵妇人指指点点。突然,他朝吉特罗黛转过身子,说道:
“啊,你这个小机灵鬼!你把人世间的一切烦恼统统抛掉了,却把我们这班可怜的庸人留在了空虚无为的尘世。你躲到一边去安享清静有福的生活,坐着马车进入天国。”
薄暮时分,他们回到了府邸。仆人们赶忙手持火炬出来迎接,而且禀告说,许多来访的客人都在恭候他们。有关吉特罗黛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亲朋族党纷纷赶来表示自己的心意。他们走进了客厅,吉特罗黛顿时被包围了。她是众人心目中一尊偶像,一件供人娱乐的玩具,一个牺牲品。每一个人都出于自己的需要,竭力和她拉关系:有人表示以后要常常去修道院看望她,有人说那修道院院长是他的亲戚,有人声称和院长是至交,有人称赞蒙扎气候温和宜人,有人眉飞色舞地预言,她将来在那里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也有人请求她以后常常送他甜食。还有几个未能接近被团团围住的吉特罗黛,心中着实觉得懊丧,便拼命寻找机会朝她身边挤去,直到如愿以偿。热闹了好一阵子,客人们才逐渐告辞,心满意足地离去,只留下吉特罗黛和她的双亲、兄长。
“终于,”亲王说道,“我满意地瞧见了我的女儿受到了符合她的身份的礼遇。但是也应当承认,吉特罗黛今天的表现非常得体。她的举止行动表明,她将来登上修道院长的尊位,荣耀我们的家族,也不是一件难事。”
他们匆匆地用了晚餐,准备早些就寝,也好 “亲王大人,遵照我们这里的规章……还有一项必不可少的手续。虽说在这件事情上……但我不能不告诉您……在任何情况下,一个女孩子请求出家修行……作为一个院长——我承担这个重任自然是很不相称的——有责任提请做家长的注意……他们即便出于无意……胁迫女儿采取违心的举动,将受到逐出教门的惩处。请您原谅我……”
“那是当然的,当然的,高贵的嬷嬷,我钦佩您办事的认真。您说得太正确了……可是请您不要怀疑……”
“噢,请别误会,亲王大人……我这么对您说完全是出于我必须履行的职责……况且……”
“是的,是的,尊敬的院长。”
两人作了这样简短的交谈之后,便互相恭敬地施礼,似乎他们都不乐意继续这种单独的谈话。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随从队伍里,一个朝修道院外边走去,另一个留在门槛里边。
“喏,我们该走了。”又闲话了几句,亲王说道,“吉特罗黛很快就要享受到和这些善良的姐妹们做伴的莫大快乐。但今天我们过于打扰她们了。”
说毕,他鞠了一躬。他们又彼此祝愿了一番,亲王带着一家人上路了。
在回家的路上,吉特罗黛一点儿也提不起谈话的兴致。她对自己迈出的这一步感到吃惊,又为自己的怯懦无能觉得惭愧。她痛恨别人,也痛恨自己。她悲伤地暗暗思量,以后可还有什么机会让她说出一个“不”字?她朦胧而又羞怯地向自己许诺,以后遇上这个机会,或者那个机会,也许别的什么机会,她一定要表现得坚定和果断。她这么胡思乱想着,却不敢抬起头来,生怕见到父亲那威严逼人的目光。可是当她小心翼翼地打眼角瞄了父亲一眼,这才终于明白,父亲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怒意,倒是分明显露出异常满意的神情,她似乎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征兆,因此刹那间感到异常高兴。
回到王府,他们忙着更换衣着,重新梳洗,然后又是午餐,走访几处亲友,乘马车兜风、叙谈、晚餐。用过晚餐以后,亲王便谈起了一个新的问题:替吉特罗黛物色一位教母。所谓教母,就是由父母亲聘请一位妇人,在女儿提出申请和正式出家的期间,充当她的保护人和伴侣,陪她游览教堂、公共场所、城镇、神庙以及社交活动场所。总之,光顾城里和附近各个最有名气的场所,消磨时光,也好让年轻的女子在立下不可更改的誓言之前,再见识一下她将永远摒弃的东西。
“该请一位教母了,”亲王说道,“因为修道院委托的神甫明天就要来举行考核,接着,修道院很快会召集会议,正式批准吉特罗黛做修女。”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转向夫人。她以为亲王请她发表意见,便开口说道:
“也许,最好是请……”
但亲王断然打断了她的话:
