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尔登钢铁公司自成立以来 “哦,那不过是经济上的稍许挫折罢了,仅此而已。这样的压缩总是免不了的。考虑到全国目前的形势,我们还算不错,比其他人还是要好些。”他耸耸肩,又说,“另外,里约诺特铁路是不是我们最好的分支还不能一概而论,这不过是我妹妹的想法而已,那是她最赏识的项目。”
她从他故意放慢的说话声中听出了隐含的快意,便笑着说,“明白了。”
塔格特的眼睛从低垂的额头下方向上瞟着她,似乎格外希望她能理解他的意思,问道,“他对此反应如何?”
“谁?”她明知故问。
“你丈夫。”
“对什么的反应?”
“关闭那条铁路。”
她快活地笑了起来,“你的猜测和我一样,吉姆——我猜得可是很准的啊。”
“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妹妹的反应,也就已经知道他的了。你的乌云过后,可是双倍的阳光灿烂呀,对不对?”
“他过去几天里都说了些什么?”
“他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一直在科罗拉多州,所以我——”她停了下来;她本来没当回事,但注意到塔格特的问题格外明确,而语气又过于随意,她意识到他开始切入这次午餐的真正主题了;她在最短的停顿后,依然以更为轻松的口吻,继续说道,“所以我不知道。不过他随时就要回来了。”
“你是不是认为他的态度还是可以算作顽固不化?”
“当然了,吉姆,这还用说嘛!”
“希望发生的这些也许能让他做事更成熟一些。”
她对他还看不清她此刻的认识感到好笑,“哦,是啊,”她懵懂地说,“要是有什么事能改变他就太好了。”
“他是在给自己造成极大的困难。”
“他向来如此。”
“但是事情总是会让我们的心态变得更圆滑的,迟早会这样。”
“我听说过对他的性格的种种说法,不过从来没有‘圆滑’这个字眼。”
“呃,事情在变化,人随着它们在改变。无论怎样,自然的法则就是动物必须要适应他们的环境。并且我要补充的是,现在,适应能力已经不仅仅是自然法则的迫切要求了。我们将会遭遇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你因为他的固执态度而受罪。作为你的朋友,我不愿意看见你陷入他所奔赴的危险之中,除非他学会合作。”
“你真是个好人,吉姆。”她悦耳地说道。
他说话的时候谨慎地放慢了速度,字斟句酌,同时又平衡着语调,力求达到一个在清晰和朦胧之间的效果。他想让她明白,但又不想让她把一切都彻底搞清楚——因为这种他驾轻就熟的语言的本质就是从来不会让包括说话者在内的任何人去彻底明白。
不用说,他对威泽比先生比较了解。上次去华盛顿的时候,他恳求过威泽比先生,降低铁路的运费对他将会是致命的打击;涨工资的要求已经答应了,但报纸上还是在传出降低运费的声音——塔格特明白,如果莫奇先生允许这样的声音存在,这意味着什么;他明白刀还是架在他的脖子上。威泽比先生没有回答他的请求,只是带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旁观者的口气说:“让韦斯利棘手的问题可太多了,在钱的问题上,如果他对每个人都宽限一点,就不得不采取一些你多少也能想到的紧急措施。但你知道,这会遭到全国保守势力多大的反对。比如,像里尔登这样的人。我们可不想让他曾经干过的那种事再发生了。韦斯利会给那些能够控制里尔登的人很多好处,只是这一点我想还没人能够做到。不过,也许我是错的,你对此可能更清楚,吉姆,因为里尔登也算是你的朋友了,还参加过你的聚会之类的活动。”
塔格特望着桌子对面的莉莉安,说道,“我发现友谊是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没有让你看到我的友谊的见证,这就是我的不对了。”
“但我对此从未怀疑过。”
他压低了嗓音,带着不祥的警告口气说,“尽管事关机密,作为对朋友的帮助,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你,你丈夫的这个态度现在正在被高层所议论——是相当有权力的高层,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这就是塔格特恨莉莉安的地方,他心想:她明明知道游戏规则,却总是出人预料地玩她自己的花样。她此刻突然看着他,当着他大笑,绝对是违反游戏的常理——在这副天真无知的表现过去之后,她又显出什么都明白的样子,直率地说,“啊,亲爱的,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意思是,这么好的一顿午饭的目的并不是说你要来帮我,而是要我去帮你。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很危险,可以用我帮的这个忙去和高层做交易,得到更多的好处,而且你是在提醒我以前答应过要帮你的事。”
“他在法庭上的那场表演可算不上是我所认为的帮忙,”他恼火地说,“当时,我从你那里可没想到会是那样。”
“噢,当然了,那不是,”她沉着地说,“那肯定不是。不过,亲爱的,他表演了那么一出后,你觉得我会不知道高层对他非常注意么?你还真觉得这是个秘密,值得你特意告诉我吗?”
