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井荷风 著
谭晶华 译
迄今为止,在明治现代文坛,成功开拓了一种不曾有任何一人着手或试图着手开拓的艺术的,就是谷崎润一郎氏。换言之,谷崎润一郎氏就是现代作家群中完全具备无人可有的特种素质和技能的作家。
我光荣地担任其作品的评论人,将他以往发表的作品中特别引人注目的列举出来。那就是已经停刊的《新思潮》 在剧本《象》当中,他以如下简单的会话,十分巧妙地令人们想起了那个时代、人物和生活。
工匠男二:“是这个理。比起神轿来,大家还是更想看拉象的彩车吧!”
工匠男一:“你朝半藏御门那边瞧瞧吧,简直是人山人海呀。”
还可以看看短篇小说《刺青》开头那一段。
那是人们把“愚蠢”当作高贵道德尊崇的年代,世人也不像现在这样互相猛烈地倾轧。老爷和公子脸上不见阴云,侍奉的女佣和花魁们的笑料不断,靠卖弄嘴皮子的司茶人和帮闲之类的职业相当盛行,社会上一派歌舞升平、悠游自在。女定九郎、女自雷也、女鸣神……当时的戏剧、草双子均以美丽的人为强者,丑陋的人为弱者。人人努力变美,使得大家朝天秉的身体注入色彩,鲜艳浓香、绚丽多彩的线条和颜色在当时人们的身体上跃动。
谷崎氏的《麒麟》开头处也同样以一种独特的笔法,以几行简短的文段巧妙地写出了作者想要说明的故事气氛。
公元前四九三年初春,鲁定公举行 ※ ※ ※
谷崎氏的作品中可以明显地看出三个特质。
首先是由肉体的恐怖而滋生的神秘幽玄。从肉体上的残忍出发,反动性地可以得到痛切的快感。《刺青》的主人公清吉持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快乐和夙愿”,那就是“当他的针尖刺入人的肌肤时,带着殷红的鲜血肿胀起来的肌肉的疼痛,会使大多数难以忍受的男人发出痛苦的呻吟,然而,这种呻吟越是响亮,清吉就越能感到难以名状的愉悦”。这一篇小说的重点在于如此残忍的艺术家将在深川女子洁白的肌肤上刺上代表自己精神的蜘蛛刺青。《麒麟》这一篇中,插入了齐灵公为了爱妃南子夫人使一群受处罚的罪人在被鲜血染红的宫殿阶梯下蠢动的一节。稍长一点的短篇小说《少年》整篇尽是由肉体上的残忍和恐怖写成的作品,他必定会将最使人战栗的事件用美丽的文章、在美丽的诗情中展开情节,犹如我们在歌舞伎的舞台上体味“杀人场面”一样,只会给观众带来地道的、经过洗练和琢磨的艺术的感动。这一点换句话说,作者可以从肉体的记述中直接创造出精神上神秘幽玄的氛围。这由自己所受到的肉体的恐怖而产生的灵魂的不安,在其创作中再进一步,我相信很容易使谷崎氏磨炼成波德莱尔[3]和爱伦·坡[4]的意境。
《少年》这篇作品,与作者下一篇作品《帮闲》骨子里的东西相同,当来自他人的侮辱到达极致,反而会使他感到一种痛切的娱乐性的安慰,这一病态的心理状态得到了毫无遗憾的解剖。将前面提到的肉体上的恐怖和对于这种屈辱的病态性的狂爱合在一起,谷崎氏把自己的作品做成了达到极致糜烂的颓废艺术的最好范例,可以说已经是颓废的艺术。那么,对于令人对这位作家的人格、思想感动的背后所盘踞的所有遗传性过去文明的烦恼就无须再作说明了。
谷崎氏作品的 但是,在吾看来,那些尚未能在词句、文章、语法上成熟的文学作品,正如乔叟[8]以前或以后的英国文学,又像马莱布[9]改革的法国文学那样,无论那是多么杰出的东西,都将是只具有为引起下一时代到来的完成品之前,预备时期的一种半成品价值的东西。如今从那些原始的作品处翻个个儿,接触到谷崎氏的文章,就会产生犹如走过河边卸货场后进入宽广公园一般的心情。
谷崎氏宛如《刺青》的主人公在女人的肌肤上一针针刺入刺青一样鲜明地描写物象,有时会令人感到其是否有点儿带有夸张的癖好。然而,他文章的美绝不是靠修辞等雕虫小技,而是完全发自内心的感激,我们只要看看他在《帮闲》中对于隅田川的描写就可明白。
