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我国字字珠玑的语言感到惊异,每一个声音都不啻一件礼品;全都饱满而又硕大,就像珍珠,真的,有些东西的名称比东西本身还要可贵。[1]
果戈理
矮林区中的泉水
俄语中有许多字本身就放射出诗意,一如宝石之放射出闪烁不已的神秘光泽。
我当然懂得这种光泽并无神秘之处,任何一个物理学家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光学规律解释这种现象。
但是宝石的光泽仍然使人们觉得神秘。人们明知迸射出灿烂光辉的宝石内部,本身并不存在光源,却偏偏不愿接受这种思想。
人们对于许多宝石都持这样的态度,即使对于海蓝宝石这样普通的宝石,也是如此。这种宝石的颜色简直无以名之。直到今天人们还没找到恰切的字眼来形容它的颜色。
海蓝宝石(аквамарин——原意为海水)若顾名思义定是一种与海浪颜色相同的宝石。其实并不尽然。在这种宝石透明的深处固然有淡绿色和浅蓝色的柔和色调,然而这种宝石的主要特点却在于它被一种纯粹的银光(正是银光而不是白光)从里到外照得亮晶晶的。
如果你仔细地端详海蓝宝石,就会觉得看到了一泓静静的、呈现出星星颜色的海水。
显然,海蓝宝石和其他宝石之所以会引起我们的神秘感,正是这种色和光的特点。不管怎么说,我们仍然觉得宝石的这种色和光的美是无法解释的。
相对来说,要解释俄语中的许多字何以会“放射出诗意”就比较容易了。我们之所以会觉得一个字有诗意,显然是因为这个字表达了一种在我们看来充满了诗意内容的概念。
但是要解释文字本身(不是指它所表达的概念)对我们的想象力所起的作用,那就要困难得多了。即使像зарница(远处闪电的反光)这样一个很普通的名词,要加以解释也决非易事。这个名词的发音本身就表达出了夏夜远处闪电迟迟才熄灭的反光。
当然我对这个名词的语感是非常主观的。不应加以坚持,更不要说把它当作普遍原则了。我本人是这样体味和谛听这个名词的。但我绝不想把我的这种感受强加给旁人。
只有一点是无可争辩的,那就是绝大部分有诗意的词都和我国的大自然有关。
俄罗斯语言只向那些对祖国人民有赤子之爱、有透彻了解,并且感觉得到我国大地的内在美的人,才毫无保留地展示出它名副其实的魅力和丰富多彩的内容。
凡是存在于自然界的一切:水、空气、天空、云、太阳、雨、树林、沼泽、河流、湖泊、草地、田野、花朵和青草,在俄语中都有大量传神的字眼和名称。
为了证实这一点,为了掌握俄语丰富多彩而又含意确切的词汇,我们应当阅读卡伊戈罗多夫[2]、普里什文、高尔基、阿列克谢·托尔斯泰、阿克萨科夫[3]、列斯科夫[4]和蒲宁[5]这样一些稔熟大自然、精通民间语言的行家的作品,但除此之外,我们拥有一个主要的、永不枯竭的语言源泉——人民本身:农民、渡船的船夫、牧人、养蜂人、猎人、渔夫、老工人、护林巡查员、浮标看守人、手工业者、农村画家、手艺人以及一切饱经世故的人,他们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无不字字金</a>石。
自从有一次我遇见一位护林员后,这种看法对我来说就更加明确了。
我记得好像在哪本书中已谈起过这件事。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请原谅,我不得不再啰唆一遍,因为这则故事对于我们讨论俄语是有意义的。
我同这位护林员在矮林区中漫步。古时候这里是一大片沼泽,后来沼泽干涸了,长满了植物。现在只有厚厚的百年苔藓以及散布于苔藓中的一汪汪小水塘和遍地的矶踯躅才告诉人们此地曾经是沼泽。
我不赞同人们通常对矮林区不屑一顾的那种态度。矮林区自有其独特的魅力。各种各样的幼龄树——云杉、松树、白杨、白桦——密密麻麻地、和睦地在一起成长。那里总是明亮而又干净,就像拾掇得清清爽爽准备过节的农民的正房。
每回走进矮林区,我总觉得画家涅斯捷罗夫[6]正是在这里寻觅到他的风景画的特色的。这里每一株细细的树干,每一根小小的枝丫,无不如在画中,因此格外显得赏心悦目。
在有些地方的苔藓中,就如我已经说过的,有一汪汪小水塘。乍看上去似乎都是一塘死水。但是如果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从水塘深处一刻不停地冒出一股静静的水流,越橘的枯叶和发黄的松针在水流中打着旋。
我们俩在这样的一个小水塘前边停下来,喝饱了塘水。水微微带点儿松节油的味道。
“泉水!”护林员瞧着一只甲虫拼命在水中挣扎,刚浮上来立即又沉入塘底说道,“我想伏尔加河怕也是发源于这种水塘的吧?”
