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沿着陡峭的山石爬升,通向油井上方伸向天际的井架。达格妮站在桥上,仰望着山巅,阳光照亮了矗立在顶峰之上的一座井架的金属身躯,像是威特油田被积雪覆盖的山脊上一只白色的火炬。
春天的时候,她想着,轨道就会和从车页纳方向铺过来的铁路线交汇:她的视线顺着从井架那里铺出来的蓝色铁轨,一直看到它延伸下来,经过了此刻她站立的大桥。她扭过头,目光随着它们伸展在远方清澈的空气之中,在山的一侧蜿蜒盘绕。一台移动式起重机在新修轨道的尽头,像一只手臂,裸露着骨骼和神经,紧张地在空中挥动。
一台载有蓝色金属螺钉的拖拉机从她身旁驶过,颤抖的吼声不断从远在下面的钻孔机传来,下面的工人们吊在钢丝安全带上,正在切割着从峡谷上方滚落的石头,用来加固大桥的桥墩。她看到铁轨这端工作的人们紧握电动砸夯机的扶手,胳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肌肉,塔格特小姐,”工程承包商本·尼利对她说道,“肌肉——靠它就可以建成世界上任何东西。”
似乎在哪儿都找不到像迈克纳马拉那样的工程承包商,她挑了一个所能找到的最好人选。塔格特的员工中实在没有让人放心的工程师监督这项工程,他们都对这种新型合金表示怀疑,“坦率地说,塔格特小姐,”她的总工程师曾说,“既然这种试验从没人做过,我觉得让我去负责不太公平。”“我来负责。”她当时就回答道。他已经四十开外了,还保留着那股书生气。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曾经有一位在所有铁路中最好的总工,他寡言少语,有着灰白的头发,是自学成才的。五年前他就退休了。
她向桥下看去。这座铁桥的下面是一条高达一千五百英尺的大坝,将大山拦腰劈开。她仍能看到下面干枯河床的大致轮廓,看到一堆堆的大圆石和饱经沧桑、枝干弯曲的大树。她不禁在想那些圆石、树干和肌肉究竟能否架起连接峡谷的桥梁,她纳闷自己怎么会忽然想起了原始人,他们曾经赤身裸体地在谷底生活了一代又一代。
她又望着上面的威特油田,铁轨在油井之间分岔成副线,可以看见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换轨转盘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雪原上。和成千上万遍布在全国各处毫不起眼的转盘一样,它们也是金属质地的——却在阳光之下熠熠泛射着蓝色的光芒,这是她苦口婆心好不容易说服了信号公司的莫文总裁后才在康涅狄格州合并开关厂达成的成果。“可是,塔格特小姐,亲爱的塔格特小姐呀!我的公司已经为你的公司服务了好几代了,你的祖父是我祖父的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坐在她的桌前,面无颜色。达格妮用商务会谈一般清晰而不带感情的语气,向他介绍了自己建立铁路公司的打算和目的,他的脸便一直是毫无表情的样子,他只是听着,一言不发。她从没见过他这种干巴巴的表情,没有嘲弄,没有消遣,没有敌意,似乎他此时此刻根本不属于这里。但他的眼睛从没离开过她,好像能看到超出她想象的东西。那双眼睛让她联想到单向的玻璃,吸进所有的光线,却一点也不放出来。
“弗兰西斯科,我请你来,是因为我想让你看看我在办公室的样子。你还没见过,它以前还对你有些意义。”
他的眼睛慢慢地扫视着房间。空空的墙壁上只挂了三样东西:一张塔格特公司的地图,一幅内特·塔格特的画像原件,曾被用来参照制作他的塑像,以及一张很大的铁路日历表,用了粗糙而对比鲜明的颜色,上面的图片是塔格特铁路沿线的各个车站,每年都轮流变换重印,这也正是她最初在洛克戴尔工作时挂过的那种日历。
他站起来,静静地说道,“达格妮,看在你的分上,也”——他有一个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停顿,“也看在你同情我的分上,别提那些你想提的要求。别。让我走吧。”
这一点也不像是他,不像是他说的话。她沉了沉,问道,“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你,无法回答任何问题,这也是最好不要去谈这件事的一个原因。”
“你知道我会提什么要求?”
“是的,”她依旧动人而又不甘心地望着他,他只得又加上一句,“我知道我会拒绝的。”
“为什么?”
他惨然一笑,伸开手去,似乎表明这正是他所预料和想避免的。
她平静地说,“我必须要试试,弗兰西斯科,我一定要提这个要求,这是我的事,你要怎么做是你的事。但这样我就会明白我已经尝试所有的努力了。”
他站着没动,只是把头微微一倾,表示赞同,说道,“如果能对你有所帮助,那我就听听。”
“我需要一千五百万元的资金来建成里约诺特铁路。我把自己手上的塔格特股票全部卖掉,筹到了七百万,现在已经再也筹不到钱了。我会以我新公司的名义发行八百万元的债券,我叫你来,是要你买下这些债券。”
他没有回答。
“我只是个乞丐,弗兰西斯科,我是在向你讨钱。我向来认为生意场上是不能去乞讨的,一个人应该依靠他拥有的价值,平等交换。但现在早就不是这样了,尽管我难以理解为什么我们换了做事的规则,还能够继续生存。根据任何一个客观的事实来判断,里约诺特都会是全国最好的铁路线;根据任何现有的标准来衡量,这都是最好的投资。而正是这些,使我遭到了惩罚。我无法通过向人们提供良好商业机会的方式筹到资金:人们之所以拒绝它,恰恰是由于它的出色。没有一家银行会买进我的公司债券,因此,我不能称它有什么价值,我只能去恳求。”
她像机器一样精确地说完了这些话,停了停,等着他回答。他依旧沉默着。
“我知道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她继续说下去,“我没法和你谈什么投资,你对赚钱根本无所谓,早就不关心什么工业项目了。所以,我不会把它当做公平的交换,我就是在乞讨。”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你就把钱当成施舍给我吧,反正钱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别。”他低低地说。她分不清这奇怪的声音是痛苦还是气愤。他垂下了眼睛。
片刻之后,她又说道,“我叫你来,并不是觉得你会同意,而是因为只有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所以我必须得争取一下。”她嗓音低沉了下来,像是希望以此来掩饰她的情感,“你知道,我不相信你真的变了个人……因为我知道你还能听得到我说的话,你生活的方式是堕落了,但你的举止并不是,甚至你说起那些的时候,都不是的……我非得试试不可……只是,我再也不能拼命地去想你是怎么回事了。”
“我给你个提示。矛盾其实并不存在,你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矛盾,检查一下你都有哪些前提,就会发现其中一个是错的。”
“弗兰西斯科,”她柔声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究竟在你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因为在目前,答案会比疑惑更加让你受到伤害。”
“有那么可怕吗?”
