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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 本乡丸山福山町时代_青梅竹马

作者:樋口一叶 字数:18064 更新:2025-01-08 13:55:22

<strong>

水之上日记[封面有“二十七年六月 樋口夏子”。这本日记之前的一个月空白,应该是有一册日记散佚]

(明治二十七年六月四日—七月二十三日)

六月四日</strong>

晴。下午去小石川给歌子老师的亡母扫墓。在天王寺。昨天是三周年忌,我有事没能去,今天和邦子一道。在墓前供奉了花,静静地抬头张望四周,只见有两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蝴蝶吸了花蜜,又飞到墓石上停了会儿,不肯离去。那光景忧伤又寂寥。我和邦子在墓前聊了一会儿,然后在寺里散步。看了云井龙雄[云井龙雄(1845-1870),米泽藩士,以汉诗著称,因谋逆罪被杀]等人的碑文。夕阳西下天色转暗的时候,起了雨云,天空的颜色晦暗,我们说着“要下雨了”,往回赶。从团子町经过薮下,来到根津神社的斜坡。在上坡处的左手边,有一道竹编的小门,那后面黑木台阶通往一座古旧的小庵。标牌写着“二十二宫人丸”[莲门教的宫司],看起来是个有渊源的地方。但邦子一向看不起这种地方,认为是装神弄鬼,这时她也笑个不停。

<strong>六月五日</strong>

那个“人丸”的居所好生古怪,让我有些惦记。想着那样的地方也许会住着有趣的人,便去拜访。他讲了很多不寻常的话,有趣。他看不出年龄,长发,白胡子,穿件破破烂烂的小袖。房子虽然有三个房间,没有天花板,也没看到厨房。一扇挡雨板也没有,不知该怎么抵御风雨。他说之前经过了七八年的游历,从前年开始待在这所庵堂。门上贴了条:“有客来访,我不喜欢的就不见。”我心想办不到吧,不过挺有趣。待了一会儿,有人来了,我便告辞。

世间会变成怎样呢。上层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我觉得好的,都是些浅薄至极的人。想着是不是在被埋没的普通人当中有可以交谈的,在穷街陋巷中寻找,结果都是些一心利己的蠢人。有些人一开始听起来满口道理,可是其理论听到 <strong>五月十四日</strong>

家人说,等今天吃过晚饭,就一粒米也不剩了。妈妈不断地唉声叹气,邦子也在不停地抱怨。我安慰说,有我在,总能想到办法的,别太操心了。

我其实毫无办法。早上说过那句话,心想,那就去小石川试试吧,便出了门。风很大,头也抬不起来。到了老师那里,先代博文馆道谢[之前博文馆为了百科全书,请中村歌子找名人题字,歌子找了前田侯爵夫妻]。我毕竟说不出借钱的话,聊了一会儿,老师起身拿了月薪二元[在荻之舍代课的月薪]过来。我高兴坏了。告辞回到家,宫塚家的婶子[宫塚国,樋口则义的熟人宫塚正义之妻。宫塚家的女儿阿藤与一叶自幼相熟]来了。招待她吃了午饭。

下午,伊东夏子来了。我们聊了一会儿,她说要去斋藤竹子[荻之舍的友人]那里。太阳快下山时,宫塚家的婶子回去了。她前脚刚走,后脚西村君就来了。斋藤竹子派人送来她做的寿司。等到客人都走了的晚上,邦子再三地催促道,若竹[寄席]那里,竹本越子[当时有名的女义太夫]她们演到明晚就走了,后面要去别处演,我们去听吧。我说去吧,我们出了家门。上午还在为家里只有今天的粮食而心力交瘁,晚上却出门玩耍。世间如梦。

今天的节目是越子的《三胜酒屋》,越六的《太阁记》[《艳容女舞衣》讲述三胜和半七的殉情故事,《三胜酒屋》是其著名选段。《绘本太阁记》则是讲述丰臣秀吉的生平],还有其他一些节目。越子二十四五岁。人们评论说,越子比竹本绫之助高三级,比竹本小清低三级。