“大概是的。”我同意说。
“我非常喜欢追究字的来源,”护林员出乎我意外地说道,腼腆地微微一笑,“真是怪事!常常会想起一个什么字眼儿,这字眼就缠住了我,怎么也不让我定下心来。”
护林员沉默了一会儿,扶正了挎在肩上的猎枪,问道:
“听说,您在写书?”
“是的。”
“这么说,你对于字的意思想来都是清楚的了。可我不管怎样拼命地想,十个字里边倒有九个字解释不了。我在树林里走着,脑袋瓜里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字眼。我翻来覆去地想怎么会造出这些字眼的,但是怎么也想不出来。我没知识。没念过书。可有时候,也有这么几个字叫我找到了解释,那时心里可高兴呢。其实有什么好高兴的,我又不是教娃娃们念书的。我是护林人,一个普普通通看林子的。”
“那么这会儿是哪个字眼在缠着您呢?”我问。
“就是‘родник’(泉水)这个词儿。这个词儿我早就注意了。一直在刨根究底地琢磨它的来历。依我看,所以会有这个词儿,就是因为水是由那儿产生的。而泉水又产生河,河水流呀,流呀,流遍了我们的大地母亲,流遍了我们的祖国,哺育着人民。您瞧,把这三个词儿:родник(泉水),родина(祖国),народ(人民)搁在一起多近乎呀。这三个词儿就像是亲族(родня)。就像是亲族!”[7]他重复了一遍,笑了起来。
这一席普普通通的话向我揭示了我国语</a>言最深的根源。
这一席话概括了自古以来人民的全部经验和人民性格中的全部诗意。
语言和大自然
要想充分掌握俄罗斯语言,要想不失去对俄罗斯语言的语感,我坚信不仅必须经常同普通的俄罗斯人交往,而且还必须经常去接触牧场、树林、河川、老柳树、鸟儿的鸣声和榛树丛下每一朵晃动着脑袋的小花。
每个人一生中大概都会有所发现。这种有所发现的时刻是幸福的。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那是我在树木葱茏、茂草似茵的俄罗斯中部度过的一个雷雨和彩虹频繁地交替出现的夏季。
那年夏天有隆隆的松涛,有凄婉的鹤唳,有大朵大朵的白色积云,有闪烁不已的夜空,有一丛丛繁茂芬芳的绣线菊,有公鸡雄赳赳的报晓声,而每当落霞把姑娘们的双眸染成了金色, [2]德米特里·尼基弗罗维奇·卡伊戈罗多夫(1846—1924),俄国自然科学家,自然科学的通俗作家。
[3]谢尔盖·季莫费耶维奇·阿克萨科夫(1791—1859),俄国作家。
[4]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列斯科夫(1831—1895),俄国作家。
[5]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蒲宁(1870—1953),俄罗斯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6]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涅斯捷罗夫(1862—1942),俄罗斯油画家。
[7]родник(泉水、源泉)родина(祖国、故乡)、народ(人民、民族)和родня(亲族)在俄语中称为同族词,它们都有共同的字根род。род这个字根可作“生养”“产生”解。上面这段文字因为涉及俄语词的构造,所以实际上是无法翻译的。现在中译文只译出了字面的意义而已,未能把作者的巧思表达于万一。
[8]此处系гром(雷)一词的复数。俄语中此词一般是不用复数的。
[9]引自普希金的长诗《青铜骑士》的《序诗》。
[10]引自苏联诗人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叶赛宁(1895—1925)的诗作《在那长满黄色荨麻的地方……》。
[11]引自巴拉丁斯基的诗歌《秋》。
[12]引自普希金的诗作《纪念碑》。
[13]引自费特的诗作《致诗人》。
[14]此词有多意:① 夜阑人静;② 荒凉的野林;③ 荒芜的田地;④ 渺无人烟的荒凉的地方。
[15]此词也有多意:① 荒凉茂密的针叶树林;② 减音器;③ 聋子;④ 大雷鸟。
[16]原文“九月”用的是动词。这在俄文中是极为罕见的。
[17]引自普希金的诗作《秋》第7节。
[18]费奥多尔·伊凡诺维奇·夏里亚宾(1873—1938),俄罗斯男低音歌唱家、歌剧演员。
[19]系指彼得一世的雕像。
[20]世界著名艺术博物馆之一,规模宏大,收藏丰富,为俄罗斯绘画的宝库。
[21]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亚济科夫(1803—1846),俄国抒情诗人。
[22]欧洲大河之一,源出瑞士,流经列支敦士登、奥地利、法国、德国、荷兰,在鹿特丹附近注入北海。
[23]9至12世纪居住于奥卡河下游的一个部族。
[24]引自亚济科夫的诗作《致莱茵河》。
[25]引自托尔斯泰于1908年致俄国作家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1871—1919)的信。——原编者注
[26]мрачность在现代俄语中作“忧郁”“悲观”解。
[27]航海速度单位,等于每小时1海里,即每小时1.852千米的速度。
[28]海上测量距离的长度单位,等于185.2米。
[29]亚历山大·斯捷潘诺维奇·格林(1880—1932),俄罗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