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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美子之足_刺青

作者:谷崎润一郎 字数:9636 更新:2025-01-08 14:27:57

老师:

我是一个年轻的学生,与老师未曾有过一面之交,突然给您写这样的信件,请原谅我的失礼。

我现在要给老师讲一个长长的故事,请您无论如何要看到最后。——在您百忙之中,十分惶恐。——先拜托您了!

可是,我要说的这件事多少也有点儿任性,我在私下里想,要讲的这个故事,或许对老师而言,并不是使您感兴趣的事。倘若多少有那么一点价值的话,老师愿把它当作创作的某种材料,我压根儿不会有任何异议,不仅如此,还会大大地感到光荣。说句老实话,我打内心里希望老师来日将它写成小说,我正是抱着这样的野心写下这封信的。若不是老师,不是一直崇拜的老师,就不可能会有人能理解这个故事中主人公那可怜的、不可思议的心理。能对主人公表示同情的,除了老师之外就别无他人。——如此一想,我写这封信的最初动机,就是只要您能够听我说,我就十分满意了,希望您尽可能把它作为材料。只顾着自说自话,也许会惹您生气,不过,您若能接受,故事的主人公会十分高兴的。我相信,像老师这样具有丰富想象力、迄今为止又积累了大量经验的人,这个故事所讲述的事实,绝不会没有一读的价值。要是像我这样没有文采的人来写,就算不上是件什么特别的事。但是,请老师对这件事抱有兴趣,把我信上写的这件事看完,这是我再一次的恳求。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前不久已经去世,此人姓塚越,从江户时代起就在日本桥的村松町开了当铺营生,我要说的塚越是从先祖传下的 如是往年,新年的拜会差不多就可结束,可是我就像捡到了什么便宜似的,从那天的早上一直待到下午两三点钟,吃午饭的时候,陪着隐居先生,在富美子的敬酒中,隐居先生醉了,我觉得自己差不多也醉了。

“宇之先生呀,真不好意思,我还没见过你的画作,你是学西洋画的,肖像油画一定很拿手吧。”

隐居先生忽然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早已是酒过数巡的时候了。

“什么拿手不拿手的,应该是相当了不起了。您可不要生气啊。”

富美子话音亲昵地说着,把脑袋朝我的方向伸过来,长长的后颈处的发际扭曲,又向上噘起了下嘴唇。

“说到拿手,其实并不是我看不起宇之先生。如你所知,我是个老派人物,对于油画我是分不清好坏的……”

“那就更奇怪了,分不清好坏,那就更不应该用那种说法嘛。”

富美子以如此老成的口吻来戏弄和教训隐居先生,她的年龄正值十七岁的春天,每次受到她的责备,隐居先生虽然一一辩解,但是,眼边和嘴角处都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喜悦微笑,他的高兴的神情过于露骨,反而令我感到羞怯。有时,他又会大笑起来:“啊哈哈哈,又被你将了一军!”隐居先生挠着头,做出一副惶恐的样子。他那模样,好像完全被富美子所耍弄,变成了一个老好人,一个不懂事的大婴儿。在场的三个人中,隐居先生六十一岁,我十九岁,富美子最年轻,今年十七岁,但从话语上看,顺序正好颠倒过来,在她面前,我和隐居老人都被当成了孩子。

隐居先生突然提出油画一事令我感到奇怪,原来他是想让我为富美子画张油画。

“虽然不懂画的好坏,但油画看上去总比日本画来得真实。”

他这样说着,拜托我尽量把她的样子画得鲜活一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画得令老人满意,我完全没有把握,但是,以此为机缘,我能够亲近富美子的野心占了先机,便说一不二地答应了下来。之后,就每周大约两次跑到隐居先生家里以富美子为模特画肖像画。

