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日上午,在塔格特公司位于加州太平洋铁路的轨道边上,两根电线杆之间的铜缆断开了。
一场细雨自午夜时分便不紧不慢地飘洒起来,这一天没有日出,只有一道苍白的光线从雾色蒙蒙的天空中透了过来——在灰色的云层、铅一般凝重的大海和荒凉的山坡上孤零零地低垂着的石油塔吊的钢铁骨架之间,挂在电线上的晶莹的雨滴成了唯一的亮光。电线在雨水和岁月的磨损下,早已过了正常使用的年限;其中的一条实在不堪这个早晨雨水的重负,弯弯地垂了下来;最后的一滴雨加剧了电线下垂的弧度,它就像一粒凝聚了无数额外重负的水晶珠,悬吊在上面;电线终于绷断,这粒珠子和电线犹如滑落的眼泪般悄无声息地同时放了手,它身上的水珠应声落地。
电话线损坏的情况被发现和上报之后,塔格特公司地区总部里的人们便纷纷避开对方的视线。他们胡乱地说着一些似乎和这个事故相关的话,这些话不仅没用,也骗不过别人。他们清楚铜缆正越来越少,已经比黄金和诚实还要稀有;他们知道,地区主管于几个星期以前就把他们库存的铜缆卖给了一些谁都不认识的商人,那些人白天并不经商,而是晚上才来,这只是因为他们在圣克拉门托和华盛顿有关系——那个最近才被任命为主管的人也是因为认识一个在纽约的叫库菲?麦格斯的人,大家对此人都是三缄其口。他们知道,现在谁要是主动下令去维修,就会发现维修根本无法进行,就会导致隐藏的对手的报复,他的同事们则会神秘地保持着沉默,不会为他说话,而他便什么都证明不了,假如他想尽力做好工作,就会永远地失去那份工作。在眼下这个罪人逍遥、揭发者受过的时候,他们分不清什么是危险,什么是安全;他们就像动物一样,懂得当出现疑问和危险的时候,保持不动才是万全之策。于是,他们原地不动;谈论起在适当的时候向应该负责的上司呈送报告的适当的步骤。
一个年纪轻轻的路段长走出房间和总部的大楼,来到一家没人知道的药店的电话间,他不顾个人的安危,不顾横亘在中间的漫长距离以及层层的上司,拨通了达格妮·塔格特在纽约的电话。
她正在他哥哥的办公室,将一个紧急会议中断下来,接了这个电话。那个年轻的路段长只是告诉她电话线断了,找不到可以用来修复的铜缆;他没有再说别的,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一定要亲自给她打这个电话。她没有问他;她心里很明白,只是说了句“谢谢你”。
她办公室里有一份记录了塔格特公司每一个地区全部重要物资储存情况的应急文件,它如同是一份破产文件,记录了所有的损失,而难得一见的新装备补充,看上去则像是某个以折磨为乐的人在恶毒的笑声中给饥荒的大陆撒下的一点面包渣。她审视了一遍文件,把它合上,叹了口气说道,“艾迪,给蒙大拿铁路打电话,让他们运一半的铜缆到加州。离了这个,也许只有蒙大拿还能再支撑一个星期。”艾迪·威勒斯正要表示反对,她又说,“是石油,艾迪,加州是全国仅有的一个产油的地区了。我们可不能丢掉太平洋铁路线。”随后,她回到了她哥哥办公室的会议当中。
“铜缆?”詹姆斯·塔格特说着,怪异的眼神从她的脸上向窗外的城市望去。“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再也用不着为铜的事发愁了。”
“为什么?”她问道,但他没有回答。窗外一如往常,在晴朗的天空下,午后的阳光和煦地照着城内的屋顶,在那一片屋顶上方的日历显示出是九月二日。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开这个会,并且一反常态地坚持要和她单独谈话,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时不时地就看一眼手表。
“在我看来,形势很不对头,”他说,“必须要采取一些措施。现在的状态看来有些脱节和混乱,正在失去协调和平衡。我的意思是说,全国上下对交通运输的需求极大,然而我们却在赔钱。在我看来——”
她坐在那里,望着挂在他办公室墙上的那副塔格特公司祖传下来的地图,望着那些在土黄色的大地间蜿蜒穿行的红色道路。铁路曾经一度被称做国家的血脉,川流不息的火车曾经如鲜活的血流一般,把繁荣和财富带给了它所经过的荒芜之处。如今,它虽然还像一股血流,却已经如伤口中的血一样,只是向外流淌,带走了身体全部的活力和生命。一条单行线——她漠然地想着—— 一条只是消耗的单行线。
她想起了193号列车。六个星期以前,193号列车满载着钢材出发了,它的终点不是位于内布拉斯加州福克顿的全国仅存的那家最好的斯宾瑟机床厂,那家厂已停工两个星期,正盼着这批原料运来——而是驶向了伊利诺伊州的沙溪,那里的联盟机床厂因为产品质量差、交货期难以保证,已经负债一年多。授意分配这批钢材的是一项命令,命令里解释道,斯宾瑟机床厂财力雄厚,可以再多等一等,而作为伊利诺伊州沙溪市唯一生活依靠的联盟机床厂已经破产,不能眼看着它垮掉。一个月前,斯宾瑟机床厂终于倒闭了,而联盟机床厂的倒闭则是在两个星期之后。
伊利诺伊州沙溪市的人们上了全国的救济名单,但在此时这种疯狂的时候,全国的粮库囊空如洗,拿不出可以救济他们的粮食——因此,内布拉斯加州农民用来播种的种粮便被联合理事会的一纸命令强行征收——194号列车将尚未播种的粮食和内布拉斯加州人们对今后的指望,运到伊利诺伊州,让那里的人们当饭吃掉了。“在这样一个进步的时代,”尤金·洛森在一次广播讲话中说,“我们终于认识到了我们之间情同手足。”
“在目前动荡不安的紧急状态下,”她看着地图时,詹姆斯·塔格特说道,“如果要被迫拖欠我们某些地区的工资,显然很危险,当然,这只是暂时的,不过——”
她冷笑了一声,“吉姆,是不是铁路联合计划不管用啊?”
“你说什么?”
“你本来打算能在年底的时候从储备金里分到南大西洋公司的一大笔款项——可现在储备金里一笔钱也没有了,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银行的人对这项计划一再阻挠而已。那些混蛋——过去贷款给我们的时候,只要有我们的铁路担保就足够了——如今,我可以把我全国所有的铁路都押给他们,可他们居然连用来发工资的区区几十万短期贷款都不批!”
她冷笑了一声。
“我们无能为力!”他叫嚷着,“有些人不愿替我们去分担一部分合理的压力,这可不是那项计划的过错!”
