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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美元的标志_阿特拉斯耸耸肩

作者:安·兰德 字数:18935 更新:2025-01-08 14:11:34

她一动不动地仰头坐在列车的车窗旁,只希望可以永远不必再动弹。

电线杆在窗外飞快地掠过,但列车仿佛迷失在了一片褐色的原野和阴沉厚实的灰色云层之间的真空里。黄昏笼罩着天空,苍茫之下,没有半点落日余晖的踪迹,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具贫血的身躯,正在耗尽它最后的几滴血和光彩。列车正在西行,仿佛它也是被拖拽着去追随隐没的光线,无声地从地球上消失。她僵坐着,一点也不想再去挣扎了。

她希望自己听不到车轮的声响,它们发出的撞击声节奏均匀,每四次便有一声重音——在她听来,在逃命般慌乱而徒劳的奔跑之中,那重音的敲击声便像是敌人无情进逼的脚步。

以前看到原野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如此忧郁的体验,从没觉得铁轨只是一根脆弱的线,被拉长在无尽的虚空里,像受伤的神经一样已经快要折断。她曾经认为自己是推动火车前进的力量,从没想到她此刻就像一个孩子或原始人,只会坐在这里盼着列车走,盼着它不要停,让她能按时到达那里——这种盼望不是来自她的意志,而像是在向黑暗的茫然做出乞求。

她想到了在一个月里所发生的变化,她从车站里人们的脸上已经看出了这一点。那些轨道工、扳道工和车场的工人们,曾经在任何地方见到她都会向她问候,会因为认识她而露出得意和高兴的笑脸——而现在,他们却是小心翼翼,面色阴沉,只会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然后便把脸扭开了。她曾经想对他们抱歉地喊叫:“并不是我让你们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然后便想了起来,她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他们有权利恨她,她既被人奴役,又在奴役着别人,全国上下所有的人都是如此,人们彼此之间只有仇视。

随后的两天,列车驶过了一座座城市——工厂、桥梁、电动的信号,以及住户屋顶上竖起的广告牌——这里是拥挤、脏乱、活跃而人口密集的东部工业区。车窗外的这些景象,让她找回了一些信心。

然而城市被抛在了后面,列车现在正驶入内布拉斯加的平原,联结车厢的挂钩仿佛是因为寒冷而发出了颤抖的声响。她看到昔日的农田如今已是冷清空旷,只矗立着几处像是旧时农舍模样的房屋。就在几代人以前,从东部迸发出的能量像火花一样飞溅和流淌过了这片荒芜的土地,它们有些已经不见了,但有些仍然还在。一座小镇的灯火突然从她的窗前掠过,令她吃了一惊,那簇灯光渐渐远去,车厢内显得更加黑暗。她不想去开灯,还是坐着不动,望着窗外零星的村镇。只要有偶尔的一线光束闪过她的脸庞,她就觉得仿佛是在向她打着招呼。

她从简陋建筑的墙壁和被煤烟熏烤的房顶,从细长烟囱的下方和水塔弯曲的罐壁四周,看见了一个又一个名字:雷诺收割机、梅西水泥、君兰及琼斯苜蓿干花、克劳福德床垫之家、本杰明?威立谷物饲料、这些字眼如同是在空旷的黑夜中举起的一面面旗帜,静静地展现出行动、努力、勇气和希望,在一切都将消亡的关头,记载着那些曾经能自由创造的人们经历过的辉煌、她看见了相隔很远、互不干扰的人家,看见了小小的商店和电灯照亮了的宽宽的街道,如同几道闪亮的笔触,纵横交叉地分布在这片漆黑的荒野之上;她在破败的城镇之间看到了幽灵的身影,看到了工厂废墟上面摇摇欲坠的烟囱,橱窗破烂的商店残骸,歪歪斜斜、挂着几根断线的电线杆;她突然感到眼前一亮,那是很少能见到的加油站,这个浑身是玻璃和金属的雪白耀眼的小岛,出现在沉重而深邃的黑暗时空里;她看到前面的街角上方有一个霓虹灯做的冰淇淋的圆锥筒,它下面停了一辆斑驳不堪的汽车,方向盘后面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姑娘从车上下来,夏天的风正轻拂着她的白裙子——她看着他们俩,不禁颤抖着,心里想:因为我知道是靠了什么才换来了你们的青春,换来了这个夜晚和这辆车,以及你们马上要用二十五美分买下的这筒冰淇淋,所以我不忍心这样看着你们;在远远的镇子的另一边,她看到一幢楼里发出阵阵灰蓝色的闪光,那是她喜欢的工厂发出来的亮光,窗户内闪现出机器的轮廓,黑暗的房顶上竖立着一块广告牌——突然之间,她的头扎进了胳膊,她浑身颤抖地坐在那里,对着这夜晚,对着她自己,对着一切还活着的人无声地哭喊着:不要失去它!……不要失去它!……她噌地站了起来,将灯打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努力控制住自己,她清楚地知道,这种时候对她是最危险的。城镇的灯光不见了,此时她的窗外是一片空茫的长方块,她在寂静之中,听到了一下又一下的 “那个工厂的名字叫什么?”她问道,声音细得几乎听不到。

“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小姐,在威斯康星州的斯塔内斯村。”

“接着说。”

“我们是在一次大会上对那个方案表决的,我们六千多个工厂员工当时都在场。斯塔内斯的后人们就这个方案长篇大论地讲了一通,说得并不是很明白,可谁也没提任何问题。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个方案是否行得通,可大家都觉得别人都听懂了,只有自己不明白。假如有谁对此有怀疑,他就会惭愧得闭上嘴巴——因为他们让大家觉得谁要是反对这个方案,谁就是像禽兽一样黑了心。他们跟我们说,这样一个方案会实现崇高的理想。哼,我们怎么知道这根本就不可能呢?我们不是一辈子都听大家在这么说吗?我们的父母、学校的老师,还有神父们这么说,我们读的每份报纸、看的每部电影、听的每个演讲也是这么说。人们不是一直在告诉我们这就是公平和正义吗?或许在那次会上我们是能找些借口出来,但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表决通过了这个方案——我们这是自作自受啊。你知道,小姐,在我们当中,凡是在二十世纪发动机工厂经历了那四年的人,全都洗不脱罪名。地狱该是个什么样子?是邪恶——是最清楚不过的、赤裸裸的、狞笑的邪恶,对不对?好啊,我们算亲眼看见了,并且是我们把它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遭到了天谴,而且我们或许这辈子也不会被饶恕。

