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逐渐西沉,转到泽西那边去了。
打字机被套上外罩,翻盖式办公桌被合上;电梯上升时是空的,下来时里面挤得满满的。市区的人潮退去,而弗拉特布什、狄克曼街、羊头湾、新罗茨大道和卡纳西这些地方开始聚满人群。
粉纸片,绿纸片,灰纸片,那些是商场总体汇报和港湾饭店最终报表。各种文件在商店里、办公室里一张张疲惫的脸前面晃来晃去,他们手指酸痛,脚掌生疼。胳膊粗壮的人挤进地铁。参议员8个,天才2个,迪瓦珍珠,80万元的抢劫案。
华尔街上人群渐稀,布伦克斯开始拥挤。
太阳下山了。
“万能的上帝!”菲尔·桑德伯恩大喊着一拳砸到桌子上,“我可不这么看。一个人的良心别人可管不着。我们只看他的工作成绩。”
“什么?”
“我认为斯坦佛·怀特为纽约市所作的贡献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大得多。他来这儿之前没人知道什么是建筑。而那个索乌却把他打死了,又跑掉了。上帝,要是这里的人具有为科学献身的精神,那么他们将——”
“菲尔,你太小题大做了。”此人把雪茄从嘴里移开,靠在转椅上打着哈欠。
“可恶,我盼望着休假。天啊,要是能再次离开缅因州这个破木头盖的办公室多好。”
“跟犹太律师和爱尔兰法官一起工作真是……”菲尔破口大骂。
“克制一下,老兄。”
“你是热心公益的公民典范,哈特利。”
哈特利笑了,用手掌抚摸秃顶。“哦,那摊子事儿冬天还没什么,但是夏天我可受不了。可恶,我好像是为了这三周的假期而活似的。我关心的是,只要纽约与新罗歇尔之间的交通费用能不上涨,把全纽约的建筑师都打死也行。我们出去吃饭吧。”他们乘电梯下楼的时候菲尔还在喋喋不休:“另一个我认为是天才建筑师的家伙就是老斯贝克,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就是为他工作,他也是个不错的丹麦人。可怜的老家伙两年前得癌症死了。老兄,他是个建筑师。他把我设计的一系列房屋模板叫做公共建筑。75层高,每层都有带花园的露台,旅馆、戏院、土耳其浴室、游泳池、商店、供暖公司、冷库等等全都在一栋楼里。”
“他喝不喝可乐?”
“不,他不喝。”
他们沿着三十四街朝东走,在闷热的中午时分街上几乎无人。“天啊,”菲尔·桑德伯恩突然大叫一声。“这儿的姑娘们越长越漂亮。你喜欢这些时髦姑娘,是不是?”
“没错。我希望我越来越年轻,而不是越来越老。”
“是的,咱们这样的老家伙只能看着她们走过去了。”
“这也未必不是好事,否则老婆就要牵着猎犬跟在咱们后头了。老兄,我真希望我没结婚!”
他们穿过 街对面的自动防盗警铃已经响过了。睡梦中的吉米被它闹得头痛欲裂。敲门声惊醒了他。他在床上坐起来,看见进来的是斯坦·艾默里,后者灰头土脸,双手插在红色皮外套的口袋里站在他床尾,正在前仰后合地笑着,嘲笑吉米太懒。
“几点了?”吉米坐起来揉着眼睛。他打着哈欠厌倦地四处张望,看看印有波兰水瓶图案的深绿色墙纸,看看因没完全拉好而透进阳光的绿色窗帘,看看大理石壁炉上绘着玫瑰图案的镀珐琅锡盘,看看床尾挂着的蓝色旧浴袍,又看看紫红色玻璃烟灰缸里压扁的烟头。
斯坦笑着,他的脸棕红色,满是灰尘。“11点半。”他说。
“让我看看,我才睡了6个半小时。我想也足够了。不过斯坦你来这儿干吗?”
