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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埋没_青春的悖论

作者:织田作之助 字数:9658 更新:2025-01-08 14:16:28

阿君听说豹一退了学,说:“也不用退学嘛。可要是你不想上了,那就别上了。”阿君依然还是以前的阿君,但一段时间不见,她已苍老了很多,眼窝已经明显凹陷。

她现在虽然才三十六岁,但是从眼角的皱纹看,却好像已经超过了四十岁。头发一点儿也不柔润,显得干枯。豹一觉得这是做针线活累的,因此在他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便不由得落下泪来。想到他昨天还在高中里吊儿郎当地混日子,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优哉游哉地与赤井和野崎一起玩乐的那些日子,突然变得像是遥远的往昔,甚至都不会再出现在脑海中。若是突然想起来,便觉得对不起母亲。现在豹一已经完全接受了退学的事实,而且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豹一原本以为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由秀英塾供给,便不再需要母亲做针线活赚钱了,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这不仅仅是因为阿君要给豹一寄零花钱。豹一上初中的时候,阿君曾向安二郎借过钱。借款虽然已经还清,但是安二郎却说:“我算了一下,还差三百块呢。这也是因为咱俩的关系,我已经让了很多利息了。”他总是会把阿君做针线活赚来的钱卷走。因此,阿君为了攒钱给豹一寄生活费,费了不少周折。

豹一听说了这些事情,心想:“这是什么夫妻啊。这样还算是夫妻么?”他差点儿要劝母亲跟安二郎离婚</a>。但是母亲却没有任何怨言,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豹一看了,越发觉得母亲可怜。但是,即便自己和母亲一起离家出走,也找不到能安身立脚的地方。每天早晨报纸来了之后,豹一便赶紧看上面的就业信息版。白天他一边与卖当票的顾客交涉,一边偷空写简历。他楷体写得不好,写一份简历就要废掉十几张纸。一共写了十几份简历,却没有收到一个面试通知。寄回简历的算是好的,大部分都没有任何回音。豹一觉得自己十八年的人生被糟蹋了,心里感到很凄惨。这时,他倒没有因为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而生气,而是开始没有自信,觉得自己会找不到工作,心情变</a>得失落沮丧。终日坐在店里的桌边,托着腮,看着那个写着“野濑商会”几个白色文字的门帘,忍着困意等待顾客上门,豹一慢慢地竟觉得自己像是放高利贷的二掌柜了。这让豹一的心情差到了极点。他也没有心情改写退回来的简历,便将那些被手摸脏的简历又寄往别处。他这时的心情,真是难受极了。

一天,他看到一个制药公司招聘广告文案,虽然明知自己写不了广告文案,却勉强做了三份文案与简历一起寄了出去,没想到一周后竟然收到了面试通知。想到自己的文案通过了,豹一心里高兴,心想自己或许还是有些文采的,又突然想到以前赤井写小说给三高的《岳水会杂志》投稿却未被录用的事情。这时,豹一开始坐立不安,担心自己在面试的时候会落选。

面试那天,他一大早就起了床,也没心思好好吃早饭,便赶到位于玉造的制药公司,这才发现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突然觉得提前半小时出现不太好,便在门口折返,走进附近的一家五钱咖啡馆,看墙上张贴的演出海报,或者抄写报纸上的就业信息,好打发时间。到了九点,他准时走到接待处,拿出明信片,一个可爱的前台女招待把他带到了二楼的一个简易的接待室。女招待走出去之后,一个留着很长头发的男人走了进来,眼神慌慌张张地左顾右盼,随后坐在椅子上。

“你也是来应聘的?”

“啊。”豹一暧昧地回答。

“收到面试通知的,就咱俩吗?”

那人见豹一不回答,又接着说:

“听说还有别的接待室,肯定还有人等着面试吧。这座楼还真大嘞。——会录用几个人呢?”那人说话的语气十分亲昵。

“是啊,会录用几个呢?五六个,还是——招聘启事上写的是录用数名呢。”豹一不由得这样回答。

“给多少钱呢?六十块?要是没这么多的话,咋养家呢?”