“不!不!夫人,最要紧的是那教母应当是将要出家的女孩所中意的。虽说按照惯例都是由父母来选择,不过吉特罗黛如今已是个事理通达、思虑周详的孩子,这一回完全可以为她破例行事。”他一面说,一面转身向着吉特罗黛,仿佛要表示一种特殊的恩赐,继续说:“今天晚上在这里聚会的每一位妇人,都有资格来做我们这样家庭的教母。我并且相信,她们当中找不出一个人,会不把中选引以为极大的荣幸。现在,你就自己挑选吧。”
吉特罗黛心里明白,由她自己物色一位教母,意味着又一次表明自己的承诺。但是父亲的提议是如此郑重其事,以致她若是拒绝,哪怕是很委婉的,也会被视为一种轻慢无礼的举动,或者至少是任性、放纵的行为。于是她又迈出了这一步,从那些晚上聚会的妇人中挑选了一名她最中意的。那位妇人对她比任何人都显得更加温存,不断夸奖她,用异常亲切、热情和关心的态度和她交谈,虽然是和她初次见面,却仿佛有很深的交情似的。
“啊,你真有眼光!”亲王高兴地说道,他看中并希望她选择的正是这位妇人。不晓得这是有意的安排,还是事出偶然,反正这很像一个变戏法的人,把许多张纸牌在你眼前晃了一下,请你随意抽出一张来;可是因为他的动作出奇的巧妙,致使你只能抽出一张他做了手脚的牌,从而他能准确地猜出它。那位妇人整个晚上都和吉特罗黛待在一起,形影不离,想方设法赢得她的好感。这样一来,挑选教母的时候,她就很难再想到别的候选人了。那妇人对她表示如此特别的关心,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她早已看上了亲王的长子,想让公子做她的乘龙快婿;所以亲王家里的事情简直同她家里的一般,不消说她很自然地对亲爱的吉特罗黛发生了兴趣,对她就像亲骨肉一样。
基督教有一种异常特殊的、不可传授的性能,无论何种人,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也无论出于何种动机,只消向它求援,它必然会予以引导与慰藉。倘使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尚有疗救的法子,那么它定会给予指示,加以援助,赋予你信心和力量,务求圆满地实现这样的疗救。倘使事情已经到了无法补救的地步,它自会启发人脚踏实地行事,恰如俗话所说:听天由命。对于因一时孟浪而轻率采取的举动,它教导人们如何运用智慧予以矫正;它感化人的心灵,使之怀着仁爱的精神去献身于扶助受暴力威胁的弱者的事业,至少对那些胆大妄为而又不可挽回的行为,它会倾力使它完全变得神圣、明智,或者直截了当地说,使它成为一种令人喜欢的宗教使命。基督教指引的竟是这样一条光明的道路,无论人们困于怎样的迷途,陷于怎样的绝境,只要踏上这条道路,哪怕仅仅迈上一小步,从此就会满怀热忱和信心,沿着这条道路继续前进,一直达到美妙的终点。
借助基督教的力量,吉特罗黛原可以成为一名圣洁的自在的修女,虽说她起初是出于无奈才走进修道院的。但是这可怜的女子却竭力想挣脱羁勒她的重轭,因而愈加感受着这轭具压迫她的沉重分量。她时时刻刻为失去了的自由而忧伤,现在的处境更令她的头脑里泛起一种厌恶的感觉,她既痛苦而又永不停歇地幻想着实现那些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愿望。她的一颗心就被这些错杂的感情占有了。她咀嚼着往昔的悲哀,在自己的记忆中重新回顾那最终导致她沦落到这里的每一件事,千百次地暗暗下定决心,要推翻已经铸成的事实,但这是徒劳无益的。她责备自己怯弱,谴责周围的人横暴和不讲信义,她悲愤到了极点。她因自己如花似玉的容貌而自我欣赏,同时又为自己的天生丽质而伤心落泪;她哀叹青春年华竟注定要在这漫无尽头的受难中遭受无情的摧残,直至萎谢。有的时候,她对任何一个女人都十分嫉妒,不管那女人处于怎样的地位,为人又怎样,只要能够自由地享受人世间的各种乐趣。
有那么几个修女,曾经参与把她推进修道院的图谋,每当遇见她们,她顿时感到切齿痛恨。她不由想起她们当初设计的圈套和采用的狡诈手段,作为报复,她现在就用粗暴蛮横的行为对待她们,放肆地嘲弄,甚至当面辱骂她们。那班修女也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声张开去。因为亲王原先为了逼迫女儿进入修道院,那时尽可以对她采取不近人情的专横态度,但是一旦他的心愿得以实现,便绝对不能容忍别人来伤害他的女儿的一根毫毛。只要她们对吉特罗黛略微表示一点无礼,而且风声传到亲王的耳朵里,那么修道院势必会失去他的有力的保护,甚至会惹下使他从一个庇护者变成冤家对头的大祸。