“你知不知道这个方案是怎么进行,对人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你可以试着往下面安了出水管的水桶里灌水,水流出去的速度总是比你灌的速度快,你往里每加一瓢水,管子就跟着加宽一寸,你干得越多就越要多干,你一星期四十个小时就站在那里舀吧,然后就成了四十八小时,五十六小时——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邻居有晚饭吃——给他太太做手术——给他孩子治麻疹——给他妈妈买轮椅——给他叔叔买衬衣——让他的外甥能上学——为了隔壁的婴儿——为了还未出生的孩子——为了你身边任何地方的任何一个人——从尿布到假牙,他们就该得到一切——而你就该没日没夜,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干活,留给你的只有汗水,你看见的只是他们的享乐,一辈子不得休息,不见希望,永无休止……最能干的为最需要的去奉献……“他们跟我们说,我们是一个大家庭,要同甘共苦。但他们可没举着焊枪每天一站就是十个钟头,也没有和我们一起忍着腹痛干活。这里面谁是能干的,又应该先解决谁的需要呢?吃大锅饭的时候,谁都没法说他究竟需要什么,对不对?如果你能说清楚自己需要些什么,他就会说他还需要一艘游艇呢——假如你只是去顾及他的感受,他甚至就还能给你拿出证明来。干吗不啊?既然我只有在把自己累趴下,给全世界所有的懒人和穷人都挣出一辆汽车之后,才能得到我自己的汽车,那么趁着我还没倒下去之前,他干吗不再向我要一艘游艇呢?你说不行?他不能这样做?那为什么在他家的客厅没有重新粉刷好之前,他甚至不允许我在咖啡里加点奶粉?……算了吧……好了,不管怎样,反正谁都无权评价自己的需要和能力。我们对此进行了表决。是的,小姐,我们在一年两次的集体会议上对此投了票,这事还能怎么解决呢?你想不想知道这种会上会发生什么事?只开了一次这样的会,我们就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乞丐——大家全都是哭哭啼啼的穷光蛋,因为谁都要不回自己应得的报酬,谁都既没有权利,也没有报酬,他干的活不算是他干的,属于整个‘大家庭’,而大家什么都不欠他的,他唯一能对大家要求的就是他的‘需要’——因此,他不得不像一个讨厌的叫花子,当着大家的面,把他所有的麻烦和难处,甚至是要补的抽屉和老婆的头疼脑热都一一罗列出来,指望这个‘大家庭’能施舍给他一些救济。他必须要强调他有多么的惨,因为现在管用的不是你干的活,而是你的悲惨处境——于是这就变成六千多个叫花子在互相争夺了,每个人都号称他的需要比他同伴的更急切。这事还能怎么解决呢?你想不想猜猜后来怎么样了,是哪种人害臊得始终一言不发,又是哪种人像中大奖一样满载而归?

“但这还不算,我们在那次会上还发现了其他一些东西。就在那头半年,工厂的产量下滑了百分之四十,因此认定有某些人干活没有‘出尽全力’。是谁?这你怎么能说得清呢?‘大家庭’对此也进行表决。他们表决出谁是最能干的,然后就罚这些人在今后的六个月里每天晚上加班。是无偿加班——因为你的报酬不由你所干的时间和工作决定,只能取决于你的需要。

“后面的事还用我告诉你吗——还用我说如果我们以前还算是人的话,后来就慢慢变成什么了吗?我们干活时开始留一手了,开始磨磨蹭蹭,唯恐自己比身边的人干得快、干得好。既然已经知道我们一旦为‘大家庭’尽心尽力,不仅得不到感谢和奖励,反而会受惩罚,我们还能怎么样呢?我们知道,不管是因为我们懒得去管造成的疏忽还是纯属他的无能,反正只要有个笨蛋弄坏了一组发动机,让公司赔了钱,那把晚上和星期天的时间都搭进去做补偿的可就是我们了,所以我们尽量要让自己无能和平庸。

“一开头,有个聪明的年轻人,他没上过学,但脑子却出类拔萃,他对这个崇高的理想充满了热情。头一年,他研究的操作规程节省了我们几千个工时。他把它贡献给了‘大家庭’,但没有为此而要求什么,他也不可能提任何要求。不过他并不在意,他说他是为了理想。可当他发现,我们还没从他身上捞够油水,就把他选为最能干的人,并因此罚他通宵工作的时候,他就闭上嘴巴,不去动那个脑子了。到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些大教授们世代以来假装看不见的东西,就连村里的傻瓜都瞧出来了。要是因为我们发动机的缺陷,造成电厂的发电机停转,我们嚷嚷的那些需要能管用吗?医生做手术的时候电灯一下子灭了,我们嚷嚷的那些需要能管用吗?天上的飞机发动机因为故障熄了火,我们嚷嚷的那些需要救得了乘客吗?如果人家购买我们的发动机只是为了满足我们的需要,而不是根据质量的话,那对于电厂的厂主、医院的医生以及飞机制造商来说,这样做究竟好不好、对不对、道德不道德?

“但这就是那些学者、领导人和思想家们想要在全世界推行的道德法规,它把一个亲密和睦的小镇都搞成了这副样子,一旦普及到全世界的话,后果还用说吗?你能想象得出自己在一个灾祸不断、欺骗横行的世界里工作和生活的情形吗?你得工作——只要任何地方有人干砸了,必须由你来为此做出补偿;你得工作——其他地方一旦发生了诈骗、饥荒和瘟疫,就会影响到你的衣食住行和享受,永无出头之日;你得工作——在填饱柬埔寨人的肚子、供南美的巴塔哥尼亚山里的孩子上完大学之前,你就只能拿到那点干巴巴的定额补贴;你得工作——去满足每个新出生的家伙手里攥着的空白支票,去满足你这辈子都不会见得到的人们,你永远无法知道他们还需要些什么,他们是能干、懒惰,还是糊弄、骗人,你也永远没办法了解,更无权质疑,只有不断地工作、工作、工作——让全世界的爱芙和杰拉德们来决定,你所付出的努力、梦想和生命究竟要被谁来享受。这就是要我们接受的道德法规?这——就是道德理想?

