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夜时分,我被一阵急促的开门声吵醒了,不用问就知道,肯定是喝得烂醉的丈夫回来了,我没有作声,也没有起来。
丈夫打开隔壁房间的电灯,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边拉开桌子和书柜的抽屉一通乱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过了不大会儿,只听见咚的一声,像是坐在了榻榻米上,仍然呼哧呼哧地一个劲喘气。他今晚是怎么了,我还是躺着没起来,只说道:“你回来啦。吃饭了吗?橱柜里有饭团。”
“不吃了,谢谢。”他的回答从未有过的温柔。又问道:“儿子咋样了,还烧不烧?”
丈夫这般关心孩子也真稀奇。儿子明年就四周岁了,可不知是怀他的时候营养不良,还是夫君嗜酒的影响,或是其他什么疾病,这孩子比别的两岁孩子都要瘦小,连走都走不稳,话也不会说,就会点最简单的“好吃好吃”“不要不要”什么的,我甚至怀疑这孩子脑子发育有问题。我带着他去澡堂子时,脱光衣服后一抱起来,小身子瘦得简直像个猴子,我不禁悲从中来,竟然当着澡堂子里好多人的面哭了出来。而且这孩子动不动就拉肚子、发烧,丈夫几乎整天不着家,也不知他对儿子是怎么想的,我告诉他儿子发烧了,他只是不以为然地说:“哦,是吗?你带他去看医生好了。”说完又匆匆披上外褂出门了。我何尝不想带孩子去看医生啊,可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有钱看病,我只能无奈地躺在孩子身边,无言地抚摸儿子的头。
可是那天晚上,不知怎么,丈夫变得格外温柔,破天荒地问起了儿子的病。我不但高兴不起来,反倒有种不祥的预感,脊梁骨直发凉。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没有再言语,只听见丈夫在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有人在家吗?”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女人尖细的叫门声。我仿佛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似的,猛地一哆嗦。
“您在家吗,大谷先生?”
这回她提高了些嗓音,同时,哗啦哗啦拽起门来。
“大谷先生!您在家吧?”
声音带着怒气。
“找我什么事?”丈夫终于去开了门,装糊涂似的问道,听声音战战兢兢的。
“还好意思问什么事?”女人压低声音说,“真没想到你这有家有室的人,竟然会做贼,太不像话了!你不要跟我们耍这种无聊的把戏了,快把东西还给我们,不然的话,我现在就去警察局告你!”
“你胡说什么呢!不要胡说八道!这里不是你们来的地方,还不快走!你们要是不走的话,我就去警察局告你们!”
这时,响起了男人的说话声。
“先生,你胆子不小啊!居然说什么这儿不是我们来的地方,我简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事可非同一般,你是偷窃了他人钱物啊,闹着玩也没有这么过分的呀。迄今为止,我们夫妻因为你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可气的是,你还恩将仇报,居然干出今晚这般伤天害理的勾当,先生,我可真是看错你了!”
“你们这是敲诈!”丈夫提高嗓门厉声说道,声音却在颤抖,“简直是恐吓,赶快走开!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你还倒打一耙了,真说得出口啊!先生,你现在就是个不可救药的大混蛋。看来我们只能去报警了。”
这句话中充满了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般的强烈憎恶。
“随你们便吧!”丈夫恼羞成怒地吼道,声音却透着心虚。
我起身在睡衣外披了一件外褂,来到玄关,对两位来客寒暄道:“你们好。”
“哎呀,这位是夫人吗?”
男人朝我微微点了点头,圆脸庞上没有一点笑容。他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齐膝的短外褂。那女人约莫四十岁,身材瘦小,衣着很是得体。
“深更半夜的,真是打扰了。”这女人同样没有一丝笑容地摘下披肩,向我欠了欠身说道。
这时,丈夫突然登上木屐,想要夺路而逃。
“嗨,想跑可没门儿!”
男人抓住丈夫的一只胳膊,两个人立刻扭打起来。
“放手!不然我就捅了你!”
丈夫的右手里拿着的折叠刀闪闪发亮。这把刀是丈夫的心爱之物,一直放在书桌的抽屉中。怪不得他刚才一回到家就翻抽屉找东西,怕是早就预料到他们会找来,才赶紧找出刀来,藏在怀里的。
男人闪身一躲,丈夫趁机逃跑了,外褂宽大的袖子随着两臂的摆动,迎风展开,活像一只巨大的乌鸦。
“抓小偷!”男人大声喊叫起来,想要追出去,我光着脚下到土间,抱住了他,央求道:“请您不要追他了,无论谁受了伤都不好啊,这件事就由我来给您个交代吧!”