“这个答案必须要你自己做出来。”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能给你些什么,不知道在你的眼里,什么还会有价值。你难道不明白哪怕是乞丐也会付出些东西作为报答,也会给你一些帮助他的理由?……唉,我曾经认为……成功对你有很重要的意义,是实业的成功。还记得我们过去谈到这些吗?你曾经很严厉,对我有很多期望。你对我说,我一定不能辜负这些期望。我做到了。你不知道我能在塔格特公司干成什么样子,”她用手指了指办公室,“这就是我现在干成的……所以我想……如果你记忆当中曾经珍惜过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哪怕只是有趣,或者是伤感,或者就像……就像把花儿放到坟墓上……你都可能会把钱给我……就凭着这一点。”
“不。”
她咬了咬牙,继续说道,“这钱对你没有一点意义——你已经在那些没用的聚会上挥霍了这么多了——你在圣塞巴斯帝安矿上挥霍掉了更多——”
他抬起眼,直视着她的目光。在他的眼睛里,她终于看到了鲜活的闪光,这眼神明亮、冷酷,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骄傲:仿佛正是被如此的谴责注入了力量。
“哦,是的,”她幽幽地说道,似乎在回答着他心中的想法,“我意识到了。因为铜矿的事,我诅咒你,谴责你,彻底看不起你,而现在,我又为了钱回来找你,我和吉姆,以及你遇到过的那些乞讨的人没什么两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胜利,我知道你可以嘲笑我,也完全有理由蔑视我。嗯——也许这些是我能够给你的。假如你就是想寻开心,假如你看到吉姆和墨西哥政府那些人跪在地上爬的样子很满足,你难道不会因为折磨我而开心么?这难道不会让你感到享受吗?你不就是想听到我在你面前认输吗?你想让我怎么认输都行。”
他身子一闪,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看清楚,只觉得他浑身哆嗦了一下,就已经绕过了她的办公桌,举起了她的手,放到他的唇边。这似乎是最庄重的致意,似乎是要鼓舞她的勇气;但当他的嘴唇和脸压在她的手上时,她就明白了,他自己是在从她的手上寻求着勇气。
他放开了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的脸,看着她惊恐得呆住的眼睛,他笑了,他的痛苦、愤怒和柔情在这笑容里一览无余。
“达格妮,你想要爬?你还没有体验、也永远不会体验到这个词。敢于这么坦承它的人是不会爬的。你是要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才会来求我,你觉得我不知道吗?可是……别求我,达格妮。”
“如果我对你曾经意味着什么……”她低声说道,“如果我在你的内心还留下了些什么,就看在它的分上吧。”
刹那间,她又看到了他和她最后一次躺在床上时,凝望着城市夜空的那股神情,听到了他的一声哭喊,一声他以前从没有爆发过的哭喊:“我的爱人呵,我不能!”
随即,他们都被惊呆了,彼此望着对方,默默无语,她看到了他的脸像是装上了开关,硬生生地一下子换了个表情。他大笑着从她身边走开,完全用一种刺耳的玩世不恭的声音说着:“请原谅我混乱的表达方式,我向来和许多女人都这么说,只是情况不同罢了。”
她的头垂了下去,坐在椅子上,毫不理会他的注视,把她的身体紧紧缩成了一团。
当她再度抬起头,看着他的眼光已然漠然,“好了,弗兰西斯科,演得真好,都让我相信了。如果你是用这种方式来拿我开心,那你已经做到了。我不会再求你任何事了。”
“我警告过你。”
“我不知道你站在哪一边,这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能——但你是和沃伦·伯伊勒、伯川·斯库德,还有你过去的老师站在一边的。”
“我过去的老师?”他高声问道。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他如释重负地笑出声来,“哦,是他?为了他自己的目的,他就认为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控制我的想法。”他停了停,接着说道,“你知道,达格妮,我希望你记住你说过我是站在哪一边的话。到时候,我会提醒你,而且看你是不是还想重复这句话。”
“你用不着提醒我。”
他转身准备要走,把手一抬,随便做了个敬礼的姿势,“如果里约诺特铁路可以建成的话,我祝它好运。”
“它会建成的,而且它会被命名为约翰·高尔特铁路。”
“什么?!”
这简直就是一声惊叫。她嘲笑地说,“约翰·高尔特铁路。”
“达格妮,这究竟为什么?”
“难道你不喜欢这名字吗?”
“你怎么就挑了这个名字呢?”
“这比叫尼莫先生或是零先生好听,不是吗?”
“达格妮,为什么非得叫这个?”
“因为它让你害怕了。”
“你觉得它是什么意思?”
