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了中学后,豹一便到处跟人说自己有未婚妻。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反而因此被人瞧不起。那时候,他以为那样说可以为自己脸上贴金,便装腔作势地向人炫耀,而实际上,没什么本领的他那样说只是让人觉得乏味。
他经常害怕自己会被别人嘲笑。这种恐惧就像在皮肤上不断增生的牛皮癣一样,日甚一日。他总是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珠子观察自己的周围,眼神中总带着一种对世间的恐惧,生怕丢了面子。出于少年的虚荣心,他比别人更需要为自己脸上贴金。更何况,在入学考试的时候,他还经历了一次失败,那次失败对于他的自尊心来说,可以说是一次致命的伤害。
入学考试是决定命运的考试。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依然怀揣着一种异样的兴奋走进了考场。但是,过度的兴奋催生了尿意。但答案还没有全部写完,不能出去。他原想告诉监考的老师,让他中途去一下厕所,却始终没好意思说出口。他平常就已经认定自己是一个不可能提出这种要求的小孩。如果忍不住,干脆交上还没写完的试卷离开考场么?但是,那样的话就铁定考不上了。他捂着小肚子拼命地忍着,心神不宁,完全不能专心做题。这样下去不行,于是他敲敲自己的脑袋,把注意力集中在考卷上,却没留神小肚子,一种令人恐惧的快感突然传遍了全身。嗐,爱咋的咋的吧!他尿裤子了。接着,他便匆匆忙忙做完题,将试卷反过来扣在桌面上,慌慌张张地离开考场。结果一不小心,试卷在他离开的时候被身体一刮,掉到了桌子下面,被尿弄湿了。
考试时间有三个小时,孩子们在这期间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监考老师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走到他尿裤子的地方,默默地将试卷捡了起来,放到桌子上,然后又回到了讲台。但是,豹一却认为那个老师是在看他的试卷上的考号,立马认定自己肯定考不上了。
但是,他却幸运地考上了,也就是说,他毫不费力地考上了中学。可这样一来,尿裤子的回忆却让他感到更加痛苦。开学典礼的时候,他东瞅西瞧,唯恐有人知道这件事。他觉得虽然当时是在考试,大家互相都还不认识,但是肯定会有一两个眼尖的家伙记住了他。当时监考的老师教国语</a>,一周到豹一的班级来上四次课。每次看到国语老师过来,他都胆战心惊的,唯恐老师将他的丑事抖露出来。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当时同学们中间流行着一种放学后玩的侦探游戏,就是尾随一个同学回家,看看对方住在什么样的家里。一天,轮到尾随豹一了。家里的房子虽然还好,但是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家是放高利贷的。当他发现有人尾随自己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a>来,赶紧从拐角的地方一溜小跑,藏进了家里。但是,却不小心把雨伞掉在了门口。
只听门外传来一阵喊声:“毛利君!毛利君!快出来。”
豹一像个犯人似的,屏住呼吸,蜷缩在二楼,用双手捂住脸,闭着眼睛。门牌上写着“野濑”二字,那并不是他的姓,这也让他感到痛苦。
从这件事上来看,为自己脸上贴金是十分必要的。但是,之前偏偏到处跟人说自己有未婚妻,这是多么失策啊。他原本以为告诉别人自己有未婚妻,别人就会觉得他家庭条件优越,却没想到这对初中一年级的同学根本没有产生效果。初一学生中,还没有那种早熟的人,会羡慕别人有未婚妻。不久,他终于意识到别人瞧不起自己了,于是下定决心要考 但是,他的自尊心已因收到纪代子的情书而得到了很大的满足。看来给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到了该解放的时候了。至少,在那些给纪代子写过情书的同学面前,说多么过分的话都没有关系了。所以,接下来与纪代子的交往中,豹一多半是消极被动的。实际上,他已感到有些厌倦。只是,比起回家看继父那张讨厌的脸,与纪代子见面让他更舒心。仅此而已。另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豹一也有老实胆小的一面,没有理由地放人鸽子,他会觉得过意不去。
就这样,两人的交往竟然持续了三个月。两人的关系就像后来纪代子对自己说的一样,是那种“连手都没有拉过的纯洁关系”。豹一没有理由提出进一步的要求。纪代子也没有什么恋爱的经验,而且因为出身好,所以性格谨慎。豹一则完全是一个少年。此外,她也担心如果自己主动向豹一提出那样的要求,会被嘲笑。但是,她也曾在心中骂过自己懦弱。
如果豹一向纪代子求欢,她会有怎样的表情呢?会不会表现出不愿意呢?或许有必要试一下。
诚然,豹一本是一个性格莽撞的人,若是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必要性的话,说不定会采取更加大胆的行动。然而,他无论怎样也不会这么做的。其中有一个缘故,收款人山谷曾经对他说的那些话在他的内心深处顽固地扎下了根,仅仅想一下那种事,他便感觉心如刀绞。
