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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被害者的认可_阿特拉斯耸耸肩

作者:安·兰德 字数:19730 更新:2025-01-08 14:11:18

烤火鸡花了三十元,香槟二十五元,绣花台布,蜡烛光里的网状的葡萄和藤叶彩光效果花了两千元,晚餐服务,加上把一位艺术家的设计用蓝金两色烤印在半透明的瓷器上面,花费两千五百元,银器餐具上面印有皇家气派的月桂花环,里面是LR字样的姓氏缩写,花费三千五百元。然而据说,只想到钱和钱所代表的东西便不是高雅了。

一只农夫的木鞋,镀了金边,立在桌子的一角,里面装了金盏草,葡萄和胡萝卜。蜡烛插在被掏空后刻成笑脸图案的南瓜上,桌布上面堆着葡萄干、干果和糖。

这是感恩节的晚餐,与里尔登共坐一桌的是他的太太、妈妈和弟弟。

“今晚,要感谢主对我们的赐福,”里尔登的妈妈说,“上帝一直恩待我们,今晚,在全国的很多地方,有些人家里还吃不上饭,有些人甚至连家都没有,他们当中,每天有越来越多的人失业。在这个城里转一转,我就已经心惊肉跳了。我上个星期撞见的除了露茜?贾德森还能有谁——亨利,你记得露茜?贾德森吗?过去在明尼苏达的时候住在我们隔壁,那时候你十二岁,她有个儿子和你差不多大。他们搬到纽约后我就和露茜断了联系,算来怎么也有二十年了。唉,我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真是吓坏了——就是个牙全掉光了的丑老太婆,裹着一件男人的外套,在街边乞讨。我就想:如果没有上帝的恩典,我又何尝不会如此。”

“那,假如要依次感谢的话,”莉莉安快活地说,“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忘了新来的厨师吉尔特鲁德,她简直是个大师。”

“我么,我就是老一套,”菲利普说,“我只想感谢全世界最善良的妈妈。”

“噢,说到这个的话,”里尔登的妈妈说,“我们有这顿晚餐应该感谢莉莉安,她花了很多心思才把它搞得这么好。她费了好几个小时布置桌子,这一切真的是很新颖别致。”

“出效果的是那只木鞋,”菲利普侧过头来仔细地欣赏着说,“很有味道。只要用钱,谁都可以弄到蜡烛、银餐具这些玩意——但这只鞋,可是得有想法才行。”

里尔登什么都没说,烛光在他静静的脸庞上闪烁,仿佛是映照着一幅画像;这画像表现着一种习惯性的礼貌神情。

“你还没碰过你的酒呢,”他的妈妈看着他说道,“我想你应该祝酒,感谢这个国家的人民给予了你那么多。”

“妈,亨利可没这个心情,”莉莉安说,“我想,感恩节恐怕只是对那些心中无愧的人来说,才算是节日。”她举起酒杯,但还没到嘴边就停下来问道,“你在明天的审判上不会再坚持什么吧,亨利?”

“我会的。”

她放下酒杯,“你要干什么?”

“明天你就看到了。”

“你别梦想还能逃得过去!”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我所要逃离的是什么东西。”

“你知道不知道,对你提出的指控是极其严重的?”

“我知道。”

“你承认了你把合金卖给了肯·达纳格?”

“我承认了。”

“他们可能会判你去坐十年大牢的。”

“我认为他们是不会的,但的确有这种可能。”

“你看没看过报纸,亨利?”菲利普怪异地笑着问。

“没有。”

“噢,你应该看看!”

“我应该吗?为什么?”

“你应该看看他们在把你叫成什么!”

“有意思。”里尔登说。他是指菲利普笑得很享受。

“我不明白,”他妈妈说,“监狱?你是说监狱吗,莉莉安?亨利,你要去蹲监狱?”

“或许吧。”

“这太荒唐了!想想办法呀。”

“什么办法?”

“我不知道,这我一点都不懂。体面人是不能进监狱的。想想办法,你做事向来是很有主意的。”

“但不是这种事。”

“我简直无法相信,”她的声音像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娇惯的小孩,“你这么说可就太恶劣了。”

“他是在充英雄,妈妈,”莉莉安说道。她冷笑着转向里尔登,“难道你不认为你这种态度没有任何意义吗?”

“不认为。”

“你知道,像这样的案子……从来就不是非得要到审理这一步,是有办法避免,有办法把事情圆满解决的——前提是要找对了人。”

“我不认识这样的人。”

“瞧瞧沃伦·伯伊勒,你在黑市上的那点小动作和他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但他就够聪明,从来就上不了法庭。”

“那么我就是不够聪明了。”

“难道你还不认为,现在你应该根据我们时代的形势来调整你自己吗?”

“不。”

“好吧,既然如此,我觉得你是没办法假装成某种受害者的样子了。如果你坐牢的话,就是你咎由自取。”

“你所说的假装是指什么,莉莉安?”

“哦,我明白,你认为你是在捍卫某种原则——但其实那只是你毫不现实的空想而已。你这么做唯一的缘由就是你自以为是。”

“你认为他们是正确的吗?”

她一耸肩膀,“我说的就是这种自负——这种对谁是谁非很看重的想法。总在坚持自己正确,这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一种虚荣。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正确?有谁会知道?这不过是一种自我陶醉的幻觉,你这么喜欢炫耀自己比别人都高,会伤害到其他人的。”

他认真地看着她,显现出极大的兴趣,“如果那只是幻觉的话,为什么会伤害到其他人呢?”