东京的平民商业区的老商家建筑结构大致相同,入口处狭窄,里面开阔,而且越往里走光线就越黯淡,大白天也像仓库那么幽暗。塚越家也一样,隐居先生的房间在后面独立屋子的客厅,只要天气不怎么好,下午三点起就暗得看不清报纸上的文字,加上正月正好是日头最短的时候,所以等到我从学校下课后绕到他家,外面的天还是亮的,他的房间里已经暗了下来。在这样的房间里画油画,实在是很勉为其难的。能够采到的光只有房间前半部从五坪的中庭院照射进来的微弱的冬季阳光,宛如被太阳抛弃后的寂寞、朦胧、浅白色的反射光。在黑暗中端坐着富美子,她的蛋形脸、下滑的肩膀,外露后颈的发际都承接了反射光而微微发白——怎么说才好呢?这种情景严重干扰了我烦恼的神经。我停止了画画,想久久地凝视那白细柔软的肉体曲线。

总算到了开始工作的阶段,隐居先生点亮了六十支光的大灯泡,外加一盏瓦斯灯,将室内照得通亮,刺得眼睛发疼。光线的问题总算得到了解决,不,毋宁说补充得有些过头了,接下来是就模特姿势的商讨,这是一个麻烦的问题。隐居先生一开始说要画肖像,所以我决定帮她画一幅半身像。可是,隐居先生又提出:

“怎么样?宇之先生,就这么坐着画没啥意思。在画里摆出个造型,请你把她画下来如何?”

他说着,从地柜底下抽出一本陈旧的草双子插图读物,翻开来让我看其中的一幅插图。那是柳田种彦的《乡下源氏》,记得插图是歌川国贞画的,图上是一位年轻的女子——恰似富美子那样具有国贞式的美貌,赤脚走过长长的乡间道路而来,这会儿总算走到了古寺庙的空房间。女子想进屋子,正坐在廊檐边用手巾擦净被污泥弄脏的双脚。她的上半身向左侧倾斜,几乎要倒地外斜的胴体只靠细细的胳膊支撑,从走廊垂下的左脚趾微微踩住地面,右脚弯曲成“く”字形,用右手擦着她的脚底心。年轻姑娘的姿势,足以证明从前的浮世绘画家对女性柔美的肢体变化具有何等敏锐的观察能力,并抱有多大的兴趣,画出令人惊叹的绝妙图画。最令我钦佩的是,他们笔下的女人手脚柔软、纤弱,不仅可以做出各式各样的弯曲,而且这种扭曲并非随意,而是极其细微的、贯彻全身各个部位的力量的平衡。女子虽然坐在廊边,但绝不是安安稳稳地坐着,就像刚才叙述的,她的上半身向左侧,右脚朝外弯曲,只要稍稍一拉支撑廊缘的左手,马上就会失去平衡而跌倒,她的姿势就是如此危险。所以,为了应付这样的危险,必须将自己纤细的肌肉像一根铁丝一样绷紧,这就展现出难以言喻的姿态之美,那是全身的任何部位都充满力感的缘故。譬如说支撑着下落肩胛的左手手指,整个手掌紧贴在走廊的地板上,五根手指恰似痉挛一样高低不一。此外,垂向地面的左脚,也并不是毫无意义地垂荡,她的脚底几乎与小腿垂直,大脚趾的尖端竖起,仿佛是一只鸟喙。这些都是人物用尽全身力气的证明。其中最微妙的是弯曲着的右脚,因为女子试图用右手去擦她的右脚,就势必要采用这种姿势。弯曲的右脚其实是用右手擦拭时的勉强的需要,倘若她一松手,右脚就会一下子落下撞到地板上的。所以,女子的右手不光在擦脚,同时也在扯住那只脚不让它掉下去。看到这些,我不得不承认浮世绘画家精密的观察和丰富的才华。因为用手让一只脚向上翘,抓住脚踝或脚背比较容易,可是画家故意不那么画,而是将手指从脚的无名指和中指处嵌入,只捏住两根脚趾,勉为其难地把整只脚往上扳。穿过两根脚趾的玉手控制住弯曲的脚,宛如被压制住的想要松弹开的钟表发条,使悬在半空中的膝盖瑟瑟颤抖。我这是在努力说明所谓画面究竟是怎样的东西,相信老师应该有所了解了吧。一个妖娆的女人,像纤柔垂柳一般放松自己的手脚,茫茫然地伫立或睡姿不雅地躺在自己的住所,固然有她的情趣,不过像这张画那样画出全身弯曲,具有鞭子一般的弹性,亦完全无损于女性的特有之美,在描绘时无疑是更具难度的。因为其中“柔软”中有“强直”,“紧张”中见“纤细”,“运动”中存“优柔”,犹如声嘶力竭扯破嗓子在不停鸣啭的黄莺的可称为认真、可爱的模样。实际上,要为这样的姿势赋予如此的美感,那么,画家必须将那位女子的手脚上的根根指头到指尖的肌肉,都画得充满生命的活力。画中女子的姿态,虽说为了表现其娇媚并非没有精心雕琢和夸张之处,但是,绝不是不自然或牵强的。只是用这一姿态表现她的娇媚,就必须具备画上的柔韧、娇艳的与生俱来的舒畅完美的肢体。如果给一个丑陋的、腿短的、脖粗的胖女人画上这种身姿,那就无法入目了。创作这幅画的歌川国贞一定是亲眼目睹过摆出如此姿态的美女,被她那妖艳的身姿所吸引,准备好在合适的时间用画来再现。如若不是,我觉得单凭想象,是无法把这么难的姿势画得如此完美的吧。

