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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之花_晚年

作者:太宰治 字数:12686 更新:2025-01-08 14:20:54

“过了这里,就是一个悲伤的市镇。”

朋友都远离我,用悲悯的目光望着我。朋友啊,跟我说话,让我笑吧!啊,朋友无奈地背过脸去。朋友啊,向我提问,我什么都会告诉你。我用这双手,将小圆沉入了水底。我曾以魔鬼的傲慢发愿,待我苏醒时,小圆已死。还要说吗?啊,可是朋友只是用悲悯的目光望着我。

大庭叶藏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海面。海面上烟雨蒙蒙。

从梦里醒来,我把这几行文字又读了一遍,其丑恶和卑鄙令我恨不得想把它删掉。好了,好了,我仰卧着放松一下。先不说别的,首先,大庭叶藏到底是怎么来的呢?我被酒以外的某种强烈的东西所陶醉,我为这个大庭叶藏拍手叫绝。这个名字与我的主人公吻合,它恰如其分地象征着主人公的不凡气魄。叶藏则令人耳目一新,古朴中透出一种新鲜感,而且大庭叶藏这四个字排在一起令人感到愉悦而又和谐。单从这名字来看,就已经不同凡响了。这个大庭叶藏正坐在床上望着烟波浩渺的海面,这不更显出他的不同凡响了吗?

到此为止吧,我的自嘲似乎有些无赖,这都来自我那受挫的自尊心。现在的我不愿被人说三道四,所以就先往自己的身上钉钉子。这样做很卑鄙,其实更应该诚实地面对一切。啊,要谦虚。

大庭叶藏。

别人笑就让他笑去吧,谁叫咱东施效颦呢?遇到明眼人一下就会被看穿的。或许还有更好的名字,可我有点嫌麻烦。干脆就用“我”其实也可以,不过今年春天我刚以“我”为主人公写了一篇小说,连续用两次有些难为情。假如我明天突然死去,没准儿会有多事的人跳出来阴阳怪气地说,那家伙如果不用“我”作主人公就写不出小说来。实际上,就凭这个理由,我也要坚持用大庭叶藏这个名字。可笑吗?什么?你也是?

1929年的12月底,因叶藏入住位于海滨的青松园疗养院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动。青松园里住着三十六名肺结核患者。两名重患,十一名轻患,其余二十三名是正在康复的患者。叶藏住在东 “他闹得很厉害呢!”小菅压低声音说,“那么弱的身子骨,东跑西颠的,不把人累死才怪呢!”

“他是行动队的头儿吧,我知道。”飞騨一边往嘴里塞着面包,一边插口说道。飞騨并非是卖弄自己知识渊博,左派用语当时没有不知道的。“但是……不只是这些。艺术家没那么单纯。”

食堂里暗下来。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小菅一口喝干牛奶说道:“你总是主观地思考问题,那可不行!据说从根本上来说,……我说的是根本上哟!一个人的自杀往往隐藏着连本人都意识不到的某种重大的客观原因。家里边都认为原因在那个女人身上,可我却告诉他们不是那样。女人只是跟着走而已。这件事一定有其他重大的原因。家里的那些人不懂这些。连你都说出这种奇谈怪论,实在是不应该!”

飞騨盯着脚下燃烧着的火炉嘟哝道:“可是,那个女人是有夫之妇!”

小菅放下牛奶碗回应道:“我知道。那不算什么。对阿叶来说,连屁都不算。女人因为有丈夫,就去跟人殉情,你想得太简单了。”说完之后,小菅闭上一只眼睛,瞄了瞄头上的肖像画。“他是这儿的院长吗?”

“大概是吧。不过……实际上,大庭不说谁也不知道。”

“那是当然。”小菅随声附和着,四下看了看。

“好冷啊!你今天住这儿吗?”

飞騨急忙咽下嘴里的面包,点了点头说:“住。”

青年人一般都不会争个面红耳赤,他们会最大限度地注意互相不去触碰对方的神经,同时小心保护自己的神经。他们不想受到无谓的屈辱,而且一旦受到伤害,他们肯定会想不开,不是杀死对方,就是自己去死。他们知道许多分寸恰到好处的圆滑说法,一个否定词就能轻松地使用十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开始议论之前,互相之间就已交换了妥协的眼神,及至最后握手时,心里却在贬低对方,低能的家伙!