“是啊,大概有六十块左右吧。”豹一的回答有气无力,觉得自己有些可怜。

“说实话,就是六十块也不够养家哩。俺家有两个娃,现在东西又这么贵。”

“是吗?两个啊。”

“嗯。有两个呢,马上就有 哪怕是用一张五厘的邮票,也要像衙门里似的,在各种账簿上登记。社长的吝啬非同一般,豹一感觉糟糕极了。有一次,豹一翻看支出簿的时候,看到了员工月工资支付的字样,便特意查了一下,发现员工的工资三年只涨了三块钱。不知为什么豹一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那天下午,他不小心在明信片上贴了一张三钱面值的邮票,结果被社长看见了,严厉地责备他:“真浪费!”豹一听了,慌忙地想要把邮票揭下来,社长却说“不能乱来”,随即拿着明信片去了厨房,浸在水盆里揭下邮票,然后回到豹一面前,说:“一定要小心啊。邮票要这样揭才对。”豹一好大一会儿都没能抬起头来。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豹一到报社上班后不久,一个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绉绸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白大褂的男人推着自行车走了进来。他抬头看了看挂钟说:“啊,迟到了五分钟。这个表是慢的,对吧?”然后走到豹一后面的座位上,用嘴吹了一下桌子上的灰尘,跟豹一打了招呼,“我是营业主任园井,请多关照。”豹一慌忙回头,低头致意。

“我出差了,昨天刚回来。”

园井才三十出头,但是脑袋已经秃了一半。蛋形的脸上泛着油光,嘴上留着一撮小胡子。这个报社只有一个社长,两个员工,但看园井脸上的神情却分明在向人炫耀自己是这里的主任。豹一却并未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地说道:

“天这么热,您真是辛苦了。”说完之后,连自己都觉得低三下四的。

“哎呀,不光是热啦。攒的工作实在太多,真的受不了。”园井喘着粗气说完,往上推了推眼镜,“好,加足马力,好好干活!手头上堆了好多工作啊。真是忙死人。”他不时咣当咣当地拉着抽屉,或者哗啦啦地翻账簿,表现出一副真的很忙的样子。

“毛利君,帮我贴张邮票吧。”园井说着,递给豹一一张明信片。豹一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小楷,每个字都写得规规矩矩。豹一心中感叹:能把这些字认真写完,可真有耐心啊。一瞬间,他忽然想起园井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年,又想起他三年只涨了三块钱工资。

直到中午,园井都没有停下来抽支烟,一直在整理账簿或者写催交订阅费的通知书,正午的钟声响起,他才骑着自行车回附近的家中去吃午饭。豹一从咖啡馆回来的时候,看到园井已经在拿着尺子设计广告版的版面了。

豹一看到园井这么能干,总是感到他在背后盯着自己,因此也不敢疏忽偷懒。天气异常闷热,时间就像是停止了似的。他摊开报纸,开始做剪报,经常在不知不觉间便犯起困来,这时,他就会无意间开始浏览报纸的家庭生活版。如果突然听到园井在身后发出声响,便慌忙哗啦啦翻几下报纸,无意识地拿起剪子。有时突然回过头去,豹一会发现园井正用吸水纸吸着尺子旁边过多的墨水,或在干些别的什么。园井工作起来一丝不苟。

与此同时,社长正在二楼光着身子写新闻稿,夫人在里间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打盹,或者一边抽烟一边茫然地看着躺在自己大腿上的小猫,没有人盯着园井。但是为什么园井要这样努力工作呢?豹一不解。

这一天,社长和园井到印刷厂去校订文字去了。豹一正在写封条,夫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请豹一替她写封信。

“毛利先生,对不起,可以请你给我写封信吗?”

