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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_梦游者三部曲

作者:布洛赫 字数:20045 更新:2025-01-08 14:35:21

少校:邪恶的象征……

艾施:对,是一种象征……

胡桂瑙:(侧耳听着印刷车间那边的声音,脸上露出满意之色)现在,林德纳正在放上新纸。

艾施:(突然害怕起来)哦,天哪,人与人不能相互来往!没有交情,没有理解!难道每个人对别人而言,都只是一台邪恶机器!

少校:(把手放在艾施的胳膊上安慰他)不过,艾施……

艾施:哦,天哪,对我而言,谁不是邪恶的?!

少校:识你之人,我的孩子,……只有识你之人,才能消除陌生。

艾施:(双手合拢举到眼前)上帝,你应该是识我之人。

少校:惟有识者得识,惟种爱者得爱。

艾施:(依然双手合拢举在眼前)我识你,哦,上帝,所以你不会再生我的气了,我可是被你从孤独中抱出的爱子啊……从容赴死之人,有爱绕身,……只有毫无惧色,迈向陌生和死亡终点之人,……才会合一。

少校:恩典降临他身,消除恐惧——徒然地在世上漂泊,无知、徒然、无助,注定走向虚无……

艾施:所以,因识而爱,因爱而识,每个注定成为识人恩典之器的灵魂都是神圣的;沐浴着团结灵魂之爱,每个灵魂都神圣而孤独,却识而合一,——识的最高信条是不杀生:如果我识你,上帝,那我就在你身内永生。

少校:就让面具逐个掉落,直到露出你的真心,你的真容。直面永恒气息……

艾施:我会变成一个空壳,

离群索居,被剥夺了所有欲望

我要接受惩罚,在虚无中死去。

可怕,啊,可怕的恐惧……

少校:恐惧是萌芽之讯,

神恩浩荡,恐惧是救赎之门上的上帝诫命,——走过去……

艾施:识我吧,主啊,识我吧,在我迫切需要之时,

当兆死之梦降临我身,让我在梦中游荡之时,

死亡恐惧,头上呼啸,我被抛弃,孤立无依,

离群索居,孤独老去……

(胡桂瑙听得一头雾水,艾施夫人听得胆战心惊。)

少校:虽然死于虚无,但你并不孤独,

邪恶已经摆脱,恐惧已经销声,

你越微小,主越崇高,

必先被识,方能识人,

瑰丽世界,万物复新。

艾施:他识我,充满慈爱,我因他而识你,满心欢喜,

荒漠在我眼里,成永恒之光的花园,

一望无垠的牧场,太阳永不落山……

少校:恩典之园,让人间无处不花园,

春风柔柔,心安处,即是吾家……

艾施:我有罪,我邪恶,明知害怕仍为恶,

明知是歧路,追到深渊边,

双手干瘪,容颜枯老,在荒漠和深谷中四处而逃,

仓惶逃离飞刀加身之险,在阿赫斯维担忧之背上,

在阿赫斯维恐惧之脚旁,在阿赫斯维贪婪之眼中,

我想要的是一个总失去之人,

我想要的是一个看不见之人,

他选中了我,我却背叛了他,

身陷风暴之中,星群之中的冰暴,——

恩典之种落下,破土,啊,萌芽,

为了拯救,为了救我……

少校:噢,做我曾经的兄弟,我失去的兄弟,

和我手足相亲……

他们俩开始对唱,曲调接近救世军歌曲(少校是男中音,艾施先生是男低音):

主啊,万军之神,

带我们沐浴神恩,

让我们万众一心,

用你手指引我们,

主啊,万军之神,

让我们改邪归正,

带我们前往迦南,

主啊,万军之神。

胡桂瑙之前一直敲着桌子打拍子,这时也加入进去(男高音):

让我们不再刀斧加身,不受车裂之刑,

让我们免遭暴君毒手,主啊,万军之神。

三人合唱:主啊,万军之神。

艾施夫人也加入进去(完全不在任何声部):

请你来我家吃饭,

餐桌因你而放满,

主啊,万军之神。

合唱(胡桂瑙和艾施敲着桌子打拍子):

主啊,万军之神,

拯救我的灵魂。

让她永生永无烦恼,

让她沐浴在信仰中,

让她不受任何伤害,

不让她为琐事分心,

扇燃她的小火花,

啊,火红小火花,

主啊,万军之神,

拯救吾等,让吾永生。

少校用一只胳膊搂着艾施的肩膀。

仍然敲着桌子的胡桂瑙,这时正慢慢地让那只拳头滑下来。

蜡烛已经烧完。

艾施夫人把剩下的酒分别倒进男人们的玻璃杯里,倒的时候很小心,让每个人的杯中酒一样多;最后一小口酒倒在她丈夫的玻璃杯里。

月光黯淡了一些,从黑暗夜景中吹来的晚风,这时更加凉爽了,仿佛从地窖中吹拂而来。

印刷机又开始有节奏地工作起来,艾施夫人摸着她丈夫的胳膊:“我们该去睡觉了吧?”

(布景更换)

在艾施家前·少校和胡桂瑙

胡桂瑙用大拇指指着艾施夫妇卧室的窗户:“现在他们睡觉去了。艾施本来还可以多陪我们一会儿……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嗯,少校先生,我可以再陪您走几步吗?少许运动,有利健康。”

他们穿过寂静的中世纪风格的街道。

一家家的大门就像一个个黑洞。

在其中的一家大门口,站着一对恋人,正紧紧地靠在门上,从另一家大门口中溜出来一条狗,甩开三条腿沿街向上跑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街角。

一些窗户后面仍有微弱的灯光,——可那些没有灯光的窗户后面有什么呢?也许,后面躺着一个死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鼻尖朝天,床单在竖起的脚趾上搭了小帐篷。

少校和胡桂瑙都抬眼看着窗户,胡桂瑙很想问少校,他是不是也忍不住想起了死人。

然而,少校只是默默地走着,脸上流露出几分忧伤。

“他的魂很可能还在艾施那里。”胡桂瑙心想,“艾施这时正和他妻子睡在床上,所以这老头才显得闷闷不乐。”

但他随即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过,真他妈见鬼了,这老头有什么不开心?!这么快就和艾施成了朋友,竟然没有防住这个伪君子的纠缠!这两个人之间就这样建立了这种让人讨厌的友谊,这两个人显然都忘了,要是没有我,他们绝对不会凑到一块儿去:所以说,到底谁有权先和少校做朋友?如果少校现在为此而闷闷不乐的话,那他活该如此。可要是按着理义来的话,那还是远远不够的,少校先生连同其心爱的艾施先生还须为这种背叛付出特殊代价……”

想到这儿,胡桂瑙愣住了,——他突然灵光闪现,心里萌发出一个冒险而刺激的想法:与少校结成一种新的冒险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和少校一起,欺骗这个正和老婆同床而眠的艾施,并设法让少校陷入耻辱的境地!

