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月前,克里斯托弗·提金斯急切盼望他的头能够和一块特定的毫无意义的白灰浆印迹平齐。他脑后有什么东西强迫他相信,如果他的头——自然还有他上身的其余部分和下肢——能够通过一系列的上浮悬挂在铺路木板上方那里,他的双脚现在就踩在木板上面,他就会进入一处无法被侵犯的空间。这样的信念一直一浪一浪地重现。他不断眼睛一斜朝上方那块印迹看去,它的形状像一只健康公鸡的鸡冠,它闪着光,分作五瓣,映照在刚刚透过沿着碎石山坡上窄窄的顶上没有铺木板的隧道的晨光里,在湿润的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刚刚才能看见。在隧道里比在周遭荒凉的空地里看东西更清楚,因为深邃、狭窄的隧道衬出了一小块湿漉漉的东方刚刚漏出的光!
他两次踏上了用一个腌牛肉罐头箱子加固的步枪手踏台[61]朝堑壕外望去——就在过去的几分钟里。每次从踏台上下来,他都被这个现象打动:从堑壕里看到的光线,看起来就算不是更明亮却也更清晰。这样,大白天从矿井井筒底下看出去你也能看到星星。风很轻,但是从西北方吹来。在这里,他们显出一支败军才有的疲惫,那种一直不得不又要开始新一天的疲惫。
他抬眼朝斜上方看去,那块亮闪闪的鸡冠,他觉得有一浪又一浪的未知力量推动着他的太阳穴朝着它飞去。他很好奇前一天晚上他是不是没有发现那其实是一块坚固的钢筋混凝土。他当然有可能发现了,可后来又忘记了。但是他没有!所以那个念头是不理智的。
如果你在炮火袭击下卧倒——平躺在非常猛烈的炮火之下——一个纸袋子在脑袋前充当掩体,和什么都没有相比,你也会觉得无可估量地更加安全。你的头脑平静了。这肯定是同样的情况。
天还黑着,周围一片死寂。还有四十五分钟,又变成了四十四……四十三……四十二分钟零三十秒,就到那个关键时刻,但是蓝灰色箱子里的金属小菠萝还没有从那个讨厌的地方运来,谁知道那个地方现在是不是还有人管?
那天晚上他派了两次通信员。什么消息都没有。那个讨厌的家伙很有可能忘了留个人代替他。那不可能。他是个仔细的人。但是发疯的人可能会忘记的。但这还是不可能!
这些念头就像层云威胁山头一样威胁着他,但是这个时候它们没有干扰他。一切都很安静,湿润凉爽的空气很舒服。他们在约克郡也曾感受过像这样的秋日清晨。他身体的零件顺畅地运作着;他的胸口好几个月都没有这么舒畅过了。
一门孤单的巨炮,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开腔了。说着愠怒的话,在沉睡中被叫醒,然后抱怨。但这不是开始什么的信号。这门炮太大了。它冲着很遥远地方的什么东西开火。朝着巴黎,也许,或者是北极,或者是月球!他们能够做到的,那些家伙!
能打到月球那会是非常吓人的事情,名声一定大涨。但是屁用没有。只要是又愚蠢又没用的,就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而且很自然,也很无聊……无聊就是个错误了。继续打仗就是为了除掉那些无聊的家伙——就像你在俱乐部里除掉一个无聊家伙一样。
把刚才开腔的那个叫作巨炮比叫作炮[62]更加形象——但在这里最好的圈子里并不是这么做的。把七十五毫米口径的或者是骑炮兵的家伙叫作“炮”没什么问题,它们很轻便,跟玩具一样。可是那些硕大的东西才叫巨炮,沉着脸的炮口永远立着。沉着脸,就像大教堂里的大人物或者管家一样。和炮口相比,炮管的厚度大得不得了,它们指向月球,或者巴黎,或者新斯科舍[63]。
好了,那门巨炮除了自己的存在之外什么都没有宣布!那不是任何炮击的开始,我们的火炮没有砰砰砰地让它闭嘴。它只是宣示了自己的存在,抱怨地说着“巨……炮”,蹿到高空的炮弹的底部反射着还没有升起的太阳的光芒。耀眼的圆盘,就像会飞的光环,真漂亮!可以用来铸造勋章的漂亮纹样,小小的漂亮的机群飞行在蓝天里,周围是闪耀的飞舞的光环!龙翔于圣徒之间——不,“与天使和大天使同在![64]”好吧,我真见到了!