“好吧,我们努力过了——并且我们也尝到了滋味。从 她让自己静静地待了一会儿,试着去感受她周围的这种特别的宁静,然而,这却像是要竭力想象出虚无的样子一般徒劳无功。现实的一切她统统感觉不到,只有它们消失后留下的空白:寂静无声之中,仿佛列车上只有她孤身一人——当一切静止下来,火车便似乎不复存在,这里更像是一座大楼里的房间,不,漆黑的四周使得这里既不像火车,也不像是房间,而像是杳无一物的空旷——看不到暴力或灾难的痕迹,仿佛这里就是灾难匿迹的地方。

她从这阵静寂中刚一缓过神来,便一挺身,像是反抗般地坐了起来。她一把撩起窗帘,窗帘发出的刺耳声音犹如一把刀子划破了寂静。窗外只有荒原一片;朔风将云吹散,一缕月光泻落下来,然而,它照耀下的荒原却犹如清冷的夜空一样全无生机。

她将手一挥,打开车厢内的灯,按响了召唤侍者的铃声。灯光把她带回了这个理性的世界。她瞄了一眼手表:刚过凌晨。她从后车窗向外望去:窗外延伸出一条笔直的铁轨,她看见红色的信号灯按规定被放置在了距离火车尾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以起到警示保护作用。眼前的这些似乎可以让人放心。

她再次按了按召唤侍者的铃,然后等待着。她走到车厢的门廊前,打开门,探身出去,望向前方的列车。在长如带状的钢铁躯壳中,有几个车窗亮着灯,但她没有发现人影,看不到有人活动的迹象。她把门用力一关,回到自己的车厢里开始换衣服,动作突然变得镇静而迅速起来。

她按的铃没有人理会。当她匆匆走过邻近的车厢时,已经把恐惧、茫然和绝望甩到了脑后,一心想着要尽快采取行动。

旁边车厢的小隔间里不见侍者,下一节车厢里还是没有。她急忙穿过狭窄的过道,依旧不见一个人,但有几个车厢的门却敞开着。乘客们坐在里面,有些已经穿好了衣服,像是在等待着。他们用诡秘的眼神看着她冲过去,似乎知道她想要干什么,他们一直在等着有人来,好把他们不去应付的事情给处理掉。她顺着这趟死气沉沉的列车继续向前走去,奇怪地发现一路上都是亮着灯的包厢、打开的车门和空荡荡的走道:没有人挺身而出,谁也不想带头多事。

她跑过列车上唯一的一节硬座车厢。这里的一部分乘客累得七倒八歪地睡着,醒着的那些人则一动不动地在座位上蜷着身子,像是面临打击的动物,呆呆地毫不躲闪。

她在硬座车厢的门廊处停下了脚步。只见一个人正打开车门,探身出去,向黑糊糊的前方张望,并准备纵身下车。听到脚步声,那人便转过身来看着她。她认出了这张面孔:他是欧文·凯洛格,就是那个曾经对她的提职建议表示谢绝的人。

“凯洛格!”她惊呼了起来,仿佛在沙漠中突然看见了人,如释重负的声音里透出惊喜。

“嗨,塔格特小姐,”他回答道,吃惊的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愉悦——还有渴望,“我不知道你在车上。”

“过来,”她这命令的语气仿佛依旧把他看成是铁路的员工,“看来这趟车是被冻结了。”

“没错。”他答应道,马上变得服从起来。

他们就像听到岗位的召唤,彼此心领神会,用不着再有多余的解释——在这列车上的几百号人里面,他们俩似乎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危难中的搭档。

“知道我们停了多久了吗?”她在他们向下一节车厢快步走去的时候问。

“不清楚,”他回答说,“我醒过来的时候,车已经停了。”

他们走遍了列车的前前后后,连一个侍者都没有找到,餐车里没有服务员,司闸员和列车长踪影全无。他们偶尔对视一眼,始终什么都没有说。他们听说过弃车的事情,听说过车组人员为了反抗被奴役,会突然集体失踪。

他们从列车的一端跳了下来。四下静悄悄的,只有风打在脸上。他们敏捷地爬上了火车头。车头的大灯如同一只手臂,向着无尽的黑夜兴师问罪般地直伸出去,驾驶室内空空如也。

面对眼前这令人震惊的场面,她不由得脱口喝彩道:“真有他们的!他们算是有人样!”

忽然她像是听到陌生人的叫喊一般,骇然止声。她注意到凯洛格正感到有些怪异似的打量着她,脸上却含着隐隐的笑意。

这台老式蒸汽机是公司能给彗星特快找到的最好的一台机车了。炉内仍有火光,气压计的指针已经降到很低,透过宽大的挡风玻璃,只见大灯正射向前方铁轨间的一排排路枕,它们本应是向车灯飞奔而来,此刻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梯子一般,屈指可数。

她伸手拿过行驶登记簿,查阅上面记载着的最后这批机组人员的名字。司机的名字是帕特?洛根。

她缓缓地垂下头,闭上眼睛,想起了在蓝绿色钢轨上的 他伸出手去要那个烟盒,她举着它,手指仿佛还不愿意松开,但终于还是把它放回了他的掌心里。他似乎是有意想让她看清他的动作,慢慢地取出一支烟,递给了她。她接过来,将烟放到唇间。他自己也拿了一支,然后划了根火柴,将两人的香烟点燃,他们便继续走了起来。

他们走过了陷在松软土地里的发烂的木桩,穿过了一大团浮在空中的月光和弥漫的雾气——他们手里握着的是正在燃烧的两点光亮,小小的光圈不时照亮着他们的脸庞。

“火这股危险的力量,在他的手指间服服帖帖……”她想起了那个老人对她说过的话,他曾经说过地球上没有任何地方生产那种香烟。“人在思考时,心中便会燃起火花——这时,点燃的香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一种表达方式。”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烟是谁做的?”她的声调已经是在绝望地哀求。

他善意地笑了笑:“我就跟你这么说吧:这烟是我一个朋友做的,而且是卖的,不过,他可不是大众服务商,他只在他的朋友圈子里卖。”

“能把那包烟卖给我吗?”