“你的这件案子只有伪善,这还用得着我指出来吗?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的态度很荒唐。正确与否的问题和人类的生存没有丝毫的关系,而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对不对,亨利?你并不比你明天会见到的那些人强。我认为你应该记住,不要去坚持任何原则。也许在这个麻烦里你是受害者,也许他们是和你耍了花招,可这又怎么样?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是弱者;他们抵挡不住诱惑,拿走你的合金,强占你的利润,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致富途径。你为什么要责怪他们?这只是压力不一样而已,是人就都是这块料,很快就顶不住了。钱诱惑不了你,是因为你赚钱太容易了,但你经不住别的压力,而且会一样可耻地堕落,是不是?所以,你没有权利对他们有任何的义愤和不平。你没有任何道德上的优越感可以去说或者是捍卫的。那么如果你没有的话,去进行这样一场你必输无疑的较量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觉得,如果有人能不受指责的话,或许还觉得当一名烈士能有些满足感。但是你——你又能首先去指责谁呢?”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有什么效果。除了他那种认真的兴趣更浓了一些,别的什么都没有;他如同是被一种客观而科学的好奇心给抓住,在听着她说话。这可不是她预料中的反应。

“我相信你明白我的话。”她说。

“不,”他安静地回答,“我不明白。”

“我认为你应该放弃你自身完美的幻想,你非常清楚这是一种幻想。我认为你应该学着和别人和睦相处。英雄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是人性的社会,比你所想象的要深刻得多。人类已经不指望有人再去当圣人或者有人因为罪过而受到惩罚。没有谁对或是错,我们和这些人是一个整体,我们都是人——而人是不完美的。你明天去证明他们是错的,但你得不到任何东西。你应该有大将风度地做出让步,因为这样做才现实。正因为是他们不对,你才应该缄口不言,他们会感激你的。自己活的同时也给人活路,给予的同时也索取,退让的同时也进一步,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策略——而且现在你要去接受它。别跟我说什么你比这要好得多。你知道你并非如此,你知道我对此很清楚。”

他的目光全神贯注地盯着空中的某个地方,对她说的话全无反应;他是在回答着一个人曾对他说过的话,“你认为你所面对的只是一桩要侵占你财产的阴谋吗?你既然清楚财富是怎么来的,就该明白它比你想象的更严重、更邪恶。”

他转头看着莉莉安,眼里所见的是她在自己的无动于衷之下彻底的失败。她嗡嗡不绝的侮辱就像是远方一台兴奋的机器发出的声响,远而无力,不能触动他内心的一丝一毫。过去三个月以来,在家中度过的每个夜晚他都会听到她对他罪行的精心提醒,但他的心中毫无罪恶感。她想把耻辱当成折磨来惩罚他,而她真正施加给他的折磨则是乏味。

他想起了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那天上午,他曾在一瞬间发现了她的惩罚计划的漏洞,只是没去细想。此刻,他头一次告诉自己,她想把不名誉的痛苦强加给他——他的名誉感才是她手里唯一的利器;她想迫使他承认自己道德沦丧——但只有他自己的正直才会令这样的判决真正有意义;她想用她的蔑视去刺痛他——但如果他不拿她的话当回事,就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觉;她想用他给她造成的痛苦对他进行惩罚,并把她的这种痛苦当成瞄准他的一把枪,似乎想趁机把他的同情放大成无比的痛苦,但她唯一可以利用的,只是他的善良,他对她的关切,以及他的同情心。她唯一能利用的便是他自己品德的力量,那么他一旦把它抽走,又会如何呢?

有无罪恶感,要看他是否认可对他判罪的法律准则。他对此并不认可;也从来就没有认可过。为了惩罚他而说他所需要的一切道德感都来源于另一套准则,建立在另一种标准之上。他感到自己没有罪责,没有耻辱,没有悔恨,没有什么不光彩,对她强加给他的判决,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对她的判断力早就不再尊重了。唯一还束缚着他的只不过是最后剩下的一点同情而已。

但她所奉行的又是什么样的准则?是什么样的准则把惩罚建立在被害者自己的道德之上?他想,这种准则所摧毁的只是遵守它的人们;这种惩罚只有正直的人才会遭受,而不诚实的人则会安然无恙。把美德降低到苦难的程度,把美德而不是恶行当成受难的根源和动力,还有谁能想出比这更可耻的吗?假如他的确属于她拼命让他自责的那种坏蛋,那么他的正直和道德也就无从谈起;如果他不是的话,那么她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依赖并利用他的美德作为折磨的工具,把被害者的宽厚当做唯一敲诈的手段去进行勒索,接受一个人的良好愿望,却把它变成毁灭对方的工具……他静坐不动,思索着这邪恶至极的法则,感到难以置信。他静坐不动,被一个疑问不断地敲打着:莉莉安是否了解她这个计划的真实面目?这是否是一个完全清醒的阴谋?他颤抖了;他还没有恨她恨到这种地步。

他看了看她。她此时正专心地切着她面前一个大盘子上摆放的蓝色李子布丁,脸庞和含笑的嘴角神采飞扬——她将银果刀插入那一团蓝色的火焰之中,手臂的动作熟练而得体。她穿的黑丝绒长袍的一侧肩膀上缀着带有红、金、褐三种秋天色彩的金属亮片,在烛光下熠熠闪亮。

这三个月来,他感到她并未像他估计的那样带着绝望对他进行报复,这使他始终难以释怀——令他难以相信的是,她很喜欢这样。从她的举止中,他看不出一点痛苦的样子。她获得了一种崭新的信心,似乎在家里终于有了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尽管家中的一切都是依她的口味和选择所布置的,她却始终像一个聪明、勤快、带着怨气的高级酒店经理那样,总是对她低主人一头的地位报以苦涩而好笑的笑容。好笑依然还在,然而已经不见了苦涩。她的体重没有增加,但她的容貌在隐约柔和的心满意足之中没有了那种细微的锋利;甚至连她的嗓音都似乎变得丰满了。

他没有听到她在说些什么;她在那团蓝色火焰的最后一晃之中笑了起来,而他则坐在那里反复考虑着一个问题:她是否了解?他感到肯定的是,他所发现的秘密远远超出了他的婚姻问题,他窥见的这一切绝对比他此刻所能想到的还要远,在四处泛滥成灾,但一旦认定谁在这样做,就将是无可挽回的灾难,他知道,只要他一念尚存,就不会相信有人真会如此。

不——他带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宽容看着莉莉安,心想——他不会相信她是这样的。就凭她身上所具有的哪怕一点点优雅和傲气——就凭他如同此时在她脸上所看见的快活的笑容,笑得是如此的鲜活——就凭他曾经对她产生过的短暂的爱的影子——他不会宣布她为纯粹的邪恶。