巨炮,是的,就应该这么称呼它们。就像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的阅兵式里伸出来的那些立起来的锈糊糊的玩意。
不是,不是开始炮击的信号!真是好事!几乎就可以说“谢天谢地”了,因为炮击开始得越晚,持续得就越短——持续得就越短[65],真是难听的头韵。说结束得越早更好。毫无疑问,八点半或者九点半的时候,一秒不差,那些无聊的家伙就会送来他们惯常的献礼了,可能轰隆一声正好砸在那个地方……能够分辨出来的是三轮齐射,每次十来发,每轮齐射之间有半分钟的间隙。也许正确的说法不是齐射。所有的炮兵都该死,不管怎样!
那些家伙为什么要这么做!每天早上八点半;每天下午两点半。大概就是为了展示他们还活着,而且还很无聊。他们很系统,那就是他们的秘诀,他们的无聊的秘诀。试着杀了他们简直就像是试着让那些非要在非政治俱乐部里大谈党派政治的自由党人闭嘴一样,但是必须要这么做!否则这个世界上就没地方……噢,在吃完饭之后打四十分钟的盹!——这场纷争背后的简明哲学!——他朝斜上方看去,看着那块闪光的鸡冠!在他脑子里有东西说如果他悬挂在那里就好了。
他又爬上了步枪手踏台,爬上了那个腌牛肉罐头箱子。他小心地把头伸了出去。一片灰色的荒凉沿着山坡下去,伸向远方。噗——啪!小声的低响!
他自动地跳回了堑壕,落在铺路木板上,早饭顶得他胸口发疼。他说:“朱庇特在上!我差点给吓死了!”这时应该要笑一笑的,他做到了,他的整个胃都在抖动,还在发凉!
一个顶着金属布丁盆子的脑袋——一颗典型的长着萨福克金发的脑袋,从他旁边的土墙里拉着的口袋门帘里伸了出来。他背后一个关切的声音传来:“不是碰上了狙击手吧,是吗,长官?我还盼着这里一个该死的狙击手都没有。警告士兵们可是一堆该死的额外麻烦事。”
提金斯说,是有只该死的云雀差点直接一头撞进他嘴里了。代理准尉副官激动地说,这里的那些云雀简直可以把你的魂都吓掉。他记得有次夜袭的时候,他趴在地上匍匐前进,结果把手放在了一只蹲在窝里的云雀身上。他的手都放在它身上了,它才从窝里跑开!然后,它一下子飞起来,差点就把他的气都吓没了!妈妈呀!那可绝对忘不了。
带着种小心地从运货马车里取包裹的神情,他从布袋子门帘背后的洞里拉出两堆还在眨眼的罩着卡其布的肢体组合物。他们摇摇晃晃地站直了,粉红奶酪一样的脸在高高的步枪和刺刀旁边打着呵欠。
准尉副官说:“走的时候头埋低点,说不准啥时候就来一发!”