“吉姆,你就想和我说这些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得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干。”
他的眼睛瞄了一眼手表,“不,不,我还没说完呢!最要紧的是我们要把形势讨论一下,然后拿出些决定,这是关于——”
他又?嗦了一大通废话,她面无表情地听着,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是在等时间,可又不完全是;她可以断定,他把她留在这里必然是另有目的,但同时,他又只是为了让她待在这里而已。
自从雪莉死后,她注意到他有了一些新的变化。在雪莉的尸体被人发现,报纸上登出了一个目睹她自杀的社区工作者的亲身描述后,他曾经招呼都顾不上打,就急匆匆地闯进了她的住处;报纸找不出任何动机,便将其称做“谜一般的自杀”。“那不是我的错!”他向她大叫着,仿佛只有她才是需要他去做出解释的法官。“这事不能怪我!不能怪我!”他吓得浑身抖成了一团,但她还是看到了些许狡黠的目光向她的脸上投来,似乎带了几分令人难以想象的得意神情。“吉姆,你给我出去。”她当时也只有这句话能对他说了。
他后来再也没有和她提起过雪莉,但却比平时来她的办公室更勤了。在楼里,他还会堵着她闲聊几句——种种类似的情况汇聚在一起,令她感到不可理解:就好像是他出于某种莫名的恐惧而要依附她并试图求得保护的同时,手臂却悄然滑落到她的背后,捅了她一刀。
“我很想知道你的看法,”她已经把目光移开,可他还是不死心地说道,“最要紧的是我们得商量一下形势,可是……可是你还什么都没说呢。”她还是没有动。“这并不是说铁路上已经没什么油水了,只是——”
她严厉地瞪着他;他慌忙将目光躲开。
“我的意思是,必须要拿出一些建设性的对策来,”他闷声闷气地急忙说道,“必须有人……做点什么,在危急的关头——”
她清楚他是在回避什么,清楚他是在暗示她,但又不想让她挑明和谈起。她知道,列车的正点运行已经再也得不到保证,承诺已经不管用,合同几如废纸一般,普通列车随时都会被取消,然后不由分说地被强行征作紧急专列,发往意想不到的地方——而这命令则是来自对紧急情况和公共福利有唯一决定权的库菲?麦格斯。她知道,工厂正在纷纷地倒闭,有些是因为机器设备得不到原材料而停工,其他的则是由于运不出的货物已堆满了库房。她知道,那些历史悠久,靠着持之以恒的努力发展壮大起来的企业随时都可能灭亡,它们的命运已经不在自己的预料和掌管之中。她知道,它们之中年头最久、能力最突出的佼佼者早已消失——那些仍在苦苦地坚守过去时代的理念,仍在拼命生产的企业,正在给它们的合同中加进一行令内特·塔格特的后代感到惭愧的字样:“在运输许可的情况下。”
然而她知道,仍然有人能凭着见不得人的秘密,凭着没人能去质疑或解释的权力,随时得到他们需要的运输。人们觉得他们和库菲?麦格斯之间的交易神秘莫测,旁人即使想看一眼都不行,于是人们闭上了眼睛,因为知情比不知情更可怕。她知道,那些人是靠着所谓“搞运输的关系”才做成这些交易。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谁都不敢明说。她知道,紧急专列就是为这些人开的,他们可以把她计划中的列车取消,然后将手里那枚邪门的印章一盖,便把列车随便打发到任何一个地方去了。这印章标榜着对一个地方的拯救完全是在遵从“大众的利益”,它已经超越了一切合同、财产、法律、道义和生命的地位。正是这些人派火车去救援亚利桑那州斯马瑟兄弟的柚子生意——去救援佛罗里达州的一家生产弹珠游戏机的工厂——去救援肯塔基州的一家养马场——去救援沃伦·伯伊勒的联合钢铁厂。
正是这些人同急于把积压在仓库里的货物运走的厂主们做起了交易—— 一旦没有拿到好处,就等工厂破产甩卖的时候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买下货物,把它们装上突然冒出来的列车,飞速运给已准备好大发横财的他们那一伙商人。有人就守在工厂附近,一俟高炉喘完最后一口气,就向机器设备猛扑过去——有人在荒废的运输线旁觊觎着,准备扑向没能发出的货车——他们是新冒出来的干完就跑的生意人,只做一锤子买卖,用不着担心去发工资,没有任何压力,不需要固定的办公场所和安装任何设备,唯一的财产和投资便是所谓的“友情”。这些人被官方描述为“在我们这个充满活力的时代里的进步商人”,但人们却称他们是“兜售人际关系的贩子”——他们的种类林林总总,有的有“运输关系”,有的有“钢材关系”,有的是“石油关系”,有的是“加薪关系”和“缓刑关系”——他们确实是有能量,在别人都动弹不得的时候还在全国上下跑个不停,他们头脑空空,卖力而积极,与动物那样的积极不同,他们的积极是表现在尸体停止动弹后,便会蜂拥而上,靠它为食。
她知道铁路行业有油水可捞,并且知道油水是被谁捞去了。只要能不被人发现,库菲?麦格斯会利用一切机会,像他卖铁路物资那样把列车也一起卖掉——他把铁轨卖给了危地马拉和加拿大的电车公司,把电线卖给了生产音乐盒的工厂,把枕木卖给了需要木柴的旅馆。
她望着地图,心里想道,无论这些吞食尸体的家伙是只顾自己贪吃,还是能替同伙分一杯羹,他们都同样是蛆虫,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活生生的肉体成了被吞食的猎物,究竟进了谁的肚子还重要吗?现在已经分不清这些灾难哪些是博爱论者造成,哪些是出自隐藏着的强盗之手;分不清哪些行为是受了洛森慈善欲望的驱使,哪些是被库菲?麦格斯的贪婪所引发——分不清哪个地区为了别的濒临饥荒的地区而牺牲了自己,又是哪里在给那些关系贩子上贡。还有区别吗?两者的出发点和效果毫无二致,都是因为需要,而需要已被看做占有财产唯一的名分;两者都是严格地按照同样的道德标准在行事,都认为人的牺牲是天经地义的,而且都在造成着人的牺牲。甚至无法分辨出谁是吃人者,谁又是受害人——那些衣食被没收的地方还认为自己应该去接济东边的城市,却在下个星期发现他们的口粮是被用去填饱了西边——人们已经达到了他们千百年来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他们将它贯彻得异常彻底,而且不受任何阻力。他们把需求当做最高的尺度,当做首当其冲的要求,当做他们的价值标准和他们这个世界里的财富,把它看得比正义和生命还要神圣。人们被推进坑里,在叫嚷着要互相帮助的同时,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吞噬着身旁的人,同时也被别人的同伙蚕食,在声称自己白吃白占的时候,人们都是理直气壮的,但却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正对自己下手,人们在自相残杀,同时又惊慌失措地叫嚣着地球正在被无形的恶魔毁灭。
“他们现在还会抱怨什么呢?”她的心里响起了休·阿克斯顿的声音,“是不是还要怪宇宙太不合理了?”
她坐在那里,看着地图的眼睛冷静而庄重,仿佛在看到逻辑强大的力量时,绝不允许掺杂任何感情色彩。在这片垂死的大地上,她眼看着被人们相信的所有观念正分毫不差地得以施行。他们本知道这不是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他们这样能够做到的不是希望,而是欺瞒——然而他们已经不折不扣地实现了他们血淋淋的愿望。
这些长于玩弄需要和怜悯的人们现在在想些什么呢?她不禁感到纳闷。他们在指望着什么?那些人曾经假笑道:“我不是想要毁灭富人,我只是想从他们多余的东西中拿一点出来去帮穷人,只要一点点,连他们的一根毫毛都伤不着!”——他们随后就大叫道:“那些大亨们经得起压榨;他们的累积足够今后三代人的生活了”——然后又会喊叫说,“为什么商人还有一年的积蓄,可人民却在受罪?”——此时,他们正在惊叫着:“为什么我们挨饿的时候,有人还有能坚持一周的积蓄?”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她感到不解。
“你必须拿出行动来!”詹姆斯·塔格特叫了起来。
她倏地把脸转过去对着他,“我?”