听我这么一说,旁边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也劝阻道:“是啊,孩子他爸,俗话说‘疯子拿刀’[1],谁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呀。”
“畜生!一定要报警!我可是再也忍不了啦!”
男人呆呆地望着黑暗的街道,愤然说道,其实他身上紧绷着的那股劲儿早已松懈了。
“对不起。请您二位进屋里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吧。”说着,我迈上了榻榻米,蹲下来,“说不定我也能解决这个事。请进屋说话吧,请吧。不好意思,家里很寒酸。”
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男人正色道:“无论您说什么,我们也不会改变决定的。不过,我们还是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夫人说一下。”
“啊,请进,请进屋吧,慢慢说吧。”
“算了吧,我们可没这个闲工夫。”
男人说着,开始脱外褂。
“您就穿着外褂进屋来吧。家里很冷,请您还是穿着外褂进来吧。家里没有什么取暖的东西。”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请进。太太也请吧,不要脱外褂了。”
男人在先,女人跟在他后面,走进了丈夫那间六榻榻米房间。糟朽破烂的席子,四处窟窿的纸拉窗,斑驳剥落的墙壁,裸露骨架的纸隔扇,只在角落里有一张书桌和一个书柜,而且是个空书柜。看到如此破败不堪的房间,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把露出棉花的坐垫递给他们,说道:“席子太脏了,不好意思,请二位将就一下,坐在坐垫上吧。”然后,我正式向他们施礼,说了一堆客气话。
“初次见面。看来我的丈夫以前给两位添了许多麻烦,今晚不知为什么,竟然做出那么可怕的举动,我不知该如何道歉才好。没办法,他就是那么个古怪的人。”
说到这儿,我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簌滚落下来。
“夫人,我冒昧地问一句,今年贵庚?”
男人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破坐垫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拳头撑着下巴,上半身朝我倾斜着问道。
“您是问我的年纪吗?”
“是的,您丈夫好像是三十岁吧?”
“是,我……比他小四岁。”
“那就是二十六岁喽,哎呀,真是没想到。你还这么年轻吗?哎,可不是吗,丈夫三十岁的话,老婆也应该是这个年纪,不过还是让人吃惊啊。”
“我也是,刚才就这么觉得,”女人从男人身后探出头来,“太惊讶了。有这么好的夫人,为什么大谷先生还干这种事啊,是吧?”
“有病,他一定是有病。以前还没有这么过分,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男人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事情是这样的,夫人,”男人口气严肃起来,“我们夫妻在中野站附近经营着一家小餐馆。我和内人都来自上州[2],别看我这样子,以前可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也许由于不那么安分吧,反正是厌倦了以乡下人为食客的抠抠搜搜的小买卖,差不多二十多年前,我就带着内人到东京来了。最初我们夫妻二人包吃包住在浅草的一家餐馆里帮工,像其他人一样吃了不少的苦,好容易有了些积蓄后,大概是昭和十一年(1936年)吧,就在中野站附近租下了现在那个寒酸的小房子,只有一间六榻榻米的房间,外带个狭窄的土间,开了一家惨淡经营的小餐馆,因为来的都是些只消费一两块钱的客人嘛。即便如此,我们夫妻一直省吃俭用,辛辛苦苦地经营,因此,我们店的烧酒啦、杜松子酒啦都进了不少货。即便后来酒类越来越难进货了,我们也没有落到像其他餐馆那样不能不转向其他营生的田地,好歹一直经营到现在。再加上,见我们经营有方,那些平时关照我们的客人也更加热心照顾我们的生意了,有的客人还给我们介绍了所谓军官特供的酒和酒菜的路子,得以细水长流地维持下来。即便到了太平洋战争爆发,空袭渐渐多起来以后,我们也咬牙坚持开这个店。一来我们没有碍手碍脚的孩子,二来不想回老家避难,索性就在东京这么耗着,听天由命,什么时候房子被炸毁了什么时候再说。万幸的是店铺安然无恙地熬到了战争结束,我们才大大松了口气,做起了公然从黑市进酒营业的买卖。