越子的表演热切,催动了听者的情绪,在这位年轻的艺人面前,有许多留胡子的男人都哭了。无人高声喝彩,场面极静。

<strong>五月十七日</strong>

下了一天的雨。头痛困倦,躺了一天。傍晚才起身。老师寄来了明信片,写道,明天是兴风会[御歌所派的歌会]的例会,课改到星期日。关场君来信,写了她妹妹藤子的病情。星野君催促说“请务必给《文学界》稿子”,是在十四日,但我仍然没有心情动笔,到现在一章也没写。想到要在二十日左右交稿,脑袋愈发疼了。

正是初夏时分。得换成夏装。单衣大多在伊势屋的库房里。昨晚蚊子也出来了,蚊帐倒是留着,唯有这个让人安心。可是,下个月初就有歌会,得穿单衣去。妈妈的薄外褂也得尽快置办。还有一些日常的用品,要怎么弄齐呢?手头只剩不到一元。如果有客人来,就得买鱼,我不知道那之后又该怎么办,妈妈和邦子因此责怪我,是当然的。静静地前思后想,让人头痛的事不止一桩,但这都是去年的夏子的烦恼。如今的一叶,已经不再把世间的苦恼当作苦恼。身无恒产过日子,就会这样,我对此有心理准备。窗外下着雨,今天没有访客,我把心里盘旋的各种思绪诉述笔端,试图忘记家境贫穷之苦。

旧屋梅雨漏,水滴湿衣襟。

邻居[“浦岛”,挂着酒馆的招牌,其实是私娼馆]说要搬家,把养在他家池里的锦鲤、金鱼拿来我家寄养。大鱼摇鳍摆尾的姿态很有意思,来客每每称赞,不知何时就觉得那些鱼都是我家的,彼此愉快地议论道,没想到院子多了这片奇景。不久,他家太太过来说,新家的池子挖好了,要把鱼拿回去。她还带了网叉过来。我说请自便,她把网子放进池中,追着鱼转圈,从他家拿来的小鱼不好抓,便只抓了原本就在我家池里的大鱼,待数目对上了就走了。如果和她说抓错了,也怪麻烦的,我就任凭她抓,妈妈她们气坏了。像这样,世间真是无常。如果昨天不曾觉得有趣,今天也就不会觉得遗憾。意外地得了景致,又意外地失去那景致。我深有感触,荣华富贵不过是梦一场。

<strong>

水之上[封面有“五月 夏”]

(明治二十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六月十六日)

五月二十四日</strong>

一早去大桥君[大桥乙羽(1869-1901),小说家,编辑。旧姓渡边,早先在砚友社担任编辑,以入赘形式与博文馆创办人大桥佐平之女大桥时子结婚,之后在博文馆负责编辑《文艺俱乐部》《太阳》。经半井桃水介绍与一叶相识。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文艺俱乐部》全文刊登《青梅竹马》,成就了樋口一叶的文名]的家。 我们聊了许多。我讲了自己的身世。他说:“你真是个老实又温柔的人,而且有着出人意料的直率。你的心性这么柔软,却能度过这么艰难的日子,一定是因为你心里有某种强韧。就算是不服输的男子,被浮世的波涛吞没的人也不少[眉山后来在他39岁那年自杀],而你这样一个弱女子却能屹立至今,真是少见。你应该写一篇自传。光是我刚听你讲的,就的确有感动人的价值。虽然对你来说是苦日子,但你的境界是诗人的,是有意思的。你迄今为止的经历都成了诗,而且已经是人生的大学问。你应该振作起来。如果你有志于女性文学,将会为今后的日本文学添一道光,必将开辟出另一个新天地。请一定以文立身。”

我笑道:“你可别唆使我。女人是最容易飘飘然的。”