就这样持续了三个月之后,纪代子突然不再跟豹一见面了,完全没有任何先兆。豹一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他一脸无趣,每天思考着这件事。但是,他突然觉得这样的话,就成了自己每天想纪代子了,心里觉得可气。纪代子认为他那双像鹿眼并为之着迷的眼睛中,突然泛出了与生俱来的危险目光。“岂不是万幸?”但是,仅仅如此想,他还是不能释怀。其中有一个缘故,前不久,他和纪代子一起去了回转烧店。以前每次都是纪代子付账,但是唯独那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他突然觉得“你要接受这个女人的施舍么?”,便想要自己付账。就在去结账时,他裤子口袋里掉出了大概二十个铜板,散落在水泥地板上。除了两个二钱面值的铜板外,剩下的都是一钱的铜板,没有一枚镍币。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如果不是钱掉在了地上,这时他肯定会故意开个玩笑,说“看,都是铜板吧”之类的,然后把账结了。那样的话,倒也像个中学生的样子。但是,钱散落到地板上后,他骤然想起了母亲阿君。纪代子吃惊地看着豹一的脸。那时她喜欢他,便马上屈膝,为他一个一个地把铜钱捡了起来。豹一觉得更丢脸了。母亲为了这一枚枚铜板不知付出了多少辛劳,但是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跟女人去回转烧店,还把这些钱掉在了地上。仅仅想到这些,豹一就已经十分痛苦了。看到纪代子为自己捡钱,他简直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因此,他决定尽量忘掉那天的事。因为每当他想起那天的事,心中便开始痛苦地呻吟。于是,当他思考纪代子离开自己的原因的时候,不管怎样都会归结到那件事情上。
“就是因为那件事,她才开始讨厌我的。”
但是,这里要顺便说一下,实际上纪代子觉得那时红着脸、一副哭丧表情的豹一比任何时候都可爱。甚至在她与表兄结婚之后,她唯独能记起的有关豹一的细节,就是当时豹一的表情。
总之,纪代子要毕业——也就是说要结婚了。当纪代子看到正式的聘礼装饰摆在房间中的时候,心一下子变了。原本她的心理年龄就比实际年龄成熟,在同学中她是最早的以结婚为傲的人。也就是说,结婚这件事是证明她的美貌的证据。即便是豹一的魅力,也无法战胜她迎接婚礼的激动心情。豹一唯独缺乏一种魅力,那就是纪代子所说的始终跟她保持“连手都没有拉过的纯洁关系”。
豹一听说纪代子是因为结婚才不和自己见面的,终于体会到了一种之前从未经历过的奇怪的心情。他有时会有一种歇斯底里朝天空大喊的冲动,同时心中又突然像是空了一个洞似的,变得沮丧。这样难受的心情,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还没有学过“嫉妒”这个词。倘若他知道这个词,肯定会变得更加难受。虽然豹一有时厌倦和纪代子一起散步,但是想到这种二人时光将被另外一个男人独占,他便开始深情怀念起纪代子来。幸好他不认识那个男人。如果机缘巧合见过那个男人,那肯定会成为他一生中挥之不去的记忆,让他为此烦恼一辈子。
豹一想到自己并不曾特别喜欢纪代子,才稍觉欣慰。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经常会莫名其妙地想起纪代子身上散发的味道。
三
从谷町九条巷到生玉表门筋一带,有一个逢三日、九日开集的榎夜市。而从生玉表门筋到上汐町六条巷一带,有一个逢一日、六日开集的驹池夜市。这两个街区总共有七八十条胡同。从生玉表门筋到上汐町路这条街呈L形,有八十个大杂院。另外一条街与这条街交叉,呈U字形,共有五十个大杂院,中间夹着七个。两条交叉的大街上总共有六个路口,一百多个大杂院,情况非常复杂。有的两层小楼里甚至住着四个家庭。也就是说,这些街区小巷子里的人口密度要比普通前街的高。这里是混乱拥挤的穷人街区。
但是,这是一个任凭时间流逝却没有任何变化的街区,像旧毛巾一样缺乏生气。拐角的水果店连续几代都经营水果买卖。澡堂子也没有更新换代。原本应该富于变化的药店里,墙上还挂着步履蹒跚的老爷爷几十年前的药剂师资格证。蔬菜店对面还有一家蔬菜店,多少年过去了,谁都没有搬走。一文钱果子店过去的老板的儿子已经有了孙子</a>,他仍然一屁股坐在店里。他那卖粗点心的动作就像是历经打磨的技艺,让人觉得他应付自己的工作还是游刃有余。投机商也没有趁夜夜逃。
公立市场建好之后,这些街区的街容也没有变化。几乎没有房屋建设。木匠在这个街区里根本没有生意。所以,当小学</a>增建校舍的时候,甚至有人每天去建筑工地瞧稀奇。收到搬迁令的一共有三户。其中一家的儿子去当了报纸递送员,老人则已退休在家,靠着养老金生活。他家的周围被木板墙包围,但是他却找人在上面开了一个小小的出入口,从那里出入自己家中。他家之所以成为钉子户,不仅仅是为了搬迁补偿款。
反正几乎没有什么房屋建设,胡同里的大杂院很多都是危房。有的人家的墙壁上破了个洞,路人都可以从那个洞里看到里面的情形。但是,即使这样,也没有看到木匠或者泥瓦匠过来修缮。最近,由于南部开始流行十钱寿司,这里寿司店的经营受到了打击,于是寿司店借着儿子娶媳妇的机会,雇了一天木匠对店面进行了改造,以后卖寿司的同时,兼营回转烧。那件事在当时就已经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然而,野濑安二郎一下子请木匠来干了五天活。大家惊讶不已,心想:野濑这个吝啬鬼还真下得了狠心呢。大家都说野濑这个人摔个跟斗都得捡点儿钱再起来,现在这么大兴土木,肯定是在考虑什么赚大钱的买卖呢。事实的确如此。
