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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_梦游者三部曲

作者:布洛赫 字数:14323 更新:2025-01-08 14:35:21

b)艾施先生,在其聘用合同有效期间,有负责公司一应会计相关事宜的权利和义务,并担任副主编。为了确保工业集团的利益,艾施必须同意缩减自己的编辑权力;与会计职务相关的各项权利只是一种补偿。

为了欢庆新纪元</a>的到来,胡桂瑙搬到了艾施家中,正式住入为他准备的两个房间中。

* * *

[1] 小说中数字都是估算,例如20000马克的三分之一是6600马克,18000马克的十分之一是2000马克,14000马克的90%是12000马克,剩下的2000马克加上作价后的10000马克,正好等于12000马克,否则金额会对不上的。——译注

[2] 在德语中,报纸是Zeitung,时代是Zeit,报社的易主象征着时代的转折。——译注

他从小就接受职业军人的教育,整个青年时代都穿着军装,在四年前再次披上战袍,这时却突然发现,战争已经不再是军装的问题,不再是蓝裤子和红裤子的问题,不再是战友相互敌对、像骑士一样挥剑砍杀的问题,战争既不是戎马一生的辉煌顶点,也不是戎马一生的圆满结束,而是不动声色却越来越明显地动摇了这种生活的基础,削弱了生活的道德束缚;透过网眼,有罪之人咧嘴而笑。

在库尔姆军官学校培养的精神力量不足以克制心中的邪念,不过,这也不足为奇,因为连手段更多的教会也无法彻底解决原罪自相矛盾的问题。

但是,尘世救星奥古斯汀 [4] 的心中所想,在他之前的斯多噶派的梦寐以求,吸收人间百态的神权政体的思想,这是一种崇高思想,它的光芒连充满危险而又让人心碎的悲惨场面也挡不住,它——与其说是理智,倒不如说是情感,与其说是深刻清晰的见解,倒不如说是朦胧不清的现象——也在这个老军官的灵魂中生根发芽,并因此而划出一条虽然模糊不清,有时候歪歪扭扭,但至少有头有尾,可以连得起来的线条——从芝诺和塞内卡,甚至从毕达哥拉斯到冯·帕瑟诺少校的思想。

* * *

[1] 本小说中的《圣经》片段章节均按德语版翻译,与英语版《圣经》的中文翻译不一样。——译注

[2] 有的德语版《马加比一书》中的内容与小说中的内容在用词上略有不同(见Das erste Buch der Makkaber,Kapitel 3.6:Aus Furcht vor ihm verloren die Sünder den Mut/alleübeltter vergingen vor Angst/Seiner Hand gng die Befreiung)。——译注

[3] 德语版本有两种:a)Er muss wachsen,ich aber muss kleiner werden.b)Er muwachsen,ich aber muabnehmen.——译注

[4] 修道士,被罗马教皇派遣到英国东南部盎格鲁人的统治区去传教,他的布道使得成千上万的盎格鲁人改信了基督教,爱尔伯特国王甚至封奥古斯汀为坎特伯雷的大主教(见“德汉全席大词典”)。——译注

这个少校不是猪,这个少校是个好人,这个少校突然从黑的一边跳到了白的一边。

艾施能一字不差地回忆起对那篇社论,他虽然并不完全明白少校的崇高思想,但这并不妨碍他认为这些思想是透彻和伟大的,在他的眼里,它们就像崇高使命的一部分,是为了世界的自由和正义。当他在其中找回他自己使命的一部分和这个目标时,他就觉得这些思想更值得自己关注了,当然,它在少校的笔下变得非常崇高、光明和自然,让他现在觉得,自己以前为此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狭隘、平庸和短视。

艾施停下了脚步。

“报应不爽。”他说道。

听到这话,胡桂瑙的心里很不痛快:“说得倒轻巧,挨枪子儿的又不是您。”

艾施摇了摇头,带着不屑和些许失望地摆了摆手:“如果问题仅在于此,……问题在于是否正派……您知道吗,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想加入无神论者组织!”

“想加入,那就加入啊。”胡桂瑙说道。

“您不该这么说,”艾施说道,“《圣经》还是值得一看的。您该看一下少校的文章。”

“文章写得很漂亮。”胡桂瑙说道。

“嗯?”

胡桂瑙想了一会说道:“再写一篇文章,他可能不愿意了……现在得写点别的了……不过,这个当然又得我一个人弄了,您反正什么主意都没有,光想着要出报纸!”