在大津的一家餐馆上班的朋友给她写了一封信,询问她的近况,于是她想请豹一为她写一封回信。

“怎么写呢?”豹一问。

“我希望你能把我心中郁积的……不,所想的,都原原本本地给我写出来。”

接着,她便详细地开始讲起了她的身世。

她原本在大津的餐馆当服务员。前年社长的妻子去世之后,她便来做了填房。当然不是什么不正当关系。他们是通过媒妁之言正经相亲结婚的。她之所以决定和年龄与自己相差二十岁的社长结婚,是因为媒人告诉她社长经营报社十年,攒了五六万块钱,而且没有孩子。这些是她动心的原因。社长已经六十多了,也没有几天活头了。她便起了贪心,觉得很快便能弄到遗产,结果结了婚才发现,社长依然精力旺盛,而且又吝啬又善妒。这些倒是还能忍受,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是两人虽然结了婚,但是他却不跟自己登记,而且在园井的劝说下,又领养了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做养子,来继承家业。那个养子偏偏是园井的侄子。社长去世之后,遗产必然全部归养子,一切将任由监护人园井安排。

“到时我一分钱也拿不到。这也就算了,关键是直到现在,钱都归他管,我去市场买东西还得经过他的同意。对了,你知道吧——”社长夫人突然眯上不是假眼的那只眼睛,说道,“前不久这里还有一位菅先生。他怀疑我跟他的关系不正常,醋意大发,把他赶了出去。我现在真打算随时离开这里。”

把夫人的这些牢骚写成文章,真的很难。

“收到信好久了,我都没回信。我家既然是做文字生意的,不能连封信都写不了啊。请你帮我都写出来。我也不能去拜托别人。”

豹一听她这样说,有些不知道怎么是好,但是突然明白园井为什么会那么努力工作了。这时,他突然感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想要赶紧逃离这里。但是,他却没有勇气这么做。帮社长夫人写完信之后,他开始继续写封条。辞掉这里的事情,也找不到别的工作。豹一忍不住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

“是没采用呢?还是转到下期刊登呢?”正当豹一心情失落的时候,印刷厂又送来大概一百份另外印刷的报纸,说是特别刊。豹一看了一眼,发现上面有《本国榻榻米史》,而且文章的大标题十分醒目。

“原来还有特别刊啊。”豹一若无其事地问了一下社长。

“嗯,有啊。”社长一边搅着铝盆中的糨糊,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别跟外人说啊……”然后他跟豹一解释了其中的原委。原来,近来政府对报刊的管制越来越严,不能随便增加广告的版面,社长便另外印刷了一份所谓的特别刊,减少广告的版面,增加新闻报道的版面,提交给政府或者报刊审查机构。

“你去拿两份特刊,送给大阪府的特高课。辛苦你啊。”

“现在马上吗?”豹一条件反射似地回答。当然,声音中带着怒气。

“嗯,现在马上,可以吗?”

“不可以!”他的回答铿锵有力,夸张一点儿说,一年半以来的怨气与怒火终于爆发了。豹一自己也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他觉得在辞职的那一瞬间就应该发出这样的声音。自己辛苦写出来的报道,却被社长当成替补放进审查用的特刊中。愤怒让豹一的决心更加坚定。看到社长那张黑瘦的脸孔,他不禁感到同情,但是在这种不公正的待遇面前,自己已经不再需要考虑这些同情的因素了。

“为啥?”社长这才把视线从糨糊上转开,看到豹一那张铁青的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噌噌地跑上了二楼。

“毛利君,怎么啦?”园井声音里带着惊讶,而且故意放慢了语速。豹一没有回答。因为,在这一瞬间,他正在思考自己是否应该马上跟着社长上楼,辞掉工作。

“这样磨磨蹭蹭的,若是错过了机会,就太难看了。”他这样想着,正想上楼时,社长从楼上走了下来,递给豹一两张市营电车的车票。

“太荒唐了。竟然以为我是因为在乎电车车费才不想去府厅的。”他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了。

“请允许我辞职,就在今天。”语气平和,彬彬有礼,豹一感觉十分舒畅。

“为啥?这么突然?”