按照隐居先生的要求,让富美子摆出这样的姿势,将她画成油画。可是,这最终是做不成的事情。要是以我拙劣的画技尝试,怎么可能达到歌川国贞版画那种美妙的效果呢?我觉得隐居先生完全不懂油画,只是一厢情愿地要求。在隐居先生看来,没有颜色的木版画尚且可以呈现如此生动的美艳,改以活人体为模特的油画,那该增添多少美色啊!我十分诚恳地向隐居先生说明:正因为是版画,所以才能画到如此巧妙的地步。要用油画画出同样的效果,需要画家有相当了不起的才能和天分以及熟练的技巧才行,并以此为理由固辞。然而,不管我怎么说,隐居先生就是听不进去。他搬出夏天乘凉用的竹制长凳,放到客厅中央,让富美子坐在凳子上,说是无论如何也要我画她擦脚的姿态,画得好不好反正自己也不懂,只要多少有点儿像模特的姿态就满意了,反正你得画着试试,礼金要多少都给。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点头,执拗地要我画。

“你千万别再推辞啦,拜托你,无论如何也要拜托……”

隐居先生说着,绰号“蛤蟆嘴”的大嘴上浮现出令人不舒服的狞笑,搞不清那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当真的,他用态度暧昧的口吻,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件事。平时隐居先生的行事风格十分干脆,明白事理,到现在才知道他还潜藏着这样固执的一面。他居然有与人家黏黏糊糊地纠缠一双脚的倔强个性,对我而言完全是意外的发现。而且,当时隐居先生的表情实在是叫人不可思议。他说话的样子和态度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而眼神却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大不相同。对我讲话的时候,眼睛好像始终注意着其他事物,瞳孔被吸进了眼窝的底部,呈一种异样兴奋的神情,从中可以领略到不同常人的精神错乱的神经。他的眼神中肯定隐藏着某种非同寻常的东西。隐居先生受到亲戚们嫌弃的缘由,说不定就隐藏在这眼神之中。我是冷不防地这样感觉的,同时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受到了冲击。

特别推动我产生这种直觉的是富美子的态度,她注意到隐居先生的眼神变化,一副“又来了”的尴尬表情,皱着眉头,“啧”地咋了咋舌,瞪着隐居先生,以斥责喜欢磨人的小孩的口吻说:

“你是怎么搞的!宇之先生说不行的事,你非要去做能行吗?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人吗?要在客厅当中的竹子长凳上摆出坐姿,那么麻烦的模仿,我可做不到!”