“我觉得你买不起,塔格特小姐,不过——你想要的话,行啊。”

“多少钱?”

“五分钱。”

“五分?”她惊愕地重复着。

“五分——”他说,又加上一句,“是黄金。”

她站住脚,瞪着他,“黄金?”

“对,塔格特小姐。”

“那好,你的兑换率是多少?折合成我们的货币是多少钱?”

“没有什么兑换率,塔格特小姐,只要是有形的——或者只有韦斯利先生说了才算的无形的货币——无论多少钱,都买不来这包香烟。”

“明白了。”

他的手伸进兜里,拿出那盒烟,向她递了过去,“我把它送给你,塔格特小姐,”他说,“因为你已经挣出无数包烟了——而且,因为你需要它的目的和我们的完全一致。”

“什么目的?”

“就是在失意的时候,在流浪的孤独之中,能够让我们想起我们真正的故乡,它也一直是你的故乡,塔格特小姐。”

“谢谢。”她说道。她将那盒烟放进了她的兜里。他看见她的手在颤抖着。

当他们来到第四个一英里的路标时,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除了坚持着吃力地挪动脚步外,他们已经是筋疲力尽。他们看见在远远的前方出现了一点亮光,它紧贴着地平线,远比星星更加清晰耀眼。他们没有言语,一边走一边继续望着它,直到终于认出,原来那是矗立在空旷原野之上的一座巨大的灯塔。

“这是什么?”她问。

“不知道,”他说,“看着像是——”

“不,”她急忙打断了他,“不可能,不可能是在这附近。”

她不愿让他一语道破自己期待已久的希望,她强迫着不去碰这个念头,不去知道这念头便是希望。

他们在第五个一英里的路标处找到了电话,那座灯塔像一团冰冷的火焰,高悬在他们南面半英里以外的夜空之中。

电话机可以用,她提起听筒,便听到了电话线里沙沙的静音,仿佛一个活着的生命的呼吸。随即,一个听上去困恹恹的声音无精打采地答道:“这里是布莱肖站的杰萨普。”

“我是达格妮·塔格特,是从——”

“谁?”

“我是塔格特公司的达格妮·塔格特,正在——”

“哦……哦……我知道了……什么事?”

“正在你们的83号铁路电话这里。彗星特快被困在了从这里往北七英里的地方,是被抛下的,乘务人员都逃了。”

停顿了一刻后,“那么,我又能怎么办呢?”

她简直不敢相信,一时顿住了。“你是夜班调度吗?”

“对。”

“那就马上给我们派另一组乘务人员过来。”

“一整组乘务人员?”

“当然了。”

“是现在吗?”

“对。”

停顿了一刻后,“没有这个规定呀。”

“把总调度给我找来。”她屏住呼吸说道。

“他度假去了。”

“去叫分部的主管。”

“他到劳力尔去了,要一两天才回来。”

“给我把负责的人叫来。”

“现在我负责。”

“听着,”她耐着性子,慢慢说道,“你明不明白,现在有一趟运载乘客的列车被抛在了野地里?”

“明白,可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规定上没有讲啊。如果是事故的话,我们会派事故车过去,可如果没有事故……你不需要事故车吧?”

“不,我们不需要事故车,我们要的是人,你明白吗?是能开火车的大活人。”

“规定上没讲有车没人,或者有人没车的时候该怎么办,没有关于大晚上派一整组乘务人员出去找火车的规定。我还从没听说过。”

“现在你就听说了。难道你不知道该怎么办吗?”

“我凭什么会知道?”

“你明不明白,你的工作就是确保列车的运行?”

“我的工作是遵守规定。要是我擅自派乘务人员出去了,天晓得会出什么事?现在联合理事会出了这么多的规定,我干吗要自找苦吃?”

“你任凭火车在铁轨上抛锚,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那不是我的错,与我无关。他们可怪不到我头上,我没办法。”

“你现在必须帮忙。”

“谁也没让我这样做呀。”

“我正在要你去做!”

“我怎么知道你该不该命令我干什么呢?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给塔格特公司提供乘务人员的。我们得到的命令就是,你们的火车应该由你们自己的乘务人员负责。”

“可现在是紧急情况!”

“从来没人跟我提过什么紧急情况。”

她不得不用几秒钟的时间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看见凯洛格正一脸苦笑地看着她。

“听着,”她对着话筒说道,“你知不知道彗星特快三个小时前就该到布莱肖了?”

“哦,当然知道,可谁都不会对此大惊小怪,现在没有什么火车是准时的。”

“那么,你是想让我们的火车永远停在那儿堵着你们的铁道吗?”

“我们最近的一趟车是从劳力尔发出的北向的客车,那也要等到十一月四日上午八点三十七分才会到。你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值白班的调度就会来了,你可以和他讲。”

“你这个蠢货!这是彗星特快!”

“跟我有什么关系?这儿不是塔格特运输公司。你们出了钱之后就要这要那的,让我们这些小人物多干了不少活儿,钱却一分也多拿不了,你们只会让我们伤脑筋。”他的声音渐渐开始傲慢起来,“你不能用这种口气同我讲话,你用这种口气和人讲话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她一直就不相信,一个她从来没用过的办法居然会在某些人身上奏效——这些人并非是塔格特公司的雇员,她以前从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她冷森森的问话里带着一股威逼的语气。

它果然起了作用。“我……我想我知道。”他回答说。

“那我就告诉你,如果你不马上给我派人来,等我到了布莱肖,出不了一个钟头你的饭碗就会丢掉,我早晚都会到的,你最好还是让我早点到。”

“好的,小姐。”他答道。

“召集起全组的乘务人员,命令他们把我们运到劳力尔,那里就有我们自己的人了。”

“好的,小姐,”他又接着说,“你能不能告诉总部,是你让我这么做的?”

“我会的。”

“而且是你来负这个责任?”

“我负责。”

片刻的停顿后,他绝望地问道,“现在我怎么去召集人呢?他们大多数都没有电话。”

“你有没有跑腿的人?”

“有,可他早晨才会来。”

“现在院子里有没有任何什么人在?”

“库房里有个清洁工在。”

“派他去叫人。”

“是,小姐,等一等。”

她把身子靠在电话箱的一侧等待着。凯洛格在笑。

“要管理铁路——这可是遍及全国的铁路,你就打算靠这个?”