他也笑道:“你真是个谨慎的人。这样吧,我之后会去联系书店,然后来催你的稿子。你如果没人催,是不会写的。”

不觉天色渐晚,他告辞说下次再来。感觉仿佛和他相识了三年。

这天夜里,我和邦子一道去本乡买东西。回家后得知,马场和另外两三人来过,听说我不在,就走了。和他一起的大概是秃木和秋骨。

<strong>六月三日</strong>

今天有田中美浓子的歌会,去不了。下午去三崎町[此时“松涛轩”转让给了河村千贺子]找半井先生,说是“回了饭田町的宅子,请去那边找”,我便去了四丁目二十番地,和田中美浓子家只隔一条小路。那个家很大,有黑色的围墙和柳树,显得风雅。时隔五年,见到了幸子。我对她去世的丈夫表示了哀悼,她听了难过,眼中带泪。鹤田生的孩子叫千代[一叶一直以为千代是桃水与鹤田民子所生],今年5岁,和我特别亲,黏着我不肯走。她是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妈妈吧,真忧伤。

我问:“千代忘了我了吧?”

她摇着蓬蓬的童花头,说道:“不,没忘。”

往二楼的楼梯有些难爬,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上楼,很可爱。她要端茶和点心,我说“危险”,她却说:“谁都别动,我来给客人。”她细致地张罗着。不久,户田的孩子[已故的户田和半井幸子的孩子]也醒了,幸子过来抱她。生下来才十个月,胖乎乎的,眼睛圆溜溜的像人偶一样,可爱得很。眼睛和鼻子都小小的,据说她很少哭,真好。我抱起她,摇拨浪鼓,又把纸糊小狗在她跟前转,她和我熟起来,一味地趴在我的膝上。

幸子说:“这可怪了。她平时很乖,但如果是不熟的人,都不给碰。上次野野宫和大久保她们哄着她,她哭得厉害,让人不知该怎么办。今天她居然这么听话和高兴。”

半井先生微笑着说:“这是有缘。”

他们叫了寿司,又端出水果款待我。时隔四年又见到半井先生真正的笑容,我很高兴,阴翳的心也晴朗起来。他从前的俊美不知去了哪里,曾经如雪的肤色变得暗沉,只有高挺的鼻子依然显眼。宽肩膀和厚实的膝盖都瘦削下来,乍一看像个40多岁的男的。他怀念地边说边笑的模样,倒是和年轻时一个样儿。我觉得他像我的亲哥哥或者叔叔。

他说:“你现在几岁?24,是吧?和五年前见面那会儿没有一点变化。”他和我说话时很随意。

因为这个人,我尝尽了人世的辛苦,吞下许多热泪,可他只把我当作普通朋友吧。如今我已脱去诸欲,一点儿也不想和此人共度普通又有趣的生活。重新想起过去的苦恨,那时觉得这个人即便死在我眼前,我也不会流泪—这份决心也基本消散了,我只想把他当作让人怀念的好朋友。怀着这样的想法看他,只见他既是菩萨又是恶魔,而我的心境真如拜佛一般,说不出的高兴。临近日暮,我告别时,他说:“再会,下次再来吧。我等哪天不打雷就去你家。一起去寄席玩吧。”我到楼下的客厅时,他父亲出来说:“樋口小姐要回了吗?我一直想见你来着。下次来吧,多聊一会儿。”他家里的人都依依不舍,我心里高兴。告辞出来,如在梦中。回家立即入浴。路上下了雨。这一晚大雨。

<strong>六月十日</strong>

从事小说写作。打算写一篇十五章一共七十五页[日本的稿费计算是按四百字稿纸一页为单位。根据和田芳惠的考证,一叶在六月八日向博文馆预支了三十元稿费,按每页四角换算,是七十五页。此时一叶试图把曾刊在《改进新闻》的六十页的《别霜》做增改,给大桥乙羽。另一种说法则是,此时一叶在写的是《浊江》的前身。]的稿子。迄今写得不顺,光是在挨妈妈的训。下午,西村君来访。聊了一会儿他就走了。