于是,隐居先生三拜九叩似的恳求富美子,连哄带骗地取悦她,请她一定要摆出坐在竹长凳擦脚的姿势(诚然,在恳请她的时候,他的脸是笑盈盈的,只是眼神越来越显得亢奋)。我只得把自己的事情撂在一旁,不由得同情起富美子来。为什么呢?因为歌川国贞的画只是捕捉了女人瞬间的动作,要摆出那样的姿势对模特而言,实在非常困难,我想那模样很难维持三分钟。尽管如此,这位任性的富美子却又依从了隐居先生的要求,并不情愿地坐到竹长凳上——我暗自推测,那里一定有着某种深刻的理由。要是富美子坚持不从,隐居先生的发疯似的眼神会</a>越来越亢奋,最终就不光是疯狂的眼神,连语言和行动也会发作的吧。——富美子有着这样的担忧才妥协委屈自己的。我总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宇之先生真是可怜呀。不过,这个人是疯子,惹不起的。行啦,不管画得成还是画不成都没关系,做个样子画一下,让他气顺就行。”富美子坐到竹制长凳上说。由此我更加觉得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了。

“是嘛,那我就试着画画。”

说着,我不得不转向画架。当然,并不是真的下了要画的决心,只是理解了富美子的用意,不去忤逆隐居先生而已。

不一会儿,富美子模仿隐居先生出示的草双子绘本中的女人,左手撑在竹制长凳上,用右手扳成“く”字形弯曲的右脚脚趾尖,做出与原画作完全相同的姿势。说来十分简单,可当时我却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富美子坐在竹长凳上一摆出这个姿势,立刻化作了歌川国贞画作中的那个女人,我这样说或许更贴近真相吧。我先前说以这样的姿态表现女子的娇媚,必须是具备与生俱来的柔韧而娇艳肢体的女性,没想到这样的表述用来形容富美子的纤细的手脚是最合适的。如果不是富美子那样俊俏的体态,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模仿出画中女子的姿态?听说她当艺伎的时候,就特别擅长跳舞,果不其然。如若不然,一般的模特女性是无法模仿这么高难度的姿势,摆出如此柔美、优雅而又轻松自然的体态的。一时间,我以一种沉醉其间的心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比较画作中的女子与富美子,看看哪边是画作哪边是真人。是的,真是越看越分不清画与人了。富美子的躯体——画中女人的躯体,富美子的左手——画中女子的左手,富美子的左脚大拇指尖——画中女子的大拇指尖,这样一一查看下去,哪一边都充满了相同的力量,同样富有紧张感。这么说似乎有点儿啰唆,在此我再说一遍,富美子的体态有多么娇艳。一般的模特也未必一定无法模仿画作中女子的姿势,但是比模仿更难的是,一道道细致的肌肉曲线所表现的力量与健美,如果不是富美子恐怕无法复制。我想说的不是富美子在模仿画作中的女人,而是画中女人在模仿富美子,甚至可以说,歌川国贞就是以富美子为模特画出这幅画来的。