艾施看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跟这种人在一起,显然没什么好下场,这家伙不是真不懂就是装不懂。

艾施很想把他揍一顿。

他冲着他大声说道:“如果您要做过去侍奉他的天使,那么我宁愿做魔鬼。”

“我们都不是天使。”胡桂瑙故作高深地说道。

艾施不想争下去,反正他们都走到家了。

在过道里,玛格丽特正在和几个邻家小男孩玩耍。

她生气地抬头看来,因为他俩妨碍她玩耍了,但艾施没有把这放在心上,把她抱起来骑坐在自己脖子上,抓住她的双腿。

“小心头碰到门!”他喊道,然后弯腰屈膝跨过门槛。

胡桂瑙跟在后面。

当他们走楼梯上楼,高高地悬在扶手上方的玛格丽特,向下看到奇怪地变大了的院子和摇晃不停的花园时,她觉得很害怕;她两只小手紧握,伸向艾施的前额,想抠入他的眼眶稳住自己。

“在上面安静点,”艾施命令道,“小心头碰到门。”

他虽然弯下了腰,但还是没用:玛格丽特绷直了身体,上身后仰,一头撞在门楣上,嚎啕大哭起来。

艾施向来习惯于用身体接触来安慰哭泣的女人,所以这时便让孩子往下滑到可以亲吻她的高度,可她却挣扎个不停,又想去抠他的眼睛,所以他只好乘势或者恼火地把她放下,让她自己走。

玛格丽特想溜走,但胡桂瑙挡住了路而且做势要抓她。

他笑眯眯地看着小女孩从艾施身边溜走,但要是她这时候不走了,而是留在他身边,那他可就要高兴坏了。

可是,当他看到她板着脸的样子时,他不敢把她拦住,而是叉开双腿说道:“门在这儿呢。”

小女孩明白他的意思,笑嘻嘻地从这个“门”里慢慢爬了出去。

艾施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她啊,杀人不眨眼的,”语气好像很感慨,“简直就是个狠毒的小淘气鬼。”

胡桂瑙坐在他的对面:“嗯,她似乎很合您的口味呀……我现在可得赶紧在这里给自己弄一张办公桌了。”

“我又碍不着,”艾施咕哝道,“反正也是该您操心编辑工作的时候了。”

胡桂瑙心里仍然想着小女孩:“那小女孩也总是闲坐在这里。”

艾施微微一笑:“儿女带来福气,也带来烦恼,胡桂瑙先生,但您还不懂。”

“您对孩子的宠溺之情,我会慢慢明白的……要不然您怎么会收养别人家的小讨厌呢。”

“亲生的还是收养的,我都无所谓,这个我早就跟您说过。”

“要是爽了别人,那就不那么无所谓了。”

“您不懂。”艾施跳了起来大声说道。

他在房间里快步来回踱了几次,然后走到堆着一摞摞报纸的角落里,从中取出一份报纸——这是社庆特刊——开始仔细看起少校的那篇文章来。

胡桂瑙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艾施双手抱头,灰白色的短发蓬乱地穿过指缝,——他看起来很狂热,一副近乎苦行僧的模样,胡桂瑙不想回忆起某些让人抑郁不快的往事,于是故作开心地说道:“您就看好了,艾施,看我们是如何把报纸做得更好的。”

艾施答道:“少校是个好人。”

“没错。”胡桂瑙说道,“不过,您最好还是想想怎么拿这份报纸做点文章吧,”他走到艾施跟前,好像要把他叫醒似的,拍了拍艾施的肩膀,“《特里尔选侯国导报》,一定要卖到柏林和纽伦堡,还有法兰克福的豪普特瓦赫咖啡馆,法兰克福您肯定知道的,它在那里也必须有售,……它必须成为畅销全球的报纸。”

艾施的心思不在上面。

他指着文章中的某一段说道:“如果作品无法使人虔诚,而人在创作之前必须先有虔诚之心……您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说,重要的不是孩子,而是态度,收养的还是亲身的,都无所谓的,您听好了,都是无所谓的!”