“不可能的,无法实现的。你们全都害怕我的这条铁路,就像害怕这个名字一样。”
他开始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她,她奇怪地感觉到,他肯定已经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肯定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无尽的快活和酸楚中,大声嘲笑着一个与她无关的东西。
他转身面对着她,恳切地说,“达格妮,如果我是你的话,绝不用这个名字。”
她耸了耸肩膀,“吉姆也不喜欢这名字。”
“那你喜欢它什么呢?”
“我恨它!我恨你们都在等着看的这个厄运,恨这样的放弃,恨这个总是像求救一样的、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烦透了人们总在问约翰·高尔特,我要和他斗一斗。”
他静静地说,“你已经在斗了。”
“我要为他建一条铁路线,让他来把它拿走。”
他凄惨地一笑,点了点头,“他会的。”
炼钢的火光映照着天花板,沿着它拐上了另一面墙。里尔登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桌子上亮着一盏台灯,在灯光的圆晕之外,办公室内的黑暗和外面的夜色紧紧交融。他感到这空间是这样的旷寂,仿佛炉光可以随意来去和荡漾,桌子仿佛是一叶小舟,在半空中飘荡,把两个人禁锢在一块无人打扰的地方。此时,达格妮正坐在他的桌前。
她把外套脱在身后的椅子上,在灰色的套装下,她那苗条和绷紧的身体在宽大的扶手椅中微微向前倾着,她只有放在桌上的一只手是在灯光之下,在那后面,他隐隐看到她苍白的面孔,白色的上衣,还有翻开的三角形衣领。
“好吧,汉克,”她说道,“我们要建这座里尔登合金大桥,这是约翰·高尔特铁路公司的负责人正式给你的订单。”
他笑了,低头看了看铺在桌上和灯光下的大桥图纸,“你检查过我们提交的方案吗?”
“是的,我的意见或赞扬,都在订单里面。”
“很好,谢谢你。我会开始生产的。”
“你不想问问约翰·高尔特铁路是否有能力订货和运作吗?”
“我不需要,你来这里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她笑了,“没错,都准备好了,汉克。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的,同时和你当面谈谈大桥的细节。”
“好啊,我只是好奇,是谁买了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债券?”
“我觉得他们谁也买不起,他们的企业都在成长阶段,都需要资金去解决自己的问题,但是,他们需要这条铁路,他们没求任何人。”她从包里取出一张纸,“这就是约翰·高尔特公司。”她说着,把纸从桌子上递了过去。
他认得名单上的大部分名字:“艾利斯·威特,科罗拉多州威特石油;泰德·尼尔森,科罗拉多州尼尔森发动机厂;劳伦斯·哈蒙德,科罗拉多州哈蒙德汽车公司;安德鲁·斯托克顿,科罗拉多州斯托克顿铸造公司。”还有几个是从其他州来的,他注意到了“肯尼斯·达纳格,宾夕法尼亚州达纳哥煤炭公司”的名字。他们认购的金额从五位数到六位数不等。
他拿出自己的钢笔,在名单最后写下了“亨利·里尔登,宾夕法尼亚州里尔登钢铁公司——$1,000,000”,然后把这张纸还给了她。
“汉克,”她冷静地说,“我不想让你牵扯到这里面来,你已经在里尔登合金上投了巨资,现在比我们都紧张,不能再冒险了。”
“我从不白受好处。”他冷冷地说。
“你什么意思?”
“在我的投资项目里,我不让别人比我自己冒更大的风险。如果这是一场赌注,我下的注不会比任何人少。你不是说过这铁轨是我的第一次亮相吗?”
她点了点头,庄重地说,“那好吧,谢谢你了。”
“顺便说一句,我可不想把这钱白扔了。我知道我是能够选择把债券换成股票的,因此,我希望能获得丰厚的回报——而你,就是要替我把它赚回来。”
她大笑着,“上帝呀,汉克,我是和一群傻瓜们说话说得太多,简直都被他们传染了,总想着这条铁路线会亏本!谢谢你提醒了我。是啊,我认为我会给你赢得丰厚的回报的。”
“如果不是因为那群傻瓜,根本就不会有任何风险,但我们必须要打败他们,也一定会的。”他从桌上的文件中取出两份电报,“不过,还是有明白人的,”他把电报递了过去,“我想你会对这个感兴趣。”
一份电报上写道,“我本想过两年再做此工程,但国家科学院的声明迫使我决定立即开始。特此同意在科罗拉多到堪萨斯的六百英里输油管道中,使用以里尔登合金为材料的十二寸口径钢管。细节随后附上。艾利斯·威特。”
另一份写着,“有关我们前议之订单,继续执行。肯·达纳格。”
他解释说,“他也没打算马上做的,这个八千吨的里尔登合金订单,是给煤矿用的建筑合金材料。”
他们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她把电报递回来的时候,他低头去接,只见她伸在桌边的手在灯光下显得晶莹剔透,这是一只年轻女孩的手,手指纤细、修长,此时,非常的放松和柔软。
“科罗拉多州的斯托克顿铸造公司,”她说道,“会把开关和信号灯制造公司放弃的订单继续完成,他们会就合金的事和你联系。”
“他们已经联系过了,你是怎么安排那个建筑队的?”
“尼利手下的工程师,我把我需要的那些最好的留下来了,留下的还有大部分领班。让他们接着干并不困难,尼利反正也没什么用。”
“工人呢?”
“供大于求。我觉得工会不会干预的,大多数来求职的工人都用的是假名字,他们都是工会的成员,非常需要这份工作。我会在铁路线布置些保安人员,但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
“你哥哥吉姆的董事会呢?”