即便如此,在为数众多的草双子插画读本中,隐居先生为何特别选中这幅画要求富美子模仿呢?隐居先生为什么如此喜爱这个姿势呢?由于他的热切希望程度强烈,导致我想到了这一点。当然,摆出这样的姿态,一定能使富美子比一般姿势更能发挥体态的娇艳,不过,仅仅是这个理由,恐怕不至于使隐居先生的眼神变得那么疯狂,着迷到头晕目眩的程度。对于他的“眼神”始终抱有疑问的我,很快就想到这种姿势中一定潜藏着吸引老人的东西,而那东西若是普通姿势所无法表现的肉体美的一部分,那就一定是从和服衣摆中露出的活动的双脚——从小腿到脚趾尖部分的曲线。我是一个从孩提时代看到年轻女性美好脚形就会产生异样快感的人,其实,我早就对富美子光脚的曲线美着了迷。她那挺直、犹如精心削刻过的白乳木似的小腿,越往下就越细,来到脚踝处一下子收紧,尔后再缓缓地倾斜成柔软的脚背,在脚背的尽头,五根脚趾从小指依次向前延伸,到大拇指脚尖处并列,让我感到简直比她的相貌更美。富美子的“容貌”在世间并非独一无二,但是她那完美、漂亮的“脚”倒是从未见过的。脚背扁平,脚趾之间分开,看得见指间的空隙,那种脚就和丑陋的容貌一样惊人,看了不快。可是,富美子的脚背上的肌肉隆起,五根脚趾像英文字母“m”一样并拢,像整齐排列的牙齿,又像是用糯米粉做成的脚形,脚趾部分是用剪刀修剪出来的脚趾一样,显得整齐、美观。倘若说她的每一根脚趾都是以糯米粉做成的工艺品,那么脚趾尖端的指甲又该怎么比喻呢?我想说它像是排列的围棋子,却比围棋子更艳丽、更小巧。恰似技艺高超的工匠将珍珠贝壳切割成又小又薄的壳片,经过仔细的打磨,然后用镊子之类的工具将它们一片一片地镶在糯米粉做成的脚趾上,这才成就了如此漂亮的脚趾。每当我看到这么漂亮的东西,总会感到造化之神创造每个人时的不公,一般的野兽和人类的指甲是“长出来的”,而富美子的不是,只能说是“镶嵌出来”的。是啊,富美子的脚趾天生就是一颗颗的宝石,要是取下她的脚指甲,连接在念珠上,一定可以做成最高级的女王首饰。

富美子的两只脚随意地踏在地面上,抑或说是懒洋洋地抛在榻榻米上,显示出一种建筑物式的美观。然而在她的身子左侧,受到向左倾斜的上半身的影响,脚有力地向下伸出,只是稍稍碰到地面的大拇指承担了整只脚的重量,脚趾尖牢牢顶住了地面。因而,从脚背到五根脚趾的皮肤都绷得紧紧的,同时,又显露出莫名的害怕、恐惧、缩成一团的神情。(对脚用神情一词有点儿滑稽,不过,我相信脚和脸一样都是有表情的。一个多情的女人和冷酷的女人,只要看她脚的表情就能明白。)这就如同一只受到威胁马上想飞走的小鸟,会刹那间紧缩翅膀,腹部憋足一股气的感觉一样。她的脚背呈弓状竖起,连里侧的柔软的肌肉也叠加起来,可一览无余。从里面看,锁在一起的五根脚趾,排列成贝柱状。另一只脚因为用右手拉住距离地面两三尺,所以显示出完全不同的表情。如果我说它“在笑呢”,一般人可能无法接受,即使是老师,您也会扭转头去露出奇妙表情的吧。可是,我除了用“在笑呢”之外,找不出更加确切的语言来形容她右脚的表情。那么,她的右脚呈现一种怎样的状态呢?由于小拇指和无名指被捏住吊在半空中,其他三根脚趾各自分开,呈现出脚底心被人挠痒痒时的奇妙扭曲的娇态。是的,脚底被挠痒痒时,脚背和脚趾常常会出现这样的表情,由于是搔痒,所以说脚是在笑,应该没有问题吧。我刚才说是娇态,脚趾和脚背彼此朝相反的方向弯弓,其连接处的关节呈凹下深陷的模样——整只脚犹如一只装饰用的弯曲的大虾,这在观赏者的眼中却是一种娇态。要是没有富美子那样的舞蹈素养,身上的关节可以任意伸缩自如,那她的脚就不可能弯转得那么娇艳,它就仿佛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女人在那儿飞身曼舞的娇态。还有一点不容忽视的是她那浑圆的脚踝。大部分女人从脚踝到脚后跟的线条多少会露出破绽,而富美子的则完美无缺。我好几次没事绕到她的身后,悄悄欣赏正面无法把玩的她的脚后跟曲线,贪婪地将它深深地印入脑海之中。她的脚踵下是怎样的骨骼,上面附着着怎样的肌肉,才会形成如此浑圆、优雅、光滑的脚后跟呀!富美子从出生到十七岁的芳龄,这脚踵除了榻榻米和棉被之外再没有踩踏过什么坚硬的东西吧。我生为一个男子,真想变成一只这样的美丽的脚踵,附着在富美子的脚底,不知道会有多么幸福。如若不然,我也想成为被富美子脚踵踩过的榻榻米,要问这世上我的生命和富美子的脚踵何谓尊贵,我的回答是后者。为了富美子的脚踵,我将欣然赴死。