提金斯告诉这两个队里的准下士,他的混账防毒面具滤毒罐坏了。他自己难道没有看到吗?松开的零件就在他胸口晃动着。他必须去找人借一个防毒面具,然后让那个人马上去领一个新的。
提金斯的眼睛一斜然后往上看去。他的膝盖还在发软。如果他能悬浮到那个印迹的高度,他就不需要用双腿来支撑了。
年迈的准尉副官还在激动地讲着云雀的事。它们对人类的信任简直太神奇了!即便周围炸得鬼哭狼嚎的,它们都不会离开自己的窝,除非是你踩了上去。胸墙前方的上空,一只云雀恰到好处地把它尖锐、冷酷的叫声传了过来。毫无疑问,就是那只被提金斯吓到的云雀——吓到了他的云雀。
准尉副官一只手指向叫声传来的方向,继续激动地说,在他经历过的炮击中,每一次都有云雀在那天早上叫!对人类的信任简直太神奇了!长着羽毛的胸膛里有全能的上帝安放的神奇本能!谁会在战场上打一只云雀呢?
那个孤单的士兵一下坐在了他长长的上着刺刀的步枪旁边,步枪从枪托到刺刀座都糊上了泥。提金斯淡淡地说,他认为准尉副官的自然历史搞错了。他必须要把雄鸟和雌鸟区分开。雌鸟坐在窝里,是因为它们对自己的蛋有种固执的依附。雄鸟则会固执地飞到窝的上空,目的是为了咒骂附近的其他雄鸟。
他自语道,他必须要让医生给他片溴化剂[66]药片。他的神经已经混乱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步了。他的胃还因为那只鸟给他带来的惊吓而一阵阵地痉挛。
“塞尔彭的吉尔伯特·怀特[67],”他对准尉副官说,“管雌鸟的这种行为叫‘舐犊情’,这是个挺不错的说法。”但至于说对人类的信任,准尉副官可能要接受云雀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这个事实。我们就是背景的一部分,不管它们坐在窝里时,毁掉它们窝的是高爆弹,还是犁刀,这对它们都一样。
准尉副官指挥刚刚归队的准下士,他的滤毒罐现在稳当地挂在他沾满了泥浆的胸口:“你们得在A哨位等着!”他们要顺着堑壕前进,然后等在和另一条堑壕汇合的地方,那里有个大大的A用白灰水刷在半埋在土里的一小块波形铁片上。“你能认清楚大大的A是个啥样子,对吧,下士?”他耐心地说。
“等到那些米尔斯手榴弹送过来的时候,他就叫他的人去A连的避弹壕里找几个人来把手榴弹送到这里,但是A连可以把自己那一小份留下。
“要是那些米尔斯手榴弹没送到,下士你最好自己给我造出来,不准犯任何错误!”
下士说:“是,准尉副官。不犯错误,准尉副官!”然后两个人垂头丧气地顺着铺地木板摇摇晃晃地走了,两道灰色的剪影逆着一道潮湿的光线,手扶着堑壕的墙保持平衡。
“你听见那个军官说啥了吗,下士,”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天知道他下次还会说出啥来!云雀不相信在打仗的人类!妈呀!”另外一个哼了一声,然后这些声音就哀伤地慢慢消失了。
提金斯暂时无法抑制他对那块鸡冠状的印迹充满的兴趣,同时,他心里也开始了复杂的概率计算。他自己的概率!——心里开始这么想的时候可不是个好兆头。——被炮弹、被步枪子弹、被手榴弹、被炮弹或者手榴弹弹片直接击中的概率。被任何金属碎片刺入柔软肉体的概率。他意识到自己会在锁骨后面的柔软部位挨上一下子。他能非常清楚地感受到那个位置——右边那个。他身体的其他任何部位都没有这种感觉。当头脑这么控制一切的时候真是糟糕,得吃一片溴化剂。医生一定得给他一片。一想到医务官他心里就感到愉快。那个不重要的团体里的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家伙,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且他喝多了的时候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混账一样的乐呵呵的样子。
他看到了医务官——很清楚!这是他在这场疯狂演出里看得最清楚的几样东西之一——医务官,一个瘦小的人影,手一撑跳到了胸墙上,就像一匹跳高的马,挺身站在清晨的阳光里……对整个世界都视而不见,还哼着《奥弗林牧师》[68]。在阳光里踱着步,什么都没带,单单胳膊下夹着一根军官手杖,直接就朝德国人的堑壕走了过去,然后把他的帽子扔进那道堑壕里。然后走了回来!灵巧地躲开他必须穿过的铁丝网上因被割断而散开的铁丝!
