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琪亚走进了楼下的房间,伦佐正心情忧愤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安妮丝,安妮丝听着,心头也不由泛起凄惶的感觉。他们转过身子,注视着那比他们更清楚事情底细的人,盼望她能够解开他们的疑团,虽然晓得她的解释肯定会是一剂叫他们伤心的苦药。他们对露琪亚怀有各自不同的感受,但在悲愁之中,也不免都流露出程度不同的怨恨情绪,因为她竟守口如瓶,把那样的事情瞒住了他们。安妮丝虽然急切地想听听女儿说些什么,但是又禁不住要责怪她:
“这样重要的事情,你竟也不告诉你的母亲!”
“现在我就统统告诉你们。”露琪亚回答,一边撩起腰裙来擦去夺眶而出的泪水。
“那你说吧,快说吧!”母亲和未婚夫一起敦促她。
“啊,至圣的圣母!”露琪亚激动地说道,“谁能料想事情竟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她热泪涔涔,几乎语不成声地诉说。几天以前,她从纺丝厂回家,独自一人落在了其他女工的后面,恰巧堂罗德里戈和另一名老爷打她面前走过,他就竭力跟她搭讪,并且厚颜无耻地说些污秽的话语;可是露琪亚并不答理他,只是加快了步子,赶上了她的同伴们,但耳边听到另一位老爷放纵地大笑的声音,还听到堂罗德里戈说:“好,我们打个赌!” 博士滔滔不绝地讲着这番话的时候,伦佐站在那里痴痴发怔地望着他,仿佛一个瞧热闹的过路人站在街头的广场上,出神地看一个变戏法的人表演,只见那人先是用嘴吞下一团又一团的麻絮,随后把嘴一张,便吐出一根又一根的绳子来,源源不断。等他恍然明白了博士那番话的意思,才知道他产生了误会,便赶紧插话,剪断他口中没完没了地吐着的绳子,说道:
“啊,博士先生,您这是怎么理解我的来意的呢?事情跟您说的正好完全相反。我没有恐吓过任何人,我,是的,我从来没有干过那种事。您不妨向我的邻里打听一下,您准能听到他们说,我生平没有跟人打过官司。那伤天害理的事情正是别人对着我干的,我上您这儿来,正是想知道,这件事怎样才能求得公正的解决。我挺高兴,您给我念了那份公文。”
“鬼东西!”博士把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大声嚷道,“你跟我玩的是什么花招?你们这些人全是这副德行!难道就不晓得把这件事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请别见怪,您方才也没有给我机会,现在我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您。今天我原本要娶亲……”说到这里,伦佐的声音因激动而有点打战了,“娶一个年轻的女子,我们在今年夏天就订了婚。而且,我方才说了,今天这个吉日就是和神甫商量选定的,诸事都已准备停当。可神甫突然找出种种理由,要我推迟……好吧,我也不想用多余的话来打扰您……我就理所当然地要他把事情说个明白;他终于对我说了实话,有人不准他替我们证婚,否则就要他的性命。那个恶霸堂罗德里戈……”
“啊哟,快住嘴!”博士立即打断他的话,他蹙紧双眉,红鼻子也起了褶皱,嘴巴痉挛地牵动着。“快住嘴!你竟敢用这种胡说八道的事情来跟我纠缠?这样的混账话只能在你们这班说话毫无分寸的乡下人中间谈谈,不准到一个通达事理的正人君子面前来说。你赶快走,马上离开这里,你一点儿不懂得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我不想多管混账毛头小子的闲事,我也不想再听这种胡言乱语,全是一派梦话。”
“我向您起誓……”
“再说一遍,马上离开这里。你要我听你赌咒发誓有什么用?这件事跟我毫无关系。我洗手不管了。”博士一面说,一面来回地搓着两只手,仿佛果真在洗手一般。“你得先学会怎么说话,用这样的法子来诈骗一个善良的人是不行的。”
“可是请您听我说,请听我说。”伦佐徒然地不住恳求。
博士不住地大声吼叫,用手把伦佐朝门口推去,到了门口,他打开门,叫唤他的女仆:
“你马上把这个人带来的东西统统还给他。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要。”
那个女仆自打服侍博士以来,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指示,但主人的口气是那么坚决,所以她毫不迟疑地顺从了。她拎起四只可怜的阉鸡,交给伦佐,乜斜着眼睛同情而轻蔑地瞥了他一下,仿佛是说:你一定是搞了什么鬼名堂吧!伦佐坚持不肯收回,但博士板着面孔,毫不妥协,那青年人心中无比惊愕和恼怒,只得拿过被博士拒绝的牺牲品,怏怏地回家去,准备把这次碰了一鼻子灰的经历告诉两个女人。