现在,我的小说也渐渐迷失了方向。那么就变化一下,展开数个全景式场面吧。我并不是说场面有多么宏大,反正做什么都很不得要领。总之,但愿一切顺利。

干脆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吧。实际上,我在小说的每一段情节描写之间自己都要出来发一番议论,那是我耍的一点儿小聪明。我是想趁读者不注意,以那个我不露声色地在作品中掺入一种独特的情调。我自诩在日本尚无这种新潮的写作手法。可是我失败了。不,我坦承失败也是小说写作计划中的一部分。可能的话,我本想在稍后说出这个想法。不对,我觉得就连上面这句话似乎也是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啊,不要再相信我,我说的话一句也不要信。

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是想博取新作家的荣耀吗?抑或是想获得金钱?不要做戏,如实招来!我承认,哪个都想要,日思夜想。啊,我又在睁眼说瞎话。这种谎话,人们不小心也会上当。在谎言中这也是最卑劣的。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实在难以回答。没办法。我不喜欢转弯抹角,一句话,就是“复仇”。

进入下一段描写吧。我是市场艺术家,不是艺术品。假如我那令人作呕的坦白也能为这篇小说带来某种情调的话,那纯粹是意外的幸运。

病房里只剩下叶藏和真野两个人了。叶藏躺在床上,眨着眼睛思考着什么。真野坐在沙发上收拾着扑克牌。她把扑克牌放进一个紫色的小盒后说:

“是您哥哥吧。”

“嗯。”叶藏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答道,“我们长得像吗?”

作家在让自己的描写对象失去爱情后,马上就会遭到报应,从而写出这样的烂文章。算了,不再说了。这正经算得上乙等文章呢!

“像,尤其是鼻子。”

叶藏大笑起来。叶藏的家人都随祖母,长着一个长鼻子。

真野也笑了笑,然后问道:“多大了!”

“我哥哥吗?”叶藏扭脸看了看真野,“很年轻,才三十四。总是摆个臭架子,装腔作势!”

真野忽然抬头看了看叶藏,见他说话时皱着眉头,便又赶紧垂下了眼帘。

“我哥哥还算好的,我家老爷子……”

说到这里,叶藏又把话咽了回去,不再作声。他变成我的化身,选择了妥协。

真野站起身,走到病房一角的橱柜拿出编织工具,然后又像先前那样坐到了叶藏枕边的椅子上,一边织一边也在心里琢磨起来。她觉得叶藏的问题既不是思想上的,也不是恋爱方面的,而是更早就存在的。

我不再说什么了。说来说去,等于什么也没说。我感觉还没有真正接触到重要的事情。这是当然的。许多事情被遗漏了。这也是当然的。作家不了解其作品的价值是小说界的常识。我虽然不情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期待自己作品产生效果的我太愚蠢了。尤其不应该的是把效果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话一出口,就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效果。当你推测会产生这种效果,转眼之间又会变成另一种效果。我扮演的就是永远在追求效果的愚蠢角色。我甚至都不想知道自己写出的是平庸之作还是差强人意的作品。或许我的这篇小说所产生的重大影响会远远超出我的预期。这些话是我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因此也成了我的一根救命稻草。坦白地说,我失去了自信。

掌灯时分,小菅一个人回到了病房。刚一进屋,他就冲到躺在床上的叶藏的跟前,几乎贴着叶藏的脸含混不清地说:

“我喝酒了,别告诉真野。”

随后一口酒气扑到叶藏的脸上。喝了酒的人是禁止进入病房的。

小菅瞟了一眼坐在后面沙发上织东西的真野,然后大叫道:“我去江之岛转了一圈,很不错!”

随后马上又压低声音说:

“骗你的。”

叶藏起身坐在床上。

“一直喝到现在吗?没关系。真野,是吧?”