“可这是真的,我听说了对他的议论,所以觉得应该告诉你。”
“我知道这是真的,也知道他们会去议论他,我还知道他们要是有对付他的办法,法庭审理一结束就会下手了,我的天啊,他们巴不得能下手呢!因此,我知道在你们这些人里面,这个时候只有他还算安全,我很清楚他们害怕他。我对你的意思了解得够清楚吧,亲爱的?”
“既然这样,假如你是这么认为的话,那我不得不说你真是把我搞糊涂了,我不明白你这是在干些什么。”
“嗨,我只是把话挑明而已——这样你就可以明白,对于你是多需要我的帮助,我心里是清楚的。现在这些已经说开了,该轮到我跟你说说事情的真相了:我并没有背叛你,只不过是我失算了。对于他在庭审时候的表现——我的思想准备一点也不比你多,甚至更少,我满以为不会那样。但事情有点不对头,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正在想办法找。一旦找到,我是会守信用的。到那时候,你就可以把这些都算作你的功劳,告诉你的那些高层的朋友们,是你解除了他的武装。”
“莉莉安,”他窘迫地说,“刚才我说很想将我的友情证明给你看,我是认真的——如果有什么事用得上我——”
她笑了起来,“没有。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你帮不上我的忙。我不需要什么好处,不做交易,我是个纯纯粹粹不带商业色彩的人,什么回报都不要。只能是碰运气,吉姆,你也只好指望我了。”
“可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想这么做?你从中能得到什么呢?”
她向后一靠,笑了,“就是这顿午饭,就是在这里看到你,知道你非得来找我不可。”
塔格特隐藏着的眼神里燃起了一股怒火,随后,他的眼皮慢慢地眯缝了起来,他也向椅子上一靠,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有了一丝嘲讽和满足。即使从代表着他价值规范的那个从未挑明、从未说出、从未明确定义的混乱观点来看,他也还是能认识到在他们之中,谁对对方更有依赖性,谁又是更卑鄙的。
他们在餐馆门口分手后,她去了里尔登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套间,他不在的时候,她有时会待在那里。她悠然思考着,在房间里踱了半个小时,然后像是随意地拿起了电话,却已经是下了决心。她给里尔登的办公室打电话,问伊芙小姐他预计什么时候会回来。
“里尔登先生明天坐彗星快车到纽约,里尔登夫人。”伊芙小姐用清晰、礼貌的声音说道。
“明天?太好了,伊芙小姐,能帮我个忙吗?能不能告诉我家的葛特璐别等我回来吃晚饭了?我今晚就住在纽约。”
她挂上电话,看了看手表,给韦恩·福克兰酒店的花房拨了电话,“我是亨利·里尔登夫人,”她说,“我想订两打玫瑰花,送到里尔登先生乘坐的彗星快车的车厢……是的,今天,下午,等彗星快车到芝加哥的时候……不,什么卡片都不要——只要花就行……太感谢了。”
她给詹姆斯·塔格特打了电话,“吉姆,能不能给我一张到你的旅客站台的票?我明天想到车站去接我丈夫。”
她在巴夫·尤班克和伯川·斯库德之间踌躇了一下,决定还是选巴夫·尤班克,给他打电话,约好今晚一起吃晚饭,然后去看音乐剧。随后,她去洗澡,放松地躺在浴缸的热水里,读起一份专门讲述政治经济方面问题的杂志来。
下午很晚的时候,花房给她打来了电话,“我们的芝加哥店报告说他们没能送成花,里尔登夫人,”他说,“因为里尔登先生没有坐彗星快车。”
“你确定?”她问。
“非常确定,里尔登夫人。我们的人在芝加哥车站没有发现用里尔登先生的名字订的包厢,为谨慎起见,我们和塔格特公司纽约办公室做了核对,他们说里尔登先生不在彗星快车的旅客名单内。”
“我明白了……那就请把订单撤了吧……谢谢你。”
她眉头紧锁,在电话机旁坐了一会儿,然后打电话给了伊芙小姐,“请原谅我有点走神了,伊芙小姐,刚才我有点着急,没有记下来,现在记不清你说的了。你是说里尔登先生明天回来,坐彗星快车吗?”