胡桂瑙不觉有些失望:“我只知道,您就是个蠢货,就是您这种态度把报纸给毁了。”

他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门早已关上了,艾施却依然坐在那里,眼睛愣愣地盯着房门,坐着冥思苦想。

他当然想不明白,但觉得至少在想法上,胡桂瑙可能是对的。

然而,秩序之梦现在似乎有望成真了。

这个世界被一分为二,分为善恶,分为借贷,分为黑白。即使账目错误是因疏忽大意所致,但这个错误也必须得到纠正,而且也会得到纠正。

艾施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平静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坐着,眯着眼睛看着房门,眯着眼睛看着整个房间,觉得这个房间这时很奇怪地变成了一幅风景画——或者是一张风景明信片?——,这时就像绿树掩映下的书报亭,那是巴登维勒城堡山上的绿树,他看到了少校的脸,那是一张伟大高尚者的脸。

艾施坐了很长时间,惊讶地发现,他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回过神来,继续阅读。

虽然,这篇文章他都能逐字逐句背出来,但他还是迫使自己继续读下去,读着读着,他又知道自己属于这个世界的哪一边了。因为少校针对德国人民的思考和研究,影响了这个国家的一部分民众,即使不是很大一部分,而艾施先生就属于这一部分。

少校只是摇了摇头,把报纸递给少校军医,指着战争报道说道:“坏消息。”

少校军医飞快地看了一下报道:“其实也不比往常差,少校先生。”

少校疑惑地抬头看来。

“说到底,好消息只有一条,少校先生,那就是和平。”

“您说得对,”少校说道,“但我们要的是光荣的和平。”

“没错!”库伦贝克边说边举起了酒杯,“那么,为了和平,干杯!”

另外两人和他碰了杯,然后少校又重复道:“为了光荣的和平……否则,所有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一直端着酒杯,却又一言不发。

最后,他打破了沉默,说道:“荣誉不只是传统,……以前是禁止将毒气用作武器的。”

三人都默默地喝着酒。

然后凯塞尔博士说道:“战时营养理论再好又有什么用……晚上回到家时,我几乎都站不住了;对于一个老头来说,这点营养根本不够。”

库伦贝克说道:“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凯塞尔;事实证明,糖尿病患病率已经降至最低水平,癌症的情况似乎也是如此……您不是糖尿病患者,这只是您个人的不幸……另外,我亲爱的同事,您还能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呢……我们都不再年轻了。”

冯·帕瑟诺少校说道:“荣誉不是情感惰性。”

“我不太明白,少校先生。”少校军医库伦贝克说道。

少校两眼发愣:“啊,没什么……您知道的……我儿子在凡尔登战役中牺牲了……要是还活着,他现在快要28岁了。”

“但您还有家人的吧,少校先生?”

少校没有立即回答,也许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冒失。

最后他说道:“对,我还有个小儿子和两个女儿……我小儿子现在也快入伍了……是国王的,必须还给国王……”

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您看,是上帝的,却没有还给上帝,这就是灾祸不绝的原因。”

库伦贝克博士说道:“连人吃的,都不给人了……我觉得,我们必须先从这方面着手。”

“上帝至上。”冯·帕瑟诺少校说道。

库伦贝克抬起了下巴;他的灰黑色胡子翘了起来:“我们医生就是可怜的唯物主义者。”

少校用安慰的口气反驳道:“您不该这样说。”

凯塞尔博士也不同意这个观点:“真正的医生总是唯心主义者。”

库伦贝克笑道:“对,我忘了您的医保门诊服务了。”

过了一会儿,凯塞尔博士说道:“只要有机会,我都玩我的室内乐 [1] 。”

少校说,他的妻子也喜欢弹奏。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补充道:“施波尔,一位出色的作曲家。”

* * *

[1] 这里指贵族宫廷中演奏的世俗音乐。——译注

当然,只有在这些时候,我才会看到他的笑容。

还有,他挺喜欢音乐的。

我的房间里挂着一把有许多品位的琉特。

我猜它是我女房东的儿子留下的,她儿子不是坐牢就是失踪了。

苏辛每次来都会对我说“来一曲”,不相信我不会弹,只是觉得我太扭捏了。

最后,他还是以这种方式说出了他真正想问的问题:“您听过他们演奏吗……就是那些穿制服的?……非常好听。”

他说的是救世军,被我猜对后,他偷偷地笑了笑。

“我今晚去听一下。您要不要一起去?”

“这节非常重要。”艾施的脸涨得通红。

“可能吧。”胡桂瑙说道,“为什么呢?”

“谋杀和反杀……必须牺牲许多人,才能使建堂的那个儿子,即救世主降生。”

胡桂瑙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说乌托邦?”