医务官说他看到了一个德国佬——多半是个军官的勤务兵——用围裙罩着膝盖在擦一双长筒靴。那个德国佬把鞋刷子朝他丢过来,然后他把自己的帽子朝那个德国佬丢去。那个该死的眯眯眼德国佬,医务官是这么叫他的!不用说,那个家伙肯定眨眼了!
不用说,你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做这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毫无疑问,要是你醉得都快瞎了的话!——而且不管你有多努力,在军队里你得照惯例来做事。在一个宁静的早上,你不会期望看到醉醺醺的医务官顺着你的胸墙散步。再说,德国人的前线兵力很稀薄,稀薄得令人惊奇!离那罐鞋油半英里之内可能连一个扛枪的德国佬都没有!
如果他,提金斯,站立在空中,他的头和那个鸡冠齐平,他就会在一处不受侵犯的真空</a>中——至少各种抛射物是打不进来的!
他正在闷闷地问准尉副官,他说的话是不是常常会让士兵们感到震惊。准尉副官也正在红着脸回答说:“嗯,你说的东西是蛮吓人的,长官!现在连云雀都不信了!要是当兵的就相信一件事,那就是那些小东西的本能!”
“所以说,”提金斯说,“他们多少有点把我当成无神论者了。”
他强迫自己再次探过胸墙瞭望,笨重地爬上自己的观察哨位。纯粹是因为没了耐心,严格说起来也是他要对一切负责。但是他现在要指挥整个团[69],一支满员一千零一十八人的队伍[70],或者那原来是一个营的规模;现在还剩下三百三十三人。就算一个连七十五人。两个连队有少尉军官指挥,有一个连队现在没有少尉——最近的四天——本来应该有八十双眼睛观察他马上要观察的东西。但是现在如果能有十五双眼睛就算不错了!数据是真实清楚又让人放心的东西。如果德国人大举进攻的话,今天被弹片击中的概率是十五分之一。有的营比他们还要惨。 那个人影滑到了堑壕里。他用的是训练时的标准动作,飞快、全神贯注,他把两排子弹塞进了一杆准确地稳在装弹角度的步枪里。在周围巨响的一个空当里,那就像房屋墙壁上的一道裂缝,他说:“上头没法装子弹,长官,烂泥会弄进弹仓里的。”他又变成了仅仅是一个坐起来的人的一部分,让人看到的只有他身上还没有涂满烂泥的部分。那颗照明弹熄灭了。又一颗,加强了那种亮得晃眼的效果,就在头顶。
转过下一道交通壕,走过他们避弹壕的入口,那里有张专心的脸,一个小个子的尉官[87],抬头盯着照明弹的光芒,一只胳膊肘靠在堑壕的一个缺口上,小臂朝上举着,暗示着——专心的脸暗示着灵魂的苏醒!在巨响的又一个空当里,这个小个子尉官解释说他必须要节省照明弹。整个营都缺照明弹。同时,计算好时间,保持一直有光照也不容易……这太不真实了!德国佬刚刚开始攻过来。
他朝上举着的手的一根手指一动,这个小个子的尉官扣动了朝上举着的照明弹枪的扳机。一秒钟后,更炫目的光亮从上空降了下来。这个尉官想把笨重的照明弹枪指向地面,相当费劲地——对这么一个小个子而言!——准备重新填装这把硕大的枪械。一个非常勇敢的孩子——名字叫阿兰胡德斯,马耳他人,要不就是葡萄牙人,或者黎凡特[88]人——祖上是。
照明弹枪往下指,让人注意到他的小脚旁边其实蜷着一堆圆柱形的死掉的穿着卡其布的肢体。不需要什么巨响声中的空当你就能明白他的装弹手死在了那里。提金斯打着手势,把照明弹枪从他的手里抢过来,让这个尉官——他刚从英格兰过来两天——明白过来他应该去找点酒喝一杯,还要找几个担架兵来,因为那个人可能还没有死。
不过,他死了。当他们稍微挪动他,以便给提金斯巨大的靴子腾地方的时候,他的胳膊掉在烂泥里,本来盖在他脸上的头盔翻面朝天。他就像个人体模型,不过没有那么僵硬,还没冷。
提金斯像埃文河畔诗人[89]孤独的雕像一样立着,因为给他搁手臂的台子太低了。战地交响乐队现在开始演奏起所有的铜管乐器、所有的弦乐器、所有的木管乐器、所有的打击乐器。乐手们把装着马掌的饼干罐子扔来扔去,他们把一袋一袋的煤炭倒在破口的铜锣上,他们推倒了四十层高的钢铁大厦。歌剧交响乐的渐强有多滑稽这就有多滑稽。渐强!……渐强!渐渐渐渐渐强……一定是英雄就要登场了!他没有!