“你从来没喝过一滴酒,是不是,赫夫?‘丁戈’和我都非常焦渴。我们从波士顿来,中途只停过一次,它加油,我喝水。我两天没挨枕头了。我想看看我能不能坚持到这周结束。”
“上帝,我希望我能在床上躺到这周结束。”
“你需要的是找份报业的工作好让你忙起来,赫夫。”
“斯坦,你等着瞧吧。”吉米翻身起来坐在床边,“总有一天你早晨醒过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躺在太平间冰凉的停尸床上。”
浴室里有别人用的牙膏味儿和消毒水味儿。浴室的垫子是湿的,吉米把它对折成一个小方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脚从拖鞋里拿出来踩到垫子上。冷水几乎使他的血液凝固。他快速地淋了一下头就跳出浴缸,像狗似的站着甩身上的水。水流进他的眼睛和耳朵。然后他穿上浴袍,并在脸上打香皂。
流啊,河水流啊
流到大海
他一边哼着一边用安全剃须刀刮着下巴。格鲁佛先生,恐怕我下周之后要放弃这份工作了。是的,我要出国;我要担任《美国快报》驻外记者。去墨西哥为《联合快报》工作。也有可能去更偏僻的地方,《泥龟报》驻哈利法克斯记者。后宫过圣诞节,那里到处是太监。
……来自塞纳河岸
流向萨斯喀彻温
他往脸上拍了些须后水,接着把自己的洗漱用品包在湿毛巾里。然后他敏捷地跑上铺着绿色地毯的楼梯,往自己的卧室跑。半路上他经过戴着头巾式帽子、正在打扫楼梯的房东太太身边,她冷冰冰地看了一眼他的浴袍下露出的瘦骨嶙峋的光腿。
“早晨好,玛金斯太太。”
“今天会非常热的,赫夫先生。”
“我想应该还算可以吧。”
斯坦正躺在床上看《天使的反抗》(原文为法语。——译注)。“可恶,我希望我能和你一样懂好几种语言,赫夫。”
“哦,我也就懂这么多法语了。忘掉比学会快得多。”
“顺便说一句,我被学校除名了。”
“怎么回事?”
“系主任告诉我的,他建议我下一年最好别来了。他认为我在其他领域会更活跃。你知道那些废话。”
“那可真丢脸。”
“不,才不呢,我笑得要死。我问他,他在有此想法之前干吗不开除我。老爸肯定会大发雷霆。但是我有足够的钱可以一周不回家。不管怎么说,我一句都没抱怨。说真的,你喝过酒吗?”
“喂,斯坦,像我这样靠工资过活的可怜人跟一周有30块钱零花钱的人怎么能比?”
“这真是个肮脏的房间!你应该像我一样一出生就是资本家。”
“这房间不至于那么差劲!让我发疯的是整晚响个不停的警报。”
“是防盗警铃,是吗?”
“这地方什么都没有,哪有小偷会来光顾啊。肯定电线搭错了。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停的,但是今天清晨我上床时确实被它弄得发疯。”
“喂,詹姆斯·赫夫,你不是说你每晚回家时都是清醒的吧?”
“无论喝醉还是清醒,男人都该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充耳不闻。”
“好吧,以我傲慢的股票持有人的微薄之力请你出去吃午饭如何?你发现了吗,你去洗漱就用了一个小时!”
他们顺楼梯往下走,一路上闻到各种气味,先是剃须肥皂味儿然后是铜刷子味儿然后是腌肉味儿然后是烧焦的头发味儿然后是垃圾和煤气味儿。
“你没上过大学</a>真是太他妈幸运了,赫夫。”
“难道我不是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吗?你这个白痴!比你学得好多了。”
吉米打开门,阳光猛然照在他脸上。
“那不算。”
“天啊,我喜欢太阳,”吉米叫着,“我希望那是在真的哥伦比亚……”
你是说想挨骂(Hail Columbia,揍;臭骂。与上文“真的哥伦比亚(real Columbia)”谐音。——译注)?