“这是你的工作,你的职责,你的义务!”
“是什么?”
“是行动,是做事。”
“做事——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那是你的专长啊,你是干事的。”
她瞥了他一眼:这话现在听来是如此的别扭,又是如此的不着调。她站了起来。
“就这些吗,吉姆?”
“不!不!我想和你谈谈!”
“谈吧。”
“可你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也一样啊。”
“可是……我是说,现在有很现实的问题需要解决……比如说,我们存放在匹兹堡仓库里的那批新钢轨怎么会不见了呢?”
“库菲?麦格斯把它偷走卖掉了。”
“你有证据吗?”他大声争辩着。
“你的那些朋友们哪次留下过任何把柄和痕迹?”
“那就别说这个,别说这些没用的,我们必须要讲事实!我们必须要面对眼前的事实……我是说,在目前的局势下,我们必须要讲实际,找到现实的方法来保障我们的物资,而不是凭空猜测——”
她冷笑了一声。他的丑陋嘴脸终于暴露了,她心想,这才是他真正要做的事:他是想让她在库菲?麦格斯的面前保护他自己,同时又不去提到麦格斯,既不承认它的存在,又和它斗争,既把它斗败,又不至于搅乱全局。
“你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他恼羞成怒地叫道。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你有什么毛病!我不明白你这是怎么回事……自从你回来后……在过去这两个月里……你还从没有这样不配合过!”
“怎么了,吉姆,这两个月,我可从来都没和你争什么啊。”
“我说的就是这个!”他在急促间还是觉察出了她脸上的笑容,“我是说,我是想开个会,了解一下你对形势的看法——”
“这你都知道。”
“可你连一个字都还没说过!”
“我在三年前就把必须要说的话都讲完了,我告诉过你这样下去会怎么样,现在果然如此。”
“好啊,你又来这一套!讲大道理有什么用?我们是在现在,不是在三年以前。我们必须要对付的是眼下,而不是什么过去。我们当初如果听了你的意见,局面也许会不一样,但事实是我们没有听——而且我们必须要面对现实。我们必须要接受的是此时此刻的实际情况!”
“好啊,那就接受吧。”
“你说什么?”
“接受你的现实吧,我听你的命令就是了。”
“这太不公平了!我是在问你的意见——”
“你想要的是定心丸,吉姆,这你是得不到的。”
“你在说什么?”
“我不会和你争论,从而让你能假装看不见你所说的现实,并觉得还有办法能让你脱身,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好啊……”没有发作,没有暴怒——有的只是一个行将放弃的人无力而动摇的声音,“好吧……你想让我怎样?”
“放弃。”他茫然地望着她。“你和你华盛顿的同伙们,你那些掠夺计划的制订者以及你们整个的那一套吃人理论,全都要放弃。放弃这些,然后闪到一边去,让我们这些能干的人在废墟上重新开始。”
“不!”此时,发作终于奇怪地开始了;这号叫声发自一个宁死都不会改主意的人,发自一个一辈子都像罪犯一般回避着各种想法的人。她不清楚她对于罪犯的本质是否曾经搞明白过,她不懂什么才能让人如此死心塌地地去反对任何思想。
“不!”他叫着,声音沉了下去,更刺耳,也更接近常态,从几近崩溃的抓狂又降回到了大老板的腔调,“那不可能!想都不要想!”
“谁说的?”
“行了行了!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你干吗总是异想天开?为什么就不能接受现实,然后再去想点办法?你是个图实际的人,是干活的,是和内特·塔格特一样的行动者和创造者,可以干成你想干的任何事!如果你真想做的话,就一定可以找出办法来挽救我们!”
她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这就是多少年来生意人懒得去理会的藏在夸夸其谈下面的真正目的,那些含混的定义、拙劣的空话以及模糊的理论都是在叫嚣着,要像服从国家一样地去服从现实,官僚当局的命令和大自然的法则一样不可违背,必须让挨饿的人从对衣食冷暖的依赖中彻底解脱出来,有那么一天,会去要求内特·塔格特这样的现实主义者把库菲?麦格斯的意愿当成像钢铁、轨道以及重力一样不可更改的事实那样去考虑,去接受麦格斯造成的一种客观而无法转变的现实——然后继续在那个世界里去创造财富。对于那些在书房和课堂里的骗子们来说,他们把自己看到的当成是道理,把他们所谓的直觉当成科学,把他们的渴求当做知识,并把这些再兜售出去,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这才是所有那些背离客观、立场不明、模棱两可、避实就虚的世俗小人们的真正目的——他们眼见农民获得了丰收,并不认为这是农民们投入了无穷的智慧后才产生的结果,而只把它看成是一种自然现象,然后便动手抓住农民,给他戴上镣铐,夺走他的农具、种子、水和土地,将他推到一片荒瘠的石头地上,命令着:“现在,把粮食种出来给我们吃!”
不——她觉得吉姆可能会问,便想道——去解释她为什么会笑也是徒劳,他根本就不可能明白。
但他并没有发问,反而是垂头丧气地说了句令她感到害怕的话——如果他确实不明白,那么他说的这几个字就完全无用;如果他明白的话,就简直太狠毒了——“达格妮,我可是你的哥哥呀……”
她浑身紧张,肌肉绷得紧紧的,似乎即将要去面对杀人者的枪口。
“达格妮”——他那软弱无力、带着鼻音的死气沉沉的腔调听上去像是叫花子在哀求——“我想要当一个铁路公司的总裁,我很想呀。为什么你总能如愿,可我就不能呢?为什么我的愿望总是落空,可你却总能实现你的愿望呢?为什么你应该高兴,而我就该难受?哦,是了,这世界就是你的,只有你才有脑子能玩得转它,既然如此,干吗还要允许苦难在你的世界中存在?你口口声声说是在追求幸福,可你却令我焦头烂额。我难道就没有权利要求得到我想要的一点幸福?这难道不是你欠我的吗?我难道不是你的哥哥吗?”
他的目光像小偷的手电筒的灯光一样在她的脸上寻找着同情的痕迹,然而,除了看到强烈的厌恶,便一无所获了。
“如果我去受苦,那么有罪的人就是你!你在道义上就说不过去!我是你哥哥,你对我就应该负责任,可你却没有让我得到满足,所以你有罪!千百年来,人类所有的精神领袖都是这么说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唱反调?你太自以为是了,还觉得自己是个大好人——只要我不幸,你就好不了,我的悲惨就是你的罪恶,我的满足就是你的美德。我就是想要今天这样的世界,它能让我说得上话,能让我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物——给我把一切都弄好!——你就干点什么吧!——我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你的问题,你的责任!你才是有胆量的,可我——我本来就是软弱!这在良心上讲绝对没错!难道你就不明白?你不明白吗?你不明白吗?”