伦佐去见博士的时候,露琪亚和安妮丝伤心地脱下吉庆的盛装,换上了平日里穿的衣服,又商量起来。露琪亚热泪涔涔,轻声地啜泣,安妮丝也止不住唉声叹气。在安妮丝唠叨着伦佐会从博士那里得到哪些令人满意的结果时,露琪亚却说,还是用各种办法找出路吧,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每当穷苦百姓落难的时候,不但能出主意,而且总是亲自出面,扶危济困,如果把这件事去告诉他,那是最好不过的。安妮丝也觉得女儿言之有理,于是她们商量如何给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报信,因为从集镇到修道院足有两英里的路程,当天她们不敢去,当然任何一个明智的人也不会劝她们这样行事。正当她们反复斟酌的时候,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同时有人低声而清晰地喊了一声:“上帝保佑。”
露琪亚暗暗思量是谁来了,快步走上前去开门。一位辅理修士,专门募化的托钵僧,走了进来,很客气地行了个礼;他的左肩上背了一只布袋子,他用两只手攥住紧紧绕着的布袋口,把它按在胸前。
“啊,加迪诺法师,您好!”两位妇女齐声说。
“上帝和你们同在,”修士说道,“我是来化缘一些核桃的。”
“你快去拿些核桃来给法师。”安妮丝吩咐露琪亚道。
露琪亚站起身来,朝另一个房间走去,但是走进那间屋子以前,她在仍然笔直地站着的加迪诺修士的身后停住了,用手指按住嘴唇,用含着恳求甚至有点命令意味的目光,娇嗔地望了母亲一眼,示意她要保守秘密。
加迪诺修士远远地瞥了安妮丝一眼,问道:
“你们的婚礼怎么样啦?原来是定在今天的吧,可我瞧见街上有点混乱不安的样子,好像有什么新闻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神甫病了,婚礼只得改天举行了。”安妮丝赶忙回答。倘若露琪亚不曾给她一个暗示,她的回答也许是另一样了。她随即改变了话题,问道:“您的化缘还顺利吗?”
“很不好,善心的太太,很不好,全都在这里啦。”他把布袋子从肩上卸下来,用双手将它在空中抛了两下,“全部在这里啦。我打扰了十来户人家,才化得这么点儿。”
“唉,接连几年的年景不好,加迪诺法师!每一片面包都得省着吃,布施起来也就不那么大方了。”
“要想有个好年景,该用什么法子呢,我的太太?唯有布施疏财。许多年以前,在罗马涅地区我们的一座修道院里,发生过一件关于核桃的奇迹,您听说过吗?”
“说实在话,没有听说过。您就给我讲讲吧。”
“好吧,您要知道,在那座修道院里,有一位我们的神甫,名叫马卡里奥,他简直是个圣人。有一年冬天他顺着一条小路,经过我们的一位施主的庄园,那施主也是一位心地极善良的人;马卡里奥神甫瞧见施主站在他的一株大核桃树旁边,四名农夫正挥舞锄头,挖去四周的泥土,要把树根刨出来。‘你们干吗要折腾这棵可怜的树呢?’马卡里奥神甫问道。‘啊,神甫,这棵树不知道有多少年不给我结核桃了,我想把它砍倒当木料算了。’施主这么回答。‘留下这棵树吧,’神甫劝他说,‘您要知道,下一年它结的核果一定比叶子还要多呢。’施主晓得这发话的人是怎么一号人,便马上吩咐农夫重新把泥土盖住树根,并且对继续赶路的神甫说道,‘马卡里奥神父,这棵树明年结的核桃,我奉献一半给修道院。’神甫的预言很快传播开来,许许多多人特地跑去瞧瞧那棵核桃树。到了第二年春天,那树开的花果然十分繁艳,成簇成丛,跟着就结了累累的果实。可惜善良的施主没有享得丰收的欢乐,因为在这以前,他已经升天去领受对他的仁爱的奖赏了。您再听我讲给您听,后来又如何显了更大的奇迹。那施主留下了一个儿子,此人的品行跟父亲大不相同。却说到了核桃收成的时候,修道院派人去募化那一半,但那个儿子竟一口咬定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甚至说他从来没有听说托钵僧有叫核桃树结果子的能耐。您可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您且听我细说。有一天,那个没有心肝的人邀集了几个放荡的朋友一起饮酒作乐,他把关于核桃树的奇迹讲给他们听,把修士们着实奚落了一番。那伙纨绔子弟一时兴起,很想去见识见识那一大堆核桃,他便带着人们到仓库里去。您好生听着,他打开仓库的门,朝着堆放核桃的角落走去,他正开口说‘你们看’的当儿,他自己也抬眼望去,突然发现……发现了什么?原来竟是一大堆干枯发黄的核桃树的叶子。这莫非不是一个报应吗?这么一来,修道院不但没有遭到什么损失,反倒获得了很大的益处,要知道自从这样惊人的奇迹发生以后,募化来的核桃多极了,因此有一位施主很同情那可怜的化缘的修士,特意送了一头毛驴给修道院,也好帮助把核桃驮回修道院去。修道院用核桃榨了许多油,施舍给穷苦人,他们需要多少,便可以得到多少。我们做僧侣的如同大海一般,汇集拢来四面八方的流水,然后又把海水输送给江湖河流。”
正谈到这里,露琪亚进来了。她的围裙里满满地装着核桃,她伸直了两只胳膊,使劲揪起围裙前边的两角,显出很吃力的样子。加迪诺修士又把布袋子从肩上卸下来,打开袋口,把那慷慨大方的布施装进去。安妮丝露出惊奇而严峻的脸色,责怪露琪亚这等的大手大脚,但是露琪亚立即瞟了她一眼,好像是说,我自有道理。加迪诺修士不住地又是夸奖、感谢,又是祝愿、许诺,他把布袋子重新扛到肩上,准备上路。露琪亚忽然喊住了他,说道:
