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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_看不见的人

作者:埃里森 字数:9665 更新:2025-01-08 14:22:06

凡是到我手中的文件信函,我都有一种非读不可的渴望,这也是对布莱索和校董们的仇恨驱使我这样做;否则,我早就把这封信丢在一边了。信封上没贴邮票,在上午的邮件里很不起眼。

兄弟:

这是一位朋友给你的忠告,他一直密切注视着你。别跑得太快了。要继续为人民工作;不过你得记住你是我们中间的一员。别忘了,如果你爬得太高,他们会拉你下来的。你是从南方来的。你也知道,这世界是白人的。因此,听听朋友的忠告吧:慢慢地来,这样你才能继续为有色人种谋利益。他们不要你跑得太快。你如果不听,他们就会拉你下马。放聪明点……

我猛地跳了起来,手中的纸像响尾蛇那样簌簌作响。什么意思?谁会寄这种东西给我?

“塔普兄弟!”我叫道。这封信的笔迹波浪起伏,似乎在哪儿见过。我又看了一遍信。“塔普兄弟!”

“怎么啦,孩子?”

我抬起头来,又一次愣住了。门开处,灰蒙蒙的晨光透了进来,我祖父似乎正在那门框里面朝我看。我骤然倒抽了一口气。接着,我们两人默对无言,听到的只是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泰然自若地望着我。

“出了什么事?”他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子。

我伸手拿起信封。“这封信哪儿送来的?”我问。

“怎么了?”他不慌不忙地从我手中接了这封信。

“信上没贴邮票。”

“嗯,不错,我早发觉了,”他说。“我猜是有人昨天晚上把信塞到邮箱里了。我把它跟邮件一起取了出来。这封信难道不是给你的?”

“不是给我的,”我避开了他的目光。“可是,信上也没写日期。我在纳闷,这封信什么时候到的——你干吗盯着我看?”

“因为我还以为你见到了鬼呢。你不舒服吗?”

“没什么,”我说。“只是有些不痛快。”

接着我们都没出声,都感到有点尴尬。他站着。我鼓起勇气再次朝他的眼睛看,这次已看不到我祖父的影子,只看到他神色自若但目光敏锐。我说:“坐会儿吧,塔普兄弟。你既然来了,我倒想问你一个问题。”

“好的,”他倒在一把椅子上。“说吧。”

“塔普兄弟,你常在外面来往,对会员很熟悉——他们究竟对我有什么看法?”

他把头一歪。“嗯,对了——他们认为你会成为一位真正的领袖——”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这是他们的看法。我想不妨告诉你。”

“可是别人会怎么样看呢?”

“哪一些别人啊?”

“那些不太瞧得起我的人。”

“我没听说有这种人,孩子。”

“可是肯定有人对我不怀好意,”我说。

“对了,我想一个人总免不了有人反对。不过我从没听说兄弟会里有人不喜欢你。至于说到这儿的黑人,他们认为你干那个很合适。你听到有什么不同看法?”

“没什么。只是我在琢磨,长期以来,我总认为他们不成问题,现在我看,我还是弄弄清楚比较好,这样才能继续得到他们的支持。”

“这个,你不用着急。到目前为止,与你有关的事,几乎件件都使黑人高兴,即使有些事他们起初不赞成。就拿那个说吧。”他指着我办公桌边的墙说。

这是一张富有象征意味的宣传画,上面出现一群英雄人物:一对美国印 “对了!一件能佩戴的东西,别针之类的东西。这样一个会员遇到另一个会员,他们就能互相认识。那样,托德·克利夫顿兄弟遇到的事就不会发生……”

“什么事不会发生?”