此刻,他的目光就像一个人抓在深渊边缘上的手,疯狂地想要扒住任何一道似是而非的裂缝,可最终还是从她那张明净如岩石般的脸上滑了下去。
“你这个恶棍。”她的语气里绝无一丝感情,因为她的这句话并不是要说给某一个人听。
尽管他的脸上只露出骗子打错了算盘的表情,她似乎看出他已经坠入了深渊。
她想,她对他的憎恶和往常并无分别;他不过是把那些鼓吹得到处都能听到,并且被很多人接受的东西说了出来;人们在说起这套理论时,一般都是借题发挥,而吉姆居然无耻到了拿自己说事的地步。她不知道人们在弄清楚自己要求的行动之前,究竟能否承认这一套牺牲的理论。
她起身就要走。
“别!别!等等!”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瞧了一眼手表,大叫着,“现在到时间了!我想让你听一条播出的特别新闻!”
她好奇地站住了脚。
他打开收音机,在一旁目不转睛,甚至是有些无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眼睛里有一丝恐惧和怪异并存的期待。
“女士们,先生们!”一个声音猛然从广播里跳了出来;里面掺杂着一股惊慌。“我们刚刚得到从智利圣地亚哥传来的惊人消息!”
她注意到塔格特的脑袋一梗,茫然蹙起的眉头间闪现出突如其来的焦虑;似乎这样的话和声音出乎他的预料。
“今天上午十点钟,智利、阿根廷以及其他南美国家召开了议会的特别会议。在呼吁人人互助的智利新任国家元首拉米利兹先生的倡议下——议会将把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在智利的资产收归国有,从而为阿根廷将该公司在世界其他地方的资产进行国有化打通了道路。然而,在这之前,这两个国家中,只有极少数的高层领导人才知道此事。对这项措施的保密是为了避免出现争论和由此带来的抗议,使得这次对价值数亿的德安孔尼亚公司的没收成为元首带给全国的一个意外的礼物。
“在钟声鸣响十点的时刻,随着议会主席手中的小槌敲落在讲台上,宣布会议的开始——仿佛是被这一槌引燃一般,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动了议会的大厅,大厅里的玻璃也被震碎。爆炸来自只有几条街之隔的港口——议员们冲到窗户前,发现他们熟悉的德安孔尼亚公司的矿石码头处高高地腾起了一道火焰。这座矿石码头已经被炸为了灰烬。
“议会主席克制着惊慌,让大家保持镇静。在一片救火的警笛和远处传来的喊叫声中,向全体与会者宣布了国有化的法令。这天早晨天气阴森,乌云密布,爆炸毁坏了电力传输系统——议会就在烛光下举行了表决,表决时,议会大厅高高的屋顶上还摇曳着通红的火光。
“紧接着发生的事更加令人震惊。议员们匆匆休会,以便向全国宣布德安孔尼亚公司已归人民所有的喜讯。就在他们表决的时候,消息已从世界的各个角落纷纷传来,德安孔尼亚公司已经在地球上消失了。女士们,先生们,它是彻底地消失了。就在钟声敲响十点的那一刻,像是在一个魔鬼的统一指挥下,从智利到暹罗,从西班牙到蒙大拿州的波兹维尔,德安孔尼亚公司在全世界的各个据点全都在爆炸中被夷为了平地。
“德安孔尼亚公司的各地员工都在上午九点领到了现金支付的最后一笔薪水,九点半的时候就被从公司的驻地遣散。矿石码头、熔炉、实验室、办公楼等统统被毁,德安孔尼亚公司停在港口的船里一无所有——出海的船员们则上了救生艇。至于德安孔尼亚公司的铜矿,一部分已经被炸塌的山石埋葬,另一部分则已经连炸的价值都没有。根据现在收到的报告来看,在这些矿中,有很多已经采完多年,但居然还在一直运营着。
“对于这样一场大规模行动的计划、组织和实施,警察在德安孔尼亚公司数以千计的雇员中连一个知情者也找不出来。然而,德安孔尼亚公司员工里的骨干力量已经不见了。最能干的高层管理人员、铸造专家、工程师以及主管们都已销声匿迹——他们全都是国家在调整过程中需要仰仗的人。最能干的——应该纠正一下:是最自私的那批人都不见了。从不同银行得到的报告中可以看出,德安孔尼亚的账号上已经一无所有:钱被花得一干二净。
“女士们,先生们,德安孔尼亚的财富——这个地球上最巨大的一笔财富,几百年来传奇般的财富——已不复存在。在新时代到来的曙光下面,留给智利和阿根廷的是一堆废墟和成群的失业者。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先生的下落至今毫无线索,他业已消失,什么都没留下,哪怕连一句话或者一声告别都没有。”
亲爱的,我感谢你——就算你听不到,而且也不愿意去听,我也要以我们最后一个人的名义来感谢你……这并非是一句话,而是她内心之中对着一个她自从十六岁就了解了的男孩子的那张笑脸所做的默默的祝福。
她发觉她正紧靠在收音机前,仿佛连它里面传出的微弱电流都和这地球上仅存的那股生命力紧密相连,在短暂的几个瞬间把它传播了出来——此时它正充满了这个已别无生命的房间。
她听到吉姆像是从遥远的爆炸后的废墟之中发出了一声夹杂着呻吟和号叫的怒吼——随后便看见了吉姆的肩膀伏在电话上抖个不停,声嘶力竭地叫着,“可是,罗德里格,你说过会很安全的!罗德里格——哦,天啊!——你知不知道这把我害得有多惨?”——接着,他桌上的另一部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他一边手里抓着 此刻,她看着面前的这些人,感到后悔了;她觉得像是在对几个蜡像挑衅一样,全无意义。从他们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种愚蠢的憎恨,他们如同是在打量着一幅闹剧的广告宣传画,流露出一丝木然无趣、龌龊恶毒的目光。
尤金·洛森开口道,“去坚持这个会决定千万人的性命,并且必要时把他们牺牲的决定,是一个巨大的责任,但我们必须要有勇气那样做。”他那软耷耷的嘴唇似乎扭曲着露出了一点笑容。
“只有土地面积和人口的数字是需要考虑的因素,”费雷斯博士一边冲天花板吐着烟圈,一边带着一副统计的口吻说,“既然这家公司的明尼苏达铁路线和横跨大陆的铁路线无法同时得到保障,我们就只能要么保明尼苏达州,要么保护那些被倒塌的塔格特隧道隔断的洛基山脉西部各州,以及邻近的蒙大拿、爱达荷和俄勒冈州,这实际上相当于整个西北地区。要是计算一下两处的面积和人口,那么显然就应该舍掉明尼苏达,而不是放弃占了三分之一的大陆面积的运输线。”
“我是不会放弃这块大陆的。”韦斯利·莫奇盯着自己盘子里的冰激凌,仿佛受到伤害一般,执拗地说。
此时她正在想着摩萨比山岭,那里是铁矿石的最后一块主要产地,想着明尼苏达州的农民,这些全国的小麦种植能手们只落得这样的下场——她在想,末日一旦降临到明尼苏达州,也就会接着降临到威斯康星、密歇根和伊利诺伊州——她眼前看到的是东部热火朝天的工厂正纷纷垂死——而此时,西部则是荒野千里,草地荒芜,牧场废弃。
“数据表明,”威泽比先生一本正经地说,“想把两个地区都继续保持住看来是不可能的,必须拆除一个地方的铁轨和设备,以此来供给另一个地方作维护。”
她注意到,克莱蒙?威泽比作为他们的铁路技术专家,是他们当中说话最没分量的一个,而库菲?麦格斯的话则最管用。库菲?麦格斯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似乎对于他们浪费时间的谈话很是宽容大度。他极少插话,但只要开口,便会发出一阵讥笑和不容分说的呵斥。“住嘴,吉姆。”“得了吧,韦斯(对韦斯利的昵称——译者注),你纯粹是在胡吹!”她发现吉姆和莫奇对此并无反感,他们似乎很希望得到他的首肯——他们是把他当成了主子。
“我们一定要讲实际,”费雷斯博士不停地说着,“我们一定要讲科学。”
“我需要的是全国整体经济的发展,”韦斯利·莫奇不停地说,“我需要的是国家整体的生产。”