<strong>

水上日记[封面有“十月”,无署名]

(明治二十八年十月七日—十一月七日)</strong>

我的名字终于开始为人所知[九月,《文艺俱乐部》刊载《浊江》。此后有几本刊物刊载了针对这篇小说的评论],人们怀着新鲜劲儿吹捧我,我可以为此高兴吗?这也不过是眼前的云烟,此时的我和昨天的我又有什么区别呢。写小说,做文章。我不过是把自己从7岁开始想做的事实现了一部分。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呢?我今天一下子出名了,等到秋风起的时候,又会立即被抛弃在荒野吧。想到这样的命运,不觉忐忑。我写下此刻的心境,供将来梦醒时消遣。

(十月)七日的晚上,妈妈和妹妹去本乡通买东西,我一个人守着灯火读书。这时,关如来[关如来(1866-1938),原名关严二郎,《读卖新闻》记者,后来成为美术评论家]上门了。他和从前一样,我出来寒暄,他问,一叶君在家吗。我说“请进”,来到灯火下,他总算认出了我,却显得毫不惊讶,开始聊天。是个趣人。上次来的时候,是个秋风寒冷的早上,他叠穿了白色和黑地碎白点的单衣。今天倒是穿了新做好的双线织夹衣,却没穿里衣,且郑重其事地穿了裙裤,那样子怪可笑的。加上他还穿了草履,就更好笑了。妈妈和妹妹到家后我们还在聊,一直聊到夜深。当他讲到他小时候的事,只听得在隔壁的妈妈和妹妹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我想娶妻,你如果有合适的人,请帮忙牵线。我就像你看到的这样,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条件。”他讲了家里的情形,又说:“我待会儿要去找上田敏,让他评论《桐一叶》[坪内逍遥在《早稻田文学》连载的小说,以《麦克白》为蓝本,书写武将片桐且元的生平]。《瀑口入道》是某大学生[高山樗牛(1871-1902),文艺评论家,思想家。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读卖新闻》举办历史小说奖,就读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系的高山以《瀑口入道》参赛并获奖。这是他生平唯一的小说,讲述了后来成为高野圣的斋藤时赖与横笛的爱情故事]的作品,坪内逍遥打算以《历史小说》为题,对其进行批评[坪内逍遥在十月七日和二十八日发表了两篇评论,并未提及高山樗牛的小说]。大学那边则打算请上田出马,对抗坪内。至于从侧面出击,打算叫上依田学海[依田学海(1834-1909),汉学家,文艺评论家,小说家]。不管上田答不答应,我今晚一定要说服他。”

他意气昂扬的模样也有趣。大概是打算在《读卖新闻》上引发一番争论吧。

过了九点,他告辞离开。下起了雨,我让他带上伞,笑着说:“新坂那边,晚上会有狸猫出没。”他说:“那是我的同类。”

他这次来,就像大风过境。夜深后,雨变大了。

<strong>十月八日</strong>

这一天也从早上就开始下雨。想着明天是荻之舍的例会,虽然路途泥泞,日暮时还是去了澡堂。回到家,车夫送来了伞,说是“如来先生让送的”,和伞一道还有封信。

“昨天去得太晚,上田不在家,扑了个空。今晚再去找他,顺道来还伞,本想叨扰片刻,不过上田那边的事情弄完,还要去谷中找大野洒竹[大野洒竹(1872-1913),俳人,医生。与尾崎红叶等人结成秋声会]办事。所以仅留书一封。今天早上,我遇到了依田学海,他夸你的《浊江》是上佳之作,还说务必想要见一见你。你方便的时候去找他吧。他是个淡泊的、非常有意思的老人。”除了这些,还写了《读卖新闻·星期一副刊》向我约稿的事。信的最后写道:“关于娶妻一事,千万拜托。我衷心鞠躬致谢。”信里一本正经的,和他平时很不一样,我们全家都笑了。