真野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笑着答道:“不是没关系。”

小菅一头仰倒在床上。

“院长和我们三个人商量过了。你哥哥真有办法,没想到还挺能干。”

叶藏没有搭话。

“明天你哥哥和飞騨去警察局把事情做一个了结。飞騨这个笨蛋,高兴得不得了。他今天就住那儿了。我不愿意,所以就回来了。”

“说我的坏话了吧。”

“嗯,说了。说你是大傻瓜。还说不知今后你还会干出什么呢?捎带着也说老爷子不好。真野小姐,可以抽烟吗?”

“可以。”真野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所以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还能听到海浪声呀!这家医院真不错。”小菅叼着没有点火的烟,醉醺醺地喘着粗气,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突然间,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对了,我拿衣服来了,就放在那儿。”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叶藏的目光落在放在门旁的一个蔓藤图案的大包袱上,又紧锁了眉头。每每说到亲人时,他们都会做出这种略带伤感的表情。对于他们来说,一提到亲人就会联想到财产这个词。“真拿老妈没办法。”

“嗯,你哥哥也这么说。他说你母亲最可怜了。怕你冻着,还想着给你带衣服。没骗你,这是真的!……真野小姐,有火柴吗?”小菅从真野手里接过火柴,鼓着腮帮子看了看火柴盒上画着的马头。“你身上穿的衣服是院长借给你的吧。”

“这个吗?对,是院长儿子的衣服。……我哥哥还说我什么坏话了?”

“你别把人想得那么坏。”小菅点燃了香烟,“你哥哥并不守旧,他挺了解你的。不过也不尽然。他总是装出一副吃过很多苦的样子。我们一起分析了你这次事情的原因,真是笑死人了。”小菅吐出了一个烟圈,“你哥哥推测说,叶藏一定是放荡不羁,把钱都挥霍光了。他说得很认真呢!另外,下面这句话作为哥哥是很难说出口的。他说肯定是得了见不得人的病,最后自暴自弃。”小菅将蒙眬的醉眼转向叶藏,“怎么样?让你意想不到吧。”

今晚住在这里的只有小菅一个人,租借隔壁的病房有些不值,大家商量后决定让小菅在这个病房凑合一宿。小菅睡在与叶藏的病床平行的沙发上。蒙着绿色天鹅绒的沙发上设有机关,能够变成一张床,真野每晚就睡在那里。今晚小菅占了这张床,真野只好从办公室借来一张草席铺在了房间的西北角,位置正好在叶藏的脚下。真野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扇两折的屏风,将自己睡觉的地方小心地遮挡起来。

“警惕性挺高。”小菅躺在沙发上望着陈旧的屏风,一个人哧哧地笑了。“上面还画着秋七草[2]呢!”

真野把叶藏头上的电灯用包袱皮包起来使屋内变暗,然后向二人道了晚安就隐在屏风的后面去了。

叶藏一直难以入睡。

“好冷!”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嗯。”小菅也噘着嘴附和道,“我的酒醒了。”

真野轻轻咳嗽了一声,“要盖上点儿吗?”

叶藏闭着眼睛答道:“我吗?不用。我只是睡不着,海浪声太吵。”

小菅觉得叶藏很可怜。不言而喻,这完全是成年人的情感。其实,可怜的不是躺在那里的叶藏,而是与叶藏处于同样境遇时的自己,或者说是那种境遇的一般抽象。成年人受到过这种情感的良好训练,所以常常同情别人。我就为自己易于落泪而感到骄傲。青年人有时也容易动感情。成年人首先是出自善意来看待这种训练。假如说成年人是通过与自己的生活妥协而得到的话,那么青年人究竟是从哪里学到的呢?是从这种无聊的小说中吗?

“真野小姐,讲点儿什么吧。有没有什么好听的故事?”

小菅多管闲事,为了让叶藏转换一下心情,涎着脸求真野讲故事。

“没有。”真野在屏风后面笑着答道。

“吓人的故事也行。”他们总想被吓得浑身发抖,想得心里直痒痒。

真野似乎在想着什么,没有马上回应。

“你可不要对别人说哟!”真野先叮嘱了一句,然后低声笑了起来。

“是个鬼怪故事。小菅先生,你敢听吗?”