安二郎家旁边是一家钢笔店,只有一间小楼。他家原本代代经营和服清洗生意,但是他家那个中学毕业的儿子掌管家业之后,为了追求时髦,决定将自己的店面改造成钢笔店兼小卖部,遂向安二郎借了三百元作为本钱。安二郎确定他家的房子是私人房产后,便要求他以房子为抵押,才把钱借给他。应该还的钱连本带利很快超过了两千五百元。安二郎声称即便是街坊邻里也要明算账,因此便派了执行官到钢笔店收房,自己则去了澡堂子。钢笔店的老板怒气冲冲地冲到澡堂子里,安二郎不慌不忙,说道:“你该不会以为别人的钱是白借的吧?”说着,他将顶在头上的毛巾拿下来,又重新叠了一下放在头上。那天晚上,钢笔店老板一家便搬走了。安二郎便雇了一个木匠对这个小楼进行改造。
首先,他让木匠打通了小楼二楼的墙壁,用一条走廊将自家的二楼和那里那间能铺四张半席子的房间联通起来。楼梯保留下来,下面店面的泥地上只摆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放了一个按铃,上面贴着一张纸条,冷冰冰地写着“有事按铃”几个字。门口挂着门帘,另外又挂了一个“金融野濑商会”的招牌,上面写着“垫付抚恤金、养老金,收购存折,收购当票”。
除了垫付抚恤金和养老金之外,另外两种是全新的买卖。为什么要收购存折呢?比如,有人每月在大阪储蓄零存整取,但是还未到期便不能继续存了,或者虽然存钱的日期还没满,却等不及取钱的日期,要提前把钱取出来,安二郎便以一定的价格收购存折。当然,收购的金额要比存折里的存款少很多。收购了存折之后,安二郎慢慢地办好手续把钱取出来,便能大赚一笔。他从很早便盯上了这个买卖。
那么当票呢?就是以两三元的价格收购一般的当票。安二郎拿着当票到当铺赎回东西,然后再把东西卖给旧衣店或者旧工具店。若是面值五元的和服当票,便能以十二三块的价格将赎回来的和服卖给旧衣店,有时甚至能卖到二十块。因此,即便减去付给当铺的赎金和买当票的钱,也有很大的赚头。在这个到处都是穷人的街区,很多人为钱所困,不仅没有赎金,而且还要承受当铺赎金利滚利的压力,手里的当票越来越多。因此,如果只考虑眼前,看到有人愿意用钱收购自己根本无法赎当的当票,一些人肯定会心怀感</a>激地将当票卖给对方。安二郎看准了这些人的弱点,便想着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他们的当票,从很早之前他开始就想做这个生意了。
但是,他自己的房子根本做不了这个生意。他家的民房散发着高利贷的气息,悄悄地伫立在深巷中,还要时刻注意陌生人的出入,所以做不了这种生意。就在这个时候,用安二郎的话说,就是“正巧邻家的房子空了出来”。
安二郎也没雇人发小广告或传单,新店铺就突然悄无声息地开张了。开业当天便有人来卖当票。铃声可以传到旁边的家中。安二郎听到铃声,慢吞吞地起身,沿着走廊来到新店的二楼,走下楼梯,戴着一条只有在三伏天才摘下的黑色围巾,冷不丁地出现在顾客面前。他将客人上下打量一番后,坐在椅子上,也不说让顾客坐下,便开始拿着放大镜仔细观察当票,询问当铺的地址和顾客的地址、姓名。结束这番问话后,他冷冰冰地对客人说一句“傍晚来拿钱”,然后站起身,看也不看孤独无助、神情沮丧的客人一眼,便走上楼梯,沿着走廊回到原来的房间。
他让豹一放学之后替自己接待顾客。实际上,这里二楼的房间现在成了豹一的卧室。这里听不到安二郎的鼾声,这让他感到庆幸,但是那铃声却让他受不了。因为即便在学习的时候,听到铃声他也要起身下楼。而且,从顾客手中拿到当票之后,还要拿给安二郎看。他很讨厌做这件事,因为无论如何都要和安二郎说话。一直以来,他都尽量避免和安二郎说话。
他觉得“这是一个双赢的做法”。他觉得自己不喜欢跟安二郎说话,那么对方肯定也不喜欢跟自己说话。但是,安二郎只是把豹一当成阿君带来的一个累赘,根本不会理会豹一这个孩子对自己的怨恨。至少,他并没有像豹一想象的那样深入考虑过豹一的情绪。管他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只要少吃点儿饭,安二郎便不会有什么怨言。管他在中学里表现如何,反正又不是自己出学费。只是,最近豹一终于可以帮着家里干点儿活了,因此安二郎觉得养豹一“比养个小猫要好些”。
豹一本想求安二郎不要让自己去当铺跑腿。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他就得向安二郎低头。他不想这样,所以便一脸生气的样子,不情愿地去了当铺。当时正是他因纪代子的事情心情沮丧、自尊心严重受挫的倒霉时期。走路的时候,他都觉得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的人正在嘲笑他。来到当铺的附近,每当看到当铺的门帘时,他更是会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生怕有人看到自己走进当铺。
“你的母亲为了给你交学费,进过这家当铺的门哦。”他这样告诉自己,才终于走进了当铺。但是,即便如此,他仍旧每次都故意装成当铺老板亲戚家的孩子。
“野濑老板做了好生意,我们这边可就完蛋了。要是没有死当,我们就赚不了钱。可是你们的生意简直就像防洪堤,不让典物变死当。”当铺里的小伙计学着大人的腔调这样说道,然后又问豹一,“你们家发了大财,是有钱人家,你这大少爷就没有必要亲自干活啦!”