对,这是一个十拿九稳的好主意,于是他说:“少校先生应该记得我的 没人会忽略胡桂瑙的身份。

胡桂瑙当然早就知道眼前之人是谁;让人眼前一亮的温德灵夫人,他在街上经常看到,至于其他的事,他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他向凯塞尔博士走去:“尊敬的博士先生,我能否有幸请您向我介绍一下诸位朋友?”

“好的,没问题。”

“非常荣幸,非常荣幸,”胡桂瑙先生说道,“非常荣幸;夫人一向深居简出,要不是这么凑巧,尊夫来此休假,我们今晚肯定不会有幸,在这里欢迎您的到来。”

“因为战争,我怕见生人。”汉娜·温德灵回答说。

“您这样做是不对的,夫人。如此困难时期,我们更要保持乐观……

我希望诸位都留在这里跳舞。”

“不,我妻子有点累,所以很抱歉,我们很快就得走了。”

胡桂瑙心中极为不快:“但是,律师先生,如果您和尊夫人能够赏脸,如果这么迷人的女士能为我们的庆典增色……而且这是为了慈善事业,中尉先生难道不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请您高抬贵手,下不为例。”

尽管汉娜·温德灵夫人非常清楚这些都是场面上的废话,但她还是展颜说道:“那好吧,悉听尊便,主编先生,那我们就再多待片刻。”

在花园中央,人们给士兵们拼了一张长餐桌,“感恩摩泽尔”协会向他们赠送了一小桶啤酒,就搁在旁边的两个四角架上。

啤酒早就喝光了,但仍有几个人懒洋洋地围坐在空餐桌前。

克内泽也再次坐到他们中间,这时正用指尖在厚木板桌上的啤酒渍里乱画:“少校军医说,我们要让她们怀上孩子。”

“让谁?”

“这里的姑娘们。”

“告诉他,他应该给我们做示范。”

一阵狂笑。

“他已经在示范了。”

“还不如让我们回去找自家的婆娘呢。”

灯笼在夜风中摇摆。

亚雷茨基独自在花园里漫步。

遇到保尔森夫人时,他微微鞠躬致意:“如此孤单,美丽的夫人。”

保尔森夫人说道:“您也一样,少尉先生。”

“对我来说没任何意义,过去了,就放下了。”

“要不,我们去抽彩那里试试手气,少尉先生?”保尔森夫人挽着亚雷茨基那只健全的右臂。

胡桂瑙碰到了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老头正跟莉丝贝特和贝尔塔一起在树下散步。

胡桂瑙上前问候道:“节日快乐,少校军医先生,节日快乐,年轻的女士们。”

说完他就走了。

少校军医库伦贝克仍然用自己温暖的大手握住镇民姑娘的短指双手:“你们喜欢这个举止优雅的年轻人吗?”

“不……”两个姑娘哧哧地笑着。

“哦?为什么不?”

“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

“那么,谁这么幸运呢,比方说?”

贝尔塔说道:“亚雷茨基少尉和保尔森夫人在那边散步呢。”

“别管他们。”少校军医说道,“我和你一道。”

乐队吹出响亮的喇叭声。

胡桂瑙站在乐队指挥身旁,乐队平台的一侧在礼堂里,另一侧像凉亭一样伸到花园里。

胡桂瑙把双手合拢做成喇叭状,隔着餐桌冲着花园大声喊道:“安静。”

花园和礼堂里顿时落针可闻。

“安静。”寂静之中再次响起胡桂瑙的喊叫声。

这时,住在六号病房,肺部枪伤已经痊愈的冯·施纳克上尉,登台走到胡桂瑙身边,打开一张纸:“亚眠大捷。俘虏3700名英军,击落三架敌机,其中两架被勃尔克上尉击落,他也因此获得了他的 庆典活动中代表了爱国主义的这部分结束了,胡桂瑙可以尽情跳舞了。

他从小就很会跳舞,向来认为自己虽然矮胖,但身材着实不错;但这里可不一样,这里要展示的并不只是一个小胖子的活力和敏捷,因为舞会在此时此刻,在统帅的眼皮底下,变成了大捷庆典。

这个舞者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

他沉浸在音乐之中,不再随心所欲地舞动,可他的舞姿却更自然、更自如。他随着节奏,分毫不差地舞动着,享受着,在享受中尽情地释放着,尽情地挥洒着。

就这样,音乐将统一与秩序带入生活的纷乱和无序之中。

它让时光停止,它让死亡消失,然后又在每个节拍中之中,甚至在那些无聊乐曲集锦的节拍之中让死亡重现。这个乐曲集锦竟然叫做“各国音乐荟萃”,没完没了地随机奏响的是爱国旋律,配上的却是步态舞、玛琪希舞和探戈等敌国舞蹈。

女舞伴哼唱着,在渐渐适应后便大声唱了起来。她用未经雕琢的动人嗓音,唱着这些没有她不会的俚俗歌词,她的迷人芬芳气息,在他跳着探戈向她俯身而去时,拂过他的脸庞。

但他很快又挺直了身子,坚毅的目光透过镜片,严肃地凝视着,凝视着远方,而当乐曲突然以英雄进行曲速度演奏时,他和女舞伴一起,用舞姿表现反抗敌人暴力的英勇无畏;这时,他们却又跟着节奏的跳起了来回巧妙扭动的一步舞,奇怪地不停摇摆着,几乎不再走动,停驻不前,直到场上再次旋起探戈的大波浪,舞步再次变得轻柔似猫,身姿柔软,大腿相贴。

