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斯·帕索斯(1896-1970)是出名很早的美国作家,一度与他的同辈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福克纳等人齐名。他的代表作《美国》三部曲(《北纬四十二度》,1930年;《一九一九年》,1932年;《赚大钱》,1936年)问世后,萨特甚至称他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作家”。在一般美国文学史上,多斯·帕索斯被归于左翼的行列,他自己在二三十年代同情苏联和美国共产党,并参与创办了左翼杂志《新群众》,但是西班牙内战中共和派的某些做法使他对当时的左派力量生出恶感,于是他的立场彻底改变。五十年代他甚至为麦卡锡主义辩护,这在以自由派为主导的美国知识分子中间是极罕见的。多斯·帕索斯的后期作品不少,但他的声誉却不如早先。在我国读书界,多斯·帕索斯还不是知名人物,这大概是因为他的作品迟迟未被介绍到中国来。外国文学研究界关于他的文章几乎凤毛麟角,我几年前读到过董衡巽的《约翰·多斯·帕索斯和<美国>三部曲,兼评卢卡契的观点》一文,印象十分深刻。近年来,一些中国学者撰写的文学史上也有介绍多斯·帕索斯的章节,但我还没有见到有关这位杰出作家的专著。重庆出版社这次推出《曼哈顿中转站》的中译本,对我们重新认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美国文坛是极有帮助的。
关于多斯·帕索斯的生平的著作,我就不多说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查阅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的《新编美国文学史》(刘海平、王守仁</a>主编,共四卷,2002年)和《美国文学的 《曼哈顿中转站》的创作风格是新颖独特的,它像是电影脚本,由众多片段剪接拼贴而成,有点像所谓的后现代文本。小说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塑造,但是大致上能看得出有几位人物的人生轨迹。叙事上多新闻报道的特点,简明快捷,有的特写场景生动,对话背后的意蕴也极为丰富。如果要在小说人物中找一个主人公,艾莲是有望当选的候选人。我们跟着她出入一次次婚姻和演艺界幕后不光彩的交易,目睹她的演变和蜕化。由于她的原因,剧团经纪人哈利·高德维泽在小说中登台了,不过他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这位演艺界的大亨是白手起家的,很小就给玩具店当跑腿,后来到戏院当领座员,居然就“发”了。现在他握有演员的生杀大权。他对艾莲吹嘘说:
十年前我只是厄兰格老头办公室里的一个小职员,现在,那些我过去给他们擦过鞋的人恨不能有个给我在西四十八街的办公室擦地板的机会。……今晚我能带你去纽约的任何地方,我不在乎那地方多贵多时髦……
不难想像他吐出这些豪言壮语时的神态。作者在处理一些细节上是很用心的。艾莲与高德维泽接触也有她的难处。听他说大话,她并不乐意,忍受他在她身上碰碰触触也有个限度。如果得罪了他,她就断了自己的生路。此时她看到有人卖气球,冲口说要买一个,立即后悔也来不及了。也许她是希望可以像气球那样自由自在地升天而去,摆脱身边那个不可一世的暴发户。这时高德维泽又来耍派了,他是这样吆喝的:“嗨,每种颜色要一个……金色的要一个吗?不用找钱了。”
然而艾莲并没有真的把气球拿在手里。她接过三个色彩不同的气球,把它们放在旁边一个小女孩的脏兮兮的手中,她似乎不想接受高德维泽的好意,拒绝太粗鲁,转送给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最为得当。小说中描写这一细节的文字非常简略,艾莲的心理活动作者一字不提。在瞬间发生的对话和动作中我们能读出复杂细腻的人情世故来。很快他们到了著名的中央公园里的一个饮食部,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点了咖啡。这时,乐队演奏的歌曲名为“他是一个捡破烂的”。这是多么巧妙的旁白。艾莲是个明白人,但是她在将就妥协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
读《曼哈顿中转站》,我们毫无陌生之感。或许我们应该以更紧迫的心情观察我们的城市,关心我们的城市。也许正是像多斯·帕索斯这样的作家促使纽约人在建设改造自己的城市时体现出智慧、远见和公共意识。
陆建德
二〇〇六年五月十九日写毕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