厨师长将一盘李子布丁推到他的面前,他听到莉莉安在说,“在这五分钟里,还是在整个上个世纪,你的心思都跑哪儿去啦?你还没回答我呢,连我说的一个字都没听见。”

“我听见了,”他静静地答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

“这算什么问题呀!”他妈妈说,“这还像个男人吗?她是想从地狱里把你解救出来——这就是她的意思。”

可能是这样,他想;出于自然而然而幼稚的胆怯,他们如此怨恨的目的是想要保护他,想要迫使他妥协,从而得到安全。这有可能,他想——但他明白他根本就不相信。

“你总是不被人喜欢,”莉莉安说,“这并不单单是因为某一个问题,而是由于你死活不肯让步的态度。想在你身上去努力的人清楚你的想法,所以他们才对你采取严厉的手段,而放过其他的人。”

“哦,不,我不认为他们清楚我在想些什么,我明天会让他们知道的。”

“除非你让他们知道你愿意让步和配合,否则你是没什么机会的。你实在是太难打交道了。”

“不,我一向是太迁就了。”

“可他们一旦把你送进监狱,”他妈妈说,“你的这个家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

“没有。”

“你想没想过你会让我们丢多大的脸?”

“妈,你明白这里面的问题吗?”

“不,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都是些肮脏的交易和肮脏的政治。所有的生意都只不过是肮脏的政治,政治也只不过是肮脏的生意。对此,我从来就没想要去明白什么。我不管谁对谁错,但我认为一个男人首先要想到的是他的家庭。难道你不清楚这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吗?”

“不,妈妈,我不清楚,也不在乎。”

他的妈妈看着他,目瞪口呆。

“哎,我看你们的态度都太狭隘了,”菲利普突然说道,“你们这儿好像没人关心这件案子更广泛的社会意义。莉莉安,我不同意你所说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是他们在对亨利耍花招,而他却做得对。我认为他罪孽深重。妈,我可以很简单地跟你解释清楚这个问题,没什么特别的,法庭里这样的案子太多了。商人借国难的机会捞钱,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而违反保护全体大众利益的规定,在极度短缺的时候,他们骗取了穷人应有的那一份,在黑市上捞油水发财。他们只是凭着赤裸裸的自私贪婪,而追求一种残忍的、强取豪夺的反社会的做法。对此进行伪装是毫无用处的,我们都知道这一点——而且我认为这令人鄙视。”

他用一种随随便便的即兴态度讲着这番话,似乎是在向一群青少年解释着什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一样;他的口气异常坚决,显示出他的道德出发点的标准完全毋庸置疑。

里尔登坐在那里看着他,似乎是在打量着头一次发现的什么东西一样。一个人的声音在里尔登的内心深处坚定、亲切、毅然地回响着:你们凭的是什么权利?凭的是什么准则?凭的是什么标准?

“菲利普,”他没有提高嗓门,说道,“要是再说一遍九-九-藏-书-网这样的话,你现在就会穿着你这身衣服,揣着兜里这点钱,站到外面的大街上去。”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没有动静。他发现面前这三个人呆愣着,并没有惊愕的表情。他们脸上的惊诧不是被炸弹突然的爆炸所引起的,而是像那些一直在玩点燃的导火索的人们。没有尖叫,没有抗议,没有质疑;他们知道他是认真的,也知道它所意味的一切。一个隐隐加重的感觉告诉他,他们早在他明白之前就知道这些了。

“你……你总不会把你自己的弟弟扔到外面的大街上吧?”他的妈妈终于开了口;那不是在命令,而是恳求。

“我会的。”

“可他是你的弟弟……难道这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

“没有。”

“也许他有时候是有些过头,可这只是随便说说,只是闲聊而已,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就让他知道知道。”

“别对他那么狠……他比你年轻,而且……而且弱小。他……亨利,别这么看着我!我从没见过你这副样子……你不应该吓着他。你知道他是需要你的。”

“他知道吗?”

“你不能对需要你的人那么狠心,这会让你的灵魂今后一辈子都不安的。”

“不会的。”

“你必须得宽厚点,亨利。”

“我没必要。”

“你必须得有点同情心。”

“我没有。”

“一个好人懂得如何去原谅别人。”

“我不懂。”

“你不是想让我认为你是自私的吧。”

“我是这么想。”

菲利普的眼睛在他们两人之间看来看去,还以为踏在坚实的花岗石上,却突然发现那不过是一层薄冰——此刻正在他四周裂开。

“可我……”他试了试,又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像是在试探着冰面的脚步,“可我难道没有任何言论的自由吗?”

“在你自己家里可以,在我这里不行。”

“我难道没有坚持自己想法的权利吗?”

“那你就要去承担后果,而不是我。”

“你难道不能容纳不同的意见?”

“不能,因为这一切都是在花我的钱。”

“难道除了钱就没有别的了?”

“有啊,那就是这是我的钱的事实。”

“难道你不考虑任何……”他本想说“更高的”,却改口为——“任何其他的层面吗?”

“不。”

“可我不是你的奴隶。”

“我是你的么?”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他停住了口;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不,”里尔登说,“你不是我的奴隶,你想什么时候离开这里都行。”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

“我不明白……”

“是吗?”

“你向来清楚我的……我的政治观点。你以前从未反对过。”

“没错,”里尔登庄重地说,“假如我因此让你产生了误解,我应该向你解释一下。我一直尽力不让你感到你是在我的施舍下生活。我认为这是你该去记得的事。我觉得任何一个接受了他人帮助的人都知道善心是施恩者唯一的动机,也是他应该做出的回报。可我发现我错了。你不劳而食,并且认为感情也可以不劳而得。恰恰因为我抓住了你的喉咙,你就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你怎么向我吐唾沫都没事。你认为我不想跟你提这些,我会因为不愿意伤害你的感情而捆住自己的手脚。好吧,咱们还是说穿了吧:你生活在施舍之下,早就信用无存了。我曾经对你有过的任何感情现在都已不复存在。对于你,对于你的命运和未来,我毫无兴趣。我没有任何要去养活你的理由。如果你离开我的家,你挨饿与否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这就是你在这里的位置,而且我希望你如果想在这里待下去的话,就记住这一点。否则,就出去。”