“你是在讲经济和生产吗?”趁他们间歇的空当,她带着冰冷和克制的语气插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给东部的这些州留条活路吧,全国——乃至全世界,可就剩下这点家当了。假如你能让我们把它挽救下来,我们就还有机会重新建设其他的地方。假如不这样,这就是末日了。趁着南方的长途运输还没彻底断绝,就让南大西洋铁路公司去干吧,让当地的铁路公司把西北地区做起来,叫塔格特公司放下其他的一切工作——没错,是一切工作——把我们的资源、设备和铁轨都投入到东部地区的交通上去。让我们重新回到这个国家的起点,但我们要保住这个起点。我们不会在密苏里州以西的地方经营,我们要成为一家地区性的铁路公司——这便是东部的工业区,咱们一起来拯救我们的工业吧,西部已经没什么值得再去努力挽救的了,你可以用天然劳力和牛车种几百年的庄稼,可一旦毁了国家的工厂——就是再努力几百年也无法重建,就再也汇聚不出崛起所需的经济实力。我们的工业——或者说铁路——怎么能离得开钢铁?如果你们切断铁矿石的供应,又怎么能炼出钢来?无论明尼苏达现在还剩下些什么,都要去挽救它。还说什么救国家?一旦工业彻底灭亡,你就无国可救了。为了挽救身体,你可以牺牲一只胳膊或大腿,但你不可能去牺牲它的心脏和大脑。救救我们的工业,救救明尼苏达,救救整个东海岸吧。”
这纯粹是对牛弹琴。她不厌其烦地强迫自己将一个个细节、统计数字和证据向他们拒绝去听的耳朵里灌去,却依旧徒劳无功。他们既不反驳也不赞同;只是摆出一副她的讲话与问题无关的态度。他们的回答的确是弦外有音,好像是在对她做着解释,可惜,她却听不懂他们的这一套。
“加州有麻烦了,”韦斯利·莫奇愠怒地说,“他们那里的州议会很是震怒,已经在讨论要退出联邦。”
“俄勒冈已经成了逃亡分子的天下,”克莱蒙?威泽比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过去三个月里,他们杀害了两名征税官员。”
“工业对于文明的重要性是被过分地高估了,”费雷斯博士想入非非地说道,“现在的印度人民国家在没有任何工业的情况下,已经延续了成百上千年的历史。”
“少几样东西,人们可以紧着点过嘛,”尤金·洛森一脸向往地说,“这对他们有好处。”
“算了吧,难道你们就因为女人的几句话而放弃这个全球最富有的国家吗?”库菲?麦格斯噌地站起来说道,“这个时候舍掉整个大陆——换来的又是什么?就为了那么一个穷得没有油水的微不足道的小州!要我说,就是要舍弃明尼苏达,保全你们的全国铁路网。现在各地内乱不绝,如果没了交通——特别是军队的交通,就会对人失去控制——必须要保证部队能在短短几天内到达全国的各个角落。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别因为听了那些传言就缩手缩脚。全国已经掌握在你们的手上了,不要把它丢掉。”
“从长远来看——”莫奇迟疑不决地张了张口。
“从长远来看,我们都会死的,”库菲?麦格斯大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烦躁地踱着步子,“想退却,门都没有!在加州、俄勒冈以及其他地方还有的是可干的。我一直认为我们应该扩大成果,现在没人能阻挡住我们。我们还可以拿下墨西哥,甚至加拿大——这应该就像探囊取物一般。”
她这才找到答案,看清了隐藏在他们言语背后的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些人高喊着要致力于科学时代的来临,张口闭口地谈什么科技、回旋加速器和声音射线,促使他们向前的并非一幅工业化的前景,而是企业家被彻底消灭后的图画——正如一个臃肿肮脏的印度部落首领,在懒散和愚昧中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向一群群迟钝呆滞的人们。他整日无所事事地在手里把玩着宝石,不时把刀一举,向一个饥寒交迫、口不择食的生灵刺去,将那生灵手里的几粒粮食占为己有,并接着再去霸占亿万生灵的食粮,把它们换成宝石。
她一直以为工业生产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她一直认为这些人迫不及待地抢占别人的工厂恰恰说明他们认识到了这种重要性。对于传说中的占星术和炼金术,在工业革命时代生长起来的她自然是无法理解,也根本不往心里去,对于躲藏在那些人的灵魂之中、不是靠头脑而是靠他们称之为直觉和感情所得来的想法,她更是一无所知,这想法便是:只要人们还在为生存而奋斗,即使他们愿意将奋斗的成果拱手相让,但由此创造出的财富还是多得令当权者无法一口吞掉——他们干得越多,得到的越少,就会越顺从——会拉电闸的人不好管,而赤手空拳的庄稼人就容易对付得多了——领地的头人和印度人民国家的部落首领一样,只是想纵酒作乐,根本不需要什么工厂。
她看清了他们的意图,也明白了那个他们所说的不可言喻的直觉将会把他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她看到,以人道主义者自诩的尤金·洛森面对着人类即将遭受的饥荒却感到兴奋——身为科学家的费雷斯博士却在梦想着人类有朝一日能退回到原始耕作的蛮荒时代。
她的感觉里只剩下了不解和漠然:不解的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够令人类堕落到如此的地步——漠然则是因为她已不再把他们当成人类看待了。他们依旧滔滔不绝,可她已经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听不进了。她此刻只盼着能回到家里好好睡一觉。
“塔格特小姐,”一个礼貌、冷静而略显焦急的声音令她一下子抬起了头,眼前看到的是一位彬彬有礼的侍者,“塔格特终点站的经理助理打来了电话,请求立即和你通话,说有急事。”
她听了,拔腿就走。只要出了这间屋子,哪怕是要对付什么新的事故,她也觉得轻松许多。听到经理助理的声音,她长出了一口气,尽管对方在说,“连锁系统已经瘫痪,塔格特小姐。信号灯都没有了,八趟进站和六趟出站的列车都堵在了那里。我们没法指挥它们穿过隧道,总工程师找不到,断线的位置查不出来,手里也没有维修的铜缆,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们——”“我马上赶过去。”她说着便挂上了电话。
她冲向电梯,一路小跑着穿过了韦恩·福克兰酒店富丽堂皇的大厅,在行动的召唤下,她感到自己又有了活力。
这些日子以来,街上的出租车已经很稀少,并且对酒店门童的招呼也不理不睬。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一身穿戴,一头冲上了大街,边跑边惊讶地在想着风为什么会如此的冰凉,并且袭遍了全身。
她一心惦念着前面的终点站,眼前突然看到的一幅美妙的情景不禁令她吃了一惊:她看见一个女人的颀长身影正向她跑来,路灯的光线照亮了那人头上闪亮的长发,她的手臂裸露,一条黑色的披肩不停地飞舞,胸前的钻石灼灼放光,甩在身后的是一条幽长冷清的街道,离灯光稀疏的高楼大厦正越来越近。当她意识到看见的是路边一家花店的橱窗玻璃中映出的自己身影时,她已经感觉出蕴含了这幅景象的城市的全部意义。随即,一股苍凉的孤寂便袭上心头,它比只身一人在空旷的街道上的寂寞还要强烈——同时涌上来的还有对自己的恼怒,恼恨着自己居然会出现在此时,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夜晚。
她见一辆出租车正在转弯,便挥手叫住它,跳上车,用力关上车门,恨不得把此刻这种感觉留在花店玻璃窗前的人行道上。但随着自嘲、苦涩与渴望在她内心之中纷纷掠过,她明白那感觉正是在参加她的 “控制塔的指挥将分派扳道工去指定的位置,他要分配一些人用手提灯为列车打信号,一些人去传达他的指令,火车要——”
她在极力压抑着一个想要冒出来的苦涩的声音:如果塔格特公司里连一个能人都找不出来的话……这些人也就只能干这个了……“火车要继续进出终点站,你们要守在岗位上,一直等到——”
她忽然停住了。她最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和头发——那双冷酷而具洞察力的眼睛,金黄中夹杂着古铜色的头发在阴暗的地下通道里似乎泛射着太阳的光芒——她在一群没有知觉的人们当中看到了约翰·高尔特,他身着油污的工作服,衬衣的袖子高高地挽起,她看到他轻盈地站在那里,正抬头看着她,仿佛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看到了此刻的情景。
“怎么了,塔格特小姐?”