豹一听了很生气,但是觉得那个小伙计说的主要是安二郎的坏话,便没有反击。他在外面等着小伙计从仓库里把典物拿出来,这时当铺老板的女儿露出头来,说了小伙计几句,便又扭着屁股走到里面去了。豹一眨巴着眼睛,目送她的背影,然后把东西包在自己拿来的包袱里。
“心中有主意,背上有东西啊。”小伙计对豹一这样说。由于手里拿着包袱,所以回去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更痛苦。“心中有主意哦!”豹一在心中大喊,脑海中浮现出当铺老板女儿的身影。
“那个姑娘是为了取笑我,才满不在乎地走出来的。的确,中学生进当铺是值得一看的新鲜事呢。”
豹一回想着那个姑娘往里面走的时候,她的和服腰带左右颤动着,就像是一副嘲笑的样子。“怎么那样走路呢?纪代子走路就不会那么难看。”这时,他又突然想起了纪代子。于是,自尊心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有必要把那姑娘弄到手。”他不由得下定了这个决心。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从现在的悲惨情绪中解脱出来。但是,豹一并没有将这个愚蠢的决定付诸行动,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足以让他以更聪明的方法满足自己的自尊心。
一天,豹一突然被叫到校长办公室。
“肯定是要挨骂了。”豹一给自己壮了一下胆子,但还是被吓得脸色苍白地走进了校长办公室。
“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坐吧。”
“咦,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豹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想,倘若校长打算让自己当个纪律委员什么的,自己可不干。
“你打算考高中吗?”
校长的问题很意外。最近教室里曾经发过升学志愿调查表,因为到了四年级要决定毕业后的去向。他在调查表上写的是不打算升学。这是因为他觉得母亲供自己读初中就已经很吃力了,因此即便自己想升学也不能去。
“啊,倒不怎么想……”
“为什么呢?”校长问。但是,豹一却未能回答,因为他不能跟校长说明自己现在的境遇。
“没有为什么啦,就是不想上。”
“那可真是可惜啊。”校长停顿了一下,说出了实情。他的说明是这样的。有一个慈善家想要出钱资助大阪府穷人家的子弟上学。当然,他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仅限于品行端正的优秀学生,还要在四年级的时候通过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而且,仅限于入学考试很难的一高和三高。通过考试的人将分别前往东京或者京都的私塾。这个慈善家希望大阪府的各中学为他推荐合适的人选。于是,豹一便成为候选人之一。
“这么说,给我贴上了穷人家孩子的标签啦。”豹一心想。校长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想了一下,找到了答案。
“他知道我经常晚交学费啊。”豹一觉得丢人,脸马上变红了起来,恨不得赶紧从地上找个缝钻进去。同时他也生起气来。“我才不要别人的施舍。还仅限于能考上一高或者三高的优秀学生。他以为自己是在养良种犬或赛马么?”
豹一虽然生气,但是想到自己被列为候选人之一,至少说明校长认可他优秀的成绩,因此心中稍觉安慰。校长好像看穿了豹一的心理,故意刺激他,说道:
“你不想上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虽然还有别的候选人,但是在咱们学校,能在四年级的时候顺利考上一高或者三高的学生,也就只有你一个人。”豹一的自尊心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满足,脸上甚至不由得泛起微笑。但是,他慌忙板起脸来,问道:
“候选人都有谁和谁啊?”
“有你们班的沼井和四年级F班的播摩。”
听到了沼井的名字,豹一便坐不住了,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
“哎呀,沼井也打算接受资助啊。要是沼井没考上,而我却考上了,那才是世间最让人开心的事呢。”想到这里,原本便敏感易变的豹一突然想要考高中了。反正又不用母亲准备学费。而且,中学毕业便回家的话,不是在家里让安二郎使唤,就是去商场当营业员。“进了私塾,便不用再看安二郎的那张脸了。”豹一就这样决定了。但是,他没有马上对校长说自己想去。刚说了不想去,这时又突然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请求对方让自己去的话,那就有点儿太轻率,也太不知羞耻了。
“既然校长先生</a>您这么说,那学生就回去跟家人商量商量。”他这样说道。这就是豹一的不可爱之处。但是,他真的觉得自己有必要跟母亲商量一下。
“是吗?那你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尽量上啊。光读个初中就不读的话,太可惜了。”
“我也这么认为。”
回家之后,他一本正经地跟母亲商量:“儿子是否应该接受别人的资助去上高中呢?”阿君听了,说道:“我都行啦。你自己拿主意。”但是,她又加了一句:“别去太远的地方。”
于是,豹一便决定去京都的三高了。 “我好像每隔三天就会像这样发作一次,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想到丢脸的事情时就这样,对吧?”豹一说。他也并非没有这样的经历。