但菲利普把他的脑袋稍微向肩膀里缩了缩,没有丝毫的反应,“别觉得我多喜欢待在这里,”他说,声音死气沉沉而刺耳,“如果你觉得我快活的话,你就错了。我会不顾一切地离开这里。”这话说得颇有挑衅的味道,但语音却有些奇怪的谨慎。“如果你这么觉得,那我最好还是走吧。”这句话是一次宣言,但说话的声音却在结尾处加上了一个问号,并等待着。没有回答。“你用不着担心我的将来,我不必靠任何人,我可以自己过得好好的。”这些话是冲着里尔登说的,但眼睛却看着他的妈妈;她没有说话;她不敢动一下。“我一直想自己去独立,我一直想去纽约生活,可以靠近我所有的朋友们。”这声音慢了下来,有了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反思的意味,似乎并非是对着任何人在说,“当然,我会在保持一定的社会地位方面碰到问题……如果我因为自己的姓氏同一个百万富翁有关而遭到耻笑,那不是我的错……我需要钱,让我能坚持个一两年……把自己发展成能符合我的——”

“你是不会从我这里拿到的。”

“我没有向你开口要,对吗?如果我想的话,别以为我就不能从其他地方得到!别以为我离不开这里!如果我只是替自己着想的话,马上就会走了。但妈妈需要我,而且我一旦抛下她的话——”

“别狡辩。”

“另外,你误解了我,亨利。我没有说任何侮辱你的话,我不是针对任何人说的。我不过是从一个抽象的社会学角度去讨论普遍的政治现象——”

“别辩解了。”里尔登说道。他正看着菲利普的脸,那张脸半低着,眼睛向上瞧着他。这双眼睛生气全无,像是从没看到过任何东西;它们里面没有兴奋的火花,没有个人的情感;既没有轻蔑也没有惭愧,既没有羞耻也没有煎熬;它们是一对薄薄的椭圆片,对现实毫无反应,并不试图去理解,去思忖,去得出某种公正的结论——那椭圆片里面除了阴暗、呆滞、没有思想的仇恨之外,便是空洞无物。“别辩解了,闭上你的嘴。”

在里尔登扭过脸不再看他时,他突然涌上一股怜悯。在一瞬间,他想抓住他弟弟的肩膀,使劲摇晃着他,大声喊叫: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自己?你怎么能落到除了这些便一无所有的地步?你为什么放手让你自己美好而真实的存在溜走?……他看着别处,知道这是徒劳。

在厌倦的轻蔑中,他注意到桌旁的三个人都沉默不语。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对他们的牵挂带给他的只是他们恶意而理直气壮的谴责。他们的这股理直气壮现在到哪儿去了?如果他们的原则里存在着哪怕一点点正义,现在便是他们捍卫他们正义的原则的时候。在他来接受他生活中无休止的吵嚷时,他们为什么不向他甩出那些关于他残酷和自私的指责?是什么让他们一直以来那样去做?他知道他在心中听到的话就是答案:被害者的认可。

“咱们别吵了,”他妈妈说,她的声音里没有愉快,含混不清,“今天是感恩节。”

当他向莉莉安望去的时候,他从她的眼神中断定她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那眼神慌乱无措。

他站起身来,“现在请原谅我。”他冲着整个桌子说。

“你要去哪里?”莉莉安厉声问道。

他站着,有意看了她一会儿,像是确认她将从他的回答里听出他的意思一样:“去纽约。”

她跳了起来,“今晚吗?”

“现在。”

“你今晚不能去纽约!”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带着尖叫的急迫和绝望,“你现在不能这样做。我是说,你不能抛下你的家人。你应该好好想想洗手不干了。现在你不能纵容自己去做任何你心里清楚的堕落的事。”

凭什么准则?里尔登心想——凭什么标准?

“你为什么今晚想去纽约?”

“我想,莉莉安,就是为了你想阻止我的那个原因。”

“明天是你开庭的日子。”

“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动身欲走,她提高了嗓音,“我不想让你去!”他笑了。这是过去三个月来他对她的 她在听的时候,一动也不动。他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看到她的脸颊和嘴唇抽动了一下;那并不完全是在笑,但却是她对他全部的回答:痛苦、敬仰、理解。

随即,他看到她的目光变得更柔弱、更痛苦、更有了几分危险的活力——他抓过她的手腕,似乎在用他紧握的手指和他严厉的目光把她所需要的支持传递了过去——他严肃地说,“不要谢我——这不是什么恩惠——我这么做是为了让我自己能接着工作下去,否则我就会像肯?达纳格一样崩溃。”

她轻声地说,“好吧,汉克,我就不谢你了。”她的语调和眼神却明明传达了另一个意思。

他笑了,“照我说的保证。”

她把头一点,“我向你保证。”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她依旧低着头,又补充道,“我唯一要说的就是如果他们明天判你入狱,我就不干了——用不着等任何毁灭者来提醒我。”

“你不会的。而且我认为他们不会判我的刑,我想他们会从轻发落我,对此,我有一种假设——等我验证以后再跟你说吧。”

“什么假设?”

“谁是约翰·高尔特?”他笑着站了起来,“就这样,今晚我们不再谈关于我开庭的事了。你办公室里是不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喝呀?”

“没有,不过我想我的交通部门经理在他文件柜的一层布置了个小酒吧。”

“要是他没上锁,能不能帮我偷点喝的出来?”