“长话短说吧,我们就是这样打拼过来的。当然,这么三言两语地一说,夫人可能会以为我们没有遭遇什么大的坎坷,非常幸运吧。可俗话说,人这辈子就如同地狱,寸善尺魔,真是一点不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忧无虑的日子能有一天——不,能有半天,就算是幸福的人了。你的丈夫大谷先生 在吉祥寺下车之后,我背着儿子向井之头公园走去,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这里了。池畔的杉树都被砍光了,好像要在这里施工的样子,裸露的土地让人感觉心里发冷,和记忆中的景象完全不一样了。
我把背上的儿子放了下来,两人坐在池边的一张破旧的长椅上,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白薯喂给儿子吃。
“儿子,这池塘好看吧。以前这个池塘里有好多好多小鲤鱼和小金鱼呢,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多没意思啊。”
儿子不知想的什么,张开嘴巴咯咯地笑了,露出满嘴的白薯。虽说是自己的孩子,也觉得他这样子傻得要命。
老这么坐在池边的长椅上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于是我又背起孩子,慢慢地走回吉祥寺车站,在热闹的露天商铺街转了转,之后在车站买了去中野的车票。我心里没有任何想法或是计划,仿佛被恐怖的魔鬼深渊哧溜哧溜吸进去一般,坐上电车来到中野,按照店主昨天告诉我的路线,找到了那家小餐馆。
餐馆的门关着,我就绕到后面,从后门进了店里。店主人不在,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在打扫卫生。一见到老板娘,我竟鬼使神差地非常流利地说起谎来。
“老板娘,酒钱我有办法还上了。今晚不行的话,就是明天,总之还钱是没问题的,你们不用担心了。”
“哎呀,那真是太谢谢了!”老板娘说道,虽然面露喜色,但脸上还是略显不安,似乎不太相信。
“老板娘,是真的,肯定会有人来送钱的。在此之前,我就作为人质,一直待在这里。这样您就能放心了吧?在钱送来之前,请让我在店里帮忙干活吧。”
我当即把背上的孩子放了下来,让他自己在里间玩耍,四处找活儿干了起来。儿子本来就习惯了一个人玩,一点儿都不碍事。而且可能是脑子笨的关系,也不认生,还冲着老板娘笑。我替老板娘去领取配给品的时候,儿子也乖乖地在屋里鼓捣老板娘给他当玩具玩的美国空罐头盒儿。
中午,去购买鲜鱼、蔬菜的店老板回来了,我一见到老板,立刻又口齿伶俐地说了一遍对老板娘说过的谎话。
老板露出吃惊的神色说道:“是吗?可是,夫人,钱这种东西,只要没有拿在自己的手里,就放不了心啊。”老板开导人似的说,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不,我说的是真的。请您相信我,报警的事情,请再推后一天吧。在还清之前,我会一直在店里帮忙的。”
“只要能收回酒钱,怎么着都行啊。”店老板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再怎么说,今年就剩下五六天了。”
“您说得是,所以,我才……哎呀,有客人来了。欢迎光临!”我朝着走进店里的三位手艺人模样的客人笑了笑,然后小声对老板娘说,“老板娘,不好意思,请借给我一条围裙吧。”
“哎呀,老板雇了位美人啊,真够劲呀。”其中一位客人说道。
“请不要她的打主意噢。”店老板一脸严肃地说道,“她的身子可压着钱呢。”
“是价值百万美元的名马?”另一位客人下作地调笑道。
“听说即便是名马,雌马也比雄马便宜一半呢。”我一边热酒,一边回敬了一句。
“别这么谦虚嘛。据说从今往后,在日本不管是马还是狗,都男女平等了。”最年轻的那位客人大声嚷道,“大姐,我都迷上你了,这叫一见钟情啊!不过,你是不是已经有孩子了?”
“没有。”老板娘从里间抱着孩子出来了,“这孩子是我们从亲戚那儿抱养的。这下可好,我们也终于有接班的人啦。”
“还赚了钱。”其中一位客人调笑道。
店老板却一本正经地说着:“搞了女人,还欠了钱。”然后,提高了声音问客人,“几位想吃些什么?来个什锦火锅吧?”