“单靠工会是不够的。”

“哦……这句话也是少校那篇文章中的吗?”

“不,这句话是《圣经》里的,只有还没人明白它的意思。”

胡桂瑙指着艾施吓唬道:“您真是老奸巨猾啊,艾施……您以为少校那个老家伙看不出来,您现在打着《圣经》的幌子做的勾当吗?”

“什么?”

“哼,宣传那什么主义。”

艾施咧嘴而笑,露出满口大黄牙:“您真是个白痴。”

“可别惹火我,……您的乌托邦到底是怎样的?”

艾施认真地想了想:“您真的什么都不懂……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您:只要重新懂得如何研读《圣经》,就不需要什么主义了……也就没有法兰西共和国或德国皇帝了。”

“嗬,也就是说,我们还是会变革的……这您一定得告诉少校。”

“这我也会平心静气地告诉他的。”

“他听了一定会很高兴……那么,在您废除帝制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

艾施说道:“救世主统治万民。”

胡桂瑙向艾施夫人眨了眨眼睛:“那就是说,您的儿子?”

艾施这时也在看着他的妻子,听到这话,他似乎吓了一大跳:“我的儿子?”

“我们可是无儿无女的。”艾施夫人说道。

“您可是说过‘吾子建堂’的。”胡桂瑙冷笑道。

艾施觉得这话说得太过分了:“这位先生,您在亵渎上帝……您笨得竟会亵渎上帝,血口喷人……”

“他又没那么坏,”艾施夫人劝慰道,“再吵下去,饭菜都冷了。”

艾施一声不吭,接过艾施夫人递来的玉米饼。

“嘿,我以前经常和一个不爱说话的牧师一起用餐。”胡桂瑙说道。

艾施仍然没有搭腔,胡桂瑙又开始说道:“那么,救世主统治又是怎么回事?”

艾施夫人的眼里也充满了期待:“告诉他。”

“象征。”艾施嘀咕道。

“真有意思,”胡桂瑙说道,“那就是说牧师咯?”

“天啊,这不一样嘛……您真是个榆木疙瘩,啥都学不会……教会的统治您可能听都没听过……竟然还有脸做报社发行人。”

这时轮到胡桂瑙粗脖子红脸了:“所以这就是您的那什么主义……如果它真是这样的话……您想把一切都交给牧师。所以您才想出家去修道院……这样牧师的日子就过得更加滋润了……我们连白菜干都吃不着……他想用辛苦赚来的钱满足这伙人的欲望……不,这样的话,我真的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生意好了,可不想掺和您的什么主义。”

“见鬼去吧,然后滚去做您的生意!可要是什么都不想学的话,您就不要赖在这里,用您的那些狭隘的——对,我再说一遍,狭隘的!——观点发行报纸了。要么滚,要么学!”

听到这番话,胡桂瑙自吹自擂道:“找到我,艾施先生就该偷笑了;看一下广告生意,正如某个艾施先生所做的那样,用膝盖想想都知道,《特里尔选侯国导报》可能一年都撑不过。”

他充满期待地朝艾施夫人眨了眨眼,以为她会在这个实际问题上附和支持他。

然而,艾施夫人正在收走桌子的玉米饼,似乎心情不错。

胡桂瑙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看到她把手放在她丈夫的肩膀上了。

她没在听他们说什么,只是说:“有些东西,像我们这种人——您,亲爱的胡桂瑙先生,和我——都不容易学会。”

艾施一本正经地起身离席,用“您必须学习,年轻人,学会睁开眼睛”这句话结束了这场讨论。

胡桂瑙离开了房间。

都是些牧师说的废话,他想。

Hassez les ennemis de sainte religion [2] 。

对,merde,gueurs [3] ,他已经准备好去恨,但是恨谁,他心中还没有定下来。

除此之外,D’ailleursje m’en fous [4] 。

格嗒格嗒的洗盘子声和厨房里脏水的混浊味顺着木楼梯跟着他一直到楼下,让他异常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家和厨房里的妈妈。

* * *

[1] 即Sozialist。——译注

[2] 法语,意为“憎恨圣宗敌人”。——译注

[3] 法语,意为“他妈的,牛皮大王。——译注

[4] 法语,意为“我什么都不在乎。——译注

“如果少校先生把我称为人人喊打的魔鬼……”