从十五日到三十一日之间,如来君四次到我家。有时是有事过来,没事他也来。他说各杂志上登了许多关于《浊江》的评论,把我没看过的都寄了来。他曾拜托我找对象,我说让他给张照片,他很快照好了寄来。看起来是个刚毅的男子,但相熟之后,发现他有些孩子气,很可爱。

川上眉山最近也频频来访。这个月来了四五回。一天夜里,他和关君一道来。 还是上田君好。他最近也来得频繁。不过,此人与其他人有些不同,凡事都在学问上。虽然他不注重外形,但因为是个青年学生,这样就很好。他不愿意给《桐一叶》写评论[见十月七日的日记。上田敏的评论《读<桐一叶>》发表于十一月四日的《读卖新闻》],找了一堆借口,但不显得自大,反而让人感到亲近。不过,他心里究竟怎样想呢?虽然他是那样说,又是那样表现,但说不定他是个想要成名的人。得警惕。

从此我将漂泊在人世间可怖的波浪之上。想想都悲哀,我终于不再是个孩子,来到这充满争端的世间。“昨天某某杂志上登了什么。”“今天这位大家如此评价你。”表面上看,我得到了犹如春花盛开的名声,但背后其实藏着许多的辛苦。有人评论说:“虽有若松[若松贱子(1864-1896),教育家,翻译家,作家。译有《小公子》]、小金井注[小金井喜美子(1871-1956),歌人,译者。森鸥外之妹。星新一的外祖母。合作译有《于母影》,是影响日本近代诗形成的诗歌集]、花圃三位女史在先,可以说,后来的这位才是女性文学家的 据说在杂志社,我的原稿一页都不剩。很多学生结伴到杂志社去要我的手写稿。《文艺俱乐部》增刊《闺秀小说》[明治二十八年十二月,《文艺俱乐部》 上门来看我的人,十个当中有九个,仅仅因为我是女子而感到欣喜和好奇,才聚集到此。所以,我写了这些不像样的稿子,他们就众口赞道,是当代的清少纳言,当代的紫式部。这些人根本没有诚意,也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有什么想法,他们起哄不过因为看到我是女子。他们的评论毫无章法,对我的小说的瑕疵视而不见,也不提及其中的优点,仅仅写道:“一叶的小说真好”“有文采”“其技巧别说是其他女作者,就连大多数男作者也只能低头。好极了,有才华……”此外他们就没词了,或是找不到该批评的瑕疵。总之古怪得很。

<strong>五月二十四日</strong>

正太夫 “有两种看法。一种是,在稻荷神社前有这么一幕,太太町子陷入了沉思。她经常思索上一代的事,之前她就怀着一个想法,自己会不会也和母亲有同样的命运。另一种看法是,以町子的性格,平时不会思考这些。此处描写的是偶然发生的事。关于这两种看法,作者当时的心境是怎样的?这将决定我的评论成立与否。”

我说:“这当然是偶然。然而,人的内心也会在不自觉的某处潜藏着情绪,常有忐忑,这是肯定的。同时,这件事又是偶然发生的。”

“那可就不好办了。你在两种论调的中间。前一种说法是露伴的,后一种是我的观点。这下难办了。”正太夫微笑道,又说:“ “如果读者注意到隐藏的原野的虫声,那就是我的想法。”

