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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虫_人间椅子

作者:江户川乱步 字数:6306 更新:2025-01-08 13:56:51

时子从主屋告退,经过阴暗一片、杂草掩径的荒芜庭院,前往夫妇俩居住的别馆。她的心情极为古怪,回忆方才主人预备少将[退役之后任预备役的少将,据说许多大佐为了捞到足够的油水,争取在退役前升官,成为预备少将。]千篇一律的褒奖,不由得联想起咬下最讨厌的味噌烤茄子[把茄子切段,抹上油放在火上烤,然后再刷上味噌。]时,那种软乎乎的口感。

“须永中尉(滑稽的是,预备少将至今仍以过往的庄严军衔称呼那不知是人还是变异生物的废人)的忠烈不必说,当然是我陆军的荣耀,那是众所周知的事。然而提到你的贞节,三年来毫不倦怠的面对那个废人,完全抛弃私欲,舍身照顾,妻子该尽的本分也不过如此。我实在太敬佩你了,这真是今世的美谈。但往后的路长远得很,请坚定不移地照顾下去。”

鸶尾老少将每次见到时子,似乎都得这么说上这么几句。他总是穷尽语言,称赞旧属——现在由他照顾的废人须永中尉——及其妻子。而这些话时子听在耳朵里,就想起味噌烤茄子的滋味,于是尽量避开主人,但也不能整天和无法言语的残废大眼瞪小眼,所以常趁少将不在,去找夫人或小姐谈天。

不过,起初这番赞赏确实切合时子牺牲的精神与罕见的忠贞,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快感撩拨着她的心房,可是最近她再也无法如以往般坦然接受。或者说,她甚至害怕起这样的表扬。每听到一回,她便仿佛遭人指着鼻子责备“你拿贞节美名当掩护,犯下千夫所指的恶行”,内心惊恐不已。

仔细想想,时子的变化之甚,连她自己都纳闷——人心竟能迥异至此。一开始她仅是不知世事、文静娴雅的女性,一个不折不扣的贞节妇女,但如今,无论外表看上去如何,情欲之鬼已占据她的心。她把可怜的残废(其实这不足以形容他惨烈的身体状况)丈夫——曾为国家奉献自身的忠勇人物——调教成单为满足她的欲望而存活着的野兽或道具。

这淫秽的恶鬼究竟打哪儿来的?是那团黄色肉块的奇妙魅力所致?(实际上,须永废人中尉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团黄色肉块,是一个为了撩起她情欲而存在的畸形陀螺)抑或充盈她三十岁肉体深处的神秘力量?恐怕二者皆有。

每当鸶尾老人和时子说话,不论是最近丰腴起来的肉体,还是恐怕别人都嗅闻得到的体味,都让她无比心虚。“怎么搞的,我为何莫名其妙胖成这样?”尽管如此,时子的脸色却异样苍白。老少将满口褒奖之词时,总略带狐疑地审视她胖硕的身躯。时子对老少将心生排斥,最大的原因似乎在这里。

由于地处偏远乡村,主屋和别馆几乎相隔半町之远。其间杂草丛生,甚至不见一条小路,锦蛇不时沙沙作响地爬进爬出,一不小心踩错地方,还可能掉进掩埋在草丛里的古井。空旷的宅 很快,靠微薄年金支撑的生活陷入困顿,承蒙战场上的长官鸶尾少将好意相助,两人无偿借住在他宅院的别馆。由于迁居乡下,周遭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的。庆祝凯旋的热潮退去后,世间也渐形冷漠,再没人探访他们。…………,…………。…………,…………[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随着岁月流逝,对捷报及生还的兴奋沉寂下来,旁人对战争功臣的感激亦逐日淡去。须永中尉的事,从此无人提起。”]。

丈夫的亲戚不知道是厌恶这个残废,还是害怕负担物质上的援助,几乎不曾踏进两人的住所。时子没有父母,兄妹都是少情寡义之人,于是可悲的残废与贞洁的妻子与世隔绝,孤零零待在乡间。别馆二楼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就是两人的全世界,而且其中一方还如木偶般,耳不能闻、口不能言,生活全不由自主。