另外一些修女,并未参与那个计划,她们也不希冀吉特罗黛来作伴侣;于今她当了修女,她们对她倒也颇为体贴。她们全是虔诚的修女,整日价忙忙碌碌,而且总是显出一副快活的样子。她们仿佛向她现身说法,在修道院中不只可以生活下去,甚至能够得到不小的乐趣。对于这班修女,吉特罗黛似乎应当表示出一些好感,但她却依然厌恶她们,这自然是出于其他的原因。在她看来,她们流露出来的怜悯和自足的神气,很像是对她忧郁凄切的心境,对她怪僻任性的举止的一种责备;因此,她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在背后奚落她们,讽刺她们是一群假仁假义、口是心非的货色。倘若她晓得或者揣测到,在决定是否接受她做修女的表决中,那筒子里为数不多的表示反对的几颗黑子恰恰是那些修女投进去的,那么她对她们的反感也许不会那么深了。
有时,她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因为她终于获得了机会向别人发号施令,领受修道院里人们的恭维,受到来访宾客的祝贺,或者在某件事中得以一显身手,充当别人的庇护者,或者听到别人尊敬地称她为小姐。然而,这竟是怎样的安慰啊!她的一颗空虚的心仅仅能得到如此微小的满足,时时渴求着更多的尊荣,也盼望从宗教那里获得安慰。但是唯有先摒弃了别样的虚荣,才有可能接受宗教惠赐的雨露之恩,正像一个遇险落水的人,倘若想抓住一块足以搭救他的性命,把他安全地护送到岸上的木板,必须先扔掉手中那根他落水时本能地死命攥住的海草。
发愿仪式举行以后不久,吉特罗黛就在修道院的寄宿学校当了教员。不妨想象一下,在她的管教之下,那班女孩子该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她往日的女友都已离开了修道院,但是当年激起的欲念依然顽强地萦绕在她的心头,她的那些学生便不得不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承受这种压力了。当她想到许多学生以后是要回到尘世间去的,而她却已永远被逐出了那美好的世界,她的思绪混乱了,她强烈地嫉妒憎恨着这些女学生,几乎渴望着在她们身上实现无情的复仇。她欺侮她们,凌辱她们,让她们为有朝一日所要享受的快乐提早偿付代价。学生们稍有不慎,犯下小小的过失,她立即大发雷霆,气冲冲地叱责她们。谁若是在这种时候瞧见她狂怒的面容,准定会以为她是一个蛮横无理的泼妇。而在另外的时候,对修道院的厌恶,对修道院的清规戒律和唯命是从的风气的厌恶,突然爆发为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情绪。于是,她不只容忍她的学生们不成体统的吵闹,而且竭力怂恿她们,甚至加入她们的游戏,鼓动她们更加放肆;她也乐意参加她们的谈话,引诱她们把话题超出原先的范围。倘使有一个学生说句讥讽女修道院院长的俏皮话,吉特罗黛便反复地模仿女院长的动作,她们活像是在演一出闹剧。她还得意地做鬼脸,讥笑某个修女的面貌,或者另外一个修女走路的姿态。这时候,她会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然而,这样的狂笑却并不能叫她变得比原先更加快活一点。
她就这样度过了好几年的时光,既没有办法,也没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处境。但是,一个于她不幸的事件终于发生了。
吉特罗黛在修道院中享受着种种优待和特权,她虽然还不能当修道院院长,作为补偿,修道院又特地拨给她一座单独的院落供她起居。修道院的一边紧挨着一座宅第,那里住着一个年轻人,他是不务正业的浪子,平日专门结交一群和他一样行为不轨的酒肉朋友,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人对当局和法律根本不放在眼里。此种人在当时为数相当可观。我们手头的那卷手稿,说他的名字叫埃吉迪奥,但并不曾提及他的家族。他的住宅有一扇小窗子,正好对着吉特罗黛居住的天井。他有时看见她走过那里,或者空闲时在那里散步,心中受到了诱惑,使他不觉着危险和亵渎宗教,某一天竟大胆地用言语挑逗吉特罗黛。可怜的女子竟答应了他。