他笑道:“那我又输给露伴了。那两人有过关系,可以看作是天下人的观点。而只有我一个人认为他们没有过关系。并且我的观点并非全盘否定,而是说,给他们两个月的时间吧,那就一定会发生什么。在这期《觉醒草》,我引用了近松门左卫门的《枪之权三》[全名《枪之权三重帷子》。讲述笹野权三和茶道名家浅香市之进的妻子阿西被人诬陷通奸,两人仓促逃离故乡,辗转多地,最后在伏见京桥被市之进杀死],该故事也是自古以来不确定是否有私情。有人说没有,有人说有,但很难辩论出个结果。让我说的话,权三和阿西离家流浪了两个月,阿西盼着丈夫给自己一个了断,所以在这两个月间,她一定背叛了丈夫。不把这一节写明,是作者的精明,可以说正是作品的巧妙之处。人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看法,而这些看法都对。本来,这种事不该问作者,该以自己的观点做评,才叫作真正的评论。但我担心自己力量不足、看法有误,所以才来作者这里。你应该回答,怎样都好。那才对。

“关于你的《破灭》的评论,以我们的《觉醒草》为首,《明治评论》《青年文》《国民之友》《太阳》《帝国文学》等,都会有文章刊出。我打算最近以町子为论点写篇文章发表。打算把你的作品从最初的都看一遍,再把作者和作品的关系也写一下。这种评论倒也不是我的发明。”

他说着又笑了。雨下大了,到了黄昏。

我笑着说:“我没什么可款待毒舌正太夫的,或者我叫柳町的店家送寿司来吧,虽然可能又会成为让你嘲笑的材料。”

他推辞道:“不用招待我吃什么。我昨晚肠胃不太好。”

我说,那就不吃。我们又继续谈话。

“前天夜里,我和露伴从十一点半开始讨论你的作品,一直聊到凌晨四点都没聊完。每次关于你的作品,我们之间都会起争论。”他说道,“我听说你最近给博文馆写了叫作《书简文》或是《信稿》[井原西鹤(1642-1693)著有《万信稿》,是书信体短篇小说集]的稿子,是真的吗?”

“我的确给《日用百科全书》的 “我听说正太夫来过你家。可千万别相信他。我们兄弟还有幸田露伴,表面上和他是朋友,其实和他交谈时还是保持了距离。不知他会对你说什么,一定不要上当。等集体评论的日期确定了,我再告诉你。请一定来。”他自顾自地说完就回去了。

入夜,正太夫来了。“我在某处听说今天三木会来你家,虽然没有什么要问你的,还是想说几句话,所以来了。”他说,“关于来过你这里的事,我没有对谁讲过。只告诉了森鸥外。然后他对笃次郎讲了。笃次郎让我写封给你的介绍信。我也没有任何人帮我介绍,是自己来的,所以和他说用不着,没帮他写。但我猜到他应该会在今天来。他带了名片来吗?讲了些什么?”

“说是让我参加诸位的评论会。”

“这就怪了。我们没有讨论过此事。”他诧异道,“讲了之后,你同意了,他就回去了?”

“谈不上同不同意,我只说了谢谢,至于其他……”我微笑道。

“这样啊,果然如此。既然是帮那个人跑腿来的,”他微微冷笑道,“让你来听我们做评论,这个邀请本身就很奇怪。简直就像无罪的起诉书。我之前听到的是,他们要请你写几首和歌,登在杂志上。可我很不理解这件事。我们对一叶君的认识,并不是将你作为歌人,而仅仅是作为作家,却偏偏要拿你的和歌,太奇怪了。既然要约稿,一开始就该向你约小说。有些人想着和歌只有三十一个字,你容易答应,登出来也不容易受到批评,以此作为开端,你应该会点头,由轻巧处着手,然后再向你约稿,整个做法就像在掂量对方,一点也没有文人该有的高风亮节。我想着要把实情告诉你,今晚才过来的。我老干这种事,于是成了人们憎恨的对象。我这人刺太多了,是吧。”说着,他寂寥地微笑。

“我们所期待的,是你的成功。如果你抛下了你拥有的宝珠,被那些无聊的评论迷惑,专注于没有意义的理论讨论,那等于是让文学新人放弃了自己的才能。让你跳出这个圈子,才是我们的愿望。所以,不管你要不要去参加集体评论会,鸥外和露伴应该来你家走动一下。倒也不用特意邀请他们。”他显得格外冷淡。