“是啊,里尔登夫人。”
“你没听说他的计划有什么推迟和变动吗?”
“哦,没有。其实我一小时前刚和里尔登先生通完话。他是从芝加哥的车站打过来的,还说他得赶紧上车,因为彗星快车要开了。”
“明白了,谢谢你。”
她一放下电话,就噌地站了起来。她开始在屋里兜着圈子,脚步此时变得凌乱而沉重。随即,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停了下来。只有一个原因会让一个男人用假名预订列车的座位:他不是独自一人。
她脸上的肌肉渐渐变成一个满意的笑容:这可是一个她没有想到的机会。
在终点站的站台上,莉莉安站在靠近整列火车中间的位置,看着从彗星快车上走下来的旅客。她的嘴角隐隐浮着笑意,没有生机的眼睛里闪烁着灵动;她像一个女学生那样笨拙急切地来回转动着脑袋,视线从一张又一张面孔间扫过。她想看看当里尔登带着他的情妇,看到她站在这里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她满怀希望地扫视着每一个从列车上走下来的衣着华丽的年轻女人。很难看得清:头几个人才下车不一会儿,列车宛如伤口崩裂,一股浓浓的气流像是被吸尘器吸了出来一样,冲着一个方向喷了出来,弥漫了整个站台;她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灯光刺眼,在尘土飞扬、油腻不堪的黑暗中射出一束光柱。她必须努力站稳,抵挡着这股无形的动力压迫。
她从人丛当中第一眼看见里尔登的时候,不禁愣了:她并没有看见他从车厢下来,但他此时正从远远的列车尾部向她这个方向走来。他独自一人,迈着他那目的明确的步伐,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身边没有女人,除了一个行李员匆匆地拎着一个她认识的皮箱以外,没有任何人伴随。
在一阵难以置信的失望所带来的暴怒之下,她疯狂地在他身后寻找着任何一个单独的女子身影,她绝对相信自己可以认出他找的这个女人。她的寻找一无所获。随后,她看出列车的最后是一节私人车厢,看见一个人站在车门的旁边,正和车站的官员说话——这个人穿戴的不是貂皮大衣和面罩,而是一件粗犷干练的运动上衣,在一副身为车站的主人和中心的自信举止下,衬托出她那苗条身材的无比优雅——她正是达格妮·塔格特。随即,莉莉安·里尔登便全明白了。
“莉莉安!出什么事了?”