还是像正在沉思如何创造,比如说,科迪莉娅[90]的莎士比亚,提金斯靠在自己的架子上。时不时地,他会扣动那把大手枪的扳机;时不时地,他会把枪把靠在堑壕的上沿,再把一发照明弹塞进去。如果有一发卡住的时候,他就再拿一发。他发现自己维持了一段相当稳定的照明。
英雄来了。自然,他是个德国佬。他冲了过来,手脚并用,像只大山猫。他撞到了背墙的上沿,掉进堑壕里砸到了死尸上,双手搭在眼睛上,又蹦了起来舞蹈着。提金斯故意地抽出了他的大堑壕刀,而不是左轮手枪。为什么?屠夫的本能?或者是试着想象他自己是和一群埃克斯莫尔的猎鹿犬在一起。那个人,从背墙上沿弹开的时候,肩膀重重地撞上了他。他被激怒了。看着那个手舞足蹈的德国佬,他举刀对着他,试图想起“举起手来”用德语怎么说。他想那应该是Hoch die Haende!他在找德国佬肋部有什么好地方。
他的外语冒险最后证明是多此一举。那个德国人把双臂一扬,他的——打得稀烂!——脸朝向天空。
总得那么戏剧化,弗里茨表兄[91]!太戏剧化了,真的。
他倒了下去,垮进了他肮脏的靴子里。糟糕的靴子,都是皱巴巴的,到小腿肚都是皱的!但是他没有说“皇帝万岁”[92],或者“德意志高于一切”[93],或者任何永别的话。
提金斯又放了一发照明弹,重新在枪里装了一发,然后,他蹲在那个德国人脑袋上,大腿下侧都泡在了泥里,双手的手指摸在他脑袋下面。他能感觉到大声的呻吟给他的手带来的激动。他松开了手,犹犹豫豫地摸起了他的白兰地酒壶。
但是交通壕的另一头有一堆糊满了泥的人。巨大的声响小了一半。那是来抬尸体的担架兵。还有那个小得出奇的阿兰胡德斯和他的新装弹手……那时他们还没有这么缺人!叫喊声顺着堑壕传了过来。不用说,还有别的德国佬混进来了。
声响小得只有三分之一了。颠簸的渐弱。颠簸!一袋一袋的煤炭继续带着规律的节奏顺着楼梯滚下来,相比而言,血腥玛丽[94]的声音更无规律,就在堑壕的背面,或者感觉是这样。你可以打个比方,它的声音震动了整个剧院,还有其他的海军大炮或者别的什么大炮,在不知道的地方。
提金斯对担架兵说</a>:“先把那个德国佬送走。他还活着。我们的人已经死了。”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虽然在脑袋的位置上有一摊东西,但是他没有了脑袋,在弯腰蹲在德国人头上的时候,提金斯已经发现了,他没有你能叫得上脑袋的东西。那是怎么回事?