“敢听,敢听。”小菅来了兴趣。

那是真野刚当上护士那年的夏天发生的事。那一年她十九岁。一个青年也是因为女人企图自杀,被发现后送到了一所医院,当时真野是陪同护士。患者是利用药物自杀的,因此全身布满了紫斑,已经没救了。傍晚时,患者醒来一次。他看到窗外石墙上有许多小小的肉球近方蟹爬来爬去,不由得感慨地说:“好美呀!”那种蟹活着的时候甲壳就是红色的。“好了以后,一定要抓几只带回去。”患者说完就又失去了意识。当天夜里,患者呕吐了两洗脸盆后死去了。在其家人从老家赶来之前,病房里只有真野和那个青年。真野强忍着在病房一角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左右。忽然,她隐约听到身后发出了声响。她屏住呼吸,那个声音又传了过来。这回听得很清楚,好像是走路的声音。她猛地回头一看,原来在自己的身后有一只红色的小螃蟹。她看着小螃蟹,不由得哭起来。

“太不可思议了。那真是一只螃蟹,活的螃蟹。我当时甚至想不干了。我一个人不工作家里也会过得很好。我跟父亲一说,结果被他笑话了一番。……小菅先生,这个故事怎么样?”

“真刺激!”小菅故意夸张地大叫道,“是在哪家医院?”

真野没有回答,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又自言自语地说道:

“大庭先生来的时候,我曾想拒绝医院的指派,心里害怕呀!不过,来了一看就放心了。恢复得这么好,而且事先就告诉我可以自己上厕所。”

“我是说医院。莫不是这家医院吧?”

真野犹豫了片刻,然后回答说:“对,就是这儿。不过请您一定要保密,因为这关系到医院的声誉。”

叶藏好像半睡半醒似的问道:“不会就是这个房间吧。”

“不是。”

“不会是……”小菅模仿着叶藏的口吻说,“我们昨天睡的那张床吧。”

真野笑了起来。

“不是,放心吧。要是知道您这么在意,我真不该说。”

“是甲号病房。”小菅悄悄地抬起头,“从窗户里能够看到石墙的只有那个房间。一定是甲号病房。喂,一个姑娘住在那里呀!好可怜。”

“别闹了,快睡吧。没有的事,都是我编的。”

叶藏在思考着别的事情。变成幽灵的小圆在他的心里化为一个美丽的身影。叶藏就是这样一个性情淡泊的人。对于他们来说,神这个词不过是授予愚钝之人的兼有揶揄和善意的无所谓的代名词,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过于接近神的缘故。如此轻率地谈论“神的问题”,诸位一定会用浅薄、轻率之类的词语口诛笔伐吧。啊,请原谅我。无论多么穷困潦倒的作家,都想让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悄悄地接近神。因此,可以说,他才像神。就像智慧的女神密涅瓦微笑着注视自己宠爱的大鸟猫头鹰在黄昏的天空中翱翔。

那天晚上,叶藏的哥哥半夜三更来到了病房。叶藏正在跟飞騨和小菅玩着扑克。昨天叶藏的哥哥 “画得很差!”

飞騨丢下这句话,去了阳台。他今天借了叶藏哥哥的一件和服穿在身上。和服是茶色的,显得十分庄重。他拉了拉领口,坐在了阳台的椅子上。

“飞騨现在这个样子,颇有大家风范嘛!”小菅也来到了阳台。

“阿叶,玩扑克吗?”

三个人把椅子搬到阳台上,又玩起了自创的玩法。

玩到一半,小菅认真地咕哝起来。

“飞騨耍赖!”

“还说我呢,瞧你手上的动作那是怎么回事?”