谈论不知何时偏离了《觉醒草》,正太夫讲起了他自己的事。“我现在想,有一天我要离开文学圈,做一个底层的老百姓。和这些混蛋在一起待久了,心里难受。”他高声说着,又寂寥地一笑。“哎呀,我的本性暴露了。我原本打算来你家就不说‘混蛋’这个词,结果没忍住,一下子又暴露了本性。让你受惊了。”他悄悄瞥了我一眼,放低声音。

“没关系。我虽是 “鸥外原本是个富家子,按部就班地就成了当代的名人,他是实至名归。至于露伴,我觉得他还差口气,不过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这人天生性格乖僻,又不肯放过任何人的缺点,所以我看着他就越发的忧虑。”

正太夫又说:“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很难主动逃走。要是能搞清非从文不可的理由,我就不会胆怯地逃走。我现在29岁,竞争还在后头。”他笑起来。

“就是。人们一定是盼望你留在文坛的。”

“才不会。如今倘若有人劝我别离开文坛,那就是借过钱给我的人。他们怕我去做吉原的烧火工就要不回债了。”他笑道。

真的太晚了,下次再来。他说着起身的时候,已过了十点。今晚聊了许多。

进入六月,有两人来我这里学习。一个是野野宫介绍的,叫三浦流弥子,是某校的老师。另一个是榊原家的女佣长濑伊佐子写信介绍的,叫伊东圣子。后者是学书法的弟子,我给她写了习字的范本。

<strong>六月十日</strong>

夜里,平田君来了。“星野君胡乱猜测,以为我和户川天天上你家来,对此发了牢骚。结果户川说他再也不来你家了。”

我说:“那可不好。真遗憾。”

“说是那么说,他不可能不来。不久还会来的。”

聊了一会儿,我们谈到了川上。我问:“他父亲过世后,你去找过他吗?”

“还没。悼念信我也还没写。真对不住他。”

“你去一趟吧。他失去了父亲,该有多忐忑呢。”我又说:“你如果去找他,帮我道个歉。我一直想要写悼念信,不觉时过境迁,到现在再写也不合适。请帮我转达歉意。”

“我最近一定去。然后再喊上他来找你。”

正说着,大门那边传来人的脚步声。“在家吗?”声音正是川上君。我起身说:“啊,是川上君来了。”平田君也起身迎接他。川上君没想到对方在,显得愕然。他的脸红红的,看来喝了不少酒。我们分别向他致以慰问。

“人死乃是常事,不过那之后也忙得很。根本来不及感觉寂寞。每天都有人来找我谈各种事,烦得很,还有好些个债主来讨债,真是忙得没办法。”说着,他笑了。看起来并不怎么悲伤。

川上君又说:“没见面有一年了。”平田君忍不住高声笑道:“不对吧?”川上君慌忙咳嗽道:“没有没有,我不是指我们没见面的时间。从 看起来,他有很多话要讲,却都是几句带过,便告辞了。我感到疑惑,今天太阳算是从西边出来了,会不会有什么事呢?

这天夜里,川上来了。他受高田早苗的委托,来邀我去《读卖新闻》工作。我说我有些事需要琢磨,拒绝了。他气愤道:“你当我是个跑腿的吗?”他把上次硬是借去的照片还来了。“照片可能有变化。”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是去扩洗了。我心想,随便吧,只要我坚持了自己的主张。他特别不开心地回去了。

<strong>六月二十一日</strong>

深夜,斋藤来了一封信。开篇写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无可奈何”。

刚有人送来一份十七日的《国民新闻》,有篇名为《警听蜚语》的,其中有“正太夫拜访一叶”的内容。

—记者写了所谓你我的对话,又写道:“正太夫想的是,要撕下一叶的假面。一叶想的是,正太夫此人,如同乌鸦。”