“我有一件事要拜托您,请您告诉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我有要紧的事要跟他谈谈,劳驾他马上来一趟,看看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现在我们也没法子上教堂去见他。”
“还有别的事吗?用不了一个钟点的工夫,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就会知道您的要求了。”
“那我就拜托您了。”
“请放心。”说完,加迪诺修士走了,他的身子在布袋的重压下比来的时候更加弯曲了,心情却比来时愉快。
读者看到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孩这样毫无拘束地去请克里司多福罗神甫,而那化缘的修士也爽爽快快地答应下来,没有丝毫惊讶的表示,切不可以为克里司多福罗神甫只是一个平庸无能、微不足道的僧侣。实际情形正好相反,他是一位很有权威的人,不只在他的修道院里,而且在附近一带地方也极孚众望。当时托钵僧的地位,既说不上卑下,也算不得高贵。既为高门望族的权贵服务,又为寒酸的贫贱的百姓效劳,一视同仁;富丽堂皇的王宫,破旧污浊的茅屋,都留下他们的足迹,他们温顺谦卑,同时又充满自信,甚至在同一个场合,既是被人取笑逗乐的对象,又是决定重大问题时不可缺少的智囊</a>;靠着四处募化为生,却也乐意把钱施舍给上修道院乞求的穷人。这种种情形对于一个托钵僧实在是很平常的。倘若托钵僧和一位公爵在路上相遇,公爵会异常尊敬地亲吻他的长袍的圣带,要是撞上一群顽童,那么这些淘气的精灵会佯装互相厮打,趁机把泥巴扔到他的胡须上。当时“修士”这个名字,受到人们的敬重,也遭到人们的轻蔑;托钵僧,或许可以说,比起任何别的教派来,都更容易唤起两种截然对立的情感,体验到两种迥然不同的命运,因为他们一无所有,只有一身与众不同的奇特服饰,开诚布公地宣扬温良谦恭,可以随人们的性情、思想不同而或受到尊敬或遭到冷眼。
加迪诺修士走了以后,安妮丝禁不住大声说道:
“今年的年景这么坏,你却送掉那么多核桃!”
“妈妈,请原谅我,”露琪亚说,“可是,如果我们像别人一样布施,天晓得加迪诺修士还要转悠多久才能装满他的布袋子,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修道院里;他说不定一路上跟别人说长道短,就把我们托付他的事情丢在脑后……”
“你想得很周全,而且善行终归会得到善报的。”安妮丝说,她虽然有些短处,却是一个心地淳朴的女人,她无比疼爱自己的独生女儿,为了女儿,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这时候,伦佐回来了,脸上显出怏怏不乐而愤懑的神色,他把阉鸡用力朝桌子上摔去,这兴许是可怜的阉鸡那一天遇到的最后一次的厄运。
“您给我出的好主意!”他对安妮丝说道,“您让我去见一个好心肠的人,一个真心实意帮助我们的好人儿!”
伦佐把他跟博士的谈话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安妮丝不曾料到会引出这样糟糕的结局,听了不禁目瞪口呆,可她还想证明,她的主意原本是很好的,只是伦佐处理不当,才坏了事情。露琪亚阻止他们继续争论下去,说她已经有希望得到最可靠的支持。伦佐像所有落入危难、陷入困境之中的人一样,也怀着同样的希望。
“如果神甫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可想,”他说,“我无论如何要找出个办法来。”
两个女人都劝说,现在尤其需要平静、忍耐和谨慎。露琪亚说道:“克里司多福罗神甫明天会来的,你们放心,他一定能找到我们这些可怜的人怎么也想不出来的好法子。”
“但愿如此,”伦佐说,“不过,无论如何,我也总会得到我们应当享得的权利的。要么依靠自己,要么依靠别人,这世上终究还有公道。”他们忧心忡忡地商量着,不时为这件或那件事忙碌着,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暮色开始笼罩大地。
“晚安。”露琪亚愁眉苦脸地对似乎还不想离开她们的伦佐说。
“晚安。”伦佐回答,他显得更加伤心。
“总会有什么圣人来救助我们的,你务必要谨慎、耐心。”露琪亚叮嘱道。
安妮丝也说了一些同样的宽慰的话。新郎告辞出来,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一路上胡思乱想,只知道重复“这世上终究还有公道”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一个人被痛苦折磨得心碎肠裂的时候,连说话也口嚅舌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