听到这里,少校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引用的《圣经》经文绝对没有嘲讽或影射个人的意思;这种做法根本就是在侮辱《圣经》;如果一心向善,那么在人生的每个转折点,我们都必须抛弃一点魔性。因此,如果艾施先生此次前来,是为了要我事后辩解或赔礼道歉,那我这番解释应该可以让您满意了吧。”

艾施在少校讲话时又恢复了自己的倔强:“不,少校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甚至会主动把魔鬼这顶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当然不是因为我的报社被多次查抄,”他做了个不屑的手势,“不,少校先生,我不能让人背后议论,说我以前的报社工作没有现在的规矩。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他的要求不多也不少,就是想让少校为他和他的朋友们——或者正如他激动时说的那样,教友们——指明一条信仰之路。

当他站在办公桌前,帽子放在两手之间,激动得颧骨上都出现了红晕,然后又渐渐消失在脸颊凹陷处的棕褐色脸皮下时,他让少校想起了自己的地主管家。

一个地主管家也能对信仰高谈阔论?

少校觉得,研究信仰问题似乎是地主的一项保留权利。

常规宗教生活的景象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看到了自己和家人一起,在夏日尘土中,坐着四轮大马车去,在皑皑冬雪中,坐着铺着毛皮的低雪橇去的教堂,看到了自己在圣诞节和复活节跟孩子们和下人们一起颂读《圣经》祈祷,看到了波兰女佣戴着红色头巾,穿着红色罩裙漫步走向邻村的天主教堂。

当他因为那个教堂而想起艾施先生是罗马天主教的信徒时,他心下涌出几分不快,觉得这个人有点像波兰的农场工人,更是有几分不安,觉得这个人看起来有些靠不住,就像他经常觉得波兰民族靠不住一样,一部分是因为个人经验,一部分是因为他们的政治观点,还有一部分是出于纯粹的偏见。

因为询问别人有无良知常常会让人感到不快,仿佛这里有人故意要在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所以少校虽然请艾施就座,但并没有就刚才的话题继续讨论下去,而是问起报社的经营发展情况。

艾施却不是个轻易放弃自己想法的人:“正是关于报社的事情,少校先生,您有必要听我说完……”——看到少校似乎有些不解——“……嗯,少校先生,您为《特里尔选侯国导报》指定了一条新路……尽管我自己也一直说,世界需要秩序,而且编辑——如果不想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和一个没有良心的混蛋的话——也必须为此作出贡献……少校先生,人人都想获得救赎,人人都会怕毒惧毒,人人都在等待救赎到来,等待消除不公。”

他越说越大声,少校惊讶地看着他。

艾施又重新冷静起来:“您看,少校先生,S主义只是众多迹象中的一种……但自从庆刊号中的那篇文章发表以来……少校先生,这关系到这个世界的自由和正义……人命关天,岂能儿戏?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任何牺牲都是徒劳的。”

“任何牺牲都是徒劳的……”少校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回忆着。随后他便疑惑地问道:“艾施先生,难道您想把办报方向调转到S主义航道上来吗?甚至还想得到我的支持?”

艾施的脸上不但毫无恭敬之色,甚至还露出了一丝鄙薄:“重要的不是S主义,少校先生,……重要的是新的生活……是公道,是合理,是规矩……是共同寻找信仰……我和我的朋友,我们已经组织起圣经研读班了……少校先生,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您肯定是认真的,所以您现在不能撒手不帮我们。”

很明显,艾施是来索要帮助的,即使只是精神上的。

少校不禁又想起了在办公室中坐在自己对面算账的管家,他也又想起了那些挖空心思骗他的波兰农场工人。

他们不也是用S主义来威胁他的吗?

也许这些事情早就忘光了,于是他说道:“总有人会赶走我们的,艾施先生。”

艾施站起身来,习惯性地在房间里一步一顿地走来走去。

他嘴角两侧的法令纹比平时还要深。

少校心想,他看上去愁眉苦脸的,真不可思议,这个严肃的人竟然是一个酒馆常客,竟然是一个混迹花街柳巷的老手,一个来自地下世界的使者。

他是这种伪君子吗?