他往后一靠。“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这件事最好忘掉,”他把身子靠过来,两只大手一抓一放。“不过你瞧,在一次群众大会上有几个流氓想破坏这个会。打架的时候,托德·克利夫顿兄弟错把一个白人兄弟当作流氓,抓住就打。那种事太糟了,兄弟,太糟了。可是如果有了徽章,那种事就不会发生。”

“这么说,真的出了事了,”我说。

“是啊。那个克利夫顿兄弟发作起来简直不得了……那么,我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我认为应该向委员会汇报,”我小心翼翼地说。这时电话铃响了,“对不起,兄弟,我接一下电话,”我说。

电话是一份新创刊的画报的编辑打来的,他希望能对“我们最有成就的青年人之一”进行一次访问。

“你过奖了,”我说,“不过我怕我太忙,没时间接待你。不过,我建议你访问我们的青年组织领袖托德·克利夫顿兄弟;你会发现他比我更有吸引力。”

正当雷斯特拉姆在一旁使劲摇头说“不行,不行”的时候,那位编辑说:“可是我们想会见你,你已经——”

“你知道,”我打断了他,“对我们的工作有很多不同的看法,肯定一些人是有的。”

“正因为这样,我们想访问你。你已经成为有争议的代表人物,我们的任务就是想把这类问题介绍给读者知道。”

“克利夫顿兄弟和我处于同样境地,”我说。

“不,先生,只有你才行。你应该让我们把你的经历介绍给青年读者,这对你是责无旁贷的,”他说。这时我注视着雷斯特拉姆兄弟把身体凑了过来。“我们感到我们应该鼓励他们坚持斗争直到胜利。不管怎么说,你经历了斗争的道路,新近成了一位领导人。所有的英雄人物,只要我们有办法,我们都要访问。”

“可是,”我拿着听筒笑了起来,“我不是英雄,我也不是什么领导人;我是机器里的一个齿轮。在兄弟会里,我们是作为一个整体行动的,”我说。这时我看到雷斯特拉姆兄弟在点头赞许。

“可是你得承认,我们黑人中有了你,我们的人民才注意到了兄弟会,是这样吧?”

“在我之前,克利夫顿兄弟至少已积极活动了三年。况且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个人起不了多大作用;主要是靠集体的意志,集体的行动。在我们这儿,为了集体的成就,人人都放弃了他个人的雄心壮志。”

“好,那太好了。人民希望听到这种话。我们的人民需要有人把这些话讲给他们听。你为什么不同意我派个记者来呢?我叫她二十分钟以后就到。”

“你可真有点固执,我很忙啊,”我说。

要不是雷斯特拉姆兄弟一直不停地打暗号指点我怎么说,我真会拒绝的。可是我还是答应了。我想有一点友好宣传也无碍大事。在我们的声音不能到达的地方,许多胆小怕事的人会读到这本杂志。我只要记住少谈些我的经历就行。

“兄弟,我很抱歉中断了我们的谈话,”我放下话筒说,一面盯住他那双好奇的眼睛。“我将尽快把你的想法汇报给委员会。”

我站起来表示这场谈话已告结束,他也站了起来,样子很激动,仿佛还想谈下去。

“好吧,我自己也得去看看别的兄弟,”他说。“我会马上再见你。”

“任何时间都行,”我说。为了避免和他握手,我伸手取了几张纸。

他刚要走出去,又回过头来,手扶门框,蹙着眉头说:“兄弟,别忘了我说的关于桌子上那件东西的那些话。那种东西没有什么好处,只会引起思想混乱。应该把它收起来,不让别人看见。”

他走了我很高兴。他怎么竟然想到要指点我说这说那的,而这场对话他只能听到一部分!很明显,他不喜欢克利夫顿。而我不喜欢的却是他。瞧他看到脚镣时的那副蠢相,是那么害怕!塔普戴了十九年还能笑呵呵的,而这个大个子——

后来我就把雷斯特拉姆兄弟忘了,直到两星期后,在市区机关里召开的一次讨论战略问题的会上,我才又注意到他。

我到之前别人都已在场。房间里烟雾弥漫,热气腾腾,一头摆着几张长凳。通常在这种会议上人声喧闹,仿佛是在拳击场上或者在吸烟室里;可是这次,人人静默不语。白人兄弟们似乎不大自在,而哈莱姆区来的兄弟却看上去斗志旺盛。他们并没有给我时间考虑。我一说“对不起,我来晚了”,杰克兄弟就用木槌敲了一下桌子,冲着我开了腔:

“兄弟,对于你的工作和最近的作为,有几个兄弟似乎产生了严重的误解,”他说道。

我茫然地瞪着眼瞧他,心里在琢磨他这句话指的是什么。“对不起,杰克兄弟,”我说,“不过我不理解。你是说我工作中出了差错?”