三个人哧哧地笑起来,同时一起向旁边阳台望去。甲号病房和乙号病房的患者都躺在日光浴的躺椅上,羞红着脸看着三个人发笑。

“栽到家了。这回知道了吧。”

小菅张大嘴,对着叶藏挤眉弄眼。三个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他们时常上演这样的滑稽剧。当初小菅一说玩扑克,叶藏和飞騨马上就心领神会</a>了,对于一直到谢幕的大致过程也已了然于胸。他们一旦发现天然的美丽舞台就不由自主地要演戏。这也许是为了留下纪念。今天的舞台背景是早晨的大海,然而此时的笑声却引发了一个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大事件。真野被疗养院的护士长恨恨地训斥了一顿。笑声响起不到五分钟,真野就被叫到了护士长的房间。护士长让她保持病房的安静,并严厉地训斥了她。她几乎哭着跑出护士长的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三个人。此时他们正待在房间里,已经不玩扑克了。

三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兴高采烈上演的滑稽剧遭到了严酷现实的嘲笑,被击得粉碎。这几乎可以说是致命的。

“别这样,我没什么。”真野反过来又去安慰他们,“这个病区没有重症患者,而且昨天乙号病房患者的母亲在走廊里碰到我时还高兴地说,病房里难得这么热闹。她还说每天能听到你们说笑感到非常开心。挺好的,没关系。”

“不,”小菅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好!是我们让你受了委屈。那个臭护士长,为什么不直接跟我们说呢?把她叫来!如果那么讨厌我们,那就马上让我们出院!我们随时都可以离开医院!”

三个人在这一瞬间,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医院了。而叶藏则想得更远,他想象着四个人乘车沿海边逃走的快乐的身影。

飞騨也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笑着说:“走啊,我们都到护士长那儿去,教训我们?想都别想!”

“出院!”小菅轻轻地踢了一下门,“这种蹩脚的医院待着也没什么意思。要训人也没关系,但是她那态度让人不痛快,好像我们都是不良少年似的。她肯定把我们看成了又笨又愚只会夸夸其谈的资产阶级摩登青年。”

说罢,他又比先前更用力地踢了一下门,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叶藏重重地倒在了床上,“这么说,我现在就成了恋爱至上的小白脸了。这可不行。”

他们对受到这个野蛮人的侮辱虽然还在耿耿于怀,但感到索然无味后,又想随便调侃一下。他们总是这样。

然而真野却十分率真。她双手背在身后倚着墙,嘴噘得老高。

“您说得对,她太过分了。昨天晚上,很多护士都聚到护士长室里玩纸牌,嚷嚷的声音可大了。”

“对,一直闹到十二点多呢!有点不像话。”

叶藏嘴里一边嘟哝着,一边把掉落在枕边的一张木炭画纸拿起来,然后躺在床上在上面胡乱涂画起来。

“自己不干好事就看不到别人好的地方。听人说,护士长还是院长的情妇呢!”

“噢,还有好的地方。”小菅大喜过望。他们把丑闻看成美德。认为这样的人才靠得住。“勋章是靠情妇得来的呀!果真有好的地方。”

“难道她真的不知道大家开善意的玩笑只是为了开心吗?请不要在意,尽情地闹吧,没关系。反正只有一天了。大家都是没有挨过骂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说着,真野一只手掩面啜泣起来,然后哭着打开了门。

飞騨拉住她低声说:“别去找护士长,别去!这算得了什么呀!”

真野双手掩面连着点了两三下头就出去了。

“正义的代表。”真野走后,小菅冷笑着坐在了沙发上。“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她被自己说的话感动了。平常说话虽然像个成年人,但毕竟是女孩子嘛!”

“不对劲儿。”飞騨在狭小的房间里大步绕着圈子,“一开始我就觉得她有点儿不对劲儿。好奇怪。她哭着要跑出去时,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她要去找护士长呢!”

“不会的。”叶藏若无其事地说着,将乱画的木炭画纸抛向小菅。

“画的是护士长吗?”小菅笑弯了腰。

“给我看看。”飞騨也凑了过去,“像个女妖怪。这是一幅杰作。像吗?”

“太像了!她跟院长到这里来过一次。画得真像。把铅笔给我。”小菅从叶藏手里接过铅笔,在木炭画纸上又加了几笔。“在这个地方长出犄角,这样就更像了。把这个贴到护士长的门上怎么样?”