阿兰胡德斯回到了他在堑壕顶旁边的位置,他说:“你太他妈冷静了,长官。太他妈冷静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刀抽得那么慢的!”他们看到了那个德国佬跳的整场肚皮舞[95]!那个可怜的家伙一直被好几把步枪和这个年轻人的左轮手枪指着。如果不是担心会打到提金斯,他们本来有可能会再朝他多开几枪。好几个德国人在不同的位置跳进了这个区域的堑壕里,就跟三月兔[96]一样疯!那个家伙两眼都中了枪,这个事实让小个子的阿兰胡德斯尤其害怕。他说,想到自己会瞎掉,他就会发疯。因为要是他阿兰胡德斯的美貌不再,巴约勒一个茶店里的姑娘就会被威尔特郡步兵团一个叫斯波福斯的家伙抢走。一想到这个,他绝对连说话都带上了哭腔,然后他告诉了提金斯,上头认为这次是假警报,他的意思是这是一次佯攻,想要把不知道在何处的主攻方向的部队调走。那么,肯定有个别的什么地方打得尸横遍野。
看起来就是那样。因为几乎就在一瞬间,所有的大炮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两门炮还在嘟嘟囔囔……那么,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好玩!
好吧,他们现在离巴约勒他妈的相当近了。再过一两天他们就要被赶到它后面了。一直奔向英吉利海峡。阿兰胡德斯想看他的姑娘得赶快。这个小混蛋!他为了他的姑娘透支了自己该死的小账户,结果提金斯不得不担保他的透支——其实,他自己也没钱给他担保。现在那个小混蛋有可能还要透支更多——而提金斯就不得不担保越来越多的透支。
但是那个晚上,当提金斯下到他自己那一间酒窖的黑暗沉寂中时——在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真的待在酒窖里了,酒窖延伸出去好几百码,头顶是石灰层,里面还夹杂着让泥土尤其胶黏、烦人的黏土层——他觉得他长满虱子的破被窝下面传来的十字镐声几乎让人无法忍受。他们很有可能是我们的人,很明显是我们的人。但是这也没有多大的不同,因为,很自然,如果他们在那里挖,他们就会吸引德国人的注意,而德国人说不定就在他们下面挖着破袭地道。
他的精神变得很糟糕,就因为这场该死的袭击——就是为了好玩。他知道他的精神情况很糟糕,因为〇九摩根的鬼魂来拜访他了,那是个头被敲碎的家伙,而且就死在他的,提金斯的,手里,就在提金斯刚刚拒绝他回家探亲,省得他被一个和他的,〇九摩根的,老婆搞在一起的拳击手打死之后。是很复杂,但是提金斯希望那些挨了一发,要倒在他身上的家伙,会选择别的部位而不是他们的脑袋去挨一发。倒在他肩头的倒霉德国佬,给他的惊吓现在还在动摇他的整个身体。按照战争法则,那个时候,他早就该跑回自己的前线。当然还有精神上的冲击。那个家伙看起来绝对像世界末日里的角色,他白灰色的手臂和腿大张开……还有,那就是件愚蠢的事,没有任何真正的战斗目的……
那道单薄的浪头,排成浪头的白灰色物体,最多只有十来个冲进了堑壕里——提金斯知道这点,这是因为他戏剧化地举着把左轮手枪,带着一帮人,其实那帮人更应该做的是把那个倒霉德国佬抬走,结果他不得不等了半个小时才有人去管他——带着那些身上像揣桃子一样揣满了米尔斯手榴弹的人,他转过了好几条交通壕,左轮手枪先伸过去,也穿过了足够多的残留毒气,致使他的肺不舒服——就像个孩子在玩“我发现”[97]一样!就像那样——但最后只发现了几堆大兵围着不幸的东西站成一圈,那些不幸的东西要不是带着恐惧、雨水和汗水瑟瑟发抖,就是因为他们那场小跑而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么,这道白灰色东西的浪头,为了好玩而牺牲,目的是……目的最……最终是……那么……
一个声音响起,就在他的行军床下,那个人应该说的是:“给上尉拿根蜡烛……”就像这样!一场梦!