“差不离,”他说,脸上毫无表情。“有人提出了指责……”

“指责?是不是我没有贯彻指示?”

“对于这一点是有些怀疑。不过最好让雷斯特拉姆兄弟谈谈这一点,”他说。

“雷斯特拉姆兄弟!”

我感到震惊。那次谈话以后,他可一次也没来过。他坐在桌子对面,有意躲开我的目光,可是我盯住他的脸看。我看到他懒洋洋地站了起来,口袋里露出一卷纸。

“是的,兄弟们,”他说,“我提出了指责,尽管我非常不愿意这样做。不过我一直在注意工作的情况,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如果再不立即止住,这位兄弟将要把兄弟会变成一个笑柄!”

我听到了三三两两的抗议声。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我就是这个意思!坐在这儿的这位兄弟是我们运动从未遇到的一个最大危险。”

我瞅着杰克兄弟;这时他正在一本拍纸簿上涂写,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脸上仿佛挂着一丝微笑。我感到越来越激动。

“兄弟,讲具体些,”一位叫加纳特的白人兄弟说。“这些指责很严厉,而我们都知道这位兄弟的工作很出色,讲具体些。”

“当然我会讲具体的事,”雷斯特拉姆瓮声瓮气地说。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打开后向桌上一扔。“这就是我要说的!”

我走上一步。这是一本杂志上的一张我的照片。

“这从哪儿搞到的?”我说。

“就是这玩意儿,”他的声音低沉。“还装作从没见到过!”

“可是我没见到过,”我说。“真的没见到过。”

“别对这些白人兄弟撒谎,不许撒谎!”

“我没撒谎。我生平从没有见到过。不过即使我见到过,那又有什么过错呢?”

“你知道错在什么地方!”雷斯特拉姆说。

“请注意,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是你让我们大家都到这儿来,所以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讲,请你快讲出来。”

“兄弟们,这个人是一个——一个——机会主义者!你们只要读一下这篇文章就明白了。我指控这个人想利用兄弟会运动来追求他个人的私利。”

“文章?”这时我想起那次访问来了,原来我早就忘了。其他人的目光在我和雷斯特拉姆之间来回打量,我望着他们的眼睛。

“它说我们什么来着?”杰克兄弟指着杂志说。

“说?”雷斯特拉姆说。“什么也没说。全是关于他的事。他想些什么,他干些什么,他准备干什么。我们创建了这个运动,为运动的事业奋斗,可当初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现在他却一个字也不提我们。如果你们以为我在撒谎,那么你们一念就知道了。请看吧。”

杰克兄弟转向我说:“是真的吗?”

“我没看过,”我说。“我已经忘了我被记者访问过。”

“可是现在总记得了吧?”杰克兄弟说。

“是的,现在记得了。来约我的时候,他刚好在办公室。”

他们默不作声。

“糟透了,杰克兄弟,”雷斯特拉姆说,“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他想给人一个印象,仿佛他就是整个兄弟会运动。”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当时要编辑访问托德·克利夫顿兄弟,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既然你对我的工作一无所知,为什么不讲讲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在揭发一个两面派,这就是我在干的。我在揭发你。兄弟们,这个人是十足的机会主义分子!”

“好吧,”我说,“你要揭发尽管揭发,可是不准诬蔑。”

“我就是要揭发你,”他一挺下巴颏儿。“我会揭发的。兄弟们,我说的件件属实。我还有件事要告诉大家——他想一手遮天,让大家都原地不动,除非他下命令。大家想想,几星期前他去了菲利。我们想组织一次群众大会,可是怎么样?只有两百来人参加。他想把他们训练得只听他的话。”

“可是,兄弟,我们不是得出了结论,认为那次号召措辞不当吗?”一个兄弟插嘴道。

“是的,我知道,可是那不是……”

“但是委员会分析了号召并且——”

“我知道,兄弟们,我不是想跟委员会争论。可是,兄弟们,因为你们不了解这个人,所以表面上看来似乎是那样。其实,他在暗中行动,他有某种阴谋……”

“什么阴谋?”一个兄弟凑过身去,隔着桌子问道。

“就是阴谋呗,”雷斯特拉姆说。“他的目的是想控制市北区的运动。他想做一个独裁者!”