这句柔和的问话来自控制塔的指挥,他的手里攥着纸,站在她的身旁——她觉得从一阵失去知觉、然而又是她有生以来最清醒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很是奇特,只是她不知道这状态持续了多久,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而且为什么会如此。她感觉到了高尔特的面孔,从他的嘴型,他扁平的脸颊,她看到他始终具备的不变的沉静在崩溃,但他的神情依旧保持着这种沉静。他的神态表明他知道了这次事故,表明即使是他,在这种时候也会感到巨大的压力。
她知道她还在继续讲着,因为聚在她周围的人们似乎是在听着,尽管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却还在说着,如同是在执行一个很久以前被人催眠后植入的命令,她听不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只知道完成这个命令就是对他的违抗。
她感到自己似乎是站在一片寂静之中,只有视力还在,目光所及之处,看见的只是他的面孔,而他的面孔便犹如压在她喉咙里面、使她不吐不快的一番话。他似乎就应该出现在这里,似乎已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似乎让她吃惊的并不是他的出现,而是她手下其他的那些人,因为只有他才属于这条铁路。她看到了自己以往登上列车的情景,当列车钻入隧道时,她曾感到过突如其来的沉重,似乎这个地方清楚地让她看到了她的铁路和她的生命的本质,看到了意识和物质完整的融合,看到了头脑的智慧转化为现实的一瞬间;她曾经感觉到了一线希望,仿佛这里承载着她全部的意义,同时也暗暗感到兴奋,似乎这地下有一个不知名的希望在等着她——她的确应该在此时此地见到他,因为他便是她的意义和希望——她不再去看他的衣着,也不再去想他在铁路上吃了多少苦——她的眼里只有那些在逝去的日子里因为找不到他而受的折磨——从他的脸上,她看到了这几个月来他所忍受的一切——她耳朵里听到的似乎只有她对他说的话:我的这些日子就是这样过的——而他似乎在回答说:我也一样。
她看到控制塔的指挥一边看着手上的清单一边过去开始对人们交代着什么,她知道自己对这些陌生人的讲话已经结束了。随后,她无法抗拒自己想确认的冲动,走下阶梯,绕开人群,没有走向站台和出口,而是向荒弃的隧道里的一片黑暗中走去。你会跟我来的,她想道——这念头似乎不是她心里的言语,而是在她紧张的身体里,她明白自己无力把握想要去做的这件事,但她确信她一定能如愿……不,她心想,这并不是我意愿如此,而是理当如此。你会跟我来的——这既不是恳求,也不是祈求或命令,而是客观的事实,它凝聚了她全部的理解和她一生的阅历。如果我们没有改变,如果我们活着,如果世界还存在,如果你知道不能像其他人那样错过这一刻而任其随波逐流的话,你就会跟我来。你会跟我来——她感到一种喜悦的确定,它既不是希望,也不是信心,而是对于存在规律的彻底皈依。
她沿着废弃的铁轨,快步走进一条又长又暗、在石壁中迂回曲折的隧道。她已经听不见那个指挥的说话声。而后,她感觉到了她周身血液的脉动,同时听到了头顶上的城市在发出有节律的回应,但她却似乎听到她的血流声正在将寂静填满,而城市的喧嚣则在她的体内跳动——她听到身后远远地响起了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去看,而是加快了脚步。
经过依旧锁着他那台发动机残骸的大铁门,她没有停步,然而,她蓦然发现这两年发生的一切竟是如此的环环相连,身体不由得微微一颤。一串蓝色的灯泡继续向黑暗中延伸,映照着头顶一块块泛着微亮的岩石,映照着正向下面的铁轨上淌着细土的沙袋,映照着一堆堆锈迹斑斑的废铁。等到脚步声走近之后,她便停下来,转身向后望去。
她看见一抹蓝光掠过高尔特亮闪闪的头发,看到了他苍白的脸廓和深陷下去的黑黑的眼窝。那张脸不见了,但他的脚步声随着他继续来到了另一盏灯下,光线扫过了他那双平稳地注视着前方的眼睛——她可以肯定,他在控制塔前一看到她,那双眼睛就再也没有过片刻的离开。
她听到了他们头顶上方的城市发出的震动——她曾经想过,这些隧道便是城市的根,支撑着一切向天空伸展的渴望——而他们,她心想,约翰·高尔特和她,便是这些根的活力,他们便是根的萌芽、希望和意义——她想,他在听到他的脉动的同时,也一样听到了城市的呼吸。
她把披肩向后一甩,傲然挺立,正如他刚才在塔前的台阶上,和十年前在这里的地下看到她时一样——她听到了他的承认,那不是用语言,而是用了令人透不过气的节律:你是一种高贵的象征,你的归宿便是高贵之源……你似乎把生命的欢乐带回了它原有的主人身边……你看上去既充满活力,同时又有活力赐予你的荣耀……而我是第一个能够说出这两者是如何不可分离的人……接下来的一刻犹如在茫然的昏迷中亮起的闪电——此时,他在她身旁停了下来,她看到了他的脸,看到了从容的镇定、克制的激情,看到了那双墨绿色的眼睛里透出的理解的笑意——此时,从他绷紧的嘴唇上,她知道他看出了她的表情——此时,她感到他和她的嘴唇合在了一起,她完完全全地触到了他的嘴唇,同时又觉得有一股液流涌进了她的身体——随后,他的唇便向她的喉咙吸吮下去,留下了一条青瘀——接着,她那只闪光的钻石夹便抵在了他那颤抖着的古铜色的发间。
随即,她便浑然忘我地听任身体去感觉了,因为她的身体能够突然凭着直观的感觉传递给她最微妙的享受,正如她的眼睛可以将光波转化为视野,她的耳朵可以将振动转化为声音一样,她的身体此刻能够将贯穿她一生的种种念头立时转化为敏锐的知觉。令她身体颤抖的并非是一只手掌的摩挲,而是它顷刻间汇聚的全部意义,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那正是他的手。它似乎占有了她的身体,在游动之中将她完整地接纳了下来——那虽然只是肉体上的欢愉,但却包含了她对于他整个的人和他全部生活的崇拜——从那天晚上在威斯康星州的一家工厂召开的全体大会,到隐蔽在洛基山脉峡谷中的亚特兰蒂斯,再到控制塔下的一个工人智慧无比的绿眼睛中胜利般的揶揄神情——它包含了她对自己所感到的骄傲,因为他把她当做了他的另一半,此时,他们从对方的身体上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这便是它的含义——然而,她唯一的感觉便是他的手在抚摸着她的乳房。
他将她的披肩一把扯掉,在他的怀抱中,她发觉了自己身材的苗条,似乎他只是一样工具,令她能自豪地感受到她自己,而这种自我意识又只是去意识到他的一样工具。她似乎正在达到感觉的顶峰,却如同听到了一声急不可耐的大喝,她现在还说不清这是什么,不过她知道,这和她的生命历程一样的雄心勃勃,一样的永不满足。
他把她的头稍微推远一点,好让自己去直视她的眼睛,好让她也能看到他的眼睛,让她彻底明白此时他们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如同是在亲密达到高潮的时候,开启一束清醒的灯光,照亮他们的视线。