“出去散散步吧。”叶藏从床上下来,伸了个懒腰。伸懒腰的同时,他嘴里还叨咕着,“讽刺漫画大师。”

讽刺漫画大师。我也渐渐厌烦起来,这岂不成了通俗小说吗?我着手炮制的这一幕对于动辄僵硬的我的神经以及也许跟我一样的诸位的神经,希望有些许消毒作用,不过看起来我过于乐观了。我的小说倘若成为古典的话,——啊,我是不是疯了——诸位反而会认为我的这些注释碍事吧。随意推测连作家本人都未想到之处,然后就会大声指出其成为杰作的原因吧。啊,死去的大作家真幸福。依然在世的笨作者为了让更多的人喜爱自己的作品,只顾拼命地增加毫无用处的注释,结果最后变成了一部满足注释的冗繁的平庸之作。我缺乏一往无前的坚毅精神。我能成为一个好作家吗?我还不成熟。对,这是一个重大发现!我的内心还不成熟。正是因为不成熟,我才需要暂时休息一下。啊,随便吧,别管我了。所谓戏谑之心恐怕至此就要凋零了,而且是带着丑陋和污秽凋零的。我憧憬完美,我向往杰作。“够了。奇迹的创造主。是自己!”

真野偷偷地躲进了盥洗室。她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她对着镜子,抹去眼泪,理了理头发,然后去食堂吃已经晚了的早餐。

己号病房的大学生在食堂门边的餐桌旁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他的面前放着一只空汤盘。

一看见真野,他的脸上泛起了微笑,“您的患者精神好像不错。”

真野停下脚步,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桌角说:“是的。总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逗我们乐。”

“那很好。听说是一个画家?”

“对。说是想画出一幅杰作,他总念叨这个。”说到这里,真野一下子脸红到了耳根。“他这个人很认真的!就是因为太认真,就是因为太认真才给他带来了痛苦。”

“是呀,是呀!”大学生也赧红了脸,真心地表示赞同。

大学生近期就将出院,因此对人越发宽容起来。

这种不成熟怎么样?诸位讨厌这样的女人吗?他娘的!笑我是老古董吧!啊,我没脸再休息下去了。不加注释我甚至连一个女人都不会爱。愚蠢的男人连休息都会把事情搞糟。

“在那儿,就是那块岩石!”

叶藏指着透过梨树的枯枝隐约看到的一块平坦的巨大岩石说。岩石上坑坑洼洼的地方还残留着昨天下的雪。

“我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叶藏滑稽地转动着眼珠说道。

小菅没有作声。他忖度着叶藏的内心是否真的那么平静。其实叶藏的心里并不平静,只不过他有自然地说出这番话的高明伎俩。

“回去吧。”飞騨将和服的下摆掖进腰间。

三个人转身向海边的沙滩走去。海风很大,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

叶藏向海中投出了一颗石子。

“一切烦恼都没有了。如果现在跳进海里,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债务、学院、故乡、后悔、杰作、羞耻、马克思主义以及朋友、森林和鲜花等等都与我毫无关系。想到这些,我就在那块岩石上开心地笑了。一切烦恼都没有了。”

小菅为掩饰激动的情绪,拼命地拾起贝壳来。

“别引诱我们。”飞騨挤出了一丝微笑,“净胡思乱想。”

叶藏也笑了起来。三个人沙沙的脚步声传进各自的耳朵里,听起来令人心情愉悦。

“别生气,刚才我说得有点夸张。”叶藏碰了碰飞騨的肩膀。“不过,这回我说真的。告诉你,那个女人临跳海前说了什么。”

小菅狡猾地眯起燃烧着好奇的眼睛,故意与两人拉开了距离。

“我身边至今还回响着那句话。她说,我真想说说家乡话。他的老家在最南边。”

“不行,我没那么好骗。”

“真的!我没骗你,她就是那样一个女人。”

一条大渔船被拉到沙滩上休整,渔船的旁边翻倒着两个直径七八尺的大鱼筐。小菅将捡到的贝壳用力投向黑黑的船身。

三个人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窘境。倘若继续沉默哪怕是一分钟,他们也许会索性毫不犹豫地跳进海里去。

小菅突然叫了起来。

“快看,快看!”他手指着前方的海浪拍打的沙滩边,“是甲号病房和乙号病房!”