潜过浓郁雾霭深处、从千住方向穿流而来的隅田川,在小松岛的一角形成一条波浪推进、水量充沛的大河,河水沉醉在两岸的春色中,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慵懒而又缓慢地来到吾妻桥下。河面上,满溢的河水、从容不迫的波涛起伏荡漾,倦怠地撞击拍打,用手触摸,仿佛棉被那样柔软。河面上,漂浮着几艘小舢板和赏花船,不时驶离山谷堀码头的摆渡船绕开河上上行和下行的船只,将满载至船舷的乘客送往河堤。
吾觉得,像谷崎氏这样对于要描写的部分,先是冷静、沉着地反省所写部分为何物,然后才选出最契合的词句泰然自若地下笔,这样做的除了他之外别无他人。如此选出的词句既没有判断的失误,也不会歪打正着,如同瞄准后射准幻影靶心的高手的目标。所以,即使作品的内容显示出极其病态的倾向,其词句依然明确,文脉相当规整,不会紊乱,表现出非常简明扼要、雄浑有力的笔致,也许这到底还是“把同情、透彻、冷静、情调等一看相矛盾的两个极端的事物巧妙地进行调和”的都会气质的一个方面。
看到谷崎氏以如此正确的文句写成富有个性特征的一篇故事的技巧,吾不由得被他庄重的艺术权威所打动。在今日处在混沌状态的文坛中,谷崎氏是门第和家教都十分杰出的作家。吾的评论不敢抬高或贬低谷崎氏的真正价值。上田先生接触到精雕细琢的谷崎艺术时不禁感激涕零。吾还记得有一次会议上,森鸥外先生问道:《刺青》的作者来了吗?崇拜谷崎氏的不敢称只有吾一人。吾真切地希望为了吾人的文坛,除了不勉强假装公平、常以偏狭的诡辩为乐的本人之外,最终能对谷崎氏作品做出更有信誉的专家评论问世。
(这是在谷崎氏发表《台风》一作之前写下的。对于他之后的作品,相信还有机会再论。)
九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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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文发表于1911年,刊载于永井荷风主编的杂志《三田文学》。——编者注
[2] 法朗士(Anatole France, 1844—1924),法国小说家、评论家。作品讽刺而幽默,持怀疑主义态度。192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著有小说《苔依丝》和评论《文学生活》等。
[3] 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ire, 1821—1867),法国诗人。现代诗的先驱,开辟了象征主义的创作道路。著有诗集《恶之花》、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和评论集《浪漫主义艺术》等。
[4] 爱伦·坡(Edgar An Poe, 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评论家。主张诗是由音乐般的语言组成的美的创造。小说创作富于戏剧性,擅长科幻和侦探小说。
[5] 易卜生(Henrik Ibsen, 1828—1906),挪威剧作家、诗人。著有剧本《玩偶之家》等。
[6] 格里格(Johan Nordahl Brun Grieg, 1902—1943),挪威诗人、剧作家。
[7] 邓南遮(Gabriele D’Annunzio, 1863—1938),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和戏剧家。作品多宣扬肉感和唯美主义。
[8] 乔叟(Geoffrey Chaucer, 1340—1400),英国诗人。著有《坎特伯雷故事集》等。
[9] 马莱布(Ffanedil;ois de Malherbe,1555—1628),,法国诗人。著有《诗集》和《论德波尔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