废人像突然被抛进异度空间的人类,惊诧于迥然不同的生活,康复后,好一阵子神色茫然,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不顾时间,昏昏沉沉地想睡就睡。

时子灵机一动,让丈夫嘴含铅笔对话时,废人首先写下“报纸”和“勋章”。“报纸”是指大肆报道他战功的剪报,“勋章”不必说,当然是指先前提到的金鵄勋章[颁发给武功卓越的军人和军官的勋章,从功一级到功七级。受勋者可获得奖励年金,按年给付。但昭和十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后的受勋者,其奖励暂改为赐金国债。从“先前提到的”的暗示,可看出删节号中隐而末写的部分是有关金鵄勋章的叙述。]。恢复意识时,鸶尾少将最先拿给他看的就是这两样东西,废人依然记忆犹新。

废人经常写下相同的字句,时子把两样物品拿到丈夫面前,丈夫便不住地看,他反复读着剪报,时子时常忍耐着逐渐发麻的手,眼里满是荒谬望着丈夫满足的神情。

尽管他的轻蔑来得晚了许多,但废人似乎也逐渐厌倦了“名誉”。他不再要求这两样东西,遗留下来的,只有因残废而异于常人的激烈欲望。他像恢复期的肠胃病患者,狼吞虎咽地渴求食物,无论何时都需索…………[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她的肉体。”]。时子若不答应,他便化身为巨大的肉陀螺,疯狂在榻榻米上翻滚。

起初时子心中一阵惊悚,厌恶万分,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她亦徐徐化成…………[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肉欲的饿鬼。”],对关在野外的独栋房里、失去将来的一切希望、几乎可谓无知的两名男女来说,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形同一辈子都生存在动物园栅栏中的两头野兽。

难怪时子会视丈夫为可以随心所欲玩弄的大玩具。此外,由于被残废不知羞耻行为的同化,身体比一般女性更健壮的她变得贪婪无比,终至令残废无法应付,也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快要发疯了。…………,…………,…………[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骨子里竟潜伏着如此龌龊的情欲,这也曾教她惊愕无比,战栗万分。”]。

声带受损、听觉受损,悲哀的、形状怪异的道具,甚至无法自由行动,却非木头或泥制品,而是拥有喜怒哀乐的生物,这点对她形成无限的吸引力。不仅如此,唯一能传达意志的双眼…………[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对于她贪婪无厌的要求。”],亦时而流露出悲痛至极、时而怒火中烧的情绪。最悲惨的是无论他多么悲伤,都只能流泪,不能擦拭;无论如何愤怒,都没有恫吓她的臂力,最后总是难以承受她压倒性的诱惑,陷入异常的兴奋中。对时子来说,违背他的意愿折磨这个全然无反抗力的生物,甚至能带给她一种超越一切的快乐。

× × ×

时子合上眼帘,三年来的种种,只有激情场面断断续续、接二连三、层层叠叠地浮现又消失。这些记忆历历在目,如电影般徐徐播放,这是只有她身体有异状时才会发生的现象。每逢此时,她的野性必然更加残暴,对可怜残废的折磨经常一发不可收拾。虽然意识到这样的情况,但体内涌现的凶猛力量,实在不是她的意志能控制的。

倏忽回神,房间似乎布满层层幻影,浓雾笼罩似的突然暗沉下来。暗沉之间浮起另一层幻影,而且随时会消逝。精神亢奋的她感到害怕,心跳顿时加剧。但定睛一看,其实根本没什么。她爬出被窝,点亮枕边的煤油灯,原来是捻细的灯芯燃尽,火光快熄灭罢了。

房间霎时通亮,却依旧黄澄澄、灰蒙蒙,感觉有些古怪。靠着微光,时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歪头看向丈夫的睡脸,却发现他依然故我,姿势一点儿也没变,盯着天花板的同一个地方。

“哎呀,你要想到什么时候?”她心中兀自发毛,但比起恐惧,面目全非的残废煞有介事沉思的模样更令她痛恨。然后,无法抑制的残暴又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她突然猛地扑上丈夫的被子,用力抓住他的肩膀,疯狂摇晃。

由于太过唐突,废人吓得浑身一震,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斥责。

“你生气了,那是什么眼神?”