“我试试。”

他站在办公室里,看着墙上的内特·塔格特的肖像——是一个高昂着头的年轻人。这时,她带着一瓶白兰地和两只酒杯走了回来。他默默地将杯子倒满。

“你知道,达格妮,感恩节是勤劳的人们为庆祝他们的劳动而设立的。”

他端起酒杯,手臂举向那幅肖像,转到她,转到他自己,再举向窗外城市的建筑。

挤满法庭的人们早在一个月前就从报纸上得知,他们要看见的这个人是一个贪婪成性的社会公敌;但他们此刻看到的是里尔登合金的发明人。

他听从法官的命令站了起来。他身着一套灰西装,他有着淡蓝色的眼睛和金黄色的头发;令他看上去冰冷执拗的并不是这些色彩,而是他的西装散发出的这年头少见的华贵简约的气息,是在阔绰公司森严豪华的办公室里才能见到的气派,是他的这副文明时代的举止同他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

人们从报纸上了解到,他代表着冷酷富有的魔鬼;就像他们一边赞美着纯洁的情操,然后蜂拥着去看用半裸女人作海报的电影一样——他们来这里看他;至少魔鬼不会有谁都不相信,但谁都不敢质疑的庸俗陈腐的绝望。他们看着他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敬仰——敬仰是他们很久以前就丧失了的感情;他们在好奇地围观,并对那个劝说他们应该去仇恨他的那个人感到隐隐的不屑。

几年前,他们会嘲笑他这副自信满满的阔绰表情。但今天,法庭的窗外是石板一般灰暗的天空,预示着一个漫长难熬的冬季的 十二月的一天晚上,里尔登房间窗外的街道被圣诞前夕的车流和人流挤满,汽车喇叭声像是从堵住的嗓子眼里发出的一阵阵咳嗽——他坐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客房里,正在同一个比厌倦或恐惧更可怕的敌人做着斗争;和人的交往让他感到极度的厌恶。

他如同被锁在椅子上和房间里,一点也不想到城里的街上走一走,一动也不想动,只是坐着。几个小时以来,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忘掉那种思乡般的牵挂:他知道,他唯一想去见的那个人就在这里,就在这家酒店,就在高出他几层的房间里。

他发现自己在过去的几周内,无论是进入还是离开这家酒店,总是徒劳地在大厅的邮件柜台或报架前徘徊,望着匆匆的人流,希望从中能发现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他发现自己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餐厅独自吃着晚餐,眼睛一直盯着入口处的帘子。此刻,他发现自己坐在房间内,脑子里在想着他们之间只有几层楼的距离。

他站了起来,发出愤然自嘲的嗤笑;他想,他正在扮演的就像是一个等电话的女人,强忍着不首先采取行动,从而结束这种煎熬。他心想,如果他就是要去见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话,就没有任何理由不去。但当他告诉自己要去的时候,他从自己强烈的解脱之中感觉到自己的妥协存在着某些危险。

他向电话走了过去,想给弗兰西斯科的套间打电话,但又停了下来。这不是他想要做的;他想不打招呼,就这么走进去,如同弗兰西斯科走进他的办公室一样;似乎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们给予彼此尽在不言的特权。

走向电梯的时候,他想:他不会在的,或者如果他在的话,也许是和什么流莺野草正在调情,那你就是活该了。但这念头似乎难以令人相信,他无法把它与自己亲眼见到的站在炉口的那个人联系起来——他信心十足地站在电梯里,抬头向上望着——他信心十足地走在走廊里,感觉到他的苦楚化解成了欢快——他敲响了房门。

弗兰西斯科叫道,“进来!”听上去显得草率而漫不经心。

里尔登打开门,便呆立在了门口。地板的中央摆放着一座酒店里最昂贵的人造丝灯罩台灯,它投射出的一圈光亮照在了周围一片宽幅的草稿纸上。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袖子高高挽起,脸上垂挂着一缕头发,他支着胳膊肘趴在地上,嘴里咬着一根铅笔,正入神地琢磨着眼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他没有抬头,似乎忘记了敲门这回事。里尔登仔细地看了看图纸:它看上去像是熔炉的某一部分。在吃惊的好奇当中,他站住端详起来;如果他能够把他自己对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的印象还原到现实当中的话,这就是他所见到的情景:一个目的性十足的年轻工人专心做着艰巨工作的身影。

过了一阵,弗兰西斯科抬了抬头,顿时,他的身体猛地抬起,变成了跪着的姿势,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笑容,看着里尔登。随即,他一把抓过图纸,低着头,忙不迭地把它们扔到一旁。

“我打搅你什么了吗?”里尔登问。

“没什么,进来吧。”他高兴地咧开嘴笑了。里尔登突然很确定地感到,弗兰西斯科也在等待着,而且对等来的这个胜利他原本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你在干什么呢?”里尔登问。

“只是自己消遣罢了。”

“让我看看。”

“不。”他站起来将图纸踹到了一边。

里尔登注意到,如果说他曾经讨厌过弗兰西斯科在他办公室里的那一副反客为主的样子,此时他自己也应该感到同样的惭愧——因为他没有表明来意,而是像到了家一样,走过房间,随随便便地就在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继续来做你没做完的事?”他问。

“没有我的帮助,你已经继续做得很出色了。”

“你是指我出庭那件事?”

“我指的就是你出庭的事。”

“你怎么知道的?你又不在那儿。”

弗兰西斯科笑了,因为这句话等于承认了:我当时在找你。“难道你不觉得我能从广播里听到它的全过程吗?”

“你听了?那你听到我把你的原话从广播里讲出来,感觉如何?”

“你没有,里尔登先生,那不是我的原话。那些难道不是你生活中一贯的信念吗?”

“是的。”

“我只是希望你看到,你应该为生活中能有这样的信念而自豪。”

“你能听到它,我非常高兴。”

“讲得太好了,里尔登先生——只是大约晚了三代人。”

“什么意思?”

“假如当时哪怕一个商人能有这样的勇气,说出他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在工作——并且是自豪地讲出来——他就会把整个世界挽救过来了。”

“我还没觉得这个世界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它没有,也永远不会。可是上帝啊!它本来可以更好的!”

“嗯,我看,我们无论生在什么时代,都必须要奋斗。”

“是啊……你知道,里尔登先生,我建议你去弄一份你出庭时的讲话记录,然后看一看你是否在始终完全地贯彻它。”

“你是说我没有?”

“你自己看吧。”

“我知道,在工厂我们被打断的那天晚上,你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你为什么不把要说的话说完呢?”