她耸了耸肩膀。

她再也不能将视线从灯塔上移开,它看上去是如此的近,简直唾手可得。她感觉到自己不肯承认的那个念头正在她的心里剧烈地翻腾:一个人有能力去开发利用崭新的能源,他所研制的发动机令现在所有的发动机形同废铁……再有几个钟头,她就可以和这样聪明的头脑去对话了……只要再过几个钟头……这么着急地赶过去,要是已经没有必要了呢?这只是她想要,是她唯一想要的……这是她的工作吗?她的工作又是什么呢:是继续去淋漓尽致地发挥她的才智,还是把这辈子都耗费在琢磨一个不称职的夜班调度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要工作?就是为了能维持她一开始在洛克戴尔车站干夜班员的水平吗?不,比那还要低——就算在洛克戴尔的时候,她也比那个调度员强——难道最终的结果就是终点比起点还要低?……没有什么理由要急着赶过去了吗?她就是理由……他们需要火车,但不需要发动机?她需要发动机……这是她的义务么?是对谁的义务?

调度离开了很久,回来的时候,声音显得闷闷不乐:“那个清洁工说他倒是能去叫人,可没有用,因为我怎么能把他们送到你那里呢?我们手里没有机车。”

“没有机车?”

“对。主管到劳力尔用了一台,其他的都在修理厂待了好几个星期了,扳道车今天早晨出了脱轨事故,要一直到明天下午才能修好。”

“那台你刚才说要派过来的事故车呢?”

“哦,它去北边了,昨天那里出了事故,现在还没回来。”

“你们有柴油机车吗?”

“从来没有过那玩意儿,这里肯定没有。”

“你们有轨道动力车没有?”

“哦……有,夫人。”

“让你们的人到83号铁路电话这里来一下,把凯洛格先生和我接上。”她的眼睛望着灯塔。

“好的,夫人。”

“给塔格特公司劳力尔站的列车主管打电话,告诉他彗星特快延误和这里发生的情况。”她把手放进衣袋,手指忽然缩紧了——她摸到了那盒香烟。“对了——”她问道,“那个距离我这里半英里远的灯塔是干什么用的?”

“是你现在的位置吗?哦,那肯定是旗舰航空公司的紧急降落机场。”

“我知道了……好吧,就这样。叫你的人马上出发,告诉他们到83号电话的地方接凯洛格先生。”

“是,夫人。”

她挂上电话。凯洛格咧嘴笑了。

“是个机场,对吧?”他问。

“对。”她望着灯塔,手还握着兜里的烟。

“那么他们要过来接凯洛格先生,是吧?”

她猛地朝他转过身去,忽然意识到她已经在无形中做出了一个决定。“不,”她说,“不是这样,我不是想把你扔在这里,只是我也要去西部办一件要紧的事,我想应该赶快才行,所以我刚才是想能不能搭一架飞机去,但我不能这么做,况且也没必要。”

“来吧。”他说着便向机场的方向走去。

“可是我——”

“假如你想做的事比伺候那些笨蛋们还要紧急——就别犹豫了。”

“比世上的任何事情都要紧急。”她喃喃地说道。

“我替你留下来,负责把彗星特快交给你们劳力尔站上的人。”

“谢谢你……但你要是认为……你知道,我不是在逃跑。”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这么急着帮我?”

“我只是想叫你体会一下,做一次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感觉。”

“那个机场不太可能会有飞机。”

“很可能有。”

机场的一边停了两架飞机:一架是事故后烧焦了一半的残骸,连回收当废铁都不值;另一架崭新的则是全国上下难得一见的怀特·桑德斯单翼飞机。

机场里有一名睡眼惺忪的工作人员,他岁数不大,又矮又胖,如果不是说起话来有股学生味道的话,活脱脱地就是一个布莱肖站夜班调度的翻版。对于一年前他来这里上班时就停放在此的这两架飞机,他一无所知。他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两架飞机向来不闻不问。随着遥远的总部不为人知的动荡和这家曾经颇具规模的航空公司的日渐衰落,桑德斯单翼飞机已经被人们忘记——它就如同大自然中那些随处都会被人遗忘的资产……如同被遗弃在废品堆中的发动机模型,就那么赤裸裸地扔着,对继承和接管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从来没人告诉过这个年轻的管理员这两架飞机是否还应该保留,令他做出选择的是两个不速之客的那种不由分说的架势,是作为堂堂的一家铁路公司副总的达格妮·塔格特的名头,是他们大致透露的,在他听来犹如华盛顿般重要的机密而紧急的任务,是对方提及的与航空公司在纽约的那些他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大头之间的协议,是塔格特小姐亲自签写,担保返还桑德斯飞机的一万五千美元押金支票,还有就是另外一张酬谢他的两百块钱支票。

他给飞机加足了油,尽可能仔细地做了检查,找出了一张全国机场的地图——她看到犹他州阿夫顿市区边上的一块可供降落的机场依然还有标志。她一直紧张忙碌得顾不上去想别的,但到了最后关头,当管理员打开照明灯,她即将登机的时候,她停下来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天空,然后看了看欧文·凯洛格。他一个人站在炫目雪亮的灯光里,双脚稳稳地叉开,站在被一圈耀眼的灯光所环绕的水泥台上,在那圈亮光的后面,便只有无尽的黑夜——她一时难以说清,他们当中究竟是谁更可能去面对更加荒凉的渺茫。

“假如我出了什么事,”她说,“你能不能告诉我办公室的艾迪·威勒斯,让他按我答应的那样给杰夫?艾伦一份工作?”

“我会的……假如你出什么事的话……要做的就只是这个?”