经过桌上摆着花瓶,花瓶后面坐着少校与镇长的贵宾席时,他就会伸出浑圆粗壮的胳膊,从桌上拿起酒杯——因为他自己的座位也在这里——,也不停下舞步,就像在高空漫不经心地含笑嚼食美餐的走钢丝演员一样,举杯为席上的各位祝酒。

他几乎没在引带女舞伴,只是一只手很有风度地卷在手帕里,放在裙子后背的精致开口下方,左手却随意地垂着。当乐曲变成华尔兹时,空着的手才会相握,双臂伸直相贴,手指交叉,两人转圈回旋。

他环顾礼堂,发现跳舞的人已经走了不少。

除了他们之外,就只有一对舞者还在跳着,翩翩而来,擦肩而过,沿着墙壁滑步而去。其他舞者都退到了观众中去;他们驾驭不了敌国的舞曲,只好羡慕地看着。

一曲终了,观众和舞者纷纷鼓掌,然后一曲又起。

这很像一场比赛。

胡桂瑙没有看他的女舞伴,她的头很配合地向后仰着,沉醉在他超高却又几乎不露痕迹的掌控能力中;他没有发觉,乐曲让他的舞伴变得更加妩媚撩人,浑身散发出一种勾魂夺魄的女人味,一种好像她的丈夫,她的情人,她自己本人,永远不会知道的女人味;他也没有看到,另一位女舞伴倚在她男舞伴身上露齿微笑时的陶醉神情;他只看着这个,只看着这个对他怀有敌意的男舞者,这个身材瘦削,穿着燕尾服、打着黑领带、胸前挂着铁十字架的葡萄酒代理人,也看着自己,只有一套蓝色正装,却掩不住优雅仪态和英雄气概的自己。

身材瘦削的艾施也可能在这里跳舞,因此,为了夺走他身边的女舞伴,胡桂瑙这时便一直盯着这位从自己身旁掠过的女舞者的眼睛。他就这样一直盯着,直到她也看过来,盯着他的眼睛,这样一来,他威廉·胡桂瑙这时便有了两个女舞伴,拥有而又不用请求,因为他认为自己并不是在向这两个女人献殷勤,虽然他现在正在讨她们的欢心,——他认为自己不是在寻欢作乐,更确切地说,他觉得这个庆典现场和这个大礼堂变得越来越集中到铺着白色餐布的贵宾席那边了,他的念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端端正正地坐在鲜花后面,正看着在礼堂正中的他威廉·胡桂瑙的白胡子少校身上:他是个战士,正在自己的长官面前跳舞。

可是,少校眼中的骇然之色却越来越浓。

礼堂里的这两个男人,无耻地摇摆着,无耻地蹦跳着,甚至比与他们对舞的女舞伴还无耻,而这里就像一家声名狼藉的妓馆,这里就是地狱。

如果与战争相伴的就是这样的大捷庆典,那么战争本身也就成了邪恶堕落的血腥漫画。

仿佛世界变得藏头露尾,变得千人一面,这是一个无法分辨的罪恶泥淖,一个再也无法拯救的罪恶泥淖。

惊恐万分的冯·帕瑟诺少校突然发现,他,一个普鲁士军官,最好把这些打裥的旗布从墙上撕下来,不是因为它们会被盛大的恶心场面所玷污,而是因为它们难于置信地跟这种恶心场面和地狱般的氛围联系在了一起,而在令人难于置信的背后,则是非骑士所用的武器、背信弃义的朋友和四分五裂的同盟——一切都非骑士所为。

他似冻住了一般,坐着一动不动,心里却翻腾着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想要消灭这帮疯狂的杂种,想要把他们斩草除根,想要看到他们化为齑粉散落在他的脚下。

但朋友的模样,也许是艾施的模样,并没有与这帮杂种混在一起,而是卓尔不群地像崇山峻岭一样巍然不动,像山顶在墙上留下的巨大阴影一样静止不动,庄严而稳重。冯·帕瑟诺少校觉得,为了这个朋友,必须让邪恶之人化作齑粉,散入虚无之中。

冯·帕瑟诺少校很想念哥哥。

玛蒂尔德护士在找少校军医库伦贝克。

她在一群行业头面人物中找到了他。

那里坐着杂货商克林格尔、旅馆和熏肉店肉老板昆特、建筑师萨尔泽先生和邮政所所长韦斯特里奇先生,他们的妻女坐在旁边。

“稍微打扰一下,少校军医先生。”

“又来一个女人找我。”

“只耽误您一小会儿工夫,少校军医先生。”

库伦贝克站起身来:“怎么了,我的孩子?”

“我们必须把亚雷茨基少尉送回去……”

“行,他正好快喝够了。”

玛蒂尔德护士莞尔一笑,表示同意。

“我想去看他一下。”

亚雷茨基那只健全的胳膊搁在桌子上,搂着头正在睡觉。

少校军医看了看手表:“弗卢尔施茨快来接我的班了。想必,他随时都可能开车出现在这里。到时候,就让他把亚雷茨基捎回去吧。”

“那就让他这样睡在这里吗,少校军医先生?”

“反正没有别办法。战争就是战争。”

弗卢尔施茨博士眯着有些发红的眼睛望向花园,然后走进礼堂。

少校和其他贵宾们已经走了。长长的宴席已经撤走,整个礼堂现在都用来跳舞,人们在这个拥挤不堪、烟雾弥漫的礼堂里,冒着汗拖着曳着舞动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见少校军医;库伦贝克正表情严肃地翘着胡子,在和药店老板保尔森的老婆跳华尔兹。

等这段舞曲结束后,弗卢尔施茨向库伦贝克报到。

“总算来了,弗卢尔施茨。您看,就因为您拖拖拉拉,才把您敬爱的长官逼得找这种幼稚的消遣……但现在么,什么都帮不上您了;上尉军医跳舞,中尉军医必须跟着跳。”

“少校军医先生,我拒绝服从命令,我不跳。”

“果然是年轻人啊……可我觉得,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年轻……不过,我现在要走了,车子过会儿给您送来。您把亚雷茨基捎回去;他眼下喝得醉烂如泥的……我带走一个护士,另一个您带回来。”

他在花园里找到了卡拉护士:“卡拉护士,我带您和四个脚上有伤的病人一起回去。您去把他们找来,不过要快。”

