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就寝时间了,明天一早醒来就会看见陆地。麦克菲尔医生点着烟斗,倚靠在栏杆上,于诸天之上寻觅南十字星座。在前线待了两年之后,加之身上的一处早该愈合的伤口迟迟未能愈合,他很高兴如今至少能在阿皮亚静静待上十二个月,而这次旅行已经让他感觉好多了。一些乘客 两对夫妇互道晚安。麦克菲尔先生和太太单独留了下来,有两三分钟他们没有说话。
“我还是把扑克牌拿来吧。”医生最后说。
麦克菲尔太太疑惑地看着他。与戴维森夫妇的谈话让她有点不安,但又不愿说最好不要玩牌,以免戴维森夫妇随时进来。麦克菲尔医生把牌拿来了,她看着他一个人摆排阵,心里隐约感到内疚。楼下不断传来饮酒狂欢的声音。
“现在跟我一起跪下,来为我们亲爱的姊妹萨迪·汤普森的灵魂祈祷。”
他立刻开始了长长的、充满激情的祷告,祈求上帝垂怜这个有罪的女人。麦克菲尔太太和戴维森太太合着双目跪着。医生对此毫无准备,既尴尬又局促,只能跟着跪下。传教士的祈祷粗狂而善辩,且本人异常感动,言语之间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外面,无情的大雨一直在下,那极端的恶意已近乎人的脾性。
最后,传教士停了下来,顿了一顿说:
“我们现在重复一遍主祷文。”
其余三人一边念着,一边随他一道站起来。戴维森太太的脸色苍白而宁静,仿佛得到了抚慰,内心平和。但麦克菲尔夫妇突然感到一阵羞怯,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看才好。
“我下去看看她怎么样了。”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敲了敲她的门,开门的是霍恩。汤普森小姐坐在一把摇椅上,静静地抽泣着。
“你坐在那儿干什么?”麦克菲尔惊叫道,“我说过要躺着。”
“我躺不下,我要见戴维森先生。”
“我可怜的孩子,你觉得这样有什么用吗?你永远也别想说动他。”
“他说过,如果叫他,他就会来。”
麦克菲尔朝商人做了个手势。
“去把他叫来。”
商人上楼时,他默默地跟她一起等待着。戴维森进来了。
“很抱歉请你来这儿。”她一脸凄苦地望着他。
“我正等着你叫我来。我知道上帝会回应我的祷告。”
他们相互盯视了一会儿,随后她把目光移开。说话时她一直看着别处。
“我是一个坏女人,我要悔过。”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听到了我们的祈祷。”
他转身朝向两个男人。
“让我单独跟她待一会。告诉戴维森太太,祈祷已经有了回应。”
两人走出去,把门关上。
“真了不得。”商人说。
那天夜晚,麦克菲尔医生迟迟无法入睡。听见传教士上楼时他看了看表。已经两点了。透过隔开两个房间的木板墙,他听到戴维森大声地祈祷,直听到精疲力竭,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看见戴维森时,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传教士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很是倦怠,而眼里却闪烁着一种非人的火焰,似乎他心中充溢着难以抗拒的喜悦。
“我要你马上下去看看萨迪,”他说,“虽不能指望她的身体能好些,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转变了。”
医生感到又乏力又紧张。
“昨夜你跟她待到很晚。”他说。
“是的,她受不了我离开她。”
“你看起来很得意嘛。”医生怒气冲冲地说。
戴维森双眼放出狂喜的光芒。
“伟大的慈悲已经赐予了我。昨天夜里我有幸将一个迷失的灵魂送入耶稣仁爱的怀抱。”
汤普森小姐坐在摇椅上。床没有收拾,房间里也很乱,她甚至懒得装扮自己,只穿了一件肮脏的晨衣,头发胡乱打了个结。她的脸用湿毛巾稍微擦了一下,脸哭得肿胀起皱,一看就是个邋遢浪荡的女人。
医生进来时她抬起那双呆滞的眼睛,既惊恐又颓丧。
“戴维森先生在哪儿?”她问。
“你想的话,他马上就到,”麦克菲尔尖刻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的情况如何。”
“哦,我觉得还好,你不用担心。”
“你吃什么东西了吗?”