这时,我恍然明白了一件事,果不其然啊,我心中思忖,独自点点头,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给客人送上酒壶。
那晚正巧是圣诞夜,也许是这个缘故,顾客盈门。我虽然从早到晚几乎没吃什么,可是由于揣着一肚子心事,老板娘劝我吃点东西,我也推说不饿。甚至感觉自己仿佛披上了飘然欲飞的羽衣,干起活来格外轻盈。也许是自我感觉太好了吧,那晚店里格外热闹,不止两三个客人,问我叫什么名字,还和我握手。
然而,客人喜欢又有什么用呢。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出一点解决问题的法子,只是强颜欢笑地去附和客人们那些无聊的调笑,而且比客人说的还要过分,不停穿梭于各桌之间,给客人添酒,我只盼着自己能够像冰激凌那样融化掉就好了。
奇迹果真也会偶尔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
大概刚过九点的时候吧,店里来了一对男女,男人头上戴着纸做的圣诞节三角帽,还像侠盗罗宾[6]那样,戴了一副遮住上半边脸的黑色面具。身材苗条的漂亮夫人三十四五岁的样子。男人背朝着我们,坐在土间角落的椅子上,其实他一进店,我立刻就认出来了,他就是我那偷钱的丈夫。
丈夫好像完全没有发现我,我也装作没看到他的样子,照常和其他客人打情骂俏。接着,那位夫人坐在我丈夫的对面,说了声:“阿姐,过来一下。”
“来了。”我答应了一声,走到他们坐着的那张桌子跟前,说道,“欢迎光临。您二位要上酒吗?”
我说话时,戴着面具的丈夫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应该说圣诞快乐吧?还是说别的啊?您好像还能喝下一升酒吧?”
那位夫人没有接我的话茬,表情严肃地说道:“阿姐,不好意思,我们想和这里的老板谈点私事,你去请店老板过来一下吧。”
我去厨房找到了正在炸东西的老板,说道:“大谷回来了,请您去见他吧。不过,请您不要把我在这里干活的事告诉和他一起来的女人,不能让大谷丢这个脸。”
“他总算来了啊!”
店老板虽然对我说的还钱一事半信半疑,但对我还是很信任的,他想当然地以为丈夫回到店里,也是我起的作用。
“千万别把我的事告诉她啊。”我再次提醒道。
“如果你觉得这样合适的话,我就这么做。”老板爽快地答应了,朝餐桌走去。
店老板扫视了一圈土间的客人后,径直走到丈夫坐着的那个桌前,和那位漂亮夫人交谈了几句,然后三人一起走出了店门。
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不知何故,相信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心中高兴极了,突然用力抓住一位穿着蓝底碎白点衣服的二十来岁的年轻客人的手腕,说道:“喝酒吧,痛痛快快喝酒吧,今天可是圣诞节啊!”
三
没想到仅仅过了三十分钟——不,也许还不到三十分钟,简直是转眼之间,店主人就独自回来了。他走到我身边说:
“夫人,太感谢你了,他把钱还给我了!”
“是吗,太好了,全还了吗?”
店老板苦笑着说道:“是啊,昨天拿走的钱,都还了。”
“他一共欠了店里多少钱啊?您说个大概的数吧,尽量少算一些。”
“两万元。”
“两万就够了吗?”
“我已经少算很多了。”
“我一定还!老板,从明天开始请让我在这儿干活吧?行吗,求你了!让我干活还债吧!”
“真的吗?夫人,这不是成了阿轻[7]了吗?”
我们俩一齐笑起来。
当晚十点多,我离开中野的店铺,背着儿子,回到了小金井的家中。丈夫还是没回来,我却不觉得什么。明天去店里干活的话,说不定还会见到丈夫。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事呢。到昨天为止,我受了这么些苦,都怪自己太愚笨,没想到这个好主意啊。我以前也在浅草的父亲的小吃摊上帮过忙,应对客人轻车熟路,以后在中野的店里也一定会干得像模像样的。就拿今天晚上来说吧,我挣了近五百元的小费呢。
听店老板说,丈夫昨晚跑掉后,直接去了一个熟人家里住了一宿。今天一大早,就跑去那位漂亮夫人经营的位于京桥的酒吧,从早上就喝起了威士忌,还塞给店里五个女招待好多钱,说是圣诞礼物。到了中午,他打了辆车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就抱了一大堆东西回来,什么圣诞三角帽啦、面具、蛋糕、火鸡什么的,还四处打电话,招来一群朋友,开起了派对。酒吧的老板娘觉得纳闷,平时他这个人身上从来不带什么钱啊,悄悄一追问,丈夫竟然毫不隐讳地把昨晚的事情告诉了她。这老板娘和大谷也早已不是一般的关系,她觉得要是这件事闹到了警察局也不名誉,所以就关心地劝他务必还钱。最后,那位老板娘决定替他还钱,让他带路来了店里。中野的店老板对我说:“我估计是这么回事。不过,夫人,难为你想到这个路子啊。是不是拜托了大谷先生的朋友啊?”