然后他让他们都上了车。

三个人坐后排,卡拉护士和另一个人坐前排,他自己坐在司机旁边。

七根拐杖朝天对着漆黑的夜空—— 把《圣经》合上,但手指仍留在书页之间,然后小心地清了清嗓子,艾施在等。

他在等房子地基震动,他在等重大的裁决降下,他在等那人下令升起黑旗,他在思考:他必须让位给开创新纪元</a>之人。

他想着等着。

然而,这些经文落在少校的耳中,却像落地成冰的水滴。

少校一言不发,于是大家都跟着沉默不语。

艾施说:“再怎么逃,都是徒劳,我们应该束手就擒……那不可见者正拔刀站在我们身后。”

少校有一刻看得非常清楚,艾施对这段经文的理解有一部分是正确的,有一部分是非常模糊、非常离奇的,但少校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想,而是想着想着就被眼前的这一幕吸引住了,这一幕虽像回忆,却非回忆,因为这一切是他亲眼所见:年老的战时后备兵和年轻的新兵,他们就像使徒和门徒一样,就像聚在蔬菜地窖里或昏暗墓穴中的教众一样,说着听不懂的陌生语言,却又像儿语一样易懂,在天上银色云朵的映衬下熠熠生辉,——门徒们像他一样充满信心,怀着不灭的激情仰望天堂。

“我们唱吧。”艾施说,然后便开始唱了起来:

“主啊,万军之神,

带我们沐浴神恩,

让我们万众一心,

用你手指引我们,

主啊,万军之神。”

艾施用靴底打着拍子;许多人也有样学样,他们唱着,随着节奏摇摆着。

或许,少校也在跟着一起唱,他不知道,这更像是他在心里唱歌,更像是他在闭着眼睛唱歌,晶莹的水滴,欢唱着从云端滴落。

然后,他听到有个声音传来:快住手,别自杀!我们都在,我们没走。

艾施示意大家不要唱了,等歌声渐渐消失后说道:“逃离监狱的黑暗根本没用,因为我们只能逃到新的黑暗之中……时间一到,我们就得重新建堂。”

一个声音又传了过来:

“扇燃它的小火花,

啊,火红小火花,

主啊,万军之神。”

“闭嘴。” “阿门。”芬德里希应道。

“这是一个很好的寓言。”少校这时也说道。

“一个救赎的寓言。”艾施说。

“是的,一个劝人悔改赎罪的寓言,”少校说道,然后猛地微微挺直身子,“一个很好的寓言……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阿门。”艾施说,然后扣上了马甲的钮扣。

“阿门。”众人说道。

当他们离开简易仓库,大家仍然犹豫不决地站在院子里小声交谈时,胡桂瑙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少校跟前,却见到少校脸色阴沉,心下不禁有些忐忑。

可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能跟少校问候的机会,尤其是他还为此编了个笑话:“少校先生此次前来,是为了庆贺我们新鲜出炉的牧师先生 少校消失在大门之后。

艾施坐在路边小山丘的斜坡上。

耳旁依然传来顿挫起伏的口号声。

一声枪响,跟着又是一声耳熟的嚎叫。

然后,最后的几声口号就像水龙头关上后的最后几滴水一样。

接着便是寂静。

艾施看着在少校进去后一直紧闭的大门。

“末日来临。”这时他也这样说道,然后继续等着。

然而,末日并没有来临,没有地震,没有天使,大门也没有打开。

小女孩懒洋洋地蹲在他的身旁,他很想把她抱在怀里。

监狱的围墙,像舞台背景一样耸立在明朗的夜空之中,又像漏风的牙齿一样。

艾施觉得自己的心神正在远离自己,远离此刻,远离一切;他不敢改变自己的身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

大门旁挂着一块看不清字迹的牌子;毫无疑问,上面写着探监时间,但这些都是空洞的字词而已。因为,连关押在此的煽动者、凶手和怪胎都会走出监狱,走进乐土,走向新的、更光明的集体。

这时,他听到小女孩说:“胡桂瑙叔叔来了。”

艾施看到胡桂瑙从自己身旁快步走过,他看着胡桂瑙,心中没有半分惊讶。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悄无声息,胡桂瑙的脚步悄无声息,监狱大门前人们的动作悄无声息,这一切就像音乐停止时马戏演员和走钢丝演员的动作一样悄无声息,就像失去生机的明朗夜空一样悄无声息。

在这似梦非梦者的眼前,在这从未找到回家之路的孤苦伶仃者眼前,远方似乎遥不可及,他,就像一个渴望已变却浑然不知的人,就像一个只是暂时抑制却无法全然忘记伤痛苦楚的人。

几颗星星率先出现在天上。

艾施在那里仿佛已经坐了几天、几年了,周身被一片幽灵一般、似絮了棉花 [1] 的寂静笼罩着。

然后,人们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朦胧,直至完全消失。于是,大门前便像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悄无声息地等待着。

最后,艾施只感到了掌心里湿漉漉的青草。

小女孩不见了;也许她和胡桂瑙一起走了。

艾施没把这放在心上,他盯着大门。

少校终于回来了。

他走得很快,极不寻常地走起了直步,看起来简直就像他行走时稍有跛瘸,却又想极力掩饰一样。

他径直走向汽车。

艾施跳了起来。

这时,少校站在车里,在那儿站得笔直,目光越过艾施的头顶,目光飘过默默地聚在汽车周围的人群,看着前面的白色马路,看向已是百家灯火的小镇。

那附近有一盏红灯亮起来了。

艾施知道那是哪里。

也许,少校也注意到了,因为他这时正向下看着艾施,严肃地向他伸出手,说道:“好啦,无所谓了。”

艾施没说什么,他迅速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拐入了田间小路。

然而,要是他转过头来,要是天没那么黑,那他就可以看到,少校正停在那里,目送着他消失在夜色之中。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发动机点火的声音,看到汽车的前灯跟着蜿蜒曲折的马路前行。

* * *

[1] 用棉絮衬填。——译注

“放在小镇要闻栏里里,用八点活字 [1] 。”他命令道。

早上,胡桂瑙在印刷车间看到了这篇文章,心里又是一阵得意。

他瞥了一眼窗外,看了看对面的编辑室,做了个满含嘲讽之意的鬼脸。

但他没有上去。

当然不是因为他害怕那里楼上的那位牧师。他只是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利,用不着害怕。受到刁难时,他必须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利。在相关的一切都已毁灭时,他更要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利!他只想安安静静、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只想得到应得的一席之地。