两个姑娘不合时宜地打着白阳伞,漫步向这边走来。

“重大发现!”叶藏也立刻活跃起来。

“咱们过去吧。”小菅抬起一只脚抖落鞋上的沙子,眼睛盯着叶藏。只要一声令下,他马上就会冲过去。

“算了,算了。”飞騨表情严肃地按住了小菅的肩膀。

阳伞停下了。两个姑娘站在原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一转身又背对着这边慢慢向前走去。

“要追上去吗?”这回叶藏又跃跃欲试。他见飞騨低着头没有说话,于是又说,“算了吧。”

飞騨感到十分落寞。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变冷,与眼前的两个朋友正在渐行渐远。他认为是生活所致。他在生活上略显贫困。

“不过这样挺好。”小菅模仿西方人耸了耸肩膀。他试图打破眼下的尴尬局面。“看到我们散步,她们也来了。还是年轻呀!真可爱。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咦?她们在拾贝壳!干吗跟我学?”

飞騨的心情又好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看到叶藏歉意的目光,两人不由得脸红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互相尽力安慰对方,保护对方的弱点。

三个人沐浴着微暖的海风,眺望着远处的阳伞。

最后一天的晚上,真野显得异常兴奋。躺下以后,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朴素的家庭以及引以为豪的祖先。随着夜深,叶藏沉默起来。他依然背对着真野躺在床上,一边随口回应着真野,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一会儿,真野讲起了自己眼皮上的伤疤。

“我三岁的时候,”她本想平静地说这件事,结果没有做到。她的喉咙哽咽起来。“油灯倒了,把我烧伤了。那时我很孤僻。上小学的时候,这个伤疤比现在大得多,班上的同学都叫我萤火虫。”话语中断了一下。“同学们就是这样叫我的。每当这时,我都在心里想,将来一定要报这个仇。对,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要出人头地。”她自己笑了起来,“很傻吧。我怎么可能出人头地呢?我是不是应该戴眼镜?戴眼镜的话,可以遮挡一下这个伤疤?”

“不要,那样反而会怪怪的。”叶藏突然插了一句,他好像有些不高兴。他仍然保持着古风,当他喜欢上一个女人时,就故意不给人家好脸色。“这样挺好,不太明显。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真野沉默不语。明天就要分别了。哎呀,我是他什么人呀?没羞!没羞!我也有自己的尊严。真野又是咳嗽又是叹气,然后不停地翻身,弄出很大的声响。

叶藏佯作不知。至于他在心里盘算着什么却是个秘密。

我们还是聆听海浪声和海鸥的叫声吧。然后再从头回忆一下这四天的生活吧。自称现实主义者的人也许会说,这四天充满了刺激。既然如此,那我来回答吧。我的原稿在编辑的桌子上好像承担着茶壶垫儿的工作,寄回来的原稿上被烧黑了一大片也是讽刺;追问妻子不幸的过去,令我感到一喜一忧也是讽刺;钻进当铺的门帘还要系好衣领,展示自己的风采以掩饰落魄,这种事也是讽刺。我们自身过的就是充满讽刺的生活。你如果无法理解一个在现实重压下的男人强迫自己忍耐的态度,我和你就永远形同陌路。总之,讽刺也是有益的讽刺,是真实的生活。啊,话扯远了。至少,我要让人们慢慢了解这充满人情的四天。仅仅四天的回忆有时会胜过五年十年的生活。仅仅四天的回忆,啊,有时会胜过一辈子。

真野那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叶藏不堪万千思绪的煎熬。他扭动长长的身子想翻到真野那边,突然,耳边响起了一个严厉的声音。

停!别辜负萤火虫的信赖!