富美子的左脚与右脚,居然如此相似,哪儿有姐妹俩的脚会如此相似、如此漂亮的?姐妹俩是会以彼此不同的姿态来比美的。我为了宣扬她的美,用了许许多多的文字,但最后还必须加上一句,那就是刚才形容为姐妹的她的两只脚的肤色,无论形状如何规整,皮肤的色泽不好脚就不可能这么漂亮。想来富美子一定会以自己脚的美丽为骄傲吧。每逢入浴之时,就像做脸部美容一样,也要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脚吧。总之,肤色靠的是每一年的不懈的研磨保养,这样才能保持其润泽与光亮,恰似象牙那么洁白和滑溜。不,说句老实话,即使象牙也没有富美子的肌肤那么具有神秘的色彩。只有在象牙中流通上女性温暖的血液,或许才会出现与此接近的、神圣而又润泽的不可思议的色泽。富美子的脚,并不是一色的白皙,脚踵周边和脚指甲上都渗透着蔷薇色,有一条淡红色的边缘线。看到这一切,我就想起了夏天的饮料草莓牛奶,用白色的牛奶冲淡草莓汁——这样的色彩正在富美子的脚部曲线上流通。或许是我的臆测,她为了炫耀如此美丽的脚,才出人意料地轻易接受了这么不舒适的姿势。

我对于异性脚的心情——只要看到美女的脚部,马上就会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憧憬之情,犹如崇拜神另一半的不可思议的心理作用——这种作用,从小隐藏在我的心底,虽然还是个孩子,也知道那是一种病态的感情,尽量不让他人知道。然而,能感到这种疯狂心理作用的人并不只是我一个,这世上渴仰异性之足的拜物教徒,可以被称为Foot-Fetichist[1]的人,除我之外还有无数人,我是最近从书本上得知这一事实的,所以暗地里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的同伴。可是,我很快就发现这塚越的隐居先生就是我的同伴。他跟我不同,不会去阅读那些新的心理学书籍,当然也不懂Foot-Fetichist的惯用语,或许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世上有那么多自己的同伴,只像我孩提时代相信的一样,认为只有自己才是那可恶的习性的崇拜者。尤其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有所不知的是,以潇洒的江户哥儿自居的隐居先生,内心暗藏着近代的病态神经,本身就是一个时代的错误。“像我这等通情达理的人,怎么会有那种奇怪的病呀?”隐居先生一定会皱起眉头,担心一旦让他人知晓,那会多么不好意思。如果我没有同样的毛病,不用同样怀疑的眼光去观察他的话,隐居先生或许永远不会暴露出心中的秘密的吧。一开始我就从老人的举止中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动作,他会不时偷偷窥视富美子的脚,那模样和眼神都令人感到奇怪。

“对不起,这双脚的形状实在漂亮,我每天在学校里看惯了模特,却从未看到过这么完美漂亮的脚部。”