“他们都一窝蜂地在报纸上澄清自己和约翰·高尔特铁路没有任何关系,说他们认为这个工程是如何如何应该受到谴责。他们答应了我的所有要求。”
她肩膀上的线条张弛自如,似乎做好了飞翔的准备。紧张似乎是她的天性,那并不代表着焦虑,而是表示她在享受;在灰色的套装之下,她绷紧的身体在黑暗中半隐半露。
“艾迪·威勒斯已经接管了常务副总的办公室,”她说着,“需要什么的话就和他联系,我今晚就去科罗拉多了。”
“今晚?”
“是啊,我们得抓紧时间,已经损失了一个星期了。”
“坐自己的飞机去?”
“对,我大概十天后回来,打算一个月回纽约一两次。”
“你在那边住什么地方?”
“就住工地,我自己的火车车厢里,那个其实是艾迪的,我借来用用。”
“你觉得安全吗?”
“有什么不安全的?”她吃惊地笑了起来,“怎么了,汉克,你这是头一次没把我看成一个男人,我当然会很安全。”
他没看着她,而是看着桌上的一页报表,“我让我的工程人员准备了一份大桥造价的明细费用表,”他说道,“以及建筑所需的大致时间。我想和你谈的就是这个。”他把文件递了过去,她靠在椅子上读了起来。
一缕灯光照在她的脸上,让他看到了那张轮廓分明、丰满和性感的嘴。她的身子稍稍向后仰了仰,他便只能隐约辨认出她的嘴形和她在阴影里垂下的黑黑的睫毛。
我想过没有——他思索着,我是不是从头一次见到你就这样想过了?是不是两年来就没有去想别的任何事?……他在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他听到了以前从不允许自己去想的那些话,他明明有感觉,也知道,但从没去正视,他从来不让这些话在自己的脑子里跑出来,而是想着能让它消失。此刻,却像他突然亲口对她讲出来一样,令人震惊……自从头一次见到你……我的眼里只有你的身体,你的嘴,和你看着我的眼睛……通过和你说的每一句话,和你觉得非常放心的每一次会面,还有那些我们商量过的重要的事情……你相信我,对不对?去发现你的优秀?在心里想着你——把你当做男人那样?……你难道不认为我已经背叛了太多吗?我生命中唯一闪亮的遭遇——我所唯一敬佩的人——我所认识的最出色的企业家——我的盟友——和我一起浴血奋斗的伙伴……最原始的欲望——是我对最高尚所做的回答……你知道我是什么吗?我想过这问题,因为它应该是不可想象的,这么下贱的需要,永远不该沾上你的边,我只想要你……我从不知道会有、会需要这样的感觉,直到我头一次看见了你。我曾经想:这不是我,我不会被它击垮……从那时起……两年了……一刻也无法安宁……你知道这种想得到的滋味吗?当我看着你时……当我在午夜醒来……当我在话筒中听到你的声音……你想不想听听我再也无法赶开的那些想法?……让你去看看你想象不到的东西,让你知道它们都是我做成的;把你只看成是一副血肉之躯,让你体验最原始的快感,看你对它的渴望,看你对我乞求,还想得到更多,看你那高贵的灵魂逃不脱放荡的饥渴;看你面对着世界,那股纯净而高傲的勇气后面真实的样子——然后看着你在我的床上,在我令人羞耻的幻想面前臣服,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看到你那羞辱的样子,看到你向不可言喻的激情投降……我想要得到你——上天呀,诅咒我吧!
她靠在黑暗中读着文件——他看到外面炉火的反光轻轻触摸着她的头发,在她的肩膀上跳跃,顺着她的胳膊,一直游移到她露在外面的手腕上。
……你知道此时我在想些什么?……你那灰色的套装和敞开的领口……你看上去是那么年轻,那么严谨,那么有自信……如果我把你的头扳向后面,把你那身套装扒下,掀起你的裙子,那又会怎么样呢——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过了一会儿,他说,“大桥的实际成本低于我们原先的估计,你会注意到,再加一条铁轨,桥的强度也可以承受得住,这一带的发展在几年之内就可以把这样的成本收回来,假如你把费用平摊到——”
他讲着,而她则看着他在台灯下的面孔,他的后面是办公室里空旷的黑暗。台灯并不在她的视线之内,这让她感觉到像是他的脸照亮了桌上的那些文件。他的脸,此时她在想着他的声音、他的思想、他执著单纯的动力中那种冷峻而亮亮的清澈。他的面孔就像他的语言——仿佛一个思路是从他坚定的眼神中爆发,经过瘦削的脸颊,直到他嘴角那微微有些轻蔑和下撇的线条——这是残酷无情的苦行僧式的思路。
灾难性的消息揭开了新的一天: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货车与一列客车在新墨西哥州山区的一个急转弯迎面相撞,货车的车皮散落得满山坡都是。这些车皮里装的是从亚利桑那州的一家铜矿运往里尔登钢厂的五千吨铜矿石。
里尔登致电给南大西洋铁路公司的总经理,得到的答复却是:“哦,天啊,里尔登先生,我们怎么知道?谁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把事故现场清理好?这是我们遇到过的最严重的事故之一……我不知道,里尔登先生。在那一块地方没有其他的铁路线。毁坏了一千两百英尺长的铁轨,那里发生过滑坡,失事的火车开不过去,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以及什么时候才能把那些车皮重新弄上铁轨。至少两周以内是不可能的……三天?不可能,里尔登先生!……可我们也没办法!……可你当然可以告诉你的客户这是场天灾人祸!你要是耽误了他们的订单怎么办?发生这种情况,怎么能怪你呢!”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里尔登在他的秘书和运输部门的两名年轻工程师的协助下,靠地图和长途电话调集了一队卡车开往出事地点,在距那里最近的一个南大西洋铁路车站安排了一列拖车与卡车车队会合。拖车是从塔格特公司借来的,卡车则是从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及科罗拉多州征集而来。里尔登的手下人一时对私人卡车公司打来的电话应接不暇,为了不和他们啰嗦,便一律答应付钱给他们。