“对,好像是得了脑梅毒。”赤井随意地说了一句,然后又一脸担心的样子,声音沮丧地告诉豹一自己最近去了某个地方“解放了一下肉体”,那个女的很脏。所以自己可能染上了梅毒,梅毒病菌现在好像已经扩散到大脑里去了。
最后,他又故意用悲壮的语调说道:“我的青春已经变得肮脏!”豹一突然对赤井的这种放荡无耻的生活产生了兴趣,但是却觉得他说什么“我的青春”之类的话,是在故弄玄虚。
所以他冷冰冰地顶了一句:“要是害怕的话,不去不就好了。”
“对,对。”赤井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附和道:“我可没有担心。梅毒也不是那么容易传</a>染的。昨天我翻了一下医学书,要五年到十年才能扩散到大脑呢。我的脑子现在还是健全的。”他否定了自己刚才说的话。
“赤井虽然很了不起,但是太喜欢夸张地跟人讲自己的事情,这是他这个人的缺点。总之,他总爱表现自己的颓废。要是我的话,就不会跟人说。”
豹一这样想着,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自己和赤井的不同之处。但是,实际上豹一原本也非常在意自己的行动产生的效果,和赤井没有太大的区别。正因如此,他才想要抗拒赤井式的心中的虚荣。豹一无意识地对赤井这面镜子中映照出来的自己生了气。
“对,看起来是健全的呢。”豹一的言语中带着一点儿讽刺。
赤井敏感地察觉到了,便夸张地说道:“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鄙视我的行为。但是,肉体的解放其实是一种非常自然的事。与其在不自然的行为中躲躲藏藏,还不如大胆地投入自然的怀抱。即使弄脏自己也罢。因为,那才是青春。那种没有勇气像我一样付诸行动的家伙,表面上是鄙视我,实际上是沉溺于自己的懦弱。”
“他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豹一心想。但是,事实上他没有能力像赤井那样讲道理。因此他认定“这家伙这么喜欢辩解,是因为胆小”。他在心中发出冷笑,沉默不语,感觉自己终于从赤井给自己带来的压力中解脱了出来。
“这家伙这么拼命地表现自己,我却对我今晚的计划只字未提。”
豹一通过这样的自我暗示,为自己的沉默找到了意义。但是,豹一本人没有发现,自己之所以这么沉默,是因为自己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困惑当中。他正被赤井的亢奋吸引,与之产生了共鸣却又羞于表达出来。他觉得毫无意义地与赤井一起兴奋,大声喧嚷什么“青春啊青春”的,会十分丢脸。也就是说,他对自己年轻的心所渴望的东西变得谨慎起来。他现在的心理状态,就像是陶醉于美丽的风景却又羞于表达,便在面对那风景时产生了焦躁的情绪一样。现在让他感到焦躁的正是赤井身上洋溢的青春活力。表白是青年人特有的行为,豹一却羞于启齿。也许有人觉得他这种容易冲动的人却对别人的兴奋感到焦躁,这是非常奇怪的。但是,其实豹一的兴奋当中多少夹杂着一些算计。所以,他便总爱在别人青春洋溢的兴奋当中寻找算计的蛛丝马迹。
赤井看到豹一丝毫没有与自己产生共鸣,便觉得自己有必要把他灌醉。因为他觉得豹一是唯一一个能够理解他想法的人。这时,他们正好来到京极大街的前段。赤井走在前面,拐向花游小路的方向。
“这条小路就像玩具箱似的,我很喜欢。我每次来到京极大街,都会横穿樱井屋和花游小路。”
赤井这样说着,横穿过花游小路,来到四条大街上,走进一条灯光昏暗的小路。京极大街后面的这条小路上,人力车夫倚在快要倒塌的寺院墙壁上,面无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下等着生意,醉汉倚着电线杆不停地呕吐。这条小路的尽头,有一家正宗会馆。两人走了进去。
那里也到处回响着三高生的宿舍歌,歌声嘈杂。《红色在燃烧》这首歌简直被他们糟蹋了——豹一心里想着,跟在赤井后面,在角落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服务员端来酱煮螺丝和酒壶。
“你会喝酒的吧?”赤井把杯子递给他。
“哦。”豹一暧昧地回答,但实际上他还没喝过酒。他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不会喝,所以一口气喝干了赤井为自己斟的那杯酒。酒很苦,他慌忙拿筷子夹起了螺丝。
“喂,你也得给我斟酒啊。”豹一听赤井这么一说,慌忙为他斟酒,动作十分笨拙。赤井在这方面好像很熟练,一口气把酒喝干,表现出酒很好喝的样子。豹一一脸崇拜又惊讶地看着赤井,不知不觉间自己酒杯里的酒又满上了。这一杯依然很苦。豹一就这样连续喝了七八杯,每次都觉得酒的味道苦得让人想吐。他拼命地夹起螺丝放进嘴里,依然不能消除那苦味。豹一怀疑自己的脸色难看,为了掩饰自己,便一边说着“这些家伙真闹”,一边伸手拿了赤井的一根烟,抽了起来。但是,他的胸口更加难受了。
“那些家伙可是很能喝酒的哦。你却喝这么点儿酒就难受,怎么这么没出息呢?”
豹一神情恍惚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些喧闹的学生。这时,他看到一个学生一边喊着“喂,你说什么?你说你是学长?”,一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对,我是你们的学长。”一个穿着西装的四十岁左右的瘦弱男子这样说,脸上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
“那你是哪一期的?”那个学生傲慢地将手插在裤子的布兜里,说道。
男子完全不知如何是好,说:“我就是学长。我说是学长有什么不对?”
“那你说你是哪期的啊?”