天蒙蒙亮时,两人已经起来了。叶藏今天出院。我害怕这一天的到来。这恐怕是一个笨作者的无聊感伤吧。写这篇小说的同时,我也想拯救叶藏。不,我是想让一只没有变成拜伦而失败的泥狐得到原谅。这是我在痛苦中唯一的小小愿望。然而随着这天的临近,我感到比以前更加空虚的情形再次向叶藏、向我悄悄袭来。这篇小说是失败的,没有任何飞跃,没有任何解脱。我似乎过于注重形式了。因此,这篇小说甚至可说庸俗。我用大量的语言一味地叙述事件,而且还遗漏了许多重要的事情。这种说法也许有些矫情,但是倘若我活得够久,有机会若干年后再度捧起这篇小说的话,那将是多么的难堪呀!恐怕一页尚未读完我就被自己气得浑身发抖,再也读不下去了。即便是现在,我也没有勇气再读前面的部分了。啊,作者不能把自己赤裸裸地展示出来。那是作家的失败。怀着美好的情感,人往往做出低劣的文学。我把这句话说了三遍,而且我也认同。

我不懂文学。从头再来吧。请问,从何处入手好呢?

我就是混沌和自尊心的混合体。这篇小说不就是这样的吗?啊,我为什么急于对所有的一切下结论呢?对所有的想法不加以总结归纳就活不下去,我这种小家子气的劣根性是跟谁学的呢?

写吧,写青松园最后的早晨吧。只能顺其自然了。

真野邀叶藏去看后山的景色。

“那里的景色非常好,现在肯定能看到富士山。”

叶藏戴上一条黑色的毛围巾,真野在护士服外面套上一件松叶图案的和服外褂,脸几乎埋在了围在肩上的红色毛披巾里。两人穿着木屐一起走向疗养院的后院。后院的北面是一堵高高的赭土断崖,下面架着一段直通崖顶的铁梯。真野抢先敏捷地顺梯子爬了上去。

后山上是一片又深又密的枯草,上面覆盖着一层白霜。

真野哈着白气温暖着两手的指尖,几乎小跑着走上了山路。山路弯弯曲曲坡度平缓,叶藏也踏着晨霜随后追了上去。在寒冷的空气中他开心地吹起了口哨。山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做任何事情。他不想让真野担心发生那种事。

他们来到了一片洼地,这里也都是又深又密的干枯的茅草。真野站住了,叶藏也在她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旁边有一顶白色的帐篷。

真野指着那顶帐篷说:

“这是日光浴场。轻症患者都光着身子集中到这里。现在也是。”

帐篷上的白霜晶莹闪亮。

“往上走吧。”

不知为何,叶藏焦躁起来。

真野又是一路小跑。叶藏紧随其后。他们来到了两边长满落叶松的林荫路上。两人也累得放缓了脚步。

叶藏大口喘着粗气高声问道:

“你在这儿过年吗?”

真野没有回头,也大声回应道:

“不,我打算回东京。”

“那,来我那儿玩儿吧。飞騨和小菅几乎每天都去我那儿。我怎么也不至于在牢房里过年吧。我肯定会没事的。”

叶藏甚至在心中画出了从未谋面的检察官那和蔼可亲的笑脸。

在这儿结合吧!从前的大作家会在这样的地方颇有深意地让人结合在一起。可是无论叶藏还是我,恐怕连诸位都会讨厌这种模棱两可的慰藉。过年、牢狱。检察官,对于我们来说都无所谓。

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把检察官的事放在心上,我们只是想上山看看。看看那里有什么,会有什么。我们上去只是怀有些许的期待。

终于登上山顶了,山顶上只是简单地平整了一下,有十坪左右的赭土裸露出来。正中央有一个用圆木建的矮亭,还修了几处假山。所有的一切都覆盖着一层晨霜。

“不行,看不见富士山。”

真野喊道。她的鼻尖都冻红了。

“从这边可以看得很清楚。”

叶藏指了指阴云笼罩的天空。朝阳还没有出来。现出奇异色彩的碎云一会儿翻滚,一会儿沉淀,然后又缓缓地流动起来。

“没关系,这也很好看。”

寒冷的微风吹在脸上有如刀割。

叶藏俯瞰着远处的大海。脚下是三十丈高的断崖,下面的江之岛显得很小。浓重的晨雾下面是涌动翻滚的海水。

而且,不,只有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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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江之岛是位于日本神奈川县藤泽市境内的旅游度假胜地。

[2] 秋七草指秋天开花的具有代表性的七种草花,即胡枝子、芒草、葛、石竹、败酱、佩兰、桔梗。但说法上稍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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