里尔登订购了三批铜矿石,这是最后一批。前两个订单都没交货:一家公司倒闭了,另外一家还在无可奈何地请求延期交货。
他对这件事的处理并没有将日程安排打乱,他没有急得提高嗓门说话,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紧张不安和担心。他像突然遭到袭击的军队指挥官一样,反应敏捷,判断准确,而他的秘书格雯·伊芙则像是他身边镇定自若的副手。她不到三十岁,有着一副像办公的仪器一般冷静、坚硬而又和蔼的面孔,是他最铁面无私的手下之一。她办事洗练,在工作中从不掺杂半点个人感情。
处置完紧急情况之后,她只说了一句,“里尔登先生,我认为应该要求所有的供应商都通过塔格特公司来发货。”“我也这么想,”他答道,又补充了一句,“给科罗拉多的弗莱明发电报,告诉他我要买那个铜矿的股份。”
他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用两部电话与他的主管和采购经理同时进行交谈,核对着日期和手上现有的铁矿石数量——他绝不允许冶炼中再出现哪怕一小时的延误,这是约翰·高尔特铁路线的最后一批铁轨。这时,通话器响了,传来伊芙小姐的声音。他的母亲正在外面要见他。
他曾告诉家里人来厂里一定要预约,他们一直非常讨厌这儿,很少来他的办公室,他也暗自感到高兴。此刻,他只感到一股强烈的让母亲离开这里的冲动,但他却用着比处理火车事故更大的努力抑制着自己,淡淡地说,“好吧,请她进来。”
他的母亲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她故意四下打量着办公室,似乎知道他会怎么想,似乎对他不把自己当回事感到十分憎恶。她磨磨蹭蹭地坐进扶手椅,反复摆弄着她的小包、手套和裙子上的皱褶,然后闷声说道,“真不错啊,当母亲的得在外间屋等着,经过一个抄写员的同意才能见到她的儿子——”
“母亲,有什么要紧事吗?我今天很忙。”
“又不是只有你才会有麻烦,当然是要紧的事了。否则,你觉得我费那么大劲跑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
“什么事?”
“是菲利普。”
“是吗?”
“菲利普不开心了。”
“怎么?”
“他觉得总是靠你的救济、自己一分钱不挣不是个事。”
“哦!”他吃惊地一笑,“他总算认识到了。”
“这种状况对一个敏感的人是很不好的。”
“当然不好。”
“我很高兴你也这么想。所以,你要做的是给他一份工作。”
“一份……什么?”
“你必须给他一个工作,就在这儿,在工厂里,但当然得是体面干净的工作了,有自己的屋子和办公桌,薪水要高,不用去和你的那些工人和难闻的炉子打交道。”
他听得很真切,简直不敢相信,“母亲,你不是当真吧。”
“我当然是了。我只是偶然发现他是这样想的,只是他太好面子,不好意思来求你。不过,如果你主动提出来,让这一切看起来像是你在求他——我知道他是会很乐意接受的。所以我才来这里和你讲这件事,他就不会想到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他简直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这一切。一个本能的反应像聚光灯一样闪现在他的脑子里,他搞不懂居然有人看不到它,他大惑不解地喊道:“可他对钢铁纯粹是外行!”
“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只需要一份工作而已。”
“可他做不了什么。”
“他需要获得自信,而不去贬低自己。”
“可他什么都不会。”
“他需要一种他还有用的感觉。”,“在这里吗?我能用他做什么呢?”
“你可是雇了很多素不相识的人。”
“我雇的是干活儿的人,他能干什么?”
“他是你弟弟,对吧?”
“那又怎么样呢?”
她张口结舌,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们仿佛中间隔了遥远的银河,互相望着,沉默了一会儿。
“他是你弟弟。”她的声音如同一张唱片,重复着她坚信不疑的神奇的信条,“他需要在这个世界上有自己的位置,需要薪水,这样他就会觉得这钱是他挣来的,而不是什么施舍。”
“他挣的?可他对我一文不值。”
“你首先想的就是这个吗?你的利润?我是在请你帮助你的弟弟,你却在算计从他身上能挣多少钱,而且一旦没什么油水,你就不会去帮他——是不是这样?”她看见了他眼里的神态,却把视线移开,迫不及待地高声说道,“是啊,当然了,你是在帮他——就像你帮助叫花子一样。物质的帮助——你就只懂这个。你想没想过他的精神需要,他现在的状况对他的自尊有什么样的影响?他不愿意像乞丐一样生活,他不愿意依赖你。”
“难道就凭他从我这里白拿钱,还干不了什么活儿?”
“这根本就看不出来,你手下有够多的人替你挣那些钱了。”
“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他去演骗人的把戏?”
“你用不着非这么说。”
“这是骗人的,是不是?”
“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没法和你谈什么——因为你不通人情,对你的弟弟毫无怜悯,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
“这是不是骗人?”
“你一点慈悲心肠也没有。”
“你觉得这样去骗人合理吗?”
“你简直是个最不道德的人——只想着合理合法!根本就没有爱的感觉!”
他突然噌地站了起来,一副会客完毕、请客出门的样子,“母亲,我经营的是一家钢铁厂,不是妓院。”
“亨利!”他的用词招来了一声愤怒的叫喊。
“别再和我提菲利普工作的事了,我连炉渣清扫工的活儿都不给他,我不会允许他在厂子里,希望你能彻底明白这一点。你爱怎么帮他都可以,但别想用我的工厂来作工具。”
她松弛的脸颊上的皱纹拧成了一股冷笑,“你的工厂是什么——难道是什么神庙吗?”