胡桂瑙出去理发,在那里他又仔细看了一遍《特里尔选侯国导报》。

当然,他的午餐仍然是个问题。

他觉得跟艾施一起吃饭很别扭,因为虽然毫无道理,但艾施心里总是隐约觉得自己上了当。

他看得出牧师眼中的这种责备之意,所以实在没什么胃口。

这样一个牧师,本身就是个想把一切都国有化的什么主义者,然后装得好像别人只是因为不能事事如意就想颠覆世界秩序一样。

胡桂瑙一边散步,一边思考。

但他没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就像上学一样:平日足智多谋,最后无计可施,只好托病请假。

于是,他转身往回走,好赶在艾施面前回家,然后上楼去找艾施妈妈——因为他最近经常这样叫她。

每走一步,他装出来的痛苦神色就显得更真实一些。

也许他真的感到很不舒服,最好什么也不吃。

不过,他毕竟已经付过食宿费用了,可不能便宜了艾施这个家伙。

“艾施夫人,我生病了。”

艾施夫人抬起头来,同情地看着胡桂瑙一脸痛苦的样子。

“艾施夫人,我不吃午饭了。”

“哎,怎么搞的,胡桂瑙先生……来碗汤,我去给您做碗好喝的汤……喝碗汤又没有害处的喽。”

胡桂瑙想了一下,然后可怜兮兮地问道:“一碗肉汤?”

艾施夫人惊愕地看着他:“嗯,可是……家里哪有煮汤的肉啊。”

胡桂瑙显得更加可怜了。

“对对对,没有肉……我想我是发烧了……您摸一下,艾施妈妈,我烧得有多高……”

艾施夫人走到他身旁,犹豫地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胡桂瑙的手。

胡桂瑙说:“吃个鸡蛋煎饼也许管用。”

“给您泡一杯茶不是更好吗?”

胡桂瑙怀疑她是舍不得鸡蛋:“啊呀,吃个鸡蛋煎饼肯定能好……您家里一定有鸡蛋的……也许有三个。”

说完,他就拖着脚步走离开了厨房。

他躺在长沙发上,一来是病人就该这样,二来是他昨晚没睡好,想要补个觉。

但他怎么睡也睡不着,因为谎造新闻这个妙计的成功依然让他兴奋不已。

也许,他应该躺床上去。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盥洗台上方的镜子,看着窗户,听着这个家里的各种嘈杂声,它们是厨房传来的听熟悉了的嘈杂声。

他听到拍肉的声音,——看来,这个肥婆,她还是骗了他,就为了把肉都给那个家伙吃。

当然,她会借口自己不会用猪肉做肉汤,但煎得鲜香嫩滑的猪肉又不会加重病人的病情。

然后,他听到菜刀短促而快速地剁在厚木板上的声音,听得出来这是在切菜,——嗯,每次他的妈妈快速剁碎香菜或芹菜时,他总是心惊胆战地看着她,总是担心她会切到自己的指尖。

菜刀可是很锋利的。

他很开心,因为这时候,剁菜的声音消失了,艾施妈妈正用厨房抹布擦着毫发无损的手指。

要是能睡着就好了;但最好还是去床上睡觉,这样的话,这个肥婆就会坐在边上,做着手工编织活或者给他冷敷退烧。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它真的很烫。

他得想些开心的事。

比如女人。

一丝不挂的女人。

楼梯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了,有人正在上楼;奇怪,艾施爸爸一般不会这么早上来的。

看来,也只能是邮递员了。

艾施妈妈和他说着话。

以前总是面包师傅来家里,现在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有用啊;饿着肚子睡不着觉啊。

胡桂瑙又眯着眼睛看着窗口,看到窗外连绵的科尔玛山脉;国王城堡 [2] 的堡主是个少校,由皇帝亲自任命。

“Hassez les Prussiens etles ennemis de sainte religion [3] .”

笑声传入胡桂瑙的耳中;他听到有人说着阿尔萨斯简短叙事经文。

锅烧开了,在炉子上嘶嘶作响。

这时,有人在他耳旁悄声说着“饥饿,饥饿,饥饿。”

他太蠢了。

为什么他不能和别人一起吃饭!

他的待遇越来越差,越来越不公平了。

是不是他们还会把他的位置让给少校?

楼梯又嘎吱嘎吱地响起来了,——胡桂瑙吓了一跳,这是艾施爸爸的脚步声。

啊,天哪,只有艾施这家伙,只有牧师先生一个人。

猪,这个艾施,他要是生气,那是他活该。

你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你。

菜刀可是又快又尖。

现在他总算成了一名新教徒,接下来就要做个犹太人,行割礼了;这一定要告诉他的妻子。

指尖,刀尖。

最好赶紧起来,走过去问他是不是想做个犹太人。

真是太蠢了,怕他干什么;我只是太懒而已。

但她应该把吃的给我送来,而且要快……在牧师得到他那一份吃的之前。

胡桂瑙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是否坐下吃饭了。

难怪他越来越瘦,这个艾施把他那一份都吃光了。

不过,艾施就是这样。

牧师必须胖乎乎的。

披着牧师长袍骗人。

刽子手也穿着黑色套装。

刽子手必须多吃东西才有力气。

外人从不知道,他们是就要拉人处决还是仅仅带饭过来。

从现在起,他会去旅馆,和少校坐一桌,吃肉。

就在今晚。

要是鸡蛋煎饼再不送过来的话,他就要发火了。

一个鸡蛋煎饼五分钟足够了!

艾施夫人悄悄地走进房间,把一盘鸡蛋煎饼放在椅子上,然后把椅子推到长沙发旁。

“要不要再给您煮杯茶,胡桂瑙先生,香草茶?”