这太不可想象了,就像那个世界本身一样。

艾施突然挑衅地站在少校面前:“少校先生,坦率地说……如果我连新教信仰会不会让我们的道路更加平坦都不知道,那我如何才能履行我的职责……”

这时,少校虽然可以回答说,解决神学问题肯定不是报社主编的职责,——但他对艾施直截了当地提出的问题感到非常吃惊,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和胡桂瑙请求获得军方订单没多大区别。

一时之间,这两个人的形象似乎又要融合在一起了。

少校摸着胸前的铁十字勋章,他的态度变得严肃起来:他是一个权高位重的高级军官,怎能劝诱他人改变信仰?不管怎么说,天主教会毕竟也算是盟友,而且他也不会唆使一个奥地利人、保加利亚人或土耳其人为了德国而放弃自己的国家。

这个艾施一副振振有辞的样子,真的很烦人,可又让他觉得很喜欢、很诱人:在这个要他说出心里话的敦促中,不正是对信仰永葆青春和不断重生的恩典吗?

但少校仍然连连推辞,认为有必要告诉艾施:“我是个新教徒,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在信仰问题上成为天主教徒的领路人。”

艾施又做了一个不屑的手势:“这不要紧;少校在文章中称,基督徒必须帮助基督徒,——也就是说,天主教和新教对基督的信仰没有区别。镇上的天主教神父也很少了解这些疑惑和问题。”

少校没有回答。

那个人真的用他自己的话做了一张网网住了他吗?那个人想要用这张网把他拖进罪恶泥淖,拖进黑暗世界吗?

似乎有一只柔荑把他领了出来,带到水流无痕的寂静岸边。

他不禁想起了约旦河中的洗礼,不想说却还是忍不住说道:“信仰没有规定,艾施先生;正如《圣经》所言:信仰者,天然喷泉也,”然后他一边思考一边补充道,“神之恩典,须个人独自感悟。”

艾施无礼地背对着少校;他站在窗前,额头顶着窗玻璃。

这时,他转过身来;他表情严肃,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少校先生,这不是规定的问题……而是信任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

“否则就会……”他找不到合适的话,“否则,我们的报纸也不会比其他报纸好……一份无良的报纸……尽发表些蛊惑人心的废话……但您,少校先生,却不想这样……”

冯·帕瑟诺少校又一次感到了那种随波逐浪顺流而去的欣喜,仿佛有一片银色云朵托着他,在潺潺春水上飘荡。

信任的温暖和踏实!

不,这个人,这个严肃地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冒险家,不是叛徒,不是靠不住的人,不是会把他的信任带到另一方世界里毫无羞耻而又不加掩饰地展示的人。

因此,少校起初还有些犹豫,但随后就变得越来越热情,开始说起路德的领导,说在路德的跟随者和继任者中肯定没有一个人会绝望,没有人,艾施先生!因为每个人的心底都有小火花,而且——哦,冯·帕瑟诺少校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有多强烈——没有一个人落到恩典之外,每一个沐浴恩典的人都可以走出去,宣扬救赎;每一个专注于自己内心的人都会看到真相,看到道路;而他也会找到并踏上这条通往澄澈清净的道路。

“放心吧,编辑先生,”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您愿意,而我又抽得出空来,我也很高兴再次与您相谈……”——少校站起身来,艾施隔着办公桌把手伸了过去——“……另外,我很快就会去《特里尔选侯国导报》的印刷车间视察的。”

他向艾施点了点头。

艾施站着没动,显得有些犹豫,少校以为艾施会对自己感谢一番。

出乎意料的是,艾施没有感谢少校,而是有些不客气的问道:“那我朋友呢?”

少校又稍微打起了一丝官腔:“以后吧,艾施先生,也许以后吧。”

艾施不自然地鞠了一躬。

然而,艾施这种性子极其急躁的人,做事往往不留后路。为了表达对少校的敬意,心头火热的他,没过几天就加入了新教——让得知此事的人全都诧异万分,不久后全镇的人都知道了。

“哦,铁十字架,——这要来干嘛?不是多此一举嘛。”

胡桂瑙鞠着躬说道:“是,少校先生英明,在如此艰难的年代里,简朴的版面也肯定足够了,我非常赞同少校先生的意见。不过,简朴的小照片不会带来额外开支……当然,艾施先生会觉得这无所谓。”

少校似乎并不在听。

但他过了一会儿说道:“我认为,胡桂瑙先生,您在冤枉艾施先生。”

胡桂瑙乖巧地笑了笑,笑容中却带着一丝轻蔑。

但少校没有看着他,而是看着玛格丽特:“我把她当成了小女奴,这个黑黑的鞑靼小姑娘。”

胡桂瑙觉得有必要再提醒一下少校,她是个法国小姑娘。

“她只是来这里玩的。”

少校弯腰对着玛格丽特说道:“我家里也有一个你这样的小女孩,她稍微比你高一点,十四岁……也没有黑得像一个鞑靼小姑娘……她叫伊丽莎白……”

过了一小会儿,他说道:“好吧,法国小姑娘。”

“她只会说德语,”胡桂瑙说道,“什么都忘光了。”

少校问道:“你肯定很爱你的养父母,对吧?”