“呃……是的。”他轻声地说着,这个说法让他愣住了。
“你难道从不去考虑人,不去考虑你的道德使命吗?”
“我不知道你指的道德是什么。不错,我不去考虑人——只是,我一旦给了菲利普工作,就没脸去见那些胜任并需要工作的人了。”
她站起身来,头缩在肩膀里,用满腔怨毒的声音,冲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说道,“这就是你的残忍,这就是你吝啬和自私的地方。如果你爱你的弟弟,你会把不该给他的工作也给他,恰恰是因为他不该得到它——那才是真正的爱、宽厚和兄弟之情。除此以外,爱还有什么用呢?如果一个人理应得到一份工作,那么把这份工作给他就算不上什么美德。美德就是给予那些本不该得到的。”
他看着她的样子,像是小孩在看一场噩梦,怀疑地不想让它变得恐怖,“母亲,”他缓缓地说,“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如果我相信你真是这意思的话,就实在是太瞧不起你了。”
真正让他吃惊的是她脸上的神情:夹杂在挫败中间的,还有一种怪异的嘲讽和狡黠,似乎她此刻掌握了世间的智慧,可以在股掌之上玩弄他的无知。
这个神情一直留在了他的心里,时刻提醒着他要把刚才注意到的这件事弄明白。但他无法总是在想着它,总觉得这事不值得多虑,除了隐隐的不安和厌恶的反应外,他什么头绪都没有——而且,他也没时间,此刻,他不得不把它抛在一边,去面对坐在桌前的下一个来访者,听着他求救的哀求。
尽管来人并没那么说,但里尔登明白这件事有多重要,那个人在口头上只是想要五百吨钢材。
他是明尼苏达州沃德收割机公司的沃德先生,这家公司实实在在,安分守己,是那种既不太可能做大,又绝不会倒闭的企业。沃德先生的家族一直在苦心经营着一个工厂,到他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他年过五旬,一副方头大脸,显得有些迟钝。他一看就知道是极好面子的,想让他脸上流露痛苦的表情,简直就像是让他当众脱掉衣服一样有伤大雅。他用生意人那种干涩的声音解释着,他的父亲和他一直同一家小钢厂做生意,这家小厂现在被沃伦·伯伊勒的联合钢铁公司吞并,他的上一个钢材订单已经等了一年还没交货。上个月,他费了好大的劲才预约到了和里尔登面谈的机会。
“我知道你的工厂正在满负荷生产,里尔登先生。我也知道,你作为全国唯一的一家体面的——我的意思是可靠的钢材生产商,已经没有余力再接新的订单,你那些最大和关系最久的客户都只能排队了。我都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你破例来管我这件事。可是,除了彻底关门,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而我”——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又不甘心就此罢休……至少现在还不……所以我想来见你,尽管希望渺茫……我也必须尽一切努力。”
这番话,里尔登完全能够理解,“我也想帮你,”他说,“可现在是最不赶巧的时候,因为有个非常大、非常特殊的订单,要排在所有其他的生产前面。”
“我知道,但能不能就听我说说,里尔登先生?”
“当然。”
“如果只是钱的问题,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如果那样能补偿你的话,只要能给我钢材,你想收多少额外的费用,甚至按原价翻一倍都行。今年,哪怕我赔本卖那些收割机,只要能维持不关门就行。为了能挺住,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拿自己的积蓄赔本坚持一两年——因为我想这种状况不会长久,形势会好起来,必须好起来,否则我们就——”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坚决地把话头一转,“必须要好起来。”
“会好的。”里尔登说道。
伴随着他信心十足的声音,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念头如此和谐地从他的心头闪过,铁路线正在不断延伸,对他的合金的攻击已经停止了。他感到自己和达格妮·塔格特远隔千里,站在一个空荡荡的世界里,脚下没有了任何阻碍,可以尽情地去完成他们的工作。他想着,他们不会阻挠我们了。这句话像是他心中的战歌:他们不会阻挠我们了。
“我们厂的年生产能力是一千台收割机,”沃德先生继续说着,“去年,我们生产了三百台,我从破产企业的廉价出售处弄了些钢材,到处去求那些大公司,东拼西凑了一些,简直像捡破烂的一样,什么地方都去找——算了,我也不想让你听这些没意思的事,只不过,我从没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居然走到了这一步。沃伦·伯伊勒先生总是向我许诺下个星期就交货。但他生产的那些钢,全都到了他的新客户手里,而且这事大家还都不去说,只是我听到一些传言,那些人都是有些政治背景的。现在,我连伯伊勒先生的影子都找不着了。他在华盛顿待了一个多月了,他办公室的人只会跟我说,他们也无能为力,因为他们弄不到铁矿石。”
“别在他们那里浪费时间了,”里尔登说,“你从那种地方什么也别想得到。”
“你很明白,里尔登先生,”他仿佛有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发现一般,“我觉得伯伊勒先生做生意的方式有点不对头,我不明白他有什么目的。他们把一半的钢炉停掉了,可上个月,报纸上全是有关联合钢铁公司的特别报道。关于他们的产量?才不是呢——是有关伯伊勒先生为他的工人建造的住宅工程。上周,伯伊勒先生给所有的高中学校都送去了彩色影片,放映的是钢铁生产的过程,以及钢铁为每个人带来的服务和利益。现在他上了一个电台的节目,讲的是钢铁工业对国家的重要性,而且他们总是在说,我们必须要将钢铁工业作为一个整体加以保护。我不明白他所说的‘作为一个整体’是指什么。”