胡桂瑙抬起头来,心中的不快几乎消失了,她的同情让他感到心头暖暖的。

“我发烧了,艾施夫人。”

她应该摸一下他的额头,探一下热度;让他生气的是,她没这么做。

“我想躺床上去,艾施妈妈。”

艾施夫人却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坚持要给他喂茶:这是一种非常好的茶,也是一种古老而有名的药,从父亲和曾祖父那里继承了这个秘密的草药师,变得非常富有,他在科隆有一处住宅,当地的人全都去他那里看病。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可胡桂瑙仍然不想喝:“樱桃烧酒,艾施夫人,我喝点这个会好一些。”

她面现厌恶之色:烧酒?不!就连她那健康状况不佳的丈夫,也在她的劝说下同意喝茶了。

“真的吗?艾施喝这种茶?”

“真的。”艾施夫人说。

“那好吧,以上帝的名义,您也给我来杯茶吧。”胡桂瑙叹了口气,坐起来吃他的鸡蛋煎饼。

* * *

[1] 一点活字等于一磅。——译注

[2] 也叫上考内格斯堡(Haut-Koenigsbourg),位于施莱特镇内(胡桂瑙曾在此上学),曾是阿尔萨斯重归德国的象征。——译注

[3] 法语,大意为“憎恨普鲁士人,憎恨圣宗之敌”。——译注

“亲爱的朋友,”他嘲讽地说道,“您不是想揭露社会弊端嘛,您不是经常唉声叹气,抱怨人们对您的‘棍棒’不屑一顾嘛,……可是现在呢,当别人有勇气真这么做的时候,您却夹起了尾巴……当然了,有人不想失去镇警备司令官先生的庇护……只能乖乖地地见风使舵,对吧?”

是的,艾施只得憋屈地听胡桂瑙这么说着,虽然这番话说得真是阴险无耻之极,让他听得心惊胆战,可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除了说声“去你的吧”之外,就一直沉默不语。

胡桂瑙见状,立马很熟练地掉转枪口,跑去艾施夫人那里,忿忿不平抱怨起她的丈夫来:“他太粗暴了,怎么能如此对待一个做事认真负责的同事?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工作认真无私吗?”

这么一闹也并不是没有效果的。

少校没有回答,他被库伦贝克问得相当尴尬,都有点后悔来了这里了。

库伦贝克却没有就此打住:“哼,监狱里这帮家伙的日子是不太舒服……但他们远离前线了啊,没有任何理由不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难道他们不知道,能活着是多么的幸运,仅仅是活着,哪怕仍然活得如此可怜……人最善忘。”

“报社的人。”少校说,尽管这根本不是正确的回答。

“我就担心自己又要被叫走,”凯塞尔说,“希望今晚没人再来打扰了。”

库伦贝克继续说道:“为了维持当下的监狱运转,政府开销之大前所未闻……而且都是不必要的……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监狱……反正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另外,监狱也早该撤离了……要是我们全都转移了,这些人怎么办?”

“还没到那个地步,”少校说道,“有上帝相助,也不会到那个地步。”

说是这样说,可他自己都不相信。就在当天下午,他又收到了一道指示他在可能撤离该镇时该如何行事的密令。

一会儿下达命令,一会儿收回成命,不知道下一刻又有什么变故。

这是一个泥淖。

手术医生库伦贝克看着自己那双灵巧的大手。

“如果法国人打过来……您放心,我们会徒手掐死们的。”

凯塞尔说道:“我有时候觉得,我那可怜的妻子没法与我共度这段艰难岁月,反而是一种幸运。”

他看着挂在钢琴上方,饰有蜡菊花环和黑纱的照片。

少校也抬眼看着。

“尊夫人也爱好音乐?”他终于开口问道。

钢琴旁边放着一把用灰色亚麻袋套着的大提琴,亚麻袋上绣着一把红色古琴和两支交叉的长笛。

他为什么来这里?他为什么来医生这里?他觉得生病了吗?

他可不喜欢医生,他们都是无神论者,都不值得信赖。

他们都不懂何为荣誉。

少校军医头向后靠着坐在长沙发的靠边坐位上,对着天花板吹着烟圈,下巴胡子翘起朝天。

这一切都有失体统。

他为什么来这里?

只是,与其待在寂寞的旅馆房间里或是胡桂瑙这家伙随时可能出现的餐厅里,那还不如待在这里。

凯塞尔又要了一瓶伯恩卡斯特勒酒,少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我以为,两位会合奏音乐的。”

凯塞尔心不在焉地微笑着:“是的,我妻子很懂音乐。”

库伦贝克说道:“要不,凯塞尔,您就用低音提琴奏上一曲呗……让我们都开心一下。”

少校觉得库伦贝克是想对他示好,虽然做得可能稍过于亲近了些。

所以他只是说:“对啊,那就太好了。”

凯塞尔走到大提琴前,抬头看了一眼照片,褪下亚麻袋。

可随后他又停了下来:“嗯,可谁来为我伴奏呢?”

“您独奏就成,凯塞尔,”库伦贝克说,“不要怕。”

凯塞尔仍然有些犹豫:“嗯,可我该来一曲什么呢?”

“悲欢忧喜,打动人心的。”库伦贝克说道。

于是,凯塞尔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钢琴旁,就好像有人为他伴奏一样;他在钢琴上弹了个键,拉了一下弓弦,给大提琴调音。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他演奏的是勃拉姆斯作品 凯塞尔博士送他们一起下了楼。

在正门口,少校有些客套地说:“凯塞尔博士先生,谢谢您带给我们的艺术享受。”

凯塞尔想要回答,却又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道:“我应该感谢您,少校先生,……自打我那可怜的妻子去世后,这是我[1] 》;夜里,这句话突然出现在她的心里,就像流行小调一样不停地在她耳边回响。

不管怎么说,最好还是去锁匠克鲁尔那里问一下装窗棂的价格。

夜晚变得越来越长,冷冷的月亮像鹅卵石一样漂浮在天上。

尽管夜凉如水,秋意逼人,汉娜还是犹豫着,下不了关窗睡觉的决心。

对她来说,比悄无声息的盗贼更可怕的是,窗玻璃被人按碎时发出的格格声。

这种奇怪的紧张心情,实际上并不是害怕,但随时都有可能转为惊慌,诱使她装着摆出让人浮想联翩的曼妙身姿。

因此,她现在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倚窗而立,望着窗外的秋气肃杀,很奇怪地目不转睛看着,几乎被眼前这片空旷无物的风景吸引住了似的,那正因此才消除了所有恐惧的恐惧,变成了一片轻轻浮起的泡沫,——心像花儿一样在风中轻轻摇曳,郁结心中的孤独在无边的自由呼吸中猛然散开。