“是的。”玛格丽特说道。

胡桂瑙见她竟能如此睁眼说着瞎话,心里感到很惊讶;不过,少校似乎有些走神,于是他又清楚地重复道:“她住她的亲戚家里。”

少校说道:“无家可归……”

这话听起来确实有点心不在焉,但他毕竟是一位老绅士,于是胡桂瑙附和道:“说得太对了,少校先生所言甚是,无家可归……”

少校专注地看着玛格丽特。

胡桂瑙建议道:“排字室,少校先生,排字室您还没有看过呢。”

少校抚摸着小女孩的额头:“你不要这么凶巴巴地看着我,不要弄出抬头纹来……”

小女孩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为什么呢?”

少校微笑了起来,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的眼皮,感觉到眼皮下硬硬的、静静的眼珠,微笑着说道:“小女孩不要弄出抬头纹来……这是一种罪恶……既隐又现,罪恶总是这样。”

玛格丽特向后退了一步。

胡桂瑙突然想起,她是如何从艾施身边逃脱的。

她做得对,他心里想着。

这时,少校抚摸着自己的眼皮:“好啦,无所谓了……”

胡桂瑙觉得,少校虽然去意未决却也想尽快离开这里,所以在看到艾施罗圈着两腿骑着略微显小的自行车进了院子,在木楼梯处跳下来时,胡桂瑙不禁心头大喜。

他们全都走了出来,到院子里迎接艾施,少校站在胡桂瑙和小女孩之间。

艾施把自行车靠在鸡棚梯子下的墙上,慢慢地向人群走去。

看到少校也在时,他的脸上没露出半分讶色,他显得非常从容,很自然地向客人打了个招呼。

看到这一幕,胡桂瑙心里倒是怀疑起来:这个瘦不拉几的师傅,是不是早就知道少校今天会来这里视察。

于是他郁闷地说道:“少校突然大驾光临,您怎么看?!难道您一点都不感到惊喜吗?”

“我很高兴啊。”艾施说道。

少校说道:“我很高兴您还能及时赶回来,艾施先生。”

艾施认真说道:“也许是赶了个晚场,少校先生。”

胡桂瑙说道:“现在还不算太晚,……少校先生也正好还想看看其他的办公场所;只是楼梯有些不方便。”

艾施说道:“路很远。”

小女孩说道:“他骑自行车来的。”

少校沉吟着说道:“路很远……他还没有达到终点。”

胡桂瑙说道:“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我们已经有两个版面的广告了……要是我们还能得到陆军总后勤部的订单……”

艾施说道:“这不是广告的问题。”

胡桂瑙说道:“我们连铅版铁十字架都没有……这肯定也没放在您的心上!”

小女孩指着少校的胸口:“这里有一个铁十字架 [1] 。”

少校说道:“眼中所见,总无勋章,唯有罪恶。”

小女孩说道:“撒谎是最大的罪恶。”

艾施说道:“不可见 盯着我们,我们摆脱了谎言。如果找不到路,我们就会迷失在不可见 的黑暗中。”

小女孩说道:“说谎的时候,没人会听到。”

少校说道:“上帝会听到。”

胡桂瑙说道:“没人会听逃兵的话,没人认识他,哪怕他说的都是对的。”

艾施说道:“黑暗之中,人不见人。”

少校说道:“可见,却又不让人见。”

小女孩说道:“上帝听不到。”

艾施说道:“孩子们的声音,他以后会再次听到的。”

胡桂瑙瑙说道:“最好没人听到,有问题得自己扛着……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少校说道:“我们抛弃了他,他撇下了我们……让我们孤零零地再也找不到自己。”

艾施说道:“囚在孤独之中。”

小女孩说道:“没人能找到我。”

少校说道:“我们抛弃的,我们必须找回来,永不言弃。”

胡桂瑙说道:“你想躲起来。”

“对啊。”小女孩说道。

天上乳灰色的云层开始散去,蓝天渐露。

小女孩光着脚,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然后,这几个男人也都走了。

方向各不相同。

* * *

[1] 铁十字勋章。——译注

第58节 救世军女孩(9)

昨天,努歇姆和玛丽,他们俩又来看我,还和我一起唱歌。

在我的建议下,我们先唱了一曲:

信念坚定,勇气无双,

意气风发,奔赴战场,

无惧撒旦的恐怖,无惧撒旦的怒狂。

旌旗猎猎,我心激昂,

枕戈待旦,胜利有望;

总在前头,高高飘扬,

带领我们,战斗打响!