“霍恩给我送了点儿咖啡。”
她焦急地望了望门口。
“你认为他很快会下来吗?我觉得有他在我这儿,就不那么可怕了。”
“你还是星期二走吗?”
“是的,他说我必须走。请让他快点儿来吧,你对我没有任何用处。他是现在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那好吧。”麦克菲尔医生说。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传教士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来陪伴萨迪·汤普森,只在吃饭的时候跟其他人碰面。麦克菲尔医生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他要把自己累垮了,”戴维森太太怜惜地说,“要是不小心点儿,会垮掉的,可他就是不知吝惜自己。”
她自己也是苍白无力。她告诉麦克菲尔太太自己睡不着觉。传教士从汤普森小姐那儿回到楼上以后就开始祈祷,直到精疲力竭,但也没怎么睡,一两个小时后就起床穿好衣服,出去沿着海湾散步。他做的梦很奇怪。
“今天早上他告诉我,他梦见内布拉斯加州的群山了。”戴维森太太说。
“挺有意思。”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想起自己当初穿越美国,从火车的窗户看见过那些山岭,就像巨大的鼹鼠丘,圆而光滑,突兀地立在平原上。麦克菲尔医生还记得当时他猛然联想到那很像女人的乳房。
戴维森的躁动不安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忍受,但又被一种美妙的兴奋情绪所鼓舞。他把暗藏在那个可怜的女人内心角落里的残根余孽彻底拔除,跟她一起读经,跟她一起祈祷。
“简直太了不起了,”一天晚餐时他对其他人说,“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灵魂如深夜一样黑暗,现在已如初雪般洁白。我既谦卑又害怕。她对所有罪过的那份悔恨,很美。我都不配触碰她的衣裳。”
“你还执意把她送回旧金山吗?”医生问,“在美国监狱里关三年。我觉得你总该饶了她,别让她去遭那份罪吧。”
“啊,可你不明白吗?这是必要的。你以为我的心没有为她流血吗?我爱她就像爱我的妻子和我的姐妹。她在监狱的时候,我会一直承担她所遭受的痛苦。”
“胡说八道。”医生不耐烦地喊了起来。
“你不明白,因为你看不见。她犯了罪,她必须受苦。我知道她会忍受,会挨饿,受到折磨和羞辱。我要她接受对人类的惩罚,以此作为向上帝的奉献。我要她快乐地接受一切。她拥有的机会只有我们少数人能得到。上帝非常好,非常仁慈。”
戴维森的声音兴奋得直颤,几乎无法听清从他唇间狂泻而出的话语。
“我整天跟她一起祈祷,离开她后我又去祈祷,我用全身心的力量祈祷着,让耶稣赐予她这巨大的仁慈。我想要在她心里种下甘受惩罚的热切愿望,即便最后我放过她,她都会拒绝。我要让她觉得监狱的惩罚之苦是她摆在我们至福之主脚下的感恩祭奉,主为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日子慢慢过去。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关注着楼下那个可怜可鄙、深受折磨的女人,生活在一种不自然的兴奋状态中。她就像血腥的偶像崇拜中为野蛮祭奠备下的牺牲品,被恐惧支配,变得麻木。她忍受不了让戴维森离开自己的视线,只有他们在一起,才能唤起她的勇气。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奴性的依赖,不是在哭就是在读《圣经》、做祷告,偶尔精疲力竭,冷淡麻木。