她想了想,对意识到的这一点也感到有些吃惊,凄然一笑,“是啊,我想就这些吧……还有,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汉克·里尔登,告诉他是我托你转告他的。”

“好的。”

她抬起头,坚定地说道,“但是,我想是不会出事的。等你到了劳力尔,给科罗拉多州的温斯顿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明天中午赶到那里。”

“好的,塔格特小姐。”

她正欲伸手表示告别,却发现这显得很是苍白无力,随即,她想起了他曾提到过的落寞时分。她拿出那包烟,默默地将原本就是他的一支烟递给了他。他脸上的笑容凝聚着理解的千言万语,火柴划出的小小火光,在点燃两支烟的同时,便是他们两双手久久的紧握。

然后,她便登上了飞机——时间和她的动作并未因此中断,而是继续进行着,仿佛是一段音乐般一气呵成:她的手按触到启动装置,发动机顿时发出山崩一般的轰鸣,令她暂时忘记了过去的一切。螺旋桨的叶片徐徐转动,很快就消失成了一片脆弱的漩涡气墙,驶入跑道,然后是短暂的停顿,向前加速,开始做长长的、危险的起飞滑行,这笔直的滑行目标坚定,势不可当,把它积聚起的能量转化为一点点艰难地抬升的力量——直到在不知不觉间发现大地开始跌落,笔直的线路在不间断的延伸之中自然而然地便腾空而起了。

她看见铁道旁的电话线从她的脚尖下掠过,大地向下方沉落,她似乎感觉到大地的重量正从她的脚踝上渐渐卸去,仿佛地球将会缩小,变成她曾经背负着,然后甩掉了的罪犯的镣铐。她的身体摇摆着,陶醉在这个发现所带来的震惊之中,机身随着她的身体在晃动,下面的大地则随着机身的晃动摆个不停——这发现便是她的生命掌握在了她自己的手中,再也没有去争论、解释、手把手地教以及乞求和搏斗的必要——需要的只是去看、去思考,然后去行动。接着,大地成了广阔的一片,随着她的盘绕上升,变得愈加辽阔起来。当她最后一次向下望去时,机场的灯光已经踪影全无,能够看见的只有那座灯塔,看上去像是凯洛格手中的烟头,透过黑暗,向她闪烁着最后的敬意。

接着,她眼前能看到的便是仪表控制板上的灯光和机舱玻璃外的点点繁星。此时,除了指望发动机的转动和凝聚着飞机制造者们的心血的劳动之外,她已别无依靠。但除了这些,还能有别的指望吗?她心想。

她向西北方直飞过去,要对角斜穿过科罗拉多州。她知道她选择的是飞越大面积险峻山岭的一条最危险的航线——但这是一条捷径,只要有一定的高度就会安全,况且和布莱肖的那个调度相比,再险恶的高山也不算什么了。

星群宛如一堆堆泡沫,天空似乎不停地变幻和涌动着,气泡此起彼伏地变幻着模样,涌起的旋风突如其来。大地上时而会闪现出一点亮光,看上去比头顶那一片单调的蓝幕更加明亮。可它却如同被夹在深蓝色的洞穴和黑沉沉的土地之间,正竭力站稳着脚跟,向她打个招呼后,便一闪而过。

一条大河的灰色线条慢慢地开始浮现,在她的视野里驻留了许久,不露声色地迎接着她,犹如一根泛射着夜光的血管,从大地的皮肤下凸显出来,病弱无比,没有血液在其中流淌。

她望见了一座城镇的灯火,依靠电流发出的明亮炽烈的光芒,如同是撒在原野上的一把金币,此时,它们似乎和那些星星一样遥不可及。点亮它们的能量已经消失,在荒芜的原野上造出电站的那股力量已经消失,她想不出任何办法能够去再次得到它。然而,这些就是她的星星——她眼望着下方,心里在想——这些便是她努力的目标,她的灯塔,激励她不断向上的动力。别人一见到星星,便声称有一种感受,她却是看见照亮了城镇街道的电灯时才有如此的感觉——那些星星之间相隔了数百万年,所以彼此互不相干,只是作为华而不实的装饰罢了。她想要攀上的顶峰其实正是天空下的地球,她搞不懂自己怎么居然会失去了它,搞不懂是谁让它成了一只囚徒的镣铐,被胡乱地扯来扯去,又是谁将它那注定能够实现的辉煌变成了幻想。但飞机已经越过了城镇,她必须注意前方正在耸立起来的科罗拉多的重重山峦。

仪表板上那小小的指针显示出她正在爬升。发动机的嘶吼仿佛重载之下的心脏搏动,从包裹着她的金属机壳穿透进来,震得她掌心里的方向盘不停地颤抖,使她感受到背负着她跨越山巅的是一股多么大的力量。此时,大地变成了一座褶皱纵横、不停摇摆的雕塑,不时会有高耸的山峰钻出来向飞机逼近。它们仿佛一道道黑色的裂口,划破了她前方白茫茫的星云,并越撕越宽。她全神贯注,仿佛将人机合为一体,抗拒着下方那一股要将她吸吞的无形力量,抗拒着突如其来地撞歪飞机,像是要把她和半壁山峰都从空中摔倒下去的气流。这如同是在同一片冰冻之海作着殊死的搏斗,只要沾上它一点,就会丧命。

当山峰渐渐低落,雾气充斥在山谷间的时候,一切便安静了下来。大雾随即弥漫开来,笼罩了大地,她被困在空中,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飞机的引擎仍在耳畔轰鸣。

然而,她根本无须去察看大地,此刻,仪表成了她的眼睛——这个缩小了的视野凝聚着能够为她引路的优秀导航员的智慧。她心想,他们将自己的视野提供给了她,只要她懂得如何去看就够了。他们为人们带来了光明,自己却得到了什么呢?从提纯的牛奶到优雅的音乐,乃至可供读取的精密仪器——他们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一切,然而他们得到了什么样的回报?他们现在又在哪里?怀特·桑德斯,这个飞机引擎的发明者,现在又在哪里?