这几乎就像在背叛海因里希,却是一种充满愉悦的背叛,她觉得,现在这种状态与过去的另一种状态正好截然相反……嗯,只不过是哪一种状态呢?然后她意识到,这与她过去所谓的身体事件正好相反。

幸运的是,那个身体事件眼下已被全然忘却了。

* * *

[1] Der Einbruch von unten,也有“下面侵入”、“底部闯入”,“从楼下破门而入”、“根基垮塌”等等意思。——译注

少校一动不动,目光呆滞地说:“非骑士式的结局。”

他的手仍然摸着制服钮扣;他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确定钮扣是否已经全部扣上,哪怕艾施的身影仍未消失,但这在此时仍是一种奇怪的安慰,就像一种回归义务,回归原本安稳生活的希望。

这个身影暗明不定,忽隐忽现,看起来阴森可怖,它既在那个世界,同时也在这个世界,即是善良使者,同时也是邪恶使者,既充满了让人心安的可靠,可也充满了最陌生的平民式不可靠——那是一个马甲敞开,露出衬衫的平民。

仍然摸着制服钮扣,少校站起身来,把外衣扯平,抚摩着额头说道:“幻觉。”

他很想派人把艾施叫过来,这样就能把一切都问清楚……他很想这么做,可这么做就会再次偏离履行义务之路,再次踏上进入平民世界的歧途。

绝不能这么做。

此外……他必须单独思考一下:所有这些怀疑可能都是毫无根据的……而且,要是仔细考虑的话,就会发现,这个胡桂瑙的表现一直都很正确、很爱国……也许自然而然地,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一切都会变好。

手仍然微微颤抖着,少校再次把名单拿到眼前,然后把它放下,转而去看剩下的信件。

只是,虽然他竭力想把自己的思路重新捋顺,可前后矛盾的命令和工作指示却又让他的一番努力付之东流。

他无法捋顺这些矛盾。

世界无处不混乱,一日更比一日乱,思想越发混乱,社会越发混乱,黑暗正在蔓延,黑暗中传来地狱般的死亡之声,在死亡的劈啪声中唯一能听到的,唯一能确定的:祖国战败——哦,黑暗正在蔓延,混乱正在蔓延,但在毒气造孽之地的混乱中,露出胡桂瑙奸笑着的丑脸,叛徒的丑恶嘴脸,神罚的刑具,人间无尽苦难的罪魁祸首。

少校一连两天都在忍受着左右为难的煎熬,在外部突发事件的压力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犹豫不定。

鉴于普遍的混乱状态,他当然可以对逃兵这种小事置之不理,但作为镇警备司令官,他当然不会考虑就这么马虎过去。

因为义务的绝对命令不能容许一次又一次的不可靠。

正当他美美地想着,老鸨可能已经生起了火,妓院里变得温暖如春时,玛格丽特出现在他面前。

看到她来,胡桂瑙很高兴。

“哟,”他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以为你离家出走了呢……你用我给你那一马克做了什么呀?”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

胡桂瑙很想去妓院:“我现在可用不着你……你还不到十四岁呢……瞧,你到家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把她搂在怀里;这样更暖和一些。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穿上暖和一点的裤子了吗?”

听到她说“穿了”时,他感到很欣慰。

他们紧紧地偎依着坐在一起。

镇公所的钟声透过浓雾传了过来;五点 [1] 了,天已经很黑了。

“没剩几天了,”胡桂瑙说,“一年又要过去了。”

又一个大钟响起,敲了四五下。

胡桂瑙觉得越来越难过。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又在这里干什么?

田块对面就是艾施的家,胡桂瑙朝着艾施家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

突然,他心里感到一阵惊慌:他忘记把印刷车间的门关好了,要是今天有人前来抢劫的话,他们会把他的机器砸碎的。

“下来。”他对玛格丽特粗声说道。

看到她还在犹犹豫豫,他伸手就扇了她一个耳光。

他着急地在口袋里寻找印刷车间的钥匙。

他是自己回去呢,还是让玛格丽特把钥匙带给艾施夫人呢?

就在他想要丢下自己的职责不管,准备回去时,他吓得跳了起来,因为这时他真的感到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惊恐:在山上的森林边缘,一道刺眼的光芒突然亮起,紧接着就是一下可怕的爆炸声。

刚意识到迫击炮连的营房里出事了,肯定是哪个傻瓜把剩下的弹药都炸了时,他就立刻本能地卧倒在地,非常聪明地趴着,等待爆炸结束。

果然,紧接着又发生了两次剧烈爆炸,在这之后,轰响声就变成了零星的噼啪声。

胡桂瑙从石栏杆上小心张望,看到弹药库的残垣断壁,里面浓烟滚滚,烧得通红,营房的屋顶也在燃烧。

“瞧,这就开始了。”他自言自语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新买的冬大衣。

然后,他东张西望地寻找玛格丽特,吹了几声口哨唤她出来,不过她已经溜走了,——希望是回家了。

他没多少时间考虑,因为那里已经有一群人从营房里跑了下来,手里拿着棍子、石头,甚至还有步枪。

让胡桂瑙吃惊的是,玛格丽特正在边上和他们一起跑来。

很明显,他们的目标是监狱。

胡桂瑙恍然大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总参谋长,他的命令被执行得分秒不差。

“大家真勇敢。”他在心里说着,觉得加入他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们一路狂叫着,飞奔到监狱门口。

大门紧闭。

先是一阵噼哩啪啦的石头雨砸向大门,然后是直接攻打。

胡桂瑙 这人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嗯,其实在镇公所烧毁坍塌后,一切都结束了。然后我们,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都不知所措地围站在火场四周,不得不采取措施,防止毗连的房屋着火。有几个家伙虽然企图闯入邻屋之中,但他们自己的同伴在听到女人们的尖叫声后,反而把入室抢掠者痛打了一顿。有几个人被打得脑袋都开花了,不过这样也好,后来就没人再有抢掠的念头了。我们刚把受伤的人抬出去送往医院,——也是时候送去了,这些人的哀号苦求,实在惨不忍听啊。当然,在这里出事后不久,特里尔就接到了电话汇报;不过,那里当然也有骚乱,所以一直拖到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两车士兵才姗姗来迟。另外,据说镇警备司令官失踪了……”

“他啊,用不着大家担心,”胡桂瑙说,“我恰好碰到他了;不过,少校的处境相当不妙。说真的,我应该获得一枚‘’见义勇为救生奖章的,因为老头现在被我照顾得好好的,正如之前说的那样,被我救活了。”

他举手触帽敬了个礼,转身慢腾腾地向军医院走去。

天已破晓。

胡桂瑙一开始找不到库伦贝克,但没过多久,库伦贝克就过来了,一看到胡桂瑙就大声喝问道:“您想干嘛,您这个小丑?”