她确实期盼着严酷考验的降临,因为这似乎给了她一条直接而具体的出路,让她逃脱目前所承受的痛苦。她无法长时间忍受那不停袭扰的种种莫名的恐惧,弃绝了罪愆,也抛开了一切个人的虚荣心,蓬头垢面,穿着那件俗气的晨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已经四天没脱睡衣,也没有穿长袜了。房间里乌七八糟,东西乱丢。同时,雨仍在残酷地下个不停。本以为天上的水都已经倒空了,可雨依然倾泻如注,铁皮屋顶上的敲击声不绝于耳,简直教人疯狂。所有东西都潮湿发黏。墙壁和地上放置的靴子长出了霉斑。难眠的长夜伴随着蚊虫嗡嗡嘤嘤的愤怒吟唱。
“这雨哪怕只停一天也好啊。”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们都期待着星期二那条去旧金山的船从悉尼抵达。这种紧张的滋味实在不堪忍受。对麦克菲尔医生而言,他只盼着赶紧摆脱这个倒霉的女人,他的怜悯、他的愤懑也因这种愿望而统统化为乌有。无法避免的事情只能承受。他觉得,等那条船一开走,他连呼吸都能畅快些。萨迪·汤普森会被总督办公室的一位职员护送上船。这人星期一晚上来访,告诉汤普森小姐早上十一点做好准备。戴维森当时跟她在一起。
“我会关照把一切安排好。我打算亲自跟她上船。”
汤普森小姐没说话。
麦克菲尔医生吹灭蜡烛,小心翼翼爬进蚊帐,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唉,感谢上帝让这件事结束了。明天这个时候她已经走了。”
“戴维森太太也会高兴的。她说他累得不成人形,”麦克菲尔太太说,“她真是变了一个人。”
“谁?”
“萨迪。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这真能让人谦恭起来。”
麦克菲尔医生没作回答,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累坏了,因而比平常睡得更沉。
早上,有人用手碰他的胳膊,他猛地一惊,发现霍恩站在床边。商人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以免麦克菲尔医生失声惊叫,招手让他出来。平常霍恩都是穿一条破旧的细帆布裤子,但现在光着脚,只围了一条当地人的缠腰布,一下子显得像个野蛮人,麦克菲尔医生起床时看见他满身文身。霍恩打了个手势,示意到走廊上去。医生下床跟着商人出来。
“别弄出动静,”他低声说,“你得去一趟。穿上外套和鞋子。快。”
麦克菲尔医生最先想到的是汤普森小姐出事了。
“怎么了?我要不要带上医疗工具?”
“快,请快一点儿。”
麦克菲尔医生悄悄回卧室,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雨衣,又穿上一双胶底鞋,反身回到商人那儿,两人一起蹑手蹑脚走下楼梯。通向大路的门开着,门口站着六七个当地人。
“怎么了?”医生又问了一遍。
“跟我来吧。”霍恩说。
霍恩走出门去,医生跟着他,当地人凑在一起尾随其后。他们穿过大路来到海滩上。医生看见一群当地人围着什么东西站在水边。他们急忙往前,走了二十码左右,见医生到了,当地人让出一条路来。商人把他往前推了推,这时他看见一个可怕的物体,一半卧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那是戴维森的尸体。麦克菲尔医生弯下腰去——他不是那种一遇紧急情况就惊慌失措的人——把尸体翻过来。喉咙上的切口横贯两耳之间,右手上还握着行事所用的剃刀。
“已经凉透了,”医生说,“死亡肯定有一段时间了。”
“刚才一个去上工的小伙子看见他趴在这儿,就跑来告诉我。你认为他是自己干的?”