时子吼着…………,…………,…………[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压住丈夫,故意不看对方的眼睛,强求那一贯的游戏。”]。

“气也没用,你只能任我摆布!”

然而,…………[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不管她使尽任何手段。”],偏偏此时,废人竟不像平常那样主动低头妥协。刚才他直盯着天花板,就是在想这事吗?或者他只是被老婆反复无常的任性激怒?废人偌大的眼珠几乎快迸出来似的,像一把尖刀冷冽地刺向时子。

“你那是什么眼神!”

时子尖叫,双手死死按住他的眼,疯子般地“你那什么眼神”、“你那什么眼神”狂叫不休。…………[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春阳堂版中大致补回为:“病态的兴奋使她麻木,她甚至没意识到手指正在施加多么可怕的暴力。”]。

时子大梦初醒地回过神时,废人正在她身下狂乱挣扎。虽然只剩躯体,却依旧强而有力,他不要命似的狂乱蹦着跳着,几乎快把沉重的她弹开。奇异的是,废人的双眼突然喷出赤红的鲜血,扭曲着的疤痕脸,像刚剥开的水煮蛋,汗水淋漓。

此刻,时子清楚地意识到了一切。狂乱之中,她竟残忍地毁掉丈夫唯一与外界相连的窗口。

但是,这不能说是时子犯下的过失,她很明白这一点。最明显的是,丈夫那双倾诉千言万语的双眼,成了阻止他们堕落为安逸野兽的障碍,她感到难受极了,尤其憎恶、恐惧偶尔浮现其中的所谓的正义感。不单如此,那对眼眸似乎隐藏着更为不同的可怕事物。

不过,这都是谎言。她心底最深处,难道不存在异常的骇人想法吗?她不是想把丈夫弄成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一个彻底的肉陀螺、一种仅有躯体触觉的生物,用来彻头彻尾地满足她无穷尽的残虐心理吗?残废全身只剩眼睛还显示出他是人类,她总觉得丈夫这样不够纯粹,不是她真正的肉陀螺。

这些念头瞬间掠过时子脑中,她“哇”地尖叫一声,扔下狂乱跳动的肉块,连滚带爬地奔下楼梯,赤脚奔出漆黑的门外。她好像被恶梦中的恐怖怪物追逐般,没命地狂奔着。她冲出后门,向右转进村道,脑中意识着前方三町远之处就是医生的家。

× × ×

千拜托万拜托,总算让医生过来,他们到的时候,榻榻米上的肉块依然疯狂弹跳着。医生虽听过传闻,毕竟从未见过实物,几乎被残废可怕的样貌吓破了胆,连时子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辩解为何会一时失手犯下这样的过错,似乎也没听进耳里。打完止痛针,包扎伤口后,便匆匆忙忙告辞离开了。

伤者停止挣扎时,天际已泛白。

时子抚摸着伤者的胸口,扑簌簌地掉泪,不断说着“对不起”。肉块大概是因受伤而发烧,整张脸红肿不堪,胸脯剧烈起伏着。

时子整天没离开过病榻,甚至不曾进食。她不停交换敷在病患头上与胸前的湿毛巾,绵绵不绝地呢喃疯子般的道歉话语,用指尖在丈夫胸口写着“原谅我”。悲伤与罪恶感压得她忘记了时间。

× × ×

终于到了黄昏时分,病人的烧退了些,呼吸也顺畅许多。时子心想病人的意识一定已恢复如常,便再次在他胸部皮肤上逐字清楚地写下“原谅我”,然后再偷偷瞧他的反应。然而肉块毫无回应。虽说失去双眼,但他理当能摇头或露出笑容,用一些方法反应才对,可是肉块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从他呼吸的样子来看,或许是睡着了,难道他连理解字迹的能力都失去了吗?抑或过度的愤怒让他保持缄默?时子完全不明白,现在丈夫只是软绵绵的温暖生物而已。

时子看着这具无法形容的肉块,渐渐涌起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发自内心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剧烈哆嗦起来。

躺在床上的确实是生物。他有肺脏也有胃袋,却无法视物、无法听音,连句话都讲不出来。他没有可抓东西的手、没有可支撑站立的脚,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永恒的静止、不断的沉默、无尽的黑暗。以往是否有人想象过如此恐怖的世界?身处其中的心境,能拿什么比拟?他肯定想撕扯喉咙大叫“救命”;再模糊都好,也希望能看到东西一点;再细微都好,也亟待听见一点声音。希望攀住什么,企盼一把抓住什么。然而,这些都不再可能了。地狱,地狱啊!