豹一讲不出一个较好的理由,而且他一刻也不想再待在那里,便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出去的时候,他故意粗鲁地用力关门,发出巨大的声响。走出四五米,豹一回过头去,看到门上挂着的那张《日本榻榻米报》社的招牌,忽然觉得它很寒酸。那间脏兮兮的民房也让人不忍再多看一眼。他又突然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心里难受起来。他有气无力地小声自言自语:“至少这一年半以来,这个地方给了我一份工作,让我有了安身之处。自己辞职之后,编辑就只剩下社长一份人了。他又要一边说自己头晕,一边独自做报纸的编辑工作了。”这时,社长的那满是皱纹的瘦弱胸脯和他那支快要坏掉的玻璃笔突然浮现在豹一的脑海中。只有当想到“社长用那种不正当手段攒了五六万块钱”时,豹一才觉得心里轻松多了。他抬起头来,朝着胜山路四条巷的车站走去,可是很快又变得垂头丧气了。虽然走到了车站,却没有心情等电车,只是毫无目的地沿着电车的车道往前走。因为天气冷,豹一走得很快。虽然刚刚与不公正待遇进行了斗争,但是心中却并未因此产生丝毫兴奋和快感。

“终于变成一个失业者了。”这种想法随之而来。豹一终于从天王寺西门前乘上了向西行驶的电车。但是,仅过了一站,便到了终点惠美须町。他没有取换乘车票,下车去了新世界,看电影来打发时间,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晚上。然后,他在惠美须町乘上电车,在日本桥筋一条巷换乘站下车。等待开往谷町九条巷的电车时,他突然改变主意,坐上开往千日前的电车。他暂时还不太想回家。从千日前走进法善寺,周围一下子变得昏暗。香客捐献的灯笼和佛灯的灯光朦朦胧胧地在黑暗中摇曳。豹一的心情变得抑郁起来。

他走出寺院,到了一条剧院的后巷,街道两旁有很多出租屋。这里的光线也十分昏暗,越发让豹一感到痛苦和压抑。出租屋门口等客人上门的女人不停地朝他喊:“喂,喂,来啊,穿西服的洋大哥。”豹一急急忙忙地穿过这条巷子。前方有耀眼的灯光闪亮的地方是戎桥筋。那里的光线就像水管中的水结了冰一样,只是停留在那条街上,既照不到这条巷子,也照不到更前方的巷子。但豹一却觉得那里的光线刺眼。

在那片光亮里,再具体一些说的话,是在一个小饰品店的橱窗前,有一个女人正站着往里张望。这时她突然回过头来,看到豹一的那一瞬间,两人不由得都“啊”了一声。由于事出突然,后来回想起来,豹一也不确定她到底是否发出了声音。豹一突然停下脚步,愣愣地站在那里。那个女人是纪代子。大概是因为豹一刚从昏暗的巷子走出来,而纪代子却站在光亮中的缘故,豹一在那一瞬间觉得纪代子很美。豹一立刻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我是个失业者。”因此,他变得愈发不知所措。同时,他也担心纪代子看到自己刚从身后的陋巷里走出来,会怀疑自己刚在那里嫖过妓。

纪代子慌忙转开视线,从橱窗边走开了。豹一这才发现她身边有一个同伴。这时,纪代子的面部表情恢复了平静,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是她的丈夫。”豹一立刻就明白了她那同伴的身份。豹一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瞧了他一眼,但是他长得实在太普通,并没有给豹一留下什么清晰的印象。也就是说,纪代子的丈夫相对于世间那许许多多的已婚年轻男子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走出五六米之后,纪代子突然回过头来,朝豹一吐了一下红红的舌头。豹一的自尊心一下子受到了伤害。他在意自己衣着的寒酸,犹犹豫豫地正要迈出脚步,朝纪代子离去的方向走。他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咬住纪代子的舌头。由于这种想法根本不可能付诸实施,豹一便越发感到不甘心。他悄悄地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磨破的鞋底啪嗒啪嗒地发出悲戚的声响。

但是,其实纪代子心中也感到发窘。当豹一的脸突然从黑暗中出现的时候,纪代子突然觉得站在自己旁边的丈夫那张长满粉刺的脸实在太丑陋。豹一的那张脸,依然像个少女一般。他脸上那沮丧的神情,越发让人感到怜惜。而且,由于他的西装简朴粗陋,身上看不出一点儿女人气。在豹一面前,纪代子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丈夫的长相。豹一出现的时候,她正央求丈夫给自己买个手提包,却被丈夫一口回绝:“成何体统,太浪费。”丈夫虽然在政府部门工作,但是现在的工资还不足够让她随随便便地买手提包。这件事让纪代子在豹一面前感到不好意思。“那个包不就四块八十钱么?”纪代子仓皇逃离了那个橱窗,却又觉得十分无趣,便突然回过头去,冲豹一吐出了舌头。借用女学生那种天真无邪的动作向豹一示意,是纪代子突然间想到的主意。她觉得这样或许能够掩饰自己的窘迫。而且,她也在内心深处期待自己的这个动作能显示出自己的妩媚。为了取得更好的效果,她吐了好长时间舌头。实际情况是,那表情实在有些糟糕,与她的年龄太不相符。