接着,她感觉到肩膀后面是粗粗的麻布,她发现自己正躺在破口的沙袋上,看见她那双紧身的长筒袜闪着微光,感觉到他的嘴贴住了她的脚踝,慢慢地顺着她的腿向上蠕动,仿佛是想用他的嘴唇去占有它,她随即感觉到自己的牙深深地咬进了他的手臂,感觉到他胳膊肘一晃,将她的脑袋摆到一旁,比她更凶狠地用嘴压住了她的嘴唇——随即,她便只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向上挺起,释放出了一股令她震颤的快感,直达她的喉咙——接着,她便只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正一次又一次贪婪地探来,仿佛她不再是个人,而只是一种激情,可以用来不断地去探索那遥不可及的巅峰——她终于体会到了那顶点并非高不可攀,她喘息着,静静地躺在那里,感到无比的满足。
他躺在她的身边,仰望着头顶上方的那片黑压压的洞顶,她看到他松弛的身体像水一般伸展在歪歪斜斜的沙袋上,看到那条黑黑的披肩搭在他们脚下的铁轨上,洞顶上的水珠闪闪发亮,犹如遥远的车灯,慢慢地渗入看不见的石缝内。他开口说话时,听上去像是在回答她脑子里正想着的问题,仿佛他再也用不着对她隐瞒什么,他对她要做的就是把他的内心像袒露身体那样坦陈出来:“……十年来,我就是这样一直观察你的……就是从这里,从你脚底的地下……我知道你在大楼顶端的办公室里的一举一动,却永远都看不够你……十年来的每个夜晚,我都期待着能在这里,在站台上,看到你登上火车……每当命令下来,要把你的车厢挂上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并且等着看你走下斜坡,只希望你不要走得那样快……你走路的样子太与众不同了,那副样子,那双腿,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认出来……在你匆匆走下斜坡,经过正在下面轨道黑影里的我时,我总是最先看到你的腿……我觉得我都可以做出一座你双腿的雕塑了。我熟悉它们,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当你走过时……当我回去干活时……当黎明前我赶回家补上三个小时的睡眠时,用我自己的那双手……”
“我爱你。”她平静得近乎没有感情的声音里仅仅流露出一丝青涩。
他闭上双眼,似乎想让这声音流过那些逝去的日子,“这十年中,达格妮……只有几个星期的时间是你真真切切、触手可及地出现在我面前,不再那样匆匆地离开,而是静静地站在一个供我独享的明亮舞台上……在许多个夜晚,我会连续几个小时地凝视你……从那间被称做约翰·高尔特铁路办公室的窗户……有天晚上——”
她轻声地惊叫道,“那天晚上就是你么?”
“你看见我了?”
“我看见了你的影子……在人行道上……走来走去……看上去似乎很矛盾……似乎在——”她止口不说了;她不想说“挣扎”。
“没错,”他平静地说,“那天晚上,我想走进去,想面对你,想对你说,想……那天晚上,看到你瘫在桌上,看到你实在不堪如此沉重的压力,我差一点就违反了自己发的誓——”
“约翰,那天晚上,我想的就是你……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
“你要明白,我当时可是知道。”
“……我这一生之中的所做所想,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
“约翰,对我来说,最痛苦的并不是离开了在山谷里的你……而是——”
“是你回来那天的广播讲话?”
“没错!你在听吗?”
“当然了,你能这样做我很高兴,这很了不起。再说我——我也都知道。”
“你知道……汉克·里尔登?”
“在你来山谷前就知道。”
“是不是你知道他这个人后,就预料到了?”
“不。”
“是不是……?”她没有说下去。
“是痛苦吗?是的,不过只是最初几天,随后的那天晚上……你想不想知道当我了解这件事后的第二天晚上干了些什么?”
“想。”
“除了在报纸的照片上,我从没有见过汉克·里尔登。那天我知道他在纽约开一个什么业界要人的会议。我只是想看他一眼。我在会议召开的酒店门口等着,门口的雨篷下灯光很亮,但外面的人行道很暗,可以让我隐身,这里只有几个闲人和流浪者在晃荡,天上下着小雨,我们都靠在墙边。等人们陆续出来的时候,从他们的衣着和举止中就能看出谁是来参加会议的——他们炫耀穿着,神态局促不安,似乎对自己当时刻意装扮出的另外一副样子感到羞愧。他们的司机们开着车迎了上去,有几个记者在缠着他们提问,一心想套出只言片语。这些企业家们面带倦容,一个个都是衰老体弱,在惊惶地掩饰着内心的不安。然后我就发现了他。他穿着一件昂贵的风衣,帽檐斜斜地压在眼睛上方。他的脚步轻快,有一种志在必得的气势。其他一些企业家蜂拥过去,向他问着问题,这些大老板们活像是围在他周围的一群下人。在他站在车前伸手拉开车门时,我才看清楚了他,他昂着头,在斜着的帽檐下轻轻地一笑,显得很自信,看上去既有点不耐烦,又觉得好笑。在随后的一瞬间,我做了自己前所未有、让许多人拼死要去做的事情——在我眼中,一切已经脱离了当时的情景,我看到的是一个经过他改变的世界,看上去和他是那么的吻合,他就像是这世界的化身——我看到了一个硕果累累的世界,迸发着不受奴役的能量,人们摆脱了羁绊,用一年又一年的执著和付出,享受着幸福的回报——当我和雨中的一群四处游荡的胆小鬼们站在一起时,却看出在这样的世界里,我的生活本来应该是怎样的,我感到极其渴望——我想要做到的正是他那样……他的身上具有我应该具有的一切……然而,这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我随即便回到了现实,看清了这现实所包含的真正含意——我看到他为了自己卓越的才华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他在寂寞无助的时候,要忍受怎样的折磨去努力了解我已经了解的一切——我看到他希望的那个世界并不存在,还有待去创造,我再一次看到了他真实的模样,他是我奋斗的象征,是要我去为之复仇和解救出来的受难的英雄——随后……随后我便对你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感到释然了,我懂得了这并没有改变什么,我应该预料到会这样,我懂得了这是对的。”
他听见了她的一声低吟,便轻声地笑了笑。
“达格妮,这并不是说我不难受,而是因为我懂得难受并不要紧,我懂得要去和痛苦搏斗,把它抛在一边,而不是把它当成心灵的一部分,使它成为一道永久的伤痕,留在人对于生活的看法之中。别为我感到难过,它当时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转过头来无言地看着他,他笑了,用胳膊肘支起脸来,低下头,望着静静躺在旁边的她。她喃喃地说道,“你是在这里,竟然在这里做铁道工人!——而且干了十二年……”
“没错。”
“是从——”
“是从我离开二十世纪发动机厂之后。”
“这么说,你第一次看见我……是在这里了?”