胡桂瑙气得脸色发青:“少校军医先生,我必须向您报告,镇警备司令官先生身受重伤,不得已之下,我和艾施先生昨晚把他藏在我们那里……请您安排人手,立即把他接过来。”

库伦贝克冲到门口,走廊顿时传出炸雷般的喝声:“弗卢尔施茨博士。”

弗卢尔施茨应声而来。

“您去找一辆车,——那里现在有车的,是吧?——再带上两个护工去报社……您肯定知道怎么去……另外,”他冲着胡桂瑙训斥道,“您也跟着。”然后他似乎消气了,甚至还和胡桂瑙握了握手,说道,“喂,干得不错,多亏你们两个肯收留照顾他……”

当他们来到地窖时,少校依然在土豆堆上安详地打着瞌睡,这时又在瞌睡中被人抬了上去。

胡桂瑙趁着这段时间跑进编辑室里。

里面肯定没有多少现金,只有零钱和票券,反正没有汇到科隆银行的其他东西,他都随身带着;可那些票券,不拿走也太可惜了……谁知道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仍会被人抢掉!

当他回来的时候,少校已经躺在车里了,有几个人站在汽车周围,正在打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弗卢尔施茨刚准备好开车离开。

胡桂瑙大吃一惊:他们竟然只带走少校,不带走他。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要是艾施被人送回来的话,他可没半点兴趣陪着。

“我马上就来,中尉军医先生,”他喊道,“马上!”

“怎么?您想跟我们一起去,胡桂瑙先生?”

“那当然,我还得把事情经过完完整整记录下来……请您稍等片刻。”

他冲上楼去。

艾施夫人这时正跪在厨房里祈祷。当胡桂瑙出现在门口时,她低声下气地向他膝行过去。

他可不想听她哀求,于是便从她身边跳了过去,走进自己的房间,收拾起行李来——它们没多少——,凡是手够得着的,都塞进他的硬纤维小行李箱里,然后坐在上面,听锁喀嗒一声锁上后,飞快地冲了回来。

“好了。”他对司机示意道,于是他们就开车走了。

库伦贝克手里拿着手表,在医院门前已经站了一会儿了:“说吧,出了什么事?”

弗卢尔施茨 他们把担架放在卡车上,胡桂瑙在担架旁坐在硬纤维小行李箱上,少校抓住胡桂瑙的手后便不再松开。

后来,胡桂瑙也困得撑不住了。

他尽量躺在担架旁,把小箱子枕在头下,于是两人像朋友一样,手拉着手,安安静静地并排睡在一起。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科隆。

胡桂瑙按规定把少校送到医院,耐心地等在病床旁,直到护士给少校打了一针,防止少校再次发作后,他才得以偷偷溜走。但在走之前,他从医院指挥部里设法获得了一张前往科尔玛老家的军人车票。

[3] 原文没有指明小孩性别。为了便于指代,这里假设其为女孩。——译注

第86节 救世军女孩(16)

有谁能比病人更快乐?

他用不着为生存奋斗,他甚至可以想死就死。

他用不着归纳总结每日时事,好得出指导自己行为的结论。

他可以沉浸于自己的思索之中,——沉浸于自己认知的自由意志之中,他可以进行演绎思考,他可以就神学问题进行思考。

有谁能比可以思考自己信仰的人更快乐!

有时,我会独自出门。

我双手插袋,缓步而行,正眼看着行人的脸。

脸是有限的,——但我经常,甚至总能发现隐藏在脸后的无限 。

在一定程度上,我是在胡乱归纳。

每次这样出去游逛时,我都不会走远——只有一次走到舍内贝格,但走得很累——,也从未遇到玛丽,所见的人脸之中也从未出现她的脸,她如此彻底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但这并不让我失望,因为她时刻准备受命外出传教。

可能就是这样。

嗯,没有她,我也很开心。

白天变得越来越短了。

由于电费很贵,一个沉浸于自己自由意志之中的人,又完全用不着电灯,于是我的夜都是漫漫黑夜。

天黑后,努歇姆经常来我这里坐坐。

他坐在黑暗中,很少说话。

虽然他的心里肯定很想玛丽,口中却从未提及。

有一次他说:“现在,战争就要结束了。”

我“哦”了一声。

“现在,就要变革了。”他接着说道。

我想吓唬他一下:“到时,就要消灭信仰了。”

我听到他在黑暗中无声地笑着:“您的书上是这么写的吗?”

“黑格尔说过:上帝同化异己,旨在消灭异己,是为无限之爱。这是黑格尔的原话……然后就会出现绝对信仰。”

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影子的他又笑了起来。

“律法不变。”他说。

他的看法固执而坚定。

我说:“对对对,我知道,您是永恒的犹太人。”

他轻声说:“现在,我们就要回耶路撒冷了。”

反正,不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于是不再多言。

第87节 梦想希望

沉默之船,龙骨宽宽,

永远漂泊,永不靠岸,

深深波纹,重重雾浪,

浅浅平平碎成花,无边无际无限远,

啊,睡梦之海,汹涌澎湃,虚无之中,漩涡滚翻!

啊,满载虚假的梦想,赤裸源泉的梦想,

啊,梦想,寻你身影,我在那船,

啊,愿望!可怕!——更为可怕,律法严惩,

律法面前,愿望成尘,不抵彼岸,幻灭无声:

我的梦想,从未邂逅你的梦想,

寂寞夜晚,就算迷恋你的深沉呼吸,

也会轻轻吐出,我们的希望:

但愿有朝一日,直上云天,

你我携手,共享无上恩典,

一路偕行,无需自寻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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