男子没有回答。豹一觉得这个男子肯定是为了讨好三高生,对他们说过什么“好好干,诸位,我是你们的学长!”之类的话。豹一觉得他“真是个愚蠢的家伙”。或者说,他觉得那个男子像政府里的下级官僚一样,惴惴不安的态度实在可悲。但是,比起这个男人,他更瞧不起那个学生。那学生肯定是看到那个男子穷酸的衣服,看穿对方假装学长的身份,才大胆冲上去的。
“若自称学长的人穿一身上好的衣服,仪表堂堂,这家伙肯定点头哈腰地去敬酒了。”豹一心想。
“说不出来吧?走着瞧吧。再瞎说你是我们 这时,已经到了下午两点半。他接着到京极大街看了场电影。看完电影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见天色已晚,野崎突然想到赤井还在伸长了脖子等着自己呢,他该不会生气吧。野崎想哭,但是他努力告诉自己,你都已经二十岁了,便使劲把泪忍了回去。
这时的野崎心里感到很沮丧,他安慰自己说:反正现在拿钱过去也已经晚了,反正也没脸见赤井了,弄到的钱也没有了。这样一想,稍觉心慰。但是,唯独那种被追赶的感觉始终沉重地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一脸落寞地在夜晚的大街上彷徨,野崎心想自己肯定是不能回鹿谷的出租房的。把赤井留下当人质,自己怎么好意思优哉游哉地回家睡觉呢。于是,他进了两次咖啡馆,两次乌冬面馆,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来走去,不知不觉间夜已经深了。路上行人渐稀,野崎开始害怕起来。他沿着一条昏暗的小路,有气无力地走到七条内滨,住进了一家便宜旅馆的隔断房。可是他一会儿想,这就是赤井所说的“颓废”,一会儿又想“我已经堕落到没得救了”,或者想起赤井的脸庞,怎么也睡不着。
泪水打湿了枕头,思来想去间天就亮了。然后,他离开旅馆,像条野狗一样在大街上彷徨,装模作样地扮成一个流浪汉。但是,他心想,其实用不着装,自己就已经很像一个脏兮兮的流浪汉了。赤井的脸庞又浮现在眼前,野崎感到脊背发冷。想到赤井现在正因没钱付账而被扣留,而自己却在流浪,两者也许没什么区别,便一直走啊走啊,一直走到筋疲力尽,就像是在尽自己的义务似的。最大的收获是因此记住了京都的地理情况。当他在一条脏兮兮的后巷里看到一个美艳白皙的女人时,便小声自言自语:今天算是赚了,这是我今天一天中最大的幸福。
夜深后,野崎再次回到便宜旅馆。这天晚上他睡得很香。然后,天明之后再到处游走。就这样过了三天,所有的钱都花光之后,野崎有一种想死的心,摇摇晃晃地走出便宜旅馆,来到学校。看到离上课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便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坐在教室里……
野崎笨嘴笨舌,问一句答一句。虽然详细情况说不太清楚,但是从他的回答大概可以推测出上面这些情形。赤井听说了大概情况之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起这两天自己一边担心一边生气地到处找野崎,觉得自己很傻。
“你的青春就是流浪!”赤井终于说出了他的青春论,但心中却无奈地想,“总而言之,这家伙太健忘,不靠谱。”
但是,豹一却因这件事儿觉得野崎身上有着无穷的魅力,和野崎的友情迅速升温。
“我总是在为自己的自尊心找立足之地,心浮气躁。但是,野崎却能为了一杯咖啡,便悠然地坐在那里。多么不同啊!我比他可怜多了。”
豹一能够这么想,对他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进步。他将自己的生活方式与短跑运动员冲刺时的丑陋表情进行了对比。“真是同一种丑陋的紧张表情。”
他已经放弃了考第一名的决心。然而,实际上照他现在这样下去,连升入高年级都很困难。
七
走进校门之后,右手边有一个叫作贤德馆的古建筑。那里正在召开教师会</a>议,确定今年留级的学生名单。三月初的京都,仍然很冷。即便点上火炉,空荡荡的房间也很难暖和起来。每当有人站起来去上厕所时,一股刺骨的寒风便嗖的一下子吹遍整个房间。年老的教师们将手揣进裤子的布兜里,不停地跺着双脚。今年比往年更冷,据说是明治某年以来最冷的一个初春。火炉好像发生了一些故障。教师们要是从早晨到晚上一直坐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实在是不一般地能忍耐。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会议进行得很快。往年为了确定一个学生的升留级,有时会花上整个半天的时间讨论。但是,今年决定一个学生的升留都花不了十分钟。如果考虑每个学生一辈子的命运,那实在是会讨论个没完没了。以往每年都对以分数决定升留级这种办法持怀疑态度的教师,今年也采取了绝对信任的态度。
豹一、赤井和野崎三人的升留级问题,不到十分钟便确定了下来。教师们将三人放在一起进行审评,非常简单。听到三人的缺勤次数都超过了学校规定时,有的教师甚至匆匆起身出去小解了。而且,他们品行差,成绩也不好。尤其是德语成绩非常差。
“你觉得呢?H老师。”有人问教德语的H老师。H老师如果说“让他们再上一年德语课吧”,那豹一他们就没有升级的希望了。
“哎呀,我是没有意见的啦。升级留级都行啊。”H老师这样说完,微微一笑。
“三个人都留级吧。”
“嗯,三人都——”H老师高兴地点了点头,好像感到很满意,因为他突然想起昨晚毛利豹一来找过自己。
当时,他把豹一带到书房便马上问:
“你有什么事啊?”