“不,时候还太早。”

弗兰西斯科的举止之间像是并不觉得这次登门拜访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似乎是安之若素—— 一如他在里尔登面前所表现出的样子。但里尔登注意到,他并不像是希望自己这样平静;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似乎将他不愿坦白的一种情绪释放了出来;他忘记了那盏灯,它是房间里唯一的光亮,依旧摆放在地上。

“你在通向发现的道路上承受了非常大的打击,是不是?”弗兰西斯科说,“你对你的那些商人同行们的表现有何感想?”

“我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

弗兰西斯科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慨,“十二年了,我还是不能够对此视若无睹!”这句话听上去极不情愿,仿佛他是在压抑着感情,从嘴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十二年——自从什么时候?”里尔登问。

在片刻的停顿后,弗兰西斯科还是平静地回答道,“自从我明白那些人做的都是些什么,”他又添了一句,“我知道你此时的处境……以及今后将会出现的情况。”

“谢谢。”里尔登说。

“谢什么?”

“谢谢你这么沉得住气。不过别为我担心,我还能经受得住……你知道,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要谈论我自己,甚至不是想谈那次的开庭。”

“只要能让你来这里,你说什么我都会同意的。”他带着礼貌的玩笑语气说;但这语气掩饰不住;他说的是心里话。“你想谈的是什么?”

“你。”

弗兰西斯科怔住了。他看了里尔登一会儿,轻声回答说,“好吧。”

假如里尔登的感受能够摆脱他内心的抑制,直接转化成言语,他就会大叫出来:别让我失望——我需要你——我是在和他们所有的人抗争,我已经奋斗到了极限,而且注定还要奋斗下去——我需要这个我唯一能够信任、尊敬和钦佩的人,他的头脑是我仅有的武器。

但他却说得平静而极其简单——这一番直率和并不单纯出自理性的话显得十分真诚,以至于听者也显得同样诚恳,如此的语气便是他们二人在一起时的唯一流露——“你知道,我认为一个人对他人所犯的真正的道德罪行是用他的言语或行动去制造一种矛盾的印象,一种不可能,一种非理性,从而动摇被他所伤害的人的理性观念。”

“不错。”

“如果说,你正是让我陷入到了这样一种困境当中,你能否帮我回答一个私人方面的问题?”

“我试试看吧。”

“我都没必要和你说了——我认为你是知道这个问题的——你是我遇到过的心智最高的人。我开始接受这样一个虽然不对,但至少是可能的事实,那就是你不愿意把你伟大的才华在当今这个世界上施展出来。但一个人出于绝望所做的事情并不一定能反映他的性格。我一直认为人的性格只有在他追求快乐的时候才能真正表现出来。而这就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无论你放弃过什么,只要你还想活着,你怎么会热衷于把你如此有价值的生命浪费在拈花惹草和愚蠢的享乐上?”

弗兰西斯科看着他,神情中露出一丝好笑,仿佛在说:不对吧?你不是不想谈论你自己吗?现在你不是正在承认自己已经孤独得将我的性格当成了头等重要的问题吗?

这神情融化在善意的轻声一笑之中,似乎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触及不到什么痛苦的隐秘。“有个办法可以去解决每一个那样的困境,里尔登先生。审查你的前提。”他在地上坐了下来,高兴而不拘礼节地准备进行一场饶有趣味的对话,“是你自己认为我有很高的智商吗?”

“是的。”

“是你自己亲眼看见我把时间都花在追女人上面吗?”

“你对此从没否认过。”

“否认?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

“你是说这不是真的?”

“我在你眼里是那种可怜巴巴的下作之徒吗?”

“我的天啊,绝对不是!”

“只有那种人才会把一辈子都用于追女人。”

“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对于金钱和试图颠倒因果定律的人说的那番话吗?就是企图用思想的成果来取代思想的那些人?哼,看不起自己的人会企图从性刺激上寻求自尊——这是办不到的,因为性不是原因,而是一个后果,是人对于自身价值感的表达。”

“这你得解释一下。”

“你想没想过,这是一回事?那些认为财富来源于物质而没有智慧或意义的人,也同样认为性是生理上的能力,独立于人的思想、选择或价值标准之外。他们认为是你的身体产生了一股欲望,并替你做出了选择,就像铁矿石可以自己把自己转化为铁轨一样。他们说,爱是盲目的;性没有道理可讲,任何思想家在它面前都无能为力。但实际上,男人对于性的选择是一种结果,集合了他最基本的理念。跟我说一个人感到什么对他有性的吸引力,我就会告诉你他生活的全部哲学。让我看看同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我就会告诉你他对自己的评价。无论他接受过怎样拙劣的无私美德的教育,性在所有行为当中,依然是最最自私的,这种行为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自己得到享受——你试想一下以无私的慈善精神做这件事又会如何!这种行为不可能贬低自我,只会提升自我,只能在充满欲望、尊重欲望的心灵之中才会有。正是这种行为促使他裸露了他的灵魂和躯体,接受他真实的自我作为他的价值标准。他总是会迷恋于可以让他看到最真切的自己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对他的依顺能够令他体会——或者意会到一种自尊的感受。对自己的价值抱有骄傲的肯定的男人会想着去努力得到最极致的女人,是那种他所倾慕的、最坚强、最难征服的女人——因为只有拥有这样的绝代女子,而不是什么没脑子的下贱货色,才能给他成就感。他不是要……怎么了?”他看到里尔登脸上显露的凝重绝非仅是对一场泛泛而论的谈话感兴趣而已,便问道。

“说下去。”里尔登紧张地说。

“他不是要获取他的价值,他是要把它表现出来。他心目中的标准和他的身体欲望并不冲突。但一个自认无用的人则会被一个他所鄙视的女人吸引过去——因为她会反射出他自身的隐秘,她会把他从在客观现实里的欺骗角色中解脱出来,她会给他短暂的拥有自身价值的幻觉,让他暂时逃离谴责他的道德规范。看看大多数人的性生活过得一塌糊涂——看看他们所坚持的、作为他们道德哲学的混乱冲突,一个接一个。爱是我们对我们最高价值的回应——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让一个人破坏掉他的价值和他对于存在的看法,让他去声称,爱不是自我享受,而是自我否定;构成道德的不是自尊,而是怜悯、痛苦、软弱或者牺牲;最高贵的爱不是出自仰慕,而是出自怜悯;回应的不是价值,而是缺陷——他就会把自己一分两半。他的身体不会顺从他,将毫无反应,令他在他声称爱着的女人面前疲软无力,并把他引向他能发现的最低级的妓女。他的身体总是要服从他内心最深处信念的逻辑;如果他相信缺陷就是价值,他就是把存在诅咒为恶魔,并只能被恶魔所吸引。他已经诅咒了他自己,并且会感觉到他只配去享受堕落。他已经把美德等同于痛苦,并且会感觉到邪恶成了他唯一的享乐。然后他就会痛苦地叫喊着他的身体中有了他的头脑不能战胜的邪恶欲望,叫喊着性就是罪恶,真爱只不过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上的情感。然后他就会困惑,为什么爱只是让他感到厌烦,而性只是让他感到羞辱。”