房间里,除了电扇在嗡嗡作响外,一片寂静,在他们望着他的目光里有一种新的关切。

“这些指控很严重啊,兄弟,”两个兄弟异口同声地说。

“严重?我知道是严重的,所以才把它提出来。这个机会主义分子以为他比别人多受了点教育,就比任何人都强。他就是杰克兄弟所说的那种渺小——渺小的个人主义者!”

他用拳一击会议桌,绷得紧紧的脸上,两只眼睛又小又圆。我真想朝他脸上猛击一拳。这已经不是一张真脸,而是一副面具,可能真脸躲在后面暗笑,笑我也笑别人。因为他不可能相信自己说过的话。他才是个阴谋家,而从委员们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情看来,他的诡计会得逞。这时几个兄弟不约而同地开了腔,杰克兄弟不得不敲木槌要大家遵守秩序。

“兄弟们,请安静!”杰克兄弟说。“一个一个来。关于这篇文章你了解什么情况?”他对我说。

“不很多,”我说。“杂志编辑打来个电话,说他想派一位记者采访。记者问了几个问题,用一架小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我就知道这么些。”

“你有没有给记者一份事先准备好的材料?”

“我只给了她几份我们的正式文件。我既没有告诉她该问什么问题,也没说她该怎么写。当然,我采取了合作的态度。如果一篇文章,虽然写的是我,却能起到为运动争取朋友的作用,我认为那样做是我的职责。”

“兄弟们,这件事是有预谋的,”雷斯特拉姆说。“让我告诉你们,那个女记者对他的访问是由这个机会主义分子自己安排好的。他安排了这次访问,又对她说该写些什么。”

“这是无耻的撒谎,”我说。“你当时在场,你明明知道我要他们去访问克利夫顿兄弟!”

“谁撒谎?”

“你撒谎,你这个蠢无赖。撒谎的人不配做我的兄弟。”

“他在骂人啦。兄弟们,你们都听见了。”

“大家别动肝火,”杰克兄弟平静地说。“雷斯特拉姆兄弟,你提出了严厉指控,你有证据吗?”

“有,你们只要看一看这本杂志,就能看到我的证据。”

“我们会看的。还有什么?”

“你们只要听听哈莱姆区里的人说些什么话。他们谈来谈去尽是他,从来不谈我们这些人干了些什么。兄弟们,让我告诉你们吧,这个人已经构成哈莱姆区人民的威胁。应该把他赶出去!”

“那得由委员会决定,”杰克兄弟说。然后他对我说:“兄弟,你能说些什么为自己辩护?”

“为自己辩护?”我说。“没什么可说的。我不用辩护什么。我一直想把工作做好,如果兄弟们不了解,那现在说也太迟了。我不明白这背后究竟是什么花招;不过我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控制杂志的记者。我也没想到我是来受审的。”

“这不是什么审查,”杰克兄弟说。“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受审,不过万一你受审,我们会通知你的。同时,既然这件事紧急,委员会要求:在我们阅读和讨论这篇访问记的时候你退场。”

我离开屋子,走进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愤怒和厌恶在内心沸腾。在兄弟会的一个高级委员会里,雷斯特拉姆一下子把我拉回南方,我感到自己赤裸裸的。在众人面前,他逼我参加一场幼稚的争论——我真想掐死他。可是我不得不全力还击,以他能理解的语言还击,虽然我们争起来就像歌舞滑稽戏中两个角色在动真刀真枪。也许我应该提起那封匿名信,不过转念一想,会不会有人以为这说明了我没有得到我的地区人民的全力支持呢?如果克利夫顿在这儿,他就会知道怎样来对付这个小丑。是不是因为他是黑人,他们就当真相信他?他们究竟怎么啦,难道他们看不出在他们面前是一个小丑?不过我想,如果他们当时笑了起来,哪怕是微笑一下,我也会受不住垮下来的,因为他们在讪笑他的同时,不可能不同样在讪笑我……不过如果当时他们真的笑了,反而会使这场戏显得更真实些——我到底在哪儿?