她听到了里尔登的说话声,感觉到他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发现他看着她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人在看着一个突然出现的紧急情况一样。他看到的是一张面无人色的脸庞和茫然失散的恐怖眼神。
“出什么事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嗨,亨利……我就是来接你……没有特别的事……我只是想来接你。”她脸上的恐怖不见了,但她说话时,声音却变得奇怪的平淡,“我想见你,就是一阵冲动,突然的一阵冲动,我忍不住,因为——”
“可你看上去……看上去像是病了。”
“没有……没有,可能我有点头晕,这儿太挤了……我实在忍不住要来,因为这让我想起了那些你见到我就很高兴的日子……这是我给自己重新制造出的片刻幻觉……”这些话听起来像是在背书。
她知道,当她正拼命地在心里琢磨这次发现的全部含意时,嘴上必须要讲着话。她本来打算等他发现车厢里的玫瑰,然后看见她的时候,再来讲出这些话的。
他没有回答,站在那里看着她,蹙起了眉头。
“我想你,亨利。我知道我这是在承认什么:但我不希望它对你再有任何意义。”这些词语和那张紧绷的脸格格不入,嘴唇在费力地挤着,眼睛在不断朝他身后的站台里面张望。“我想……我只是想让你吃惊。”精明和心计又在她的脸上恢复了。
他拉起她的胳膊,但她立即抽了回来。
“你难道一句话都不打算和我说吗,亨利?”
“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妻子到车站来接你——你难道就这么厌烦?”她向站台后面瞟了一眼,达格妮·塔格特正朝他们走过来,而他没有看见她。
“走吧。”他说。
她不动,“你是不是?”她问。
“什么?”
“是不是很厌烦?”
“不,我不烦,我只是不明白。”
“说说你这趟旅行吧,我想你肯定是很开心了。”
“好啦,我们可以回家去说。”
“我和你在家里有过说话的机会吗?”她怀着他所想象不出来的目的,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一般慢吞吞地说着。“我曾经希望能让你注意到我——就像现在这样——从火车、业务约会,和所有那些把你的白天和黑夜都占满的重要事情中,从你的那些了不起的成就中,比如……你好啊,塔格特小姐!”她响亮而高亢地尖声喊道。
里尔登腾地转过身,达格妮正从他们身边走过,但她停了下来。
“你好。”她冲莉莉安点了点头说,面无表情。
“真对不起,塔格特小姐,”莉莉安笑着说,“请你务必原谅,发生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慰。”她留意到达格妮和里尔登没有互相打招呼,“实际上,你是从你和我丈夫的孩子的葬礼上刚回来,对不对?”
达格妮的嘴角露出一丝惊讶和轻蔑。她一低头,接着走开了。
莉莉安死死地盯着里尔登的脸,似乎是在有意强调着。他不为所动地看着她,大惑不解。
她不再说话了,当他转身走开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坐在去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出租车里,她依旧沉默,扭着脸不去看他。他看到她的嘴巴咬得紧紧的,感觉到她的内心之中一定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剧烈波动。他还从来没见过她的情绪如此的强烈过。
一到了他的房间里,她便倏地转过头来面对着他。
“看来这就是那个人了?”
他猝不及防,看着她,几乎不敢相信他的感觉。
“达格妮·塔格特是你的情妇,对不对?”
他没有吭声。
“我偶然发现了那趟列车上没有你的车厢,这样我就知道你过去的四天晚上都是在哪儿睡的了。你是打算承认呢,还是想让我派侦探去问她火车上的员工和她家的佣人?到底是不是达格妮·塔格特?”
“是。”他平静地回答。
她的嘴巴抽搐着,难看地发出一声干笑,眼睛盯着他身后的远处,“这我早就应该知道,早就应该猜到了,难怪不管用!”
他一脸困惑地问,“什么不管用?”
她退后一步,似乎才想起了他的存在,“你们——她来咱们家那次聚会的时候——你们是不是,那个时候就……”
“没有,是从那以后。”
“这个了不起的女商人,”她说,“无可指责,挑不出一点女性应该有的缺点,一个非凡的头脑,对肉体毫无兴趣……”她哑然一笑,“那条手链……”她目光凝滞地说着,这些话听起来像是从她激荡的内心不小心掉落了出来,“那就是她对你的意义,那就是她给你的武器。”
“假如你真的能理解你所说的话——那么就是这样。”
“你觉得我能就这么放过你吗?”