听老板的口气,他仍旧认定我早已料到丈夫会回来还钱,所以先到店里来等着的,我就坡下驴,笑着答道:“那是自然。”
从翌日起,我的生活</a>一下子变得色彩绚烂起来。我立刻去美发店,烫了个头发,买齐了化妆品,重新缝补了和服,还从老板娘那里得到了两双新的白布袜。多年来积压在心中的痛苦,仿佛被一扫而光。
每天早上起床后,我和孩子一起吃完早饭,做了便当,然后背着孩子去中野上班。除夕、大年初一,都是店里最上客的日子。椿屋的阿萨,这是我在店里的名字,阿萨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丈夫隔天也会来店喝酒,总是让我付酒钱,之后又悄悄溜走。有时候,到了快打烊时,他又来店里露个面,悄悄问我:“该回家了吧?”
我也点了点头,开始收拾东西,然后我们三口愉快地一起回家。
“为什么咱们不早一点这样呢,现在我觉得好幸福啊!”
“女人,哪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
“是这样吗?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是这么回事,那么男人呢?”
“男人只有不幸,男人无时无刻不在与恐惧搏斗。”
“我可搞不懂男人。不过我希望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呢。椿屋的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好人。”
“那两个家伙都是笨蛋,是乡巴佬,还特别财迷。让我喝酒,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赚钱!”
“那是当然,人家是做生意的嘛。不过,你不光是去喝酒吧?你还勾搭过那个老板娘吧?”
“那是老早的事了。老头子呢?他觉察了没有?”
“恐怕早就知道了,他还叹着气说过,‘搞了女人,还欠了钱’呢。”
“我这个人吧,表面上很风光,其实特别想去死呢,我自打一出生就整天想着去死。为了其他人,我也是死了的好,这是毫无疑问的。即使这样,我怎么也死不成。一定有可怕的怪物,就是不让我死。”
“因为你还有事情要做啊。”
“我哪里有什么事情可做,既没有杰作,也没有拙作。别人说这个作品好,它就成了好作品;别人说它不好,它就成了不好的作品——这就像呼气和吸气一样。最可怕的就是,这世上的什么地方有神灵存在。一定存在吧?”
“什么?”
“神灵一定存在吧?”
“这种事我可不懂。”
“是吗?”
我在店里干了二十天左右时,渐渐发现来椿屋喝酒的客人,没有一个不是罪犯,相比之下我丈夫还算是善良的呢。不仅是店里的客人,就连街道上的行人,也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罪孽。有一位穿着讲究的五十多岁的夫人,到椿屋的后门来卖酒,要价一升三百元,由于比市价要便宜些,老板娘立刻买下了,可打开一看,是掺了水的假酒。就连那样气质优雅的夫人,也不得不做出这种事来,可见现在这个世道,倘若不干亏心事,就无法活下去。这个世上的道德,不可能像打扑克牌那样,收集了所有的差牌就会变成一副好牌。
神要是真的存在,就请你现身吧!在这个正月底,我被店里的客人玷污了。
那晚,下起了雨。丈夫没有来店里,不过丈夫在出版社的朋友,就是那位时不时接济我的矢岛先生来了,还带了一位,大概是出版社同行,和他年龄相仿,也是四十多岁。他们一边喝酒,一边高声说笑,还半开玩笑争论大谷的老婆要是在这儿干活是好还是不好什么的。我笑着问道:“他的夫人现在在哪里?”
矢岛先生说:“我可不知道她在哪里,至少比椿屋的阿萨更漂亮、更有气质吧。”
“哎呀,我真嫉妒她。哪怕一夜也好,我想和大谷先生这样的人同床共枕啊,我就喜欢他那样滑头的人!”