在起初的时刻,吉特罗黛体味到一种快乐,这种快感诚然不是纯洁的,却是富于魅力的。一种强劲的、坚定的外力,甚至不妨说,一种活泼泼的、势不可挡的生命力,于今闯入了她的阴暗、空虚的心灵。但是那快乐恰似聪明而残酷的古人给囚徒炮制的一剂强健身体的补药,好让他服用之后恢复元气,再来接受酷烈的刑罚。同时,她的举止行为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突然间成了一个善于约束自己而且非常斯文的女子,再也不发出讥刺别人的风凉话或者怨天尤人的牢骚,相反,她显得温柔可爱和彬彬有礼了。那些修女们都欣欣然有喜色,互相庆贺这样美妙的变化。她们自然猜不透其中的真正原由,也不晓得这种变化其实只是包藏着旧日恶习的虚伪。这种表露如同刷白的墙皮,很难保持长久的时间,不久,她为难别人和刚愎任性的毛病又故态复萌了。人们又听到她用一些在那个地方和从她口中都很少听到的粗鲁字眼,挖苦和诅咒修道院是座暗无天日的牢狱。不过,每当她这样发作一番,立即又感到懊悔,便想方设法用各种讨人喜欢的甜言蜜语,让修女们忘记她的过错。那些修女们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也只好迁就她喜怒无常的性子,把它全看作是小姐轻浮、怪僻的脾气。
有一段时间,修女中似乎没有一个人疑心这件事会有什么名堂。但是有一天,小姐不知道为了一件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一名干杂役的修女拌起嘴来,她竟放纵自己,恶狠狠地把那修女臭骂了一通,没完没了地羞辱人家。那修女原是强压着性子,忍气吞声,但后来终究失去了耐心,脱口说了一句,她晓得某件事情,以后在适当的时机和场合会公之于众的。从此以后,小姐再也没有片刻的安宁。可是,过不了几天,一天早晨,那干杂役的修女却没有在例行的日课上露面,几个姐妹到她的居室去寻找,却不见了她。她们又高声呼叫,也听不到她的回答。慌忙分头到各处寻找,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从阁楼到地下室,全都搜查了几遍,仍然见不到她的人影。谁晓得大家将会作出怎样的种种猜测,倘若不是在寻找的时候发现花园的围墙上凿开了一个圆洞。这个意外的发现使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那修女是从这洞口逃了出去。修道院随即兴师动众,派人到蒙扎城及其周围的地区,特别是那姐妹的家乡梅达用心寻找,又向各个地方投送了许多书简,但是竟连一点儿信息也不曾得到。兴许她们能更加明了这件事情的奥秘,倘若她们不是上远处去搜寻,而是在附近的地方挖掘一番的话。众人暗暗称奇,议论纷纷,因为谁也不信她会干出这种事来,于是她们一致得出结论,她一定是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有一位修女随口说了一句:“她敢情是逃往荷兰藏了起来。”大家马上觉得这个说法言</a>之有理。于是,在颇长的一段时间里,修道院内外的人都断定她逃到了荷兰。
但是看得出来,小姐一直没有随声附和众人的意见。她既不想流露出不予置信的表情,也不愿陈述</a>自己特殊的看法,来反对别人的见解。她想必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严严实实地掩饰过自己的看法,也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乐意闭口不谈这件事情,避免去触动它的奥秘。但她愈是闭紧嘴巴,她的头脑里愈是乱哄哄地想起这件事。一天之中,那修女的形象不知有多少次会突然闯入她的脑袋,呆呆的一动也不动。不知有多少回了,她宁愿看见那女子活生生地站立在自己的面前,也不愿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地遭受那影子侵扰的苦楚!但她不得不日日夜夜地和一个虚幻的、冷冰冰的、叫人毛骨悚然的幽灵做伴!也不知有多少回,她渴望再听见那女子真个开口说话的声音,宁可承受她的任何诅咒和恫吓,而不愿那个神秘的、如泣如诉的声音,在自己心灵深处回荡,也不愿让任何一个活人都没有的、缠绵不止的声音,永不停歇地敲打自己的耳鼓!