“我明白。别去想它了,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你很明白,里尔登先生。我不喜欢人们讲太多他们是如何为了别人的利益而去做每件事,根本就不是这样,我觉得即便是这样也是不对的。所以我要说的是,我需要这些钢材来挽救我自己的生意,因为这是我的,因为我一旦把它关了……哎,算了,现在没人理解这些。”
“我理解。”
“是啊……是的,我想你会的……所以,你瞧,我首先考虑的就是这个。同时,还有我的那些客户,他们和我打了多年的交道,对我很信任,现在简直哪儿都弄不到什么像样的设备。在明尼苏达,因为机器坏了,又没有零配件,农民收割到一半就没了工具,你能想象得出那会怎样吗……只有沃伦先生的彩色电影还在讲着什么……唉……然后还有我的那些工人,有些人从我父亲那代就跟着我们一起干了,没别的地方可去,至少现在没有。”
里尔登在想,在今后这六个月的紧急订单中,已经连一台高炉、一个小时、一吨钢材都抽不出来了。但是……他想到了约翰·高尔特铁路,他能做这个,就没有什么做不成的……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是希望同时去解决十个新难题,感到他仿佛在一个他无所不能的世界。
“这样吧,”他伸手去抓电话,“我再问问我的主管,看一下我们下几周的冶炼计划。也许我能想想办法,从现有的生产中挤出几吨来——”
沃德先生一下子把头转到旁边,但里尔登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他脸上的表情。对他是如此的重要,里尔登心想,对我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刚提起电话,又不得不放下了,因为他办公室的门一下子被推开,格雯·伊芙一头冲了进来。
简直无法想象伊芙小姐会如此鲁莽,她平素镇静的面孔此时不自然地扭曲着,像瞎子一样,脚步蹒跚,全无了往常规律有序的步调。她进门就说,“请原谅我的打搅,里尔登先生。”他明白,此时她已视办公室的一切与沃德先生于不顾,只是在看着他,“我觉得必须要告诉你,国会刚刚通过了机会平衡法案。”
木讷的沃德先生惊叫道,“哦,我的天!不,哦,不!”他瞪着里尔登。
里尔登一下子站了起来,肩膀的一侧向前探去,身体别扭地躬着。一瞬间,他像是恢复了视力一般地看看四周,视线触到了伊芙小姐和沃德先生,说了句,“对不起,”便重又坐定。
“这个议案被提交讨论通过时,我们没有得到消息吧?”他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淡淡地问。
“没有,里尔登先生。这显然是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行动,只用了四十五分钟就通过了。”
“莫奇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里尔登先生。”她特意加重了“没有”两个字的语气,“是五楼的一个职员刚听到广播后跑来告诉我的,我打电话同报社确认过了。我和华盛顿的莫奇联系,他办公室没人接电话。”
“九*九*藏*书*网上次有他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十天前,里尔登先生。”
“好了,谢谢你,格雯,继续和他的办公室联系。”
“好的,里尔登先生。九-九-藏-书-网”
她走了出去。沃德先生手里抓着帽子站在那里,喃喃地说,“我想我最好还是——”
“坐下!”里尔登大喝一声。
沃德先生听话地坐了下来,两眼盯着他。
“我们不是有生意要做吗?”里尔登说道,沃德先生实在看不出他在说这话时,嘴巴是被什么情绪而扭曲着,“沃德先生,这帮臭混蛋究竟为什么拼命诋毁我们?哦,对对,是为了我们‘生意照常进行’这句座右铭。那好吧——生意照常进行,沃德先生!”
他提起电话去询问他的主管,“是这样,皮特……什么?……是的,我听说了,先别管,以后再说这件事。我想知道的是,能不能在后几周的计划外再多出五百吨钢?……是,我知道……我知道很困难……把日期和数字报给我。”他边听边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然后说了声,“谢谢你。”便放下了电话。
他琢磨了一下记下来的数字,在纸端大略粗算了一下,然后抬起了头。
“好了,沃德先生,”他说,“你的钢材十天后可以完成。”
沃德先生离开后,里尔登走到外间屋,声音如常地对伊芙小姐交代说,“给科罗拉多的弗莱明发电报,他会明白我为什么撤股的。”她没去看他的眼睛,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朝下一个来访者向他的办公室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你好。请进吧。”
他心想,稍后再去想这件事,人要一步一步地走,不能停。现在,他异常清醒,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念头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这绝不能阻止住我。这句话只是无头无尾地浮现在他心里,他没去想究竟是什么不能阻止他,以及这句话为何会如此重要,他只是顺从地让它支撑着自己。他按部就班地进行完了他的约见计划。
当他见完了最后一个来客,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其他的职员都已经回家了,伊芙小姐孤身一人坐在空荡的房间内。她坐得笔直僵硬,两手放在膝盖上,扣得紧紧的。她并没有低下头,而是直直地挺着,脸如同凝固了一般。泪水不顾她的抵抗,无声地在她没有表情的面颊上流淌着。
她看见了他,并没有试图徒劳地掩饰自己的面容,只是带着愧疚的歉意淡淡地说了声,“对不起,里尔登先生。”
他走上来,柔声说道,“谢谢你。”
她吃惊地抬头看了看他。
他笑了笑,“你不觉得太小看我了吗,格雯?现在就替我哭是不是早了点儿?”
“我其他什么都不管,”她轻声说道,“可他们”——她指了指桌子上的报纸——“他们称这为反贪婪的胜利。”
他大笑着,“现在我算知道滥用英语可以让你生这么大的气了。不过,还有什么?”