雾气向上飘散——从豁然开朗的云雾之中,她发现下面成片的山石上有一星火光。这不是电灯,而是在漆黑大地上燃烧着的一簇孤独的火焰。她知道了自己此时的方位,知道这火焰便是威特的火炬。

她正在接近自己的目的地。在她身后的东北方向,耸立着那座被塔格特隧道贯穿的山峰。群山逶迤下行,渐渐沉没在犹他州的坚实土壤里。她降低了飞机的高度。

星星在慢慢地隐去,天空变得更加黑暗,但东边的云层正开始显露出薄薄的缝隙——由起初的丝丝缕缕转成了隐隐泛光的亮块,然后变成虽然尚不粉红,但已不再是蓝色的一大片,那是未来的阳光的色彩,是即将到来的日出的第一线征兆。它们不停地隐现变化,渐渐透亮起来,令天空被衬托得更加黑暗,然后如同一句诺言正在奋力地将自己化为现实,在空中越伸越宽。她听到一阵音乐在她的心中响起,她极少愿意唤起这乐声:那不是哈利的第五协奏曲,而是他第四协奏曲中在折磨中挣扎的呐喊之声,彰示着主题的乐句犹如即将接近的远景,正喷薄欲出。

她远远地望见了阿夫顿机场。开始它像是一个闪亮的小方块,接着便是一片亮如白昼的强光。机场的灯光是为一架准备起航的飞机打开的,她只好等一等才能降落。在机场上方盘旋时,她看见一架银光闪闪的飞机宛如一只凤凰,从白色的火焰中腾空而起,笔直的轨迹几乎在它身后留下了一串光影,向东飞去。

等它飞走之后,她便低低地掠过,朝着灯火璀璨的漏斗状的跑道扎了下去——她看见了扑面而来的一片水泥地,感觉到轮胎颠簸着停在了它的上面,随后,她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下来,飞机在牵引下顺利地离开了跑道,被安全领到了一辆汽车的旁边。

这是个小型的私人机场,起落寥寥,服务的对象是依然留在阿夫顿的几家大企业。她看见一个管理员只身向她匆忙地赶了过来。飞机甫一停稳,她便跳了下来。此刻,她已经忘了刚才数小时的飞行,心里急得连几分钟也嫌太长。

“我能找辆车把我送到理工学院吗?”她问。

管理员不解地看了看她:“可以呀,我想没问题,夫人,可是……去那儿干什么?那里已经没人了。”

“昆廷?丹尼尔斯先生还在。”

管理员缓缓地摇了摇头,然后一跷大拇指,指了指向东飞去的那架飞机的尾灯。“丹尼尔斯先生现在正在那上面。”

“什么?”

“他刚刚走。”

“走了?为什么?”

“他和一个两三个钟头前飞来接他的人一起走了。”

“是什么人?”

“不知道,从来没见过,不过,真够开眼的!他那架飞机可太漂亮了!”

她又回到了方向盘前,冲向跑道,升入了天空,她的飞机像出膛的子弹,向着正在东方的天空上闪烁远去的两盏红绿机灯射了出去——与此同时,她仍旧一遍一遍地喊着,“噢,不,他们不能走!他们不能走!他们不能走!他们不能走!”

要就此了结——她一边想,一边紧紧地抓着方向盘,仿佛它是不能放跑的敌人一样,她的想法如同一个又一个炸弹,被心中的一串怒火点燃——就此了结……和这个毁灭者去面对面……看看他究竟是谁,要躲到哪里去……这个发动机不能给他……不能让他把发动机带到他那个无人知道的紧闭的黑暗之中去……这次绝不能让他跑掉……一道光芒自东方升起,仿佛是憋了许久的一口气,终于从地球下面呼了出来。在光芒上方的深蓝天幕之中,陌生人的飞机变成了一个小亮点,色彩不断地从一边到另一边闪烁和变换着,宛如暗夜里的钟摆,一下一下地数着时间。

由于距离过远,那个小亮点正慢慢地向地平线下落。她开足马力,不让那亮点逃出她的视线中,不让它触到地平线上,然后消失。阳光像是被陌生人的飞机从地球下拉出来,洒进了天空。那架飞机是在朝着东南方飞,她跟在后面,迎着太阳飞去。

天空从透明的冰绿融化成淡淡的金色,在一层薄薄的粉色玻璃膜下,这金色映亮了一池碧水,她忘记了自己曾经在哪一个清晨头一次看见过如此的颜色。云变成了一丝丝蓝色的长线,渐渐向下坠落。她一直紧盯着陌生人的飞机不放,仿佛她的目光是一条拖链,可以将她的飞机向前拉得更近一些。陌生人的飞机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十字,仿佛是印在闪亮的空中的一个不断缩小着的记号。

接着,她发现那些云并没有坠落,而是在前方的地平线上堆积了起来——她意识到飞机正朝着科罗拉多的崇山峻岭飞去,她即将要再一次与那无形的风暴搏斗一番。她对自己所看到的这些毫无感觉;她没有去考虑飞机或者自己的身体是否还能再次承受住考验。只要还能动,她就要跟住这个带着她对世界的最后一线希望一起逃走的小黑点。仇恨和愤怒的火焰烧光了她心中的一切,她此刻只有一种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厮杀的冲动;这一切犹如一条冰痕,融合在了一起,她只是铁了心地要跟着这个陌生的家伙,无论他是谁,无论他会将她带到什么地方,都要跟着他,并且……她的心中没再去想别的什么,但她那空荡荡的心底还埋藏着一句话:假如能把他除掉,她情愿去死。

她全身犹如一台设定好了的自动控制仪器那样操纵着飞机——群山透过蓝蒙蒙的雾气,展现在她的眼前,凸凹不平的峰峦宛如罩上了一层死亡的蓝色面纱,突兀耸立在她的前方。她注意到自己与陌生人飞机的距离已经缩短:他在接近险峻的山峰时放慢了速度,而她则将危险抛到脑后,毫不减速,只是努力保持着飞行的高度。她微微抿了一下嘴唇,等于是在笑:其实是他正替她驾驶着飞机,她心里想道;他使得她能够在大脑一片空白之中,操作准确而娴熟地跟住了他。

她飞机上的高度表指针仿佛受了他的控制,一点一点缓缓地抬起。她正在不断地爬升。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和飞机的螺旋桨随时都会停止,而他则朝着位于东南方向的那座遮住了太阳的最高峰飞去。

他的飞机终于迎上了崭露出的第一缕阳光,一瞬间,机翼闪烁着明晃晃的光芒,如同迸发出一团白炽的火焰。接踵而至的是一座座峰顶:她看见射进石缝的阳光照着里面的积雪,然后顺着花岗岩石壁洒落下来;它在凸出的峭壁下面布上了浓重的阴影,令山峰充满了活力。

他们飞越的是科罗拉多最原始的一块地方,这里荒无人烟,无论人们徒步还是乘飞机都无法进入和居住。方圆百里之内没有地方适合降落;她瞧了一眼油表:只够飞半个小时了。陌生人直奔着另一处更高的山脉飞去。她奇怪这个人为什么总是选择无人去走的路线。她但愿自己能够越过这条山脉——这是她所能做的最后努力了。