约莫在这件事情发生以后一年,露琪亚被介绍给了小姐,她们之间进行了前面我们叙述的一番谈话。
小姐详详细细地询问堂罗德里戈迫害她的情形,甚至毫无顾忌地打听了细节,这使露琪亚大为吃惊,她从来不曾想到,一个修女的好奇心,竟会用到了这等事情上。而且,小姐在问时夹带着的或者不知不觉表示出来的见解,也同样出乎露琪亚的意料。她几乎是像嘲笑露琪亚对那位老爷怀着过分的厌恶情绪,并且问道他莫非是个怪物,叫人一见到他就这么害怕。她好像是认为露琪亚的固执是不合情理和愚蠢的,倘若不是她已经选择了伦佐的话。说到伦佐,小姐止不住又问长问短,她提出的问题简直叫露琪亚张皇失措,羞得面孔红一阵白一阵的。末了,小姐也意识到自己的舌头追随放肆的想象奔跑得过远了,这才赶忙纠正过来,解释她的这番闲话的好意。但这已不免给露琪亚留下了很不愉快的感觉,一种令人厌恶的惊慌和朦朦胧胧的恐惧。她一回到母亲身边,就把小姐和她的谈话一五一十地讲了。安妮丝是个阅历丰富的女人,当即讲了一番道理,驱除女儿心头笼罩的疑云,向她道明其中所有的奥秘。
“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安妮丝说道,“以后如果你像我一样懂得人情世故,你就会明白,这样的事情丝毫不值得大惊小怪的。那班老爷们,谁个多些,谁个少些,谁个这样,谁个那样,全都有点像是疯子。最好任他们随便去说,尤其是有求于他们的时候;你只管假装恭恭敬敬地听着,就当他们在讲大道理。你难道没有看见小姐方才怎样恶声恶气地打断我的话,好像我胡说八道了什么似的?我压根儿就不把这放在心上。他们一个个全是这种样子。不过,应当感谢上帝,这位小姐很喜欢你,她是当真愿意保护们的。另外,我的女儿,如果你以后还要和大人物打交道,你一定还会长很多很多见识呢。”
为那神甫院长效劳的愿望,充当别人的保护者所感受的喜悦,以神圣的热忱为人消灾解难而赢得的体面,对露琪亚抱有的某种好感,以及向无辜的女子行善,安抚和扶助被压迫者而体验到的慰藉,这种种原因,促使小姐乐意承担起照顾这两名可怜的落难女子的责任。按照小姐的请求,也是为着尊重她的仗义行为,安妮丝和露琪亚被安排在女管家住的那个与修道院相连的院落里,算作在院里打杂的佣人。母女俩满心欢喜,她们实在没有料到会如此迅速地找到这么一个安全而受人尊敬的避难所。她们非常希望能够避开外人的耳目,平平静静地住下来。不过,要在修道院里待下去,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有那么一个人,正想方设法探听她们当中的一个的下落,原先的欲念与怨恨,现在的挫折与失望,一起汇聚到那个人的心中,燃起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
我们暂且把这两名女人留在她们的安身之处不表,再回到那个人的府邸,此刻,他正等待着他亲自策划的那件罪恶行动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