(合唱)

献上我们的忠诚,至死不渝,

献上我们的生命,蓝黄红旗。

我们按着《安德烈亚斯·霍费尔之歌》 [1] 的曲调唱着,玛丽用琉特伴奏,努歇姆一边轻声哼唱,一边用光滑的双手平稳地打着节拍。

在演奏过程中,他们不时四目相对。

但我有这种感觉,也可能只是因为利特瓦克博士上次说的话让我有些疑神疑鬼。

不管怎样,我扯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着,我这么做的原因很多。

一方面,我想让此刻肯定聚在我门外的努歇姆家人放心:孩子们正用力挤到最前面,也许还把耳朵贴在门上,白胡子老爷爷身体前倾,耳边的手虚握着作听筒状,而女人们大多都在后面,她们中有人在无声地哭泣着,这一家人渐渐地向前挪着,却不敢开门,——是的,一方面我想让他们放心,另一方面,明知他们在外面,故意勾引却又不搭理他们,这样折磨别人让我感到很开心。

不过,我这样扯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唱着,其实也是想借此告诉努歇姆和玛丽:别害羞,孩子们,你们看,我正忙着又唱又跳;解开你的外衣钮扣,努歇姆,拎起你的外衣下摆,向这位姑娘鞠躬;而你,玛丽,不要再扭扭捏捏了,伸出两指拎起你的裙摆,然后你俩一起跳舞,面向耶路撒冷跳舞,在我床上跳舞,就像在你们自己家里一样,不要拘束。

说完,我就不再一起唱着玛丽的歌词了,而是唱起我自己的、更准确的歌词:“义士霍费尔,带枷曼图亚。”

可惜,后面的歌词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把这行转了一下调,发现曲子很和谐、很优美。

玛丽这时把这支歌演奏完了,和用琉特演奏完所有曲子一样,她最后也以锵锵声结尾,然后说道:“配合得不错哦,我们现在也想祈祷一下作为奖励。”

说完她就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双手合拢举到眼前,开始唱起第122首赞美诗:

心喜有人对我说:同去主堂!

双脚踏在城门内,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土木兴,遂成圣城,

主之支派齐来此,翻山越岭,

以色列人民按例,谢主之名。

我没办法让她停下,除非把琉特砸到她头上。

于是我也跪了下来,伸出双臂祈祷着:

我们愿为以色列儿女泡茶,

我们愿把朗姆酒倒入茶中,

战争朗姆、英雄朗姆、后援朗姆,

以此忘却

我们的孤独,我们的寂寞,

因为

无论身在锡安还是圣城柏林,

我们都无比孤独,无比寂寞。

就在我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双手握拳击胸时,努歇姆站了起来,背对着站在我面前,满脸虔诚地对着敞开的窗口——窗前又破又脏的薄印花平布窗帘,像一面褪色的黄红蓝旗,在晚风中微微晃动着——上身前后摇摆着。

哦,这太猥亵了,努歇姆这样做太猥亵了,他可是我的朋友啊。

我冲到门前,猛地把门打开,冲着外面喊道:“进来吧,以色列人,和我们一起喝茶,看我朋友的猥琐姿势,看我女朋友的真容。”

可是,前厅里空空荡荡的,竟然没人。

他们一下子就不见了,跌跌撞撞地跑回各自的房间里,女人们在孩子们上边,唉声叹气、直不起腰来的老爷爷在中间。

“好吧。”我说道,关上门并转过身来,重新面对屋子里的胡闹,“好吧,孩子们,现在你们相互来个锡安之吻吧。”

但他们俩个双臂下垂,站在那里不敢碰对方,不敢跳舞,只是傻傻地微笑着站在那里。

最后,我们一起喝了茶。

* * *

[1] Andreas-Hofer-Li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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