“对,那天早晨你还请求为我做饭,其实我那时就是在你手下干活,请了假跑出来的铁道工人。现在明白我当初为什么那样笑了吧?”
她仰起头来看着他的脸;她的脸上带着痛苦的笑容,而他却一脸的高兴。“约翰……”
“说吧,都说出来吧。”
“你这些年……一直在这里……”
“是的。”
“……这么多年来……铁路渐渐地垮掉……我一直在寻找有才之人……连一线希望都不放弃……”
“你在全国四处寻找我那台发动机的发明人,在养活着詹姆斯·塔格特和韦斯利·莫奇,你以自己最想消灭的仇敌的名字命名了你最大的成就。”
她闭上了眼睛。
“这些年我都在这里,”他说,“就在你势力所及的范围内,看着你的挣扎、你的孤独和你满心的期望,看着你满以为是在为我而做着的抗争,这是一场敌人得利、你永远都不会获胜的战争——我就在这里,在你视线的盲点中隐身,正如亚特兰蒂斯只是靠着一个视觉的假象而在人们眼前消失一样——我在这里等着有一天你会看清,会从你支撑的这个世界所奉行的原则当中看明白,你所珍惜的一切都只能落入地狱中最黑暗的角落里,你必须去亲眼目睹这个角落才行。我在这里,我是在等待着你。我爱你,达格妮,我曾经要人们去珍爱生命,但我爱你却超过了爱我自己的生命。我还教人们不要去想着白占便宜——我完全明白我会为今晚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可能就是我的生命。”
“不!”
他笑着点了点头,“事实就是如此,你知道你已经让我失信过一次了,我违背了我自己所做的决定——但我完全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做,我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清楚地知道后果,并心甘情愿去承担它。我不能眼看着我们错过这样的时刻,它属于我们,我的爱人,我们问心无愧。但是你还没做好离开这里、加入我的准备——你不用跟我说,我明白——既然我在时机还没完全成熟的时候就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就必须要付出代价,我不知道那会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时间到来,我只知道我一旦向敌人让步,就要承担责任。”看到她脸上的神情,他笑着回答说,“不,达格妮,你不是我头脑中的敌人——但正是你让我到了现在这一步——尽管你在摸索的过程中尚未看见,但我能看见,你在这事实上就是我的敌人。真正的敌人其实威胁不到我,你就不一样了,只有你才能让他们找到我。他们根本想不到我是谁,不过有你帮忙——他们就会知道了。”
“我不会!”
“当然,你不会有意这样做,而且你随时都可以选择走另外一条路。但只要你还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注定逃脱不了它的必然结果。别皱眉头,现在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危险。达格妮,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奉行以物换物。我想得到你,但却无力改变你做出的决定,我能做的就是权衡代价,看我能否去承担。我能承担。我自己的性命自己做主——而你,你是”——他似乎是在用行动把这句话说完,一手将她揽过,亲着她的嘴唇,她瘫软的身体顺服地吊在他的手臂上,头发如瀑布般向下倾泻着,脑袋向后仰了下去,只有他的嘴唇在牢牢地抓紧着它——“你是一个我说什么也要得到和买下来的荣耀,我要你,即使要用生命作代价,也在所不惜。我可以放弃我的生命——但不会放弃我的心灵。”
他坐起身来,一丝严峻从他的眼里一闪而过,他笑着问,“想不想让我和你一起回去干活?想不想让我一个小时之内就把你的连锁系统修好?”
“不!”她一想到韦恩·福克兰酒店包间里的那些人,便不由得脱口喊了出来。
他笑了,“为什么呀?”
“我不想看着你去给他们当牛作马!”
“那你自己呢?”
“我觉得他们就快要崩溃了,我应该可以胜利,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没错,是一会儿——不过到时候你不会胜利,而是会明白。”
“我不能丢下它不管!”这是一声绝望的哭喊。
“还没到时候呢。”他平静地说。
他站了起来,她已说不出话,乖乖地也随他站起身来。
“我会继续留在这里干我的活,”他说,“但你别来找我,你得忍受一下我为了你一直在忍受的滋味——你得接着干该干的事,就算你知道我在哪里,心情和我一样的迫切,也不能接近我。不要在这里找我,不要去我住的地方,不要让他们看到你和我在一起。等你最后决定要离开的时候,别去告诉他们,只要在内特·塔格特的塑像底座上用粉笔画个美元的符号——这也算物归其主吧——然后回家等着,我二十四小时内就会来找你。”
她无言地点了下头,算是保证。
但在他转身要走的一刹那,她突然浑身一激灵,像是猛然惊醒或是临死前最后的痉挛一般,情不自禁地喊道,“你要去哪儿?”
“去当灯柱啊,举个提灯一直站到天亮——这就是你的这个世界让我去做的唯一一份工作,而且从我身上它也只能得到这么一份工作。”
她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胳膊,茫然若失地紧跟着他,生怕他就这样不见了,“约翰!”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扳了下来,摔向一旁,“不行。”他说道。
紧接着,他又拉过她的手,举到了他的唇边,用嘴狠狠地亲吻着,这感情已经超出了他想要表达的一切。然后,他转身离开,消失在远处的铁轨尽头,她似乎感到自己是被他和铁轨同时抛弃了。
当她步履艰难地回到终点站大厅的时候,正赶上第一趟列车的开动,隆隆的车轮仿佛是猛然间恢复了跳动的心脏一般,把四周的墙壁震得直抖。敬奉着内特·塔格特塑像的地方空荡而宁静,终日不变的灯光照射在一片冷清无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像是在这茫茫一片的明亮之中迷路了一般,慢吞吞地走了过去。在那个带着质朴、快活表情的塑像下面的台阶上,颓然呆坐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流浪者,如同一只失去翅膀、无处可去的鸟,只能苟且一时。
她也像一个无依无靠的浪子般瘫倒在了台阶上,肩头紧紧地裹着那件脏兮兮的披肩,失魂落魄,麻木无语。
她的眼前似乎总在看到一个用手臂高举起明灯的身影,它时而像是自由女神,随即又像是一个长了一头阳光般的金发的人,在夜空下举着一盏让地球停止转动的红灯。
“再怎么样也别往心里去了,”那个流浪汉带着残存的一丝同情的口气说道,“反正就这样了……那又99lib管什么用呢?谁是约翰·高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