陌生人的飞机突然减缓了速度,就在她以为他要爬升的时候,他的高度下降了。耸立的花岗岩层向他迎面扑来,撞向他的机翼,但他的确是在做着长长的流畅的滑降动作。她没有发现它有任何的停顿、摇晃和机械故障的征兆:那看上去完全是在有意的控制下的平稳的动作。它的机翼忽然在阳光下一闪,飞机便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阳光如水珠般从机身上洒落——随后便流畅地兜着大圈在空中盘旋起来,似乎准备在这个看不出可以落脚的地方降落。

对于面前发生的一切,她看在眼里,却感到无法解释和相信,同时,她等着看他拉起飞机,重新回到天上。但那飞机却从从容容地继续盘旋下降,朝着她看不见,也不敢去想的那块地上转了下去。在她和他的飞机之间,矗立着一排犬牙交错的花岗岩壁——她说不清他扎下去会碰到什么,只知道这看上去虽然不像,但绝对是在自取灭亡。

她看到他机翼上的阳光一闪,然后便发现那架飞机如同一个胸口朝下、四肢张开的尸体,静静地在令它坠落的力量的拉扯下,消失在了峭壁的后面。

她继续留在空中,几乎就是在等待着它的重新出现,简直无法相信她目睹的这场灾难居然发生得如此轻易而无声无息。她继续飞到了那架飞机掉落的地方,那里看来像是被花岗岩的石壁所围绕起来的一条山谷。

她来到山谷上空,向下望去。那里看不见任何可以降落的地方,找不到飞机的踪影。

山谷的底部像是一大片地球冷却时期交错生成、难以弥补的嶙峋的硬壳。巨大的山岩紧紧挤靠在一起,大块的圆石看上去随时像要滚落,石壁上有又长又暗的裂缝,几株虬龙般的苍松从里面探出躯干,几乎是和地面平行地横亘在半空之中。地上连一块巴掌大的平地都找不到,这里没有飞机的藏身之处,没有飞机的残骸。

她在空中急转,稍稍降低了高度,在山谷上方打起转来。在她无法解释的光线作用下,谷底比其他地方看得更清楚。她完全可以看出那里并没有飞机——但这是不可能的。

她盘旋得更低了一些,打量着周围——在一瞬间,她悚然想到,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夏日清晨,她是独自一人迷失在了洛基山脉的某一个飞机从不会靠近的角落,随着最后一点燃油在耗尽,她还寻找着一架根本就不存在的飞机,寻找一个像从前那样转眼就可以消失的毁灭者——或许将她引到这里自毁的只是对他的幻觉而已。她接着就摇了摇自己的脑袋,闭紧嘴巴,把高度降得更低。

她觉得假如昆廷?丹尼尔斯还活着,并且在她能够救援的范围之内,她不能将这样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遗弃在下面这样的荒山里。她已经下降到了山谷的峭壁之内。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飞行极其危险,但她仍然盘绕和降低着高度。此时她的性命全靠她的视线,而她的视线在两个任务之间不停地变换着:搜寻着谷底,同时注意两旁像是要撕碎她的翅膀的峭壁。

她把这危险仅仅当成了任务的一部分,已不再有任何个人的意义在里面。这样的残酷几乎让她感到很受用,这是输掉的战役中的最后一场战斗了。不!她在心中喊道,向着毁灭者,向着她离去的世界,向着她往昔的岁月,向着慢慢到来的失败发出了呐喊——不!……不!……不!

她的眼睛扫过仪表板,然后便呆坐着,哑然一叹。她记得上次察看的时候,高度表还是在一万一千英尺的地方,现在显示的是一万英尺,但谷底的面貌并未改变,飞机并没有靠近它。它依然如她第一次俯瞰时那般的遥远。

她知道,八千英尺这个数字表明的是科罗拉多这一带的地表高度。她没有留意到她降了多深,没有留意到从高处看去曾是如此清晰和接近的地面,此时显得那么模糊和深远。她是在从同一个角度看着同一群岩石,它们并没有变大,它们的影子没有偏移,而那怪异的不自然的光线,依然高悬在谷底的上方。

她以为自己的高度计坏了,便继续向下盘旋着。她看见自己的仪表指针在向下滑,看见石壁在向上升,看见这一带的山峦变得更加巍峨,群峰在空中靠得更近——但谷底的模样依旧没有变化,仿佛她所下落的是一口无底的深井。指针移向了九千五百尺——九千三百尺——九千尺——八千七百尺。

她看见一阵不知从哪里来的闪光,仿佛机舱内外的空气骤然无声地爆发出一团冰冷的火球。她惊得靠在了座椅背上,双手松开方向盘,捂住了双眼。刹那之间,当她再次抓住方向盘的时候,亮光不见了,但她的座机正在打转,她的耳朵嗡嗡的听不见任何声音,她面前的螺旋桨一动不动地僵停在那里:她的引擎熄火了。

她拼命想要把飞机拉起来,但飞机正在下落——迎面而来的不是一堆奇形怪状的大石头,而是一片她从来没发现的绿油油的草地。不容再想其他的事,不容再思索任何答案,她已经来不及从旋转中摆脱出来。几百英尺外的大地如同一面绿色的屋顶,向她迎头盖了下来。

她像是个不听使唤的陀螺一般荡来荡去,半坐半跪地抓着方向盘,拼命想把飞机拉成滑行的状态,试图让它的肚皮着地降落,绿色的大地在她的四周旋转,掠过她的上方,接着又出现在了她的下方,螺旋般地越来越近。她的双臂紧拉着方向盘,来不及考虑有无成功的可能——在这转瞬之间,她真切而剧烈地体会到了她所具有的那种特别的生存的感受。在这瞬间,她把她奉献给了她的爱情,奉献给了她对灾难的叛逆般的否定,奉献给了她对于生命、对于她自己无上价值的挚爱——她无比坚定而自豪地确信;她能够活下来。

她听见内心面对着向她飞速迎来的大地,在以她对命运的嘲讽和蔑视,呐喊出了那句令她愤恨的,在失败、绝望和求救时所说的话:“该死的!谁是约翰·高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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