对一个刚刚迷迷糊糊睡过去的人来说,这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大的惊吓。不像梦见自己掉下去那么吓人,但是同样让人清醒。他的大脑继续着,那个句子……
冲到壕沟里的那几个德国人就是为了战略这种愚蠢的乐子而牺牲的,很有可能。愚蠢的!当然,打着蜡烛挖地道还挺像德国鬼子会干的事情。过时得就像尼伯龙根[98]一样,多半是矮人!他们为了把那道稀薄的人浪送过来,可是动用了不少火炮——很多!非常多!这的确是一次相当厉害的炮击。说不好打了一万发。那么,在战线的某个地方他们肯定大举佯攻了。巨大的人流、涌动的人浪,还有两三万发炮弹,就像是好几英里长的滩头,大海狠狠地冲击着它,而这只是大举佯攻。
那不可能是真正的进攻,他们的春季攻势还没有准备好。
那肯定是为了打动某个蠢货——某个在瓦拉几亚、索非亚,或者小亚细亚[99]的蠢货,或者白厅,那也很有可能,要不然是白宫!也许他们干掉了不少美国佬——这样他们在大西洋两岸就都很受欢迎了。毫无疑问,到现在,整支的美国军团就布防在战线的某个地方。到现在!可怜的家伙们,这么晚才落进这场愈发惨烈的地狱煎熬里。愈发他妈的惨烈——刚才那次小打小闹的声响恐怖之处远远胜过了,比如说,一九一五年的一次大战。那个时候就参加进来,然后习惯了还是好些——前提是漫长的交战还没把你折磨得崩溃。
可是能为了打动什么人——但是谁又会被打动呢?自然是我们那些在铺着焦炭垫层的地板和红木门之间跑来跑去,脑子就和炖桃子一样的立法者——可能会被打动,你别老押韵[100]!——或者,当然,我们自己的立法者也可以在别的什么地方来一小场同样愚蠢的漂亮的大举佯攻,为了打动某些同样不可能被打动的人——那么,这就是最终的答案了!不过,再也没有人会被打动了。我们都领教过彼此的手段了。所以这只会让人觉得厌倦。
深深的黑暗里相当安静。在下面,十字镐们继续着它们在彼此耳中邪恶的密语——真的就像是那样,就像孩子们堆在教室的角落里小声说老师的坏话,一个接一个——女孩们,比如说——咚,咚,咚,一把十字镐低语说。咚?另一把十字镐压低声音问道。 在老泡芙的军队里真不错。不错,但是令人厌倦。通风良好的办公室里的打字机前的年轻漂亮的姑娘们,她们还戴纸袖套防止袖子沾上墨水吗?他会问问瓦伦……瓦伦……温暖又宁静……在这样一个晚上……
“给上尉拿根蜡烛!”他的行军床下面传来一个声音!他猜那个上尉鬼子肯定是个近视眼,眯着眼睛检查一根填塞导火索[106]——前提是他们也用填塞导火索,或者军队里也这么叫那个东西!他看不见那个上尉的脸或者他的眼镜,他也看不见那个人手下的脸。视线不能透过他的破被褥和小腿!他们紧紧地在隧道里挤成一团,白灰色的长条堆成一堆——好大!就像澳大利亚土著吃的那种蛆一样——恐惧攫住了他!
他在破被褥里坐起来,冰冷的汗水往下掉。
“朱庇特在上,我完了!”他说。他觉得自己的大脑正在崩溃,他疯了,而且还在看着自己走向疯狂。他拼命地在大脑里找一个还能思考的问题,这样才能向自己证明他还没有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