“你现在可以进来了,”一个兄弟叫我;我走进去聆听他们的决定。

“哦,”杰克兄弟说,“兄弟,我们都看了这篇文章,我们高兴地告诉你,我们没发现它有什么害处。当然啰,如果能更多地提到哈莱姆区的其他会员,那就更好。不过我们没有证据说明你与此有关。雷斯特拉姆兄弟搞错了。”

我看到他那和蔼的神态,又想起他们花时间搞清了问题,我心中的怒火全消了。

“我得说他搞错是有罪的。”

“不是什么罪,而是热心过了头引起的,”他说。

“依我看来,既是热心过了头,也是犯罪,”我说。

“不,兄弟,不是犯罪。”

“可是他败坏了我的名誉……”

杰克兄弟微微一笑。“那可是出于他真诚的动机,兄弟,他考虑的是兄弟会的利益。”

“那为什么诽谤我呢?我不能理解你的意思,杰克兄弟。我不是敌人,这一点他明明知道。我也是一个兄弟嘛。”我又看到他微笑。

“兄弟会有很多敌人,对兄弟们犯的善意的错误不能太严厉。”

这时我看到雷斯特拉姆脸上愚蠢而腼腆的表情,态度缓和下来了。

“很好,杰克兄弟,”我说。“我想我应该高兴你们认为我无罪——”

“就那篇杂志文章而言,”他用手指向空中一戳。

我后脑勺什么东西在抽紧,我站了起来。

“就文章而言!你的意思是说你还相信别的想入非非的胡说臆测?是不是大家今天在看‘迪克·特雷西’23?”

“这跟迪克·特雷西毫无关系,”他厉声说道。“运动有许多敌人。”

“这么说我成了敌人了,”我说。“大家怎么啦?你们的态度仿佛是谁也没有和我有过丝毫的接触。”

杰克把眼睛盯着桌子上说道:“兄弟,你对我们的决定感兴趣吗?”

“嗯,不错,”我说。“我感兴趣。我对各式各样的古怪行为都感兴趣。这并不难理解。我曾经认为这间屋子里的人是全国的俊杰,可是一个狂人竟然能使他们郑重其事地相信他的话!我当然感兴趣,否则我早就会当个聪明人,跑出会场了!”

我听到有些人抗议,这时脸色绯红的杰克敲敲桌子要大家安静。

“也许我应该对这位兄弟说几句话,”麦克阿菲兄弟说。

“讲吧,”杰克兄弟的声音有点沙哑。

“兄弟,我们理解你的感情,”麦克阿菲兄弟说,“不过你得懂得运动有很多敌人。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们不得不为了组织的利益而牺牲个人的感情,兄弟会高于我们任何个人。当组织的安全成了问题,个人就微不足道了。同时请你相信我们所有的人对你本人完全出于善意,你的工作一直很出色。这件事有关组织安全,而且我们有责任对所有这类指控进行彻底调查。”

我突然感到空虚;他的话有一定的逻辑性,我不得不接受。他们是错了,但是他们有义务发现这个错误,让他们调查吧。他们将会发现所有指控都是无稽之谈,而我是无辜的。究竟为什么老是想到四面受敌呢?我凝视着一张张烟雾缭绕的脸;我进兄弟会以后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认真地疑虑过。在此之前,我感到我的工作和方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完整感;甚至在那受骗的大学</a>生活阶段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兄弟会是一个值得人们为之献身的组织,那是它的力量所在,也是我的力量所在;而这种完整感保证了这个组织将改变历史的进程。对这一点我是全心全意地坚信不疑的,可是现在,虽然我内心仍然认为我的信仰是正确的,我感到受到了摧残性的打击,因此我不想再进一步为自己辩护了。我静静地站在那儿等候他们念决定。有人用手指在敲鼓似的连击桌面。我听到薄纸发出的枯叶一般的沙沙声。

“请确信委员会是公正明智的,”托比特兄弟的声音从桌子一头飘了过来,可是烟把我们隔开了,我看不清楚他的脸。

“委员会决定,”杰克兄弟的声音很清脆,“在所有指控尚未澄清以前,你可作如下抉择:或留在哈莱姆区,但不得进行活动;或去市南区工作。如果你愿去市南区,你必须立刻结束你目前的工作。”

我感到两腿发软。“你是说我得停止工作?”