“是的。应该有人去报告警察。”
霍恩用当地话说了句什么,两个年轻人便离开了。
“我们得把他留在这儿,等警察来了再说。”医生说。
“他们可别把尸体弄去我房子里。我不会让他进门。”
“你得照当局的吩咐办,”医生尖刻地答道,“实际上,我估计他们会把他送到停尸间。”
他们站在原地等候着。商人从他缠腰布的褶层里拿出一根烟,也给了麦克菲尔医生一根。他们吸着烟,一边盯着那具尸体。麦克菲尔医生弄不明白。
“你觉得他为何要这么干?”霍恩问道。
医生耸了耸肩。过了一会儿当地警察来了,由一名海军陆战队员带领着,还抬着担架,接着又来了几名海军军官和一位海军军医。他们以事务性的态度处理这一切。
“他妻子怎么办?”其中一位军官问。
“既然你们来了,我就先回屋加几件衣服,再去告诉她这件事。最好把他稍稍修整一下再让她见。”
“我认为可以。”海军军医说。
麦克菲尔医生回去时,看见他妻子差不多已梳妆好了。
“戴维森太太为她丈夫担心极了,”他一出现她就连忙说,“他一夜都没有上床睡觉。两点钟她听见他离开了汤普森小姐的房间,但又出去了。如果他自从那时候就一直到处走,那绝对是死了。”
麦克菲尔医生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要她把这不幸的消息转告给戴维森太太。
“可他为什么这样做?”她惊恐万状地问。
“我不知道。”
“我可做不到,做不到。”
“你必须做。”
她害怕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他听见她走进戴维森太太的房间。他等了一分钟,让自己振作起来,然后去刮胡子、洗脸、穿衣服,坐在床上等他的妻子。终于她回来了。
“她要看看他。”
“已经抬去停尸间了。我们最好陪她一起。她听到后什么样?”
“我看是吓呆了。她没有哭,但浑身抖得像一片叶子。”
“我们最好马上走。”
他们敲了敲她的门,戴维森太太走了出来,脸色苍白,但眼里没有泪水。在医生看来,她镇静得不太自然。三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上了路。来到停尸间时,戴维森夫人终于开口了。
“让我一个人进去看他。”
医生和他妻子站在一旁。一个当地人打开门,她进去后又把门关上。他们坐下来等着。一两个白人走过来跟他们低声交谈,麦克菲尔医生把自己所知的这场悲剧讲给他们。最后那扇门又悄然打开,戴维森太太走了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她说。
她的声音冷酷而沉稳。医生无法理解她眼里的那种神情,还有苍白的面容异常严峻。三人慢慢往回走,一句话都没说。最后拐过一个弯,房子就在对面。戴维森太太倒吸了一口气,两人一下子停住脚步。一种难以置信的声音冲进他们的耳朵。沉默了很久的留声机又唱了起来,拉格泰姆的旋律既响亮又刺耳。
“那是什么?”麦克菲尔太太惊叫起来。
“我们继续走吧。”戴维森太太说。
他们走上台阶,进了门厅。汤普森小姐站在她的房间门口,正跟一个水手聊天。她身上突然发生了变化,已经不再是几天前胆战心惊、苦熬苦撑的样子。她换上了全套的华丽装扮,穿着白连衣裙和闪闪发亮的靴子,套在长筒棉袜里的肥腿在靴子上端鼓凸出来;她的头发精心梳理过,戴着那顶覆满俗艳花朵的大帽子。她的脸敷了脂粉,眉毛粗黑吓人,嘴唇涂得猩红,身子挺得笔直。她又变回他们最初认识的那个趾高气扬的浪荡女人了。他们一进门,她就爆出一阵响亮、嘲弄的笑声。接着,当戴维森太太不由自主停下来,她嘬了嘬唾沫啐了一口。戴维森太太往后一缩,两小片红色立时出现在脸颊上。她用双手捂着脸急匆匆跑上了楼梯。 麦克菲尔医生气坏了,他推开那女人进了她的房间。
“你这究竟是在干什么?”他大声嚷道,“停下那台该死的留声机。”
他走上前去把唱片扯了下来。她转身对着他。
“我说,大夫,别跟我来这套。见鬼,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他喊道,“你是什么意思?”
她鼓起精神。无人能够形容她表情中的鄙视,还有她在回答中投入的轻蔑和憎恨。
“你们这些男人!你们这帮污秽、肮脏的猪!你们全都一样,全算上。是猪!是猪!”
麦克菲尔医生倒吸一口气。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