“放过……”他带着冰冷吃惊的好奇,难以相信地看着她。
“难怪呢,在你出庭的时候——”她停住了。
“我出庭的时候怎么了?”
她哆嗦着,“你当然明白,我是绝不会让它继续下去的。”
“这和我上法庭有什么关系?”
“我绝不会让你得到她,谁都可以,但不能是她。”
他等了一会,才平和地问道,“为什么?”
“我绝不允许!你必须要放弃!”他看着她的神色之中没有任何表示,但他牢牢地盯着她的那双眼睛便是他最令人害怕的回答。“你要放弃这一切,你要离开她,永远不再去见她!”
“莉莉安,假如你想商量这件事的话,就得明白一条: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但我要求你放弃!”
“我告诉过你,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唯独这件事不行。”
他看到她的眼中泛起一股异样的惶恐:对眼前的一切,她并不是理解不了,而是根本就拒绝去理解——她似乎想把她发狂的情绪变成一道雾的屏障,不仅希望它让她看不到现实,更希望现实能够因此而不复存在。
“但是,我有权利要求你这么做!你的生活是我的!它是属于我的财产,这可是你保证过的。你对我的幸福发过誓,不是你的——是我的幸福!你为我做过什么?你什么都没给过我,从没做出过任何牺牲,你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心里只有你自己——你的工作,你的工厂,你的才能,你的情妇!可我呢?我才是第一个有权索取的人,现在我要求兑现它!你是我名下的账户!”
他脸上的表情迫使她不断提高了嗓门,一声比一声尖利,到了恐怖的地步。她看到的不是愤怒、痛苦,或者惭愧,而是一个大义凛然的对手:无动于衷。
“你替我想过没有?”她冲着他的面孔咆哮道,“你想没想过你这么做会把我怎么样?如果你知道你和那个女人每一次上床都是在把我推下地狱的话,你就没有权利再继续下去了!我受不了,我一想到这些就无法忍受!你是要为了自己那股动物的欲望而把我牺牲掉吗?你有那么狠毒和自私吗?你能把自己的快活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吗?如果这些就是我要忍受的,你还会如此吗?”
他的心中除了一种空荡荡的惊讶之外,感觉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他观察着他过去只是短暂地留意过的这个东西,现在它已经把虚无的狰狞完全展露了:它带着仇恨的咆哮,用威胁和要求,乞望得到怜悯。“莉莉安,”他非常安静地说,“就算这会要了你的命,我也还是要如此。”
她听到了,比他预想的还要清楚,比他自己听得还要真切。让他吃惊的是她并没有因此尖声叫喊,他看到的却是她泄气般地平静了下来。“你没有权利……”她嘟囔着,尴尬的绝望如同一个人明白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无论你对我有什么样的要求,”他说,“没有人能够忍受一个要毁灭自己的要求。”
“她对你就这么重要?”
“远比这还要重要。”
她又恢复了若有所思的神态,但脸上挂着几分狡黠,沉默不语。
“莉莉安,我很愿意让你知道真相,现在你可以完全清楚地做出选择了。你可以和我离婚——也可以要求保持现状。这是你唯一的选择,我也只能答应你这一条。我想,你知道我想和你离婚,但我不勉强你做出牺牲。我不清楚你从我们的婚姻中能得到什么安慰,但假如你确实能得到的话,我不会要求你放弃它。我不知道你现在为什么抓住我不肯放,不知道我对你究竟还有什么意义。我不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幸福的概念是什么,以及你还想从这种在我看来咱俩都无法忍受的情况里得到些什么。要是依我的标准,你早就应该和我离婚了,要是依我的标准,维持咱们的婚姻就是一场恶毒的骗局。但我和你的标准不同。我不明白你的标准,从来就没明白过,但我会接受它们。假如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假如我的妻子这个名义能带给你某种满足,我不会把它从你那里剥夺走。是我违背了我所说过的话,所以我会尽我最大的限度去弥补。你当然知道,我可以买通现在的某一位法官,随时得到一纸离婚的裁决,但我不会那样做的。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我可以遵守诺言,但我能帮的仅限于此。现在你来选择吧——不过,假如你决定不放我的话,你再也不能和我提起她,不能流露给她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你今后遇见她,我的这部分生活绝对不允许你去碰一下。”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抬头看着他,身体耷拉着,瘫软无力,仿佛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是一种不服,仿佛她端庄的仪态不是为了他而恢复起来。
“达格妮·塔格特小姐……”她叨叨着,桀然一笑,“这个一般普通的妻子不会怀疑到的女强人,这个除了生意什么都不关心,和男人们打起交道来像男人一样的女人,这个精神强大,只是为了你的天赋、你的工厂和你的合金就对你产生柏拉图式爱慕的女人!”她嗤笑道,“我早该知道她不过是个婊子,她想得到你的方式是和所有的那些婊子们都一样的——因为如果让我来评判这样的事,那你床上的功夫和你在办公桌前的能力都是一流的。不过她对此可比我要欣赏多了,因为她崇拜任何一种高超的技艺,因为也许她每得到一段铁轨,就会被放倒一回!”