我这么说,是故意挑逗隐居先生,于是,他一下子红了脸,眼睛照例发出了可怕的光亮,浮现出想要隐匿的羞怯的苦笑。我积极地向他说明女性脚部的曲线在她们的肉体美中占有何等重要的因素,崇拜美丽的脚是普通的人之常情。隐居先生这才放下心来,开始一点点地露出尾巴来。

“哎呀,隐居先生,刚才我虽然表示反对,不过,您要她采取这种姿势,的确也有道理。采用这样的姿势,可以完全表现出她脚部的美丽,您可再也别说自己不懂得作画了。”

“不,谢谢!宇之先生这么说我很高兴。说起来西方的事情我不清楚,不过,日本的女人从前都以脚美为骄傲的。所以你看呀,旧幕府时代的艺伎,为了让他人看到脚,大冬天也不穿布袜子,说那样才显得俊俏,能取悦于客人。可如今的艺伎出场都穿上了短布袜子,和以前完全不同。这是因为她们现在的脚很脏,所以想脱也脱不了。富美子的脚很美,我坚决主张她任何时间都别穿短布袜。”

隐居先生说着,洋洋得意地扬起下颏,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

“宇之先生能够明白我的心情,我就无话可说了。画画不好也没啥关系,如果觉得麻烦,别的地方不画也行,请只要把脚部仔细画好。”

隐居先生最后得意忘形地如是说。普通人一般理所当然地只要求画脸部,隐居先生却要求只画脚部。他与我具有同样的毛病,只消那一句话就毋庸置疑了。

以后,我几乎每天去隐居先生的家,即便在学校里,富美子之足也始终在眼前闪现,简直无法好好干事。可是,一旦跑到隐居先生的家里也无法集中精力做好他委托的工作,画作只是随心所欲地应付一下,大多数的时间都和隐居先生一起凝视着富美子的脚轮流发出赞叹之声。十分了解隐居先生病态癖好的富美子,承担了无聊的模特工作,虽然有时会露出讨厌的神色,不过,大部分的时间,她还是在默默地听我俩的谈话。所谓的模特,其实并不是专为了给别人画的模特,而是疯狂的老人和青年的四只眼睛紧盯不放、出神发呆的视线——本人觉得很不舒服的视线——的目标,是为了被人崇拜的模特。富美子的立场可以说是相当奇妙了,如此看来,一双天生美丽的脚,却带来了莫名其妙的麻烦。对普通的妇女而言,这种傻乎乎的工作准会推辞谢绝的,而聪明伶俐的富美子却佯装不知,甘愿当老人的玩具。说是个玩具,其实只是让人看看脚加以崇拜,对方就会高兴得晕晕乎乎不明方向。换个角度说,世上哪有如此容易的工作!

随着我与隐居先生毫无顾忌的交往日渐深入,他的病态癖好暴露得越来越露骨了。我出自一种好奇心,把老人引向更加深入的地方。为了达到目的,我有必要交代一下自己冷酷的个性。我故意夸张地讲述自己过去丑陋的经历,努力从隐居先生的头脑中消除其羞耻的观念。如今想来,那时我并不是只有想知道别人秘密的单纯的好奇心,或许在内心深处还潜藏着一种难于抑制的欲求在驱使自己。我和隐居先生成了同伴之后,也许想着在感情的深处搜寻彼此之间令人忌讳的底线。听到我的告白,隐居先生极有同感,把他自己相似的经历也毫无保留地端了出来。他从孩提时代到画家以上的漫长岁月的经验,在滑稽、丑陋和新奇方面比起我的来,要丰富得多,倘若一一记录于此,那就不胜枚举,故一概省略。在此只举一例说说他的新奇。据说隐居先生并不是 最后祝老师文笔精进,多福多祥!

谷崎老师 座右

野田宇之吉

大正八年[2]五月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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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意为“足拜物教徒”。

[2]  即19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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