豹一并不了解纪代子的这种心境,看到她那用心良苦的表情,感到实在受不了。“走着瞧,竟敢伤害我的自尊心,无论如何,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豹一从戎桥上走过的时候,猛地扯掉上衣的一个纽扣。从早晨开始,他就很容易变得激动。这时,他突然转身朝难波的方向走去。“我要去扇纪代子一巴掌。”他野蛮地觉得自己必须教训一下纪代子。在电车道的信号灯前等绿灯的时候,他又突然想:

“但是,我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她呀。”绿灯亮了。他迈开大步横穿马路,心想:“不,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才有效果,而且需要很大的勇气。”

他在戎桥筋来来回回跑了半个小时,也没有发现纪代子的身影。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终于不用在人群中打女人的脸,避免了一场不愉快。但是,与此同时,由于刚才过于兴奋,他也感到了一种失望,心里仍然有一点儿放不下的感觉。他又在街上徘徊了半天,最后神情呆滞地走进了一家咖啡馆。

“欢迎光临。”

负责接待的女人声音十分轻佻。豹一吃惊地抬起头来一看,发现面前有五六张画着浓妆的女人脸,笼罩在红色的灯光中,像面具一样正朝着自己。豹一还以为这是一家酒吧,不由得回头往门口看了一下,发现柜台在入口处,女服务员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感觉这里好像也不是酒吧。但是,想到这家咖啡馆简直跟酒吧似的,豹一便突然想逃离。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最适合找一个像奶吧一样安静的咖啡馆茫然发呆。但是,他又觉得自己既然误闯了进来,如果现在偷偷摸摸逃走的话,恐怕会被人当成通缉犯之类的人,便一边气鼓鼓地听着室内的伦巴舞曲,一边在角落里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那些女人一个个都穿着丑陋的晚礼服,伴随着伦巴的音乐,妖艳地扭着屁股。从她们每个人都在扭屁股来看,这可能是这家老板的命令。有人跳得就像在跳安来节舞,也有人跳得像专业的歌舞演员一样美妙。但是,不管舞姿如何,所有女人的长相都非常丑陋。豹一突然发现那些女人的视线正聚焦在自己身上,以为对方注意到了自己的注视,脸一下子变红了。

那些女人之所以看他,是因为他确实与众不同。他走进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走进了一家普通的饭馆子。大多男人走进这里的时候,多少都有些装腔作势。好一些的,会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板着一副面孔。而大部分人则是和着唱片的音乐迈步走到座位上。十个人当中会有六个人摸摸自己的帽子或者整整领带扮酷。和朋友一起来的人,一般都会故意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来。或者其中一个人先在女人旁边找个座位,其他人呵呵笑着跟过来。认识那些女人的人,十个里面有四个人走进来的时候,会问一句:“某某某在吗?”还有四个人会盯着那些女人的脸,默默地走进来。剩下的两个人,则非要等待那些女人对他们说“这边请”之后,才坐下来。

大体情况就是这样的。很少有人像豹一这样,进门时一点儿也不装腔作势,就像是走进一个常去的饭馆子似的,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其实,原本爱装腔作势的豹一,在走进来的那一瞬间,已经没有了故意装腔作势的力气。因此,他的样子特别引人注目。而且,他又长得好看。总之正如她们所说的,这人与众不同。

一个将眉毛描得细细的小眼睛女人,走到豹一的桌前,碰了一下豹一的上衣,说道:“你的扣子掉了。”如果不是看到豹一脸红了,她也不会对他这样亲昵。一般年轻的美男子都脸色铁青,眼睛总盯着一个地方,总之看起来有些流氓的样子,让人首先便会想到应该敬而远之。豹一吃了一惊,看了一眼自己的上衣。两个扣子都掉了。他记得自己在戎桥上扯下来一个,但是却记不起另外一个掉到哪里了。