“啊。”豹一实在有些难为情。H老师看到他红着脸的样子,觉得他有些可爱。他以前去德国留学的时候,曾见过一个这种样子的中学生跟人比赛喝啤酒。这家伙肯定不太能喝,肯定是那种在姐姐的结婚典礼上舔个两三杯酒便开始摇摇晃晃要哭出来的孩子。
“我从早晨到现在都没放下过算盘,忙着算分数。有什么事你赶紧说。”
“啊,就是那个分数的事。”
“分数这事没办法,改不了。”
“不行么?是这样吗?”豹一差点儿要站起来。他不喜欢向人低头。但是,他还是忍住了。其实,从早晨开始,他便与赤井、野崎三人分头去拜访老师。H老师平常就不喜欢赤井,野崎的成绩好像也很差,因此便由三人当中成绩相对较好的豹一去拜访H教授。现在任务还没完成,不能就这样回去。
“实际上,我想问一下赤井和野崎的情况,他们的德语成绩好像很差,第二学期相对还好一些,但是第一学期的成绩不好。其他科目都勉勉强强过了及格线,但只有老师您这个课的分数……可能会因为德语的分数留级。您能不能给他们提一下分数,让他们及格呢?”
他努力把自己想好的话说了出来,抬头看了一眼H老师,发现H老师正笑容吓人地看着自己。H老师是因为听到豹一说他们第二学期的成绩好,觉得好笑。两三天前,H老师批改试卷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三个人的答案完全一样。他认为赤井和野崎肯定是抄了豹一的答案。因为这三人当中只有豹一的德语成绩稍微好一些。H老师首先给豹一打了零分,然后给其他两个人直接打了上学期的分数。这样一来,三个人两个学期的平均分都不及格。他之所以给豹一打零分,是想在升留级会议上帮他们一把。
H老师拼命忍着笑说:“你是说想让我多给赤井和野崎打点儿分么?”
“啊。”
“那你呢?”
“我……”H老师看到他一脸自信的样子,觉得好笑极了。他实在忍不住,低下头,装作认真看成绩的样子,然后故意用阴沉的声音说道:
“可是,是你的成绩比较差啊。”
“啊?”不出所料,豹一一脸惊讶。
“赤井三十八分,野崎三十七分,你三十六分。你的成绩最差。”
H老师回想着豹一听自己说完成绩后无精打采地离开时的样子。他带来的礼品上写着三个人的名字,也十分好笑。对于三人的友谊,H教授感到欣慰。他想,如果升级的话,就让三个人都升级,只剩下一个人太可怜了。如果豹一的分数有可能留级,那就到会上帮帮他们,让他与另外两个人一起升级,或者让三人一起留级。但是,由于三人都超过了规定的缺勤次数,会上决定让三人都留级,他对这个结果感到很满意。
“毛利也有成绩好的科目,他是秀英塾的学生。”有人说。在大家的心目中,秀英塾的学生等同于优秀学生。
“这么说,这个毛利不是一般的偷懒啊。”有人这样回答。
“那么,三人一起留级?”
“没有异议。”
大家本来都知道,秀英塾的学生如果留级的话,出资方将停止为其提供学费和生活费。但是,当时谁也没有想起这个规定。于是,三人一起留级的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确定了下来。
三人看到办公室墙上贴的那张小纸条,知道留级的结果之后,赤井提议大家赶紧去找一下班主任老师。他们来到位于下鸭的老师家门口,老师穿着和服走了出来,站在那里说道:
“真同情你们。但是这是已经确定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我也做出了最大的努力,但是缺勤次数摆在那里……”老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其实他也是主张让他们留级的其中一人。有的老师见班主任老师提议自己班上的学生留级,甚至皱起了眉头。
他们在门口站着说话,三人谁也没能把自己的请求好好跟老师说一下,便傻乎乎地匆匆告辞了,脚步自然而然地朝着京极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只有赤井一个人兴奋不已。豹一的心情相对平静。如果确定留级的话,他免不了要被赶出秀英塾。那样的话,也就要和三高的生活说再见了。从一开始,他便不想来央求班主任老师。野崎非常沮丧,哭丧着脸。
赤井和豹一非常明白野崎的心情。如果说这次留级都怪野崎,也未尝不可。野崎一直在笔记本上记着三人的缺勤次数。两人谁也没有怀疑他的记录。野崎说他们最多还可以再缺三次课,于是三人便稀里糊涂地又旷了三次课。后来才知道野崎记错了次数。缺课的次数正好超过了规定三天。除此之外,还发生过下面这种事情。
第一天考试结束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去了京极,在三条大街的“立顿”茶馆</a>秘密商议明天的考试对策。那天考的是德语,他们抄了豹一的答案,感觉总算能够及格,因此红茶喝起来也十分好喝。红茶中的柠檬散发着浓浓的冬日香味,他们都因为睡眠不足微微眯起了眼睛。但是,第二天的考试科目是历史。他们都没有课堂笔记,想复习也没办法。赤井说历史老师在升留级会议上的评审非常严格,三人都变得郁闷起来,一连喝了三杯红茶。但是,野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说自己可以到三高的前辈校友那里去借一下去年的笔记。三人一下子感觉历史考试就像已经考完了一半似的,便去松竹座看了电影。从松竹座出来,野崎便要去借笔记。赤井还想在这附近多溜达一会儿,便与野崎约好时间在“维克多”咖啡馆碰头,然后一起回出租房。豹一先走一步,看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在赤井的出租房里点上火等待他们回来。三人这样商量好之后便分开了。
豹一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去了赤井的出租房,不停地往火炉里塞报纸,但是炭却怎么也点不着。房间里仍然很冷,全都是烟。按照豹一的性格,他是不会去找房东借火的。报纸也都已经用完了,豹一垂头丧气,埋怨自己太笨。这时,他突然想起香烟的吸嘴,就把吸嘴放进炉子里,那东西上面有蜡,一下子便着起火来。他赶紧把头朝火苗伸过去,不停地吹,炭便慢慢地被点着了。这番折腾正好用了一个小时。但是,两人却还都没有回来。豹一一脸不高兴地倚着火炉,有气无力地等着,开始伤心起来。