时子突然“哇”地放声大哭。万劫不复的罪孽、无可救药的悲戚,使她像孩子般啜泣不已。她一心想要见见正常模样的人,于是抛下悲哀的丈夫,奔向鸶尾家主屋。

默默听完时子因剧烈呜咽而含糊难辨的漫长忏悔后,由于事态惊人,鸶尾老少将一时说不出话来。

“总之,先去瞧瞧须永中尉吧。”不久,他恍惚地说。

时已入夜,仆佣为老人准备提灯。两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无言走过黯黑的草原,来到别馆。

“没人,怎么回事?”领头上二楼的老人大吃一惊。

“不,他睡在床上。”

时子越过老人,奔到丈夫刚才躺着的被窝处。但怪异的是,床上只剩一床棉被了。

“啊啊……”时子低低地叫了一声,茫然伫立。

“他无法自由行动,不可能离开,快点在家里找找。”

好一会儿后,反应过来的老少将才催促似的说。两人楼上楼下寻遍每处角落,都没发现残废的踪影,却发现某样可怕的东西。

“啊,这是什么?”

时子盯着残废方才倚着的柱子。上面用铅笔像小孩子涂鸦般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若不费心辨读,实在看不出意思。

“我原谅你。”

当时子读出这几个字时,赫然一惊,顿时明白一切。残废拖着无法动弹的身躯,以嘴巴摸索找到桌上的铅笔,不晓得耗费了多少心力,总算写下这几个片假名。

“或许他自杀了!”时子惊慌失措地望着老人,失去血色的嘴唇颤动着。

他们紧急通报鸶尾家,仆佣手持提灯,在主屋和别馆中央杂草丛生的庭院集合。

然后,众人分头在黑黢黢的庭院各处展开搜索。

时子跟在鸶尾老人后面,借助他提灯的淡淡光芒走着,内心充满不祥的预感。柱子上留下“我原谅你”,那一定是对她在胸上写“原谅我”的回答。他要传达的是“我要死了,但不会记恨你做的事,放心吧”。

他的宽容更让时子心如刀割。一想到那没有手脚的残废,连走下楼梯都做不到,只能一阶阶滚落的模样,她既心痛又害怕,浑身战栗。

走了一会儿后,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悄声问老人:

“前面有座古井,对吧?”

“嗯!”

老将军只是点了点头,往那个方向走去。

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黯黑中,提灯的光线只能照亮一间左右的范围。

“古井就在这附近。”

鸶尾老人自言自语着,接着举起提灯,试图看清前方。

这时,时子心里浮现一股不安的预感,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微声响,那好像爬行动物在草丛中游移时发出的声响。

她和老人几乎同时看到这一幕。她自不必说,连老将军都被这世间少有的景象震慑住,呆立原地。

朦胧的提灯光线勉强撕开黑夜的一角,照进茂密杂草中,一团黑糊糊的物体正缓慢艰辛无比地向前方蠕动着,头部像某种可怖的爬虫类动物高高翘起,身躯起伏如波浪,躯体四周那四个瘤状突起物挣扎着往前挪动着,体内似有千军万马的力量,残缺的身躯却不听使唤,只能一寸一寸地缓缓前进。

不久,那骄傲的头颅颓然一垂,传到耳畔的草叶摩擦声更清晰了,突然,前方的爬行动物一个倒栽葱,像被倏然张开大口的大地吞噬了般,整个视野都空荡荡的了!紧接着,遥远的地底回响起一个钝重的“咕咚”声。

前方的草丛中隐藏着一个大口径的古井。

即使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幕,两人也无力冲上前,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良久难以动弹。

尽管古怪之至,但惊心动魄的那一刹那,时子竟幻想起荒唐的一幕:暗夜中,一条烟虫爬过一根枯枝,爬到树枝尽头时,由于其躯体过于笨重,顷刻间跌入永无止境的漆黑深渊中。

(《烟虫》发表于一九二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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