里尔登失神地望着某个地方,没有意识到他把自己所想到的说了出来,“至少……我从没有接受过这另外一种信条……我从没有觉得赚钱是有罪的。”

弗兰西斯科没有领会他所说的头两个字的含意;他笑了笑,热切地说,“你的确看到它们是一回事了?不,你永远也不会接受他们恶毒的信条。你无法把它强加在自己身上。如果你试图去把性诅咒为邪恶,你仍然会违背自己的意愿,以正确的道德前提为行动准则。你会被遇到过的人品最高尚的女人所吸引,总是想找个女中豪杰。你做不到自轻自贱,不相信存在就是邪恶,不相信你是绝望宇宙之中的一个无助的生命。你会终其一生根据自己的想法去改变事物,你知道,如同没有转变成实际行动的想法是应该遭到鄙视的空想一样,纯精神的爱恋也是如此——如同没有思想的行动是傻瓜的自欺欺人一样,性一旦脱离了人的价值准则也是如此。这是一回事,你能明白这一点,你的神圣的自尊感能明白这一点。你对自己瞧不起的女人产生不了欲望,只有那些把没有欲望的爱吹捧为纯洁的人才能产生没有爱的欲望。但看一看,大多数的人都是被切作了两半的生命,不断地在二者之间摇摆。其中的一半鄙视金钱、工厂、摩天高楼和他自己的身体,他把自己对于无法想象的东西的模糊情感奉为生活的意义和他所宣称的美德。他绝望地叫喊,因为他对于自己尊敬的女人没有感觉,却发现他和下三烂的女人有着难以抗拒的感情。他被人们称为理想主义者。人的另一半被称为现实,他藐视原理、虚无缥缈、艺术、哲学,以及他自己的心灵,把获取物质的东西当成存在的唯一目标——他才不去考虑它们原来是怎么回事,他希望它们能给他带来快感——而且他纳闷为什么得到的越多,就越觉得太少。他是那种把时间花在追女人上面的人。看看他对他自己所犯的三重罪。他不会宣称自己需要自尊,因为他对道德价值这样的概念嗤之以鼻;但他对自己极其贬低,因为他认为他只是一堆行尸走肉。他不会宣称,但却知道性是证明个人价值的实际表现。因此他竭力想通过实际的行动获知性的根源到底为何物。他试图从依附他的女人那里得到一种他自身的价值——而他忘了,他选择的女人既没有个性和判断力,又没有价值标准。他告诉自己他要的只是生理上的快感——但要看到,只不过是一周,或是一晚,他就对他的女人没了兴趣,他看不上职业的妓女,喜欢想象着自己能够勾引到贞洁的女孩子,她为了迁就他而做出巨大的让步。他追求而永远不得的是成就感。征服一个没有心灵的身躯能有什么光彩?这就是你所说的花花公子,这些形容是不是符合我?”

“天啊,绝对不是。”

“那么你用不着问我,自己就可以来判断我这辈子做了多少勾引女人的事。”

“可是,在过去的十二年,对吧,瞧瞧你在报纸的封面上都干了些什么?”

“我为我能想到的最俗不可耐的浮华聚会花了很多钱,用了难以计数的大量时间让人们看到我和那类合适的女人们在一起。至于其他的——”他顿了顿,随后说道,“我有些朋友知道这些,但你是头一个让我把这事破例透露出去的人:我从来没和那些女人们上过床,碰都没碰过她们。”

“真是怪了,我居然相信你说的这些。”

弗兰西斯科把身体向前倾了倾,放在他身边地上的台灯在他的脸上投射出细碎的光亮;他的脸上是一副清白和饶有趣味的神情,“如果你愿意瞧瞧那些封面,就会发现我向来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是那些女人们迫不及待地想上新闻,觉得让人家看见和我在一起就是多么浪漫的事情。除了像花花公子那样——从被自己征服的男人的多少和名气来获得她们自身的价值之外,你觉得她们还能追求别的什么吗?只是,它还要更虚假一些,因为她们所寻求的价值连事实都不是,不过是其他女人的印象和嫉妒而已。我就把她们想要的给了她们,但我给的只是她们表面提出来的,没有她们所预想的做作,这种做作使她们看不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你觉得她们是想和我,或者随便什么人上床吗?她们不可能有这样真切诚实的欲望。她们想填满自己的虚荣——我就满足她们,让她们能有机会在她们的朋友面前吹嘘,能在报纸的丑闻版面上看到自己扮演着引诱的角色。可你知不知道,这和你在法庭上所达到的效果完全一样。如果你想粉碎任何一类恶毒的欺诈——就不折不扣地照它说的办,不要用你自己的东西盖住它的真实面目。那些女人明白这一点,她们知道自己是否能从别人对她们壮举的羡慕中感到任何满足。她们和我浪漫史的公开,给她们带去的不是自尊,而是自卑:她们每个人都明白,自己是白忙了一场。假如把我拉上床就是她公开的价值标准,那她很明白她是没法依照它来生活的。我认为那些女人比地球上的其他任何人都恨我。不过,我的这个秘密很安全——因为她们每个人都觉得失败的只是她自己,而别人都得手了,于是她就对我们的浪漫史更加的信誓旦旦,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出真相。”

“可你的名声又怎么样了呢?”