“回家让女朋友给缝上吧,这样不好看哦。”听她那口气,分明是想说让我给你缝上吧。但是,豹一还没有老练到可以听懂女人口气、看懂女人眼神的地步。

“哪里有女朋友啊。”话到嘴边,豹一又把话赶紧咽了回去。因为纪代子的样子突然闪现在自己的脑海中。他觉得自己在这种时候说自己没有女朋友,实在丢脸。而且,上衣没了扣子,也让自己显得更像个失业者了。此外,别人之所以看到上衣没有扣子,是因为自己在这么冷的天都没有穿大衣。这就是明确的证据!

“好吧,我要让这女人变成我的女朋友。”

他突然这样下了决心,实在受不了别人说他“不好看”。更何况,对方还是用东京话说的。

“怎么掉的呢?”女人仍旧摸着他的上衣。香水的味道扑鼻而来。

豹一皱起眉头心想:“简直就像是当铺里的伙计在查验我西装的布料。”他的决心变得愈发坚固了。他愤怒地想起继父过去每天都差遣他去当铺赎当的事情。紧接着,各种各样的悲惨往事接连浮上心头。“如此悲惨的我,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个女人变成我的女朋友,那就太有意思了。”

豹一一下子有了精神,心想自己没能打成纪代子的脸,可以用这件事来补偿。这样想来,这也是很值得做的。不过,豹一却不知道究竟怎样做才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个女人变成自己的女朋友”。他突然想到一个让人脸红的粗鲁举动。但是,他实在没有胆量付诸行动。别说行动了,其实还没有开口说话,他便已经僵在那里了。

“这样可不行。好吧,等我数到一百,我就猛地抓住这个女人的手。”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他没有说“握”,而说“抓”,这一点很符合他的性格。

“喂,你家是哪儿的?”

豹一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开始数数了。

“五、六……十……十五……二十……”

一个香烟盒的锡箔纸团突然飞过来,砸在豹一的肩膀上。

“二十七、二十八……谁干的?二十九、三十……”

豹一扫视了一下房间,和一个年轻的男子四目相对。他突然瞪了那个男子一眼,心想:“看来那家伙喜欢这个女人。”那个男子也目不转睛地瞪着豹一。女人很快注意到两人的样子,贴在豹一耳边说道:

“算了,那人是个流氓。”

豹一听到“流氓”两个字,眼神变得更狠了。由于眼睛瞪得太狠,差点儿流出眼泪来。他慌忙擦了一下眼,又继续瞪起了对方。

“好吧,我要在那个男人的面前,抓住这个女人的手!然后扑到那个男人跟前。哎呀,忘了数数了。干脆跳过去,从五十开始数……五十一、五十二……”

豹一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在伦巴舞曲快节奏的带动下,数数也变快了。

“要是数到一百,你还不付诸行动,那你就完了!一辈子都会遭人鄙视。那样你也无所谓吗?连你的母亲都会跟着丢脸。”

豹一想到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逐渐开始感觉喘不过气来。朝自己扔锡箔纸团的那个男人好像马上就要扑过来了。

“六十二、六十三……六十七</a>、六十八……”

豹一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剧烈。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握过女人的手。

“七十、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五……”

想到对方有可能甩开自己的手,豹一逐渐失去了付诸行动的勇气。他突然出声数了起来。

“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跟豹一说话的女人很吃惊,心想:“这人该不会是个疯子吧。”

豹一看都不看那个女人一眼,只是紧紧地瞪着那个男人。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伦巴舞曲的噪音几乎完全将豹一的声音吞噬。但是,豹一那双变得通红的耳朵却仍在继续和自己的声音格斗。

“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

“欢迎光临。”

“要一杯咖啡。”

“谢谢。”

“要一杯茶。”

豹一的声音在周围的喧嚣声中剧烈地颤抖着。

“八十四、八十五、八十六……”

有色电灯的光染红了香烟的朦胧烟气。豹一站在其中,眼睛里发出白光。

“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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