“你听听,你听听!”矢岛先生扭头冲着他的同伴撇了下嘴。
那时,我是诗人大谷的老婆这件事,和丈夫一同来店的记者们都已知晓,还有好些好事者从记者那儿听说了此事,为了跟我找乐特地来店喝酒,于是店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老板的心情也好得不得了。
那晚,矢岛先生二人一直在谈论纸张的黑市交易,离开店时已经十点过了。那晚下雨,我估计丈夫也不会来了,虽然店里还有一位客人没有走,我还是收拾了东西,背起在里间睡觉的孩子,小声向老板娘说:“老板娘,我还得借一下伞。”
“雨伞,我带了,我送您回家吧。”
店里的那位客人起身恭敬地说道。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身体瘦小,工人模样,那晚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客人。
“那怎么可以,我已经习惯一个人走着回去了。”
“没关系,您家挺远的,我知道。我也住在小金井那边,让我送您回去吧。老板娘,结账!”
他在店里只喝了三瓶酒,看样子并没有喝醉。
我们一同坐电车,在小金井下了车,合打一把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并排走着。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人,这时跟我说起话来。
“我知道您是谁,我是大谷先生的诗迷。我也在写诗,一直期望什么时候请大谷先生帮我看看,可是总觉得害怕大谷先生。”
到家了。
“谢谢您,店里再见吧。”
“好的,再见。”
年轻人在雨中走了。
夜深了,我被哗啦哗啦拉门的响声吵醒,以为又是喝得烂醉的丈夫回来了,就没有理会。却听见一个男人喊道:“有人吗?大谷先生,您在家吗?”
我起身打开灯,到门口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位年轻人,他晃晃悠悠的,站都站不稳似的。
“夫人,对不起,我回去的路上又在小吃摊上喝了一杯。其实,我家在立川,到了车站,才知道已经没车了。夫人,求您了,留我住一宿吧。不用给我拿被子什么的,让我睡在门口这个台子上就行。就让我凑合一晚上吧,明天一早我就坐头班车走。要是不下雨,我就在谁家的房檐下对付一夜了,可是这么大的雨,也不行啊。求您了!”
“我丈夫不在家,要是门口可以的话,请自便吧。”
我说道,拿了两个破坐垫,给他放在台子上。
“对不起。啊,喝多了……”
他难受地小声说道,躺倒在台子上。我回到床铺的时候,已听见他打起了响亮的鼾声。
可是,第二天凌晨,我很轻易地被他玷污了。
那天早上,我仍然若无其事地背着孩子去了店里。
在中野的店里,丈夫正坐在餐桌前看报,桌上放着一杯酒,上午的阳光照在酒杯上,色彩纷呈,看上去很美。
“就你一个人吗?”丈夫回头看着我,问道.
“嗯。老板去进货还没回来,老板娘刚才还在后门呢,你进来没有看见吗?”
“昨晚你没过来?”
“来了啊。最近不看一眼椿屋的阿萨,晚上回去都睡不着觉呢。十点多的时候我来了一趟,说你刚刚回去。”
“然后呢?”
“就在这儿将就了一宿,雨太大了。”
“干脆我以后也住在店里得了。”
“那也行啊。”
“那就这么定了,再说那个房子老那么租着也没什么必要了。”
丈夫没有说话,又低下头去看报纸,突然说道:“哎呀,又在说我的坏话了,说我是享乐主义的冒牌贵族。这可说错了,说是畏惧神明的享乐主义者还差不多!阿萨,你瞧瞧,这报纸上居然说我不是人,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去年年底,我之所以拿了店里的五千元钱,是想用这些钱让你和儿子能过个好年啊。就因为我是个人,才会做出这种事来啊!”
我并没有感到特别欣喜,对他说道:“不是人也无所谓啊,我们只要能活着就行了。”
[1] 日本谚语。寓意非常危险之事。
[2] 日本古代地名,大致相当于现在的群马县。
[3] 石川啄木(1886—1912),日本诗人,评论家,擅长传统短歌,特别是用现代口语写短歌,打破了三十一个音一行的传统形式,创造出二十一个音三行的独特格式。开创了日本短歌的新时代。代表作《一把沙子》。
[4] 学习院、一高(第一高等学校)、帝大(东京帝国大学),都是贵族、有钱人子弟云集的学校。
[5] 弗朗索瓦·维庸(Francois Villon,1431—1463),法国中世纪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他继承了13世纪市民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一扫贵族骑士抒情诗的典雅趣味,是市民抒情诗的主要代表。
[6] 亚森·罗宾,是法国作家莫理斯·卢布朗笔下创作的一个侠盗。他头脑聪慧、心思缜密、风流倜傥、家资巨富,常常盗窃非法敛财富人的财产来救济穷人,也博得了当时无数纯情女子的倾慕。
[7] 阿轻是《忠臣藏》里卖身为妓,替夫还债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