“除非你愿意去别的地方为运动服务。”

“可是你们难道没看到——”我望着他们一张张脸,看到的是他们眼睛里木然而又无商量余地的神色。

“你如果决定仍然工作,你的任务是,”杰克兄弟说,一面伸手去取木槌,“在市南区就妇女问题发表演说。”

突然我感到像一只被人转动的陀螺。

“什么问题?”

“妇女问题。我那本《论美国妇女问题》的小册子将是你工作的指南。兄弟们,现在,”他两眼向屋子里一扫,“休会。”

我站在那儿,他敲木槌的声音依然在我耳中回荡,妇女问题这个词也依然在脑中萦绕。他们鱼贯从房间走向过道的时候,我仔细察看他们的脸,看看有没有得意讪笑的神色;我倾听他们的话音,听听有没有哪怕是很轻的掩嘴而笑的声音。我站在那儿,不愿想到我刚才成为一场无耻玩笑的笑柄,我尽力把这种想法压下去。当我看到他们脸上丝毫没有显示出已经觉察到这是一场玩笑,便更不愿这样想了。

我内心拼命强使自己顺从。已经无法挽回了。他们将调动我的工作,将进行调查,而我却不得不接受他们的决定,因为我仍然是个信徒,仍然屈从于纪律。现在肯定不是停止活动的时候,因为我刚开始接触到这个组织中某些我毫无所知的方面(例如一些上级委员会,一些从不露面的领导人,以及和我们的事业毫不相关的团体中的一些同情者和盟友)。因为这个组织的权力机构里有很多隐情,一直对我保密,仿佛诡秘异常,现在则似乎渐渐透露了点消息,这个时候不能停止活动。不,虽然我愤怒,我厌恶,但是我的雄心壮志不让我轻易投降。况且我何必限制自己,孤立自己呢?我是一个演讲人——我为什么不能就妇女问题,或任何其他问题发言呢?我们的意识形态范围包罗万象,对一切问题都有一定的政策,而我主要关心的是在这个运动中一步一步上升。

离开大楼的时候,我虽然依然感到被别人粗暴地摆弄了一番,但是渐渐乐观起来了。调离哈莱姆区对我是一场震动,不过虽然我受了委屈,对他们也同样不利;因为我已经弄清楚了一点:哈莱姆区所需要的也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对兄弟会的价值丝毫不小于那些最有用的联系人对我的价值:这是因为我在表达区里黑人的希望和憎恨、恐惧和意愿时十分坦率和诚实,而这一点对兄弟会很有好处。有话和委员会讲,同和黑人区讲是一样的。在市南区,无疑我也能做到这一点。新任务是场挑战,也是一次机会,它能测试出哈莱姆区工作的进展在多大程度上是由于我的努力,在多大程度上依靠了人民自己的一片热忱。不管怎么样,我对自己说,这个工作任务证明了委员会的善意。把我挑出来充当委员会在这个问题上的全权发言人,在社会上其他一些场所,本来是个忌讳的题目,现在他们这样做,难道不是在重申他们对我的信任,重申对兄弟会原则的坚信,从而证明即使在妇女问题上他们也没有种族界限吗?他们当然要调查对我的指控,但是这次委派说明他们并不感情用事,他们想申明对我的信任。在热烘烘的街上我不寒而栗。我原来并没有让自己的想法在脑中清晰成形;南方古老的落后意识我原以为在我身上已不复存在,可是有一阵子几乎让它毁了我的事业。

然而,要我离开哈莱姆区仍然是件遗憾的事。我不忍心对任何人告别,即使对塔普兄弟或克利夫顿兄弟都没法说声再见——更别提那些向我提供有关区内底层人民情况的人。我只是把文件往公文包里一塞就走了,就好像我是去市南区开一次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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