她停下不说了,因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可以去杀人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但他并没有在看她,他究竟看没看过她,或听没听见她的话,她无法确定。
他听到的是他自己的声音,在艾利斯·威特家中阳光斑驳的屋子里说着她说的话。他看到的是他度过那些夜晚以后,他的身体和达格妮分开时她的脸庞,她静静地躺着,脸上焕发着比笑容还要灿烂的光芒,那神情如此青春,如同清晨一般,由衷地感激着生命的存在。而且他看到了曾经在他床上的莉莉安的面孔,毫无生气,带着逃避的眼神,嘴角挂着微微的嘲弄,如同是怀了猥亵的罪恶一般的神情。他看到了是谁正在控诉,又是谁在被控诉——他看到了淫秽把瘫软无能奉为纯洁,同时把生命的力量诅咒为罪恶。在猛然的惊悸之中,他分明清楚地看到了这种可怕的丑陋——那是他曾经相信过的。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是一个不需要言语的信念,是一个在他的内心之中没有封住的感知。这惊悸把他拉了回来,看到了眼前的莉莉安,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对他来说,她突然间只是某种毫无意义的存在,需要从眼下打发过去而已。
“莉莉安,”他的语气平淡至极,甚至对她没有一点恼怒,“你不能在我面前提到她。如果你再这样的话,我对你的回答就和对强盗的没有两样了:我会把你痛打一顿。无论是你还是其他人,都不能去议论她。”
她看了他一眼,“真的?”她说,声音显得轻松而不可思议——似乎她把话随手一扔,剩下一副钩子还挂在心里。突然间,她像是在打着自己的什么算盘。
他带着厌倦的惊讶,平静地说,“我还以为你愿意把事情给弄清楚,我以为,你出于对我的爱也好,尊敬也好,总还是想知道我对你的背叛并不是随随便便,不是为了什么卖唱的女孩子,而是为了我生命中最纯洁、最认真的感情。”
她不由自主,猛地冲他转过身来,脸上的怨毒再无法掩饰,“啊,你这个蠢货!”
他一言不发。
她再一次保持着镇静,带着隐隐的神秘而愚弄的笑意,“我猜,你是在等我的回答?”她说,“不,我不会和你离婚的,这你就别指望了。我们保持现状——假如这就是你所答应的,而且你认为可以继续的话。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蔑视一切道德的原则,而且逃脱得了!”
她伸手去拿大衣,对他说她要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去听。他几乎没注意到她出去后门关上的声音。他呆呆地站着,浑身笼罩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里。他知道,他随后必须要好好想想,把头绪理清,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做,一心要好好感受一下他奇怪的感觉。
这是一种自由的感觉,仿佛他一个人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清纯空气之中,只是记得有某些负担从他的肩头卸了下去。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被释放的感觉,他意识到无论莉莉安有什么想法,她的痛苦和一切对他毫无影响,不仅如此,他更加清醒而无愧地意识到,他本来就没必要受它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