“不,我是说波哥大、奥里诺科河和其他的地方。”
“我认识一个好人去波哥大了。他是为了避免死于牛皮癣才去的,所以他只好死于醉酒了。”
“我宁愿得牛皮癣、腹股沟腺炎或猩红热,也不愿意待在这儿。”
“饮酒纵欲、花天酒地的城市……”
“放荡的人,如我们所说的,走在乱七八糟的街上的人。你发现了吗,除了小时候有4年不住这里,我一辈子都住在这儿,生在这儿,有可能也死在这儿。我很想参加海军周游世界。”
“你觉得‘丁戈’的新漆如何?”
“非常棒,看上去像一辆蒙尘的奔驰。”
“我本想把它涂成跟消防车一样的红色,但是修车厂的人最终说服我把它涂成跟警察服一样的蓝色。你不介意咱们去穆金斯饭店喝杯苦艾鸡尾酒吧?”
“早餐喝苦艾酒?天啊!”
他们的车沿二十三街朝西开。街道两边房子的玻璃反射着阳光,送货车椭圆形的窗户也闪烁着,离很远就能看出它近似八边形的镍质窗框。
“露丝怎么样,吉米?”
“她很好。还没找到工作。”
“瞧,那儿有辆戴姆勒汽车。”
吉米咕哝着。他们拐到 “什么文章?”
“噢,胡乱写的,名为《一个新入行记者的自白》。”
“今天是星期四吗?”
“是。”
“那我就知道她在哪儿了。”
“我打算很快离开这里,”吉米忧郁地说,“去墨西哥挣大钱。在纽约我失去了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你怎么挣大钱?”
“石油,黄金,高速公路抢劫,只要不是报业工作就行。”
“哈哈,败家子,哈哈。”
“你别对我‘哈哈’的。”
“我们离开这儿吧,开‘丁戈’去安装消音器。”
吉米站在水汽弥漫的修车厂门口等着。午后的阳光裹在灰尘里照在他的脸和手上。棕石,红砖,沥青路两边广告牌上的红绿字母闪闪发光,排水沟里的纸片被风吹出来,在他身边乱舞。两个洗车工在他身后聊天:
“没错,我去那儿之前一直挣得不少。”
“我得说她是个美人,查理。我担心……千万别 门铃响了三遍。埃德·萨切尔放下报纸,匆忙去开门。“艾伦,你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爸爸,每次我说来不都来了吗?”
“当然,亲爱的。”
“你身体怎样?工作还顺利吗?”
“艾尔伯特先生度假去了。我猜想他一回来就该我去了。我希望你跟我去雷克湖住几天。对你有好处。”
“可是,爸爸,我去不了。”她摘下帽子扔到长沙发上。“看,我给你带来了一些玫瑰,爸爸。”
“它们很像你妈妈喜欢的那种玫瑰。我得说你真是太体贴了。但是我不喜欢一个人去度假。”
“哦,你会遇到许多朋友的,爸爸,真的,肯定会。”
“你怎么连一周的时间都没有?”
“首先,我得找份工作,要出去巡回表演,而我目前不想到其他地方去。因为这件事哈利·高德维泽很不高兴。”萨切尔又坐到凸窗旁,开始翻报纸。“咦,爸爸,你怎么看《城市话题报》?”
“哦,没什么。我没打算读;我买来就是想看看这个报纸怎么样。”他的脸红了,紧闭着嘴把它塞进《纽约时报》里。
“不过是一张街头小报而已。”艾伦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已经把玫瑰插到花瓶里去了。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散发出清凉的香气。“爸爸,我有事要告诉你……约约和我要离婚了。”埃德·萨切尔手放在膝盖上坐着,紧闭嘴唇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他的脸色发黑,几乎跟他穿的茧绸一个颜色。“这没什么可伤心的。我们只是决定我们不能再共同生活下去了。一切都是以可接受的方式悄悄进行的。乔治·鲍德温——我的一个朋友——会帮我们办手续。”
“他是艾默里和艾默里律师事务所的吗?”