过了两个小时,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赤井一个人满脸通红地回来了。
“就你自己吗?”赤井一边吐着酒气一边说,“野崎那个家伙,等了他很久也不见个人影。让我在那里等了一个多小时。我觉得肯定又和以前一样,就没再等下去,在京极喝了酒就回来了。”
由于考试期间到处都弥漫着一种杀气,赤井也一反常态,显得怒气冲冲。没有笔记,也没法复习,两人便闲聊起来。夜渐深,野崎还没有回来,两人已基本上准备放弃明天的考试,越聊越高兴。就在这时,野崎拿着笔记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这时已经十点多了。
“哎呀,赤井,原来你回来了啊。”两人见野崎一脸疑惑地这样说,十分奇怪。
问了一下他才知道,原来野崎果然是不小心弄错了约定的时间。赤井前脚离开,他后脚进去,心想“赤井怎么这么慢啊”,一直等了一个半小时。他原本也想先行一步回去,但是一方面害怕赤井之后赶过来找不到自己会着急,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独自在寒冷的夜晚走回鹿谷太孤单,便决定一直在那里等着。
“笨死了,你问一下八重我来没来过不就成了?”赤井生气地说。
八重没有将自己来过的事情告诉野崎,这也让赤井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是,实际上是野崎的存在感太微弱,他每天都和赤井一起去喝咖啡,八重却没有注意到他。
三人终于打开笔记,开始复习。野崎想起因为自己的缘故浪费了四个小时,就感觉实在荒唐,提不起精神。
“野崎,别那么垂头丧气的。”豹一安慰道。但是野崎一脸茫然,不停地苦恼自责。野崎的这种心情也传染给了其他两人,最后三人便特意沿着沟渠来到银阁寺的车站附近,喝了些咖啡,还是没能好好学习。豹一决定放弃考试,先回了秀英塾。野崎和赤井走到出町,又喝了几杯咖啡,准备熬夜复习功课。但是,回到出租房后,两人仍旧一个劲儿东拉西扯,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要熬夜了。因此,三个人的历史考得很惨。而且,还为这影响了心情,后面的考试也都考得不好。
所以,如果说这次留级都怪野崎也未尝不可。但是,两人看到野崎也知道这一点,心情很差,也就都没提这事。
三人来到京极,首先去了“立顿”茶馆,然后又去了“维克多”咖啡馆。从那里出来之后,他们又去了长崎屋的二楼。豹一每到一处,都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里了,便深情地环视一下周围。他们毫无意义地在京极路上走来走去,走累了之后,便茫然地站在街角处,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往哪儿走。常去的店都已经去过,三人站在十字街头,思考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像是突然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每个人都一脸茫然和忧郁。他们想去看电影,逐一列出最近上映的电影,觉得都没有意思。最后,赤井无奈地提议再去一次“维克多”,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三人又一次先后走进了四条河原町的巷子。
“一天去两次有点儿不好看啊。”对八重有些意思的赤井有些扭捏地说。
“是啊,不好看,一天两次。”野崎有气无力地说。他喜欢“维克多”咖啡馆那个长得最丑,以至于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女孩,这个他从未否认过。对了,野崎好像还有点儿喜欢“立顿”茶馆收银台里的那个像怪物一样高大的女孩。所以,离开“维克多”后,他们又去了一次“立顿”。他们就这样打发着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他们思考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在京极后巷的牛肉店吃了日式火锅。豹一这才对他们说道:“我要退学了。”两人问他理由,他向他们解释,按照秀英塾的规定,如果留级的话,将会被停止学</a>费和生活费的资助。
“以后再也见不着你们了。”豹一说到这里,眼眶里突然变热了。刚才他便一直在想,虽然三高的生活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至少在这里认识了赤井和野崎。
“那也没有必要退学嘛。”赤井说完,一脸严肃地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说道,“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我们去拜托共济会,找个家教的工作。然后,你也来和我们一起住一个房间,你就能省下房租。对吧,就这样,就这样。”
“是啊,是啊,当家教就行。我们三人一起住,多有意思啊。”野崎也说。豹一很高兴。听到别人如此议论自己的贫穷,他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丢脸。但是,他从三高退学的决心却没有改变。
见豹一退学的决心不会轻易改变,赤井和野崎落寞地喝起酒来。酒过三巡,有了醉意,他们便开始破口大骂自己的学校。他们还要在这里再待三年。因为今日之后便要分别,三人一直在京都的大街上走到深夜。最后,赤井和野崎要去宫川町,豹一跟着他们,拐入南座旁边的一条黑暗小路去送二人。走到一栋房子门口时,看到许多浓妆艳抹的女人穿着华丽的和服坐在那里。豹一便在那里与二人道别。女人们的眼睛里浮现出无力的笑容,看着这边。豹一从南座前面坐上电车回了秀英塾。
那天晚上,豹一便收拾好行李,早晨叫了搬运公司托运。中午,豹一在“维克多”与赤井和野崎会合。然后,在两人的目送中,他在四条大桥坐上京阪线电车,回了大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