弗兰西斯科耸了耸肩膀,“我敬重的那些人早晚都会知道真相的。其他的人嘛”——他的脸色严峻了起来——“其他的人认为我真实的一面才是邪恶,还是让他们把我看成是封面上的那副样子吧。”

“可这一切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为了教训教训他们?”

“我才不是呢!我想让大家都把我当成是花花公子。”

“为什么?”

“花花公子就是花钱如流水的那种人。”

“你为什么想要扮演这种丑陋的角色?”

“伪装。”

“为什么?”

“为了我自己的目的。”

“什么目的?”

弗兰西斯科摇了摇头,“这我还是别跟你说了。我已经和你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剩下的部分,反正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如果是不该说的话,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因为……你让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点性急了。”他的声音里又出现了竭力抑制的情绪,“因为我从不想把我的真相告诉给任何人,但却很想让你知道。因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对花花公子这类人是最鄙视的。花花公子?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现在依然如此,而且永远都会爱着她!”他情不自禁地喊道,随即,他声音低低地补充了一句,“这件事我从没向任何人承认过……和她都没有承认过。”

“你失去她了吗?”

弗兰西斯科坐在那儿,凝视着空中;过了一阵,他带着呆板的声音回答,“我希望没有。”

台灯的光线从下方射向他的面孔,里尔登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到他的嘴巴坚忍地抿紧了,同时有一种奇怪的庄重的放弃。里尔登明白,这个伤口是不能再去碰了。

弗兰西斯科旋即改变了心情,说道,“噢,好吧,再有一阵就行了!”然后笑着站了起来。

“既然你信任我,”里尔登说,“那么作为交换,我也想把我的一个秘密告诉你。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对你非常信任了,并且我以后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助。”

“你是这里我唯一愿意帮助的人。”

“我对你有很多的不理解,但我可以肯定一点:你并不是和那些掠夺者们狼狈为奸。”

“我不是。”弗兰西斯科的脸上似乎是含蓄地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正因为这样,如果我告诉你我只要有可能就还会继续按照我的计划,把里尔登合金出售给我选择的客户的话,就不担心你出卖我了。眼下,我正准备生产一批订单,相当于他们审判我的那批货量的二十倍。”

坐在几步开外的椅子里,弗兰西斯科向前俯了俯身子,眉头紧锁,默默地看了他许久,“你认为你这样做就是同他们斗争了吗?”他问。

“那,你管这叫什么?合作吗?”

“你过去为了他们而生产里尔登合金,情愿丢掉自己的利润,失去自己的朋友,喂肥了那些仗着关系来洗劫你的混蛋们,并且承受他们的虐待,只是为了能养活他们。现在,你宁愿当罪犯,冒着随时坐牢的危险——就是为了维持这个靠着被它迫害的人、靠着执法犯法才能生存下来的制度。”

“这不是为了他们的制度,而是为了那些客户们,我不能眼睁睁地让他们落到这个制度的手里——我想去战胜它——无论他们怎么折磨我,我不会被他们所阻拦——就算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想把这个世界拱手给了他们。目前对我来说,那个非法的订单比整个厂子都重要。”

弗兰西斯科缓缓地摇着头,没有答话;随后他问,“这次你打算让你的哪一位铜矿朋友有幸去告发你啊?”

里尔登笑了,“这次不会了。这一次和我打交道的人,我信得过。”

“真的吗?是谁?”

“你。”

弗兰西斯科一下坐正了,“什么?”他的声音低得几乎成功地掩饰了他的惊讶。

里尔登笑眯眯的,“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是你的客户了吗?这是靠了一两个帮手和化名办成的——不过我需要你的帮助,不要让你手下的人太多过问此事。我需要铜,需要它按时到货——只要能干成这次,我不在乎今后会被他们抓起来。我明白你已经对你的公司、你的财产和你的事业都漠不关心了,因为你不愿意同塔格特和伯伊勒这样的强盗打交道。但是,假如你对于你教导我的一切都是认真的,假如我是最后一个能让你尊敬的人,你就会帮我闯过去,打败他们。我从不求人,我是在求你帮忙,我需要你,信任你。你总是声称你很敬佩我,好吧,如果你想要的话,我的小命现在就在你的手里了。一批德安孔尼亚的铜此刻正在发运的途中,是十二月十五号离开的圣胡安。”

“什么?”

这是一声彻彻底底的惊叫。弗兰西斯科跳了起来,已经顾不上再掩饰什么,“十二月十五号?”

“是啊。”里尔登蒙了。

弗兰西斯科蹿向了电话,“我告诉过你,不要和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做生意!”这声绝望的喊叫一半是呻吟,一半是暴怒。

他的手朝电话伸了过去,又突然缩了回来。他紧紧抓着桌子的一边,像是要阻止自己去拎起话筒,垂首而立,他和里尔登都不知道他就这样站着过了多久。里尔登看到一个男人僵立着苦闷挣扎的情景,呆住了。他不知道这挣扎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当时弗兰西斯科完全能够避免它发生,但却不会那样去做。

弗兰西斯科抬起头来的时候,里尔登看到了一张脸被折磨得扭曲着,几乎可以听得到它痛苦的哭喊,更可怕的是,这张脸上有了一股决绝的神情,仿佛做了一个决定,而这就是决定的代价。

“弗兰西斯科……怎么了?”

“汉克,我……”他摇着头,停住了话,然后站直了身体,“里尔登先生,”他的声音中带着勇气、绝望,以及明知无望却仍然在恳求的特殊的尊严,“就算是你会咒骂我,会怀疑我说的每一个字……我向你发誓——以我所爱的女人的名义——我是你的朋友。”

三天后,里尔登在令他眩晕的失望与仇恨的震惊之中,回想起了弗兰西斯科当时的那副面孔——尽管他站在办公室的收音机旁,想到他现在必须离韦恩·福克兰酒店远远的,否则他会当场杀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他还是忘不了这件事(从他听到的广播的文字中,它一再地回到他的脑海中)。他听到,三艘德安孔尼亚公司从圣胡安开往纽约的货船遭到了拉各那·丹尼斯约德的袭击,沉入了海底——它一再地回到他的脑海中,尽管他知道,对他来说,有比铜贵重得多的东西随着那些船一起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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