她看着他的时候,嘴巴稍微不那么紧张了,在她周围的一切趋于崩溃之际,这个她无法去保护的受害者是她唯一的安慰。
他的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前额,全然不同于他往常的不苟言笑,同时,也是默默地认可了他没有去嘲笑的一切。“回家吧,格雯,今晚我这里不需要你帮忙了。我自己一会儿也要回家了,不想让你等在这儿。”
他一直坐在桌前,面前放着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大桥图纸,直到午夜过后,再也无法躲开的感情像麻醉完清醒过后的刺痛一样突然涌了上来,让他一下子停住了手里的工作。他虽然还挣扎着坐在那里,但身体已经顿然沉下去了一截,他用胸口顶着桌边勉力支撑着自己,低垂着头,仿佛他现在唯一还可能做到的就是不让头耷拉到桌子上面。他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只感到一阵伤痛,一阵莫名的无边的刺痛——他坐在那里,不知道迫使自己思路停下来的剧痛究竟是来自自己的身体还是心里。
过了一会儿,一切恢复平静。他抬起头,静静地把身体坐正,然后靠在了椅子上。此刻,他看到了在延迟它到来的过去几小时里,他并没觉得有任何逃避的内疚:他从来没想过,因为没什么好想的。
思想是人行动的武器,他静静地告诉自己。他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思想是帮助人做出选择的工具。他面前没有任何选择。思想确立了人的目标和达到目标的道路。他的生活正在被一点点地撕碎,他却始终无话可说,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一点抵抗。
他在震惊中想到了这些,头一次看清了他之所以能毫无畏惧,是因为无论任何灾祸降临,他都用无所不能的行动作为抵御。不——他想,不可能有什么胜利的保障——谁能有这样的保证?——对任何人来说,只要能行动起来就足够了。此时,他跳出个人的圈子,生平第一次思考起了恐怖的真正涵义:那就是把人的双手反绑在身后,送上毁灭之途。
那么,好吧,你的手继续绑着,他接着想下去,继续被囚禁着,但这绝不能阻止你……然而,另一个声音则在说着他不愿意听的话,他便反击着、大喊着抗议:想这个毫无意义……没用……能怎么样呢?……别管它就是了!
他无法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他坐在约翰·高尔特铁路大桥的图纸面前,一动不动,眼前浮起了画面,耳畔响起了声音:他们没经过他就决定了……他们没有叫他,没有来问,不让他说话……甚至都没有通知他一声——好让他知道他们正在毁掉他的生活,让他能对今后的艰难做好准备……不管这些相关的人是谁,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什么目的,他们早就置他于不顾了。
里尔登铁矿的标牌高高地悬挂在长路的尽头。在它的下面,是一堆又一堆的铁矿石……是一年又一年的夜以继日……是他的心血随着岁月的流淌……他是用自己的努力和勇气,智慧和希望,为了将来的一天,为了能留下自己的足迹,而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血汗……这一切却被一些只是整天坐在那儿投票的人随随便便就给毁掉了……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谁知道是什么在左右着他们的意志?——他们有什么动机?——他们又懂什么?——他们中有谁能独自从地下挖出一块铁矿石来?……这一切被那些他从不认识、也从未见过矿石堆的人随随便便就给毁掉了……只是因为他们就那么决定了,凭什么?
他摇摇头,心想,有些事还是别去琢磨,想得太多了,就会沾染上魔鬼的邪恶。人的视野应该有个限度才好,他绝不能去想、去看、去刨根问底。
在平静和空虚中,他劝慰自己明天就将一如往常。他可以原谅自己今晚的脆弱,如同允许一个人在葬礼上潸然泪下,然后带着未愈的创伤,或是受到重创的工厂,继续生活下去。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工厂像是一片荒漠,寂静无声。他看到了黑黑的烟囱上方残留着的淡淡的暗红,盘旋缭绕着的蒸汽,以及纵横交错的吊车和天桥。
一种从未有过的苍凉和孤寂涌上他的心头。他想,格雯·伊芙和沃德先生可以从他这里找到希望,找到安慰,重新获得勇气,他又能从谁身上得到这些呢?他也同样需要这些。他真想可以在一个朋友面前毫不掩饰、无所顾忌地把自己的痛苦发泄出来,哪怕只是倚靠一会儿,说一声,“我累极了,”然后得到片刻的休憩。在他认识的所有人当中,他此刻希望谁在他的身边呢?他旋即听到自己心中令人震惊的回答: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的气恼使他清醒了过来,如此荒唐的渴望让他一下子冷静了下来,心里想道,这就是对你颓废后的报应。
他站在窗前,竭力什么都不去想,但却无法挥去心中的声音:里尔登铁矿……里尔登煤矿……里尔登钢铁……里尔登合金……有什么用呢?他为什么做了这些事?他怎么可能还想做任何事呢?
他站在矿层的第一天……伫立在风中,看着下面一座钢厂的废墟……那天,他站在现在的办公室里,就在这扇窗前,想到用很少的金属横梁就应该可以建造承受力很高的大桥,如果把桁架与拱形结构结合起来,如果做成对角的支柱,支柱上部弯曲成——他愣在了那里,那天,他从没想过要把桁架与拱形结构结合在一起。
他疾速来到桌前,伏下身子,来不及去坐好,就一条腿跪在椅子上,也不管用的是图纸、记事簿,还是谁的信纸,立刻画起了直线、曲线、三角和一列列的算式。
一小时后,他接通了长途电话。停靠在铁路副线上的一节铁路车厢里,床边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说道,“达格妮!我们的那座桥——把我以前给你的图纸都扔掉,因为……什么?……哦,那件事?让它见鬼去吧!不用管那些强盗和他们的法律!那事不用再想了!达格妮,我们还在乎什么呢!听着,还记得那个你很欣赏,并称为里尔登桁架的设计吗?它已经作废了。我想出了一种迄今最棒的桁架!你的大桥将能够同时运行四列火车,使用三百年,造价比挖地沟都便宜。我两天后会把图纸送过去,但我现在就想和你说说。你瞧,就是把桁架和拱形结构结合在一起就行了。如果咱们用对角的立柱,然后……什么?……我听不到你讲话。你感冒了?……现在谢我干什么?等我解释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