“是的。”
“嗯。”
他们沉默了。艾伦弯下腰使劲嗅着玫瑰。她注视着一只绿色的小蜗牛爬过青色的叶子。
“说实话,我很喜欢约约,但是和他一起生活让我受不了。我欠他很多,我知道。”
“我宁愿你从来没见过他。”
萨切尔清清嗓子,转过脸望向窗外:车站前面的路上是两条无尽的车龙。汽车扬起灰尘,玻璃、车漆和金属闪闪发光。车胎压在光滑的碎石路上刷刷地响。艾伦在长沙发上坐下来扫视着地毯上褪了色的玫瑰花图案。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爸爸。你好吗,卡夫蒂尔太太?”
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女人穿着黑白雪纺裙子喘着粗气走进来。“哦,你一定要原谅我贸然来访,我只待一会儿。你好吗,萨切尔先生?你知道吗,亲爱的,你爸爸真是很可怜。”
“胡说,我只不过后背有点疼而已。”
“腰疼,亲爱的。”
“哎,爸爸,你应该告诉我的。”
“今天的布道非常鼓舞人心,萨切尔先生。卢顿先生真是尽心尽力。”
“我想我应该常去教堂,但是你看星期天我喜欢躺在家里。”
“当然,萨切尔先生,这是唯一属于你的一天。我丈夫也是这样。但是我认为与大多数牧师相比,卢顿先生的确与众不同。他对事物的看法跟得上时代。与其说是去教堂,不如说是去听一次有趣的演讲。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做,卡夫蒂尔太太,下周日如果天不太热我就去。我想我可能是太安于现状了。”
“噢,小小的改变对我们有好处。奥格勒索普太太,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关注你,看星期天报纸还有别的。我觉得你演得真不错。就在昨天我还对萨切尔先生说呢,现在要经受住舞台生涯的诱惑得需要多么坚强的性格和基督徒的精神啊。一想到一个年轻的姑娘已经为人妻可是性情还这么好,又没有学坏,真是让人振奋啊。”
艾伦一直看着地板以躲避父亲的视线。他用两只手指敲着摇椅的扶手。卡夫蒂尔太太坐在长沙发上微笑着。她站起来。“哦,我真得走了。我们请了一个新厨子,恐怕晚饭要一塌糊涂。下午你来我家好吗?非常随意的。我做了些饼干,我们还会准备一些姜茶以备有人突然来访。”
“我相信我们会非常高兴,卡夫蒂尔太太。”萨切尔僵硬地站起来说。穿着水桶形裙子的卡夫蒂尔太太蹒跚着走了。
“好吧,艾伦,我们去吃饭。她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她总给我送果冻和果酱。她跟她姐姐一家人住在楼上。她是个寡妇,丈夫生前是旅行推销员。”
“舞台生涯的诱惑也是有界限的。”艾伦冷笑着。“得有人陪着,否则就会被人山人海包围。避开人群是我的座右铭。”
萨切尔用暴躁的声音说:“我们别再虚度时光了。”
他们走出房门,两人并排站着,一边是门铃,一边是信箱。艾伦撑开阳伞。一阵热浪扑在他们脸上。他们经过文具店,经过那两个红色大字A和P,经过街角的药店,里面散发出不新鲜的苏打水味,冰淇淋冷冻箱被搬到街对面的遮阳篷下面了。他们的脚不停地陷进路面上被烤化的沥青里,最后他们在“酋长自助餐厅”门口停下来。橱窗上的表正好显示12点整,表盘上用古英语字母写着:该吃饭了。这行字下面是一簇铁锈色的蕨类植物和一张卡,上面写着鸡肉套餐,$1.25。艾伦在门廊里慢慢走着,注视着颤动的街道。“看,爸爸,没准要下雷阵雨。”暗蓝色的天空中,一团积雨云堆积得像是一团雪似的。“难道那云不好吗?能下场雷阵雨不好吗?”
埃德·萨切尔抬头看,摇摇头,然后走进转门里去。艾伦跟在他后面。里面有清漆和女侍者的味道。他们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子旁,头上有台电风扇嗡嗡地转着。
“你好吗,萨切尔先生?这周过得怎么样,先生?你好吗,小姐?”漂染过头发的瘦脸女侍者友善地站在他们身边。“今天来点什么,先生,长岛烤鸭还是费城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