对于这些内容,我不认为我有深入辩解的必要。只是,就像我不相信你认为我“如同乌鸦”,我想,你也不会相信文中关于你的假面云云。为了阐明这一点,我才写了这封信。原本人们就不喜欢我,以此为契机,那伙人更加以为“奇货可居”,必要用这材料加以附会、夸张、自由粉饰,各怀心思。详情等见面再说。

文坛变得越发复杂了。

<strong>六月二十三日</strong>

(前略)我一直在等正太夫来,结果毫无音信,这个月就要过完了。有不少人告诉我,听说正太夫去了你家。因为发生了一些怪事,我想着等他来了和他说,却没等到。《每日新闻》报社的横山源之助从镰仓材木座写来了信,故弄玄虚地写道:“我和民友社的人住在一起。”我没有回信。

这个月,生活愈发困窘。没法子,向春阳堂支取了三十元。人心真不可靠。

<strong>七月九日</strong>

我到谷中去找田中美浓子,恰好不在家的时候,正太夫来了。据邦子讲,他说自己生了场大病,差点死了,所以一直没有上门。他本来就瘦,现在更是变成皮包骨头,面无人色。邦子说,姐姐明天就会在家。他说明天来不了,下回再来。说完便走了。没见到他,我感到遗憾。

想着他不会来了,结果第二天的深夜,他来了家里。正如邦子所说,他的声音无力,几乎发不出声,看着让人难受。我问:“生了什么病?”他说:“肠子痛,靠打针度日。差不多两个星期不能吃东西。”我担心地问:“你还很虚弱,可以出门吗?”他答:“医生还不让我出门,可我太无聊了。昨天开始可以喝点粥,一高兴,就出来了。”

我们聊到了《国民新闻》的事。起初,正太夫刚开始来我家那会儿,说要试一下,看看谣言到底会从哪里起来,又会是怎么一个形式。他既然说是“秘密”,我就遵守了,没有把他来走动的事告诉平常出入我家的人,所以不会是我的熟人传的谣。正太夫只把这事告诉了鸥外君和露伴君,那么究竟是谁说的呢?正太夫说:“于是我想做个尝试。在上个月的十四五日,我对《国民新闻》的松原讲过这件事。那之后,谣言的规模就变大了。这个月初的《早稻田文学》也登了我们的谈话摘要。然后事情就扩散开来。”

我觉得整件事很无聊。但在他心里,这样无意义的事也很有趣吧。他说:“人们都说我在保守派里也是最硬气的,而我却来见新派当中风头最健的你,人们一定把这当成一件大事,所以才那么煞有介事。真有意思。”

他既谈了这么复杂的问题,又毫不避讳地谈了许多他自己的事。“生了这场病,感到没有个家真是不好啊。”这一晚他也到夜深才离开。

<strong>七月十五日</strong>

早上,哥哥来了。玩了一天。下午下起雨来,他回不去,今晚住这儿。久保木家的秀太郎也来了,是哥哥先去了那边带来的。半井先生也来送中元礼。他在门口停了停就回去了。

人们走后,夜深了。在客厅旁边一间屋挂了蚊帐,哥哥牙痛得厉害,让他睡在那边。我坐在桌前,打算写之前别人拜托我的《智德会杂志》[智德会是位于赤坂的教育振兴团体,该团体发行的杂志]的稿子,这时听见路的拐角有人力车停了下来。今天夜里这么大的雨,马上路没有行人,从我家叫个车到日本桥,出四角钱的高价也没有车愿意去,会是谁来了呢?一看,站在那儿的是正太夫。我吓了一跳,让他进屋。他的面容愈发憔悴,看着心疼。

他说:“我终于下决心,要写一篇文坛的综述。材料收集得差不多了。有些材料想从你这里借,所以来了。”我问要借什么,结果是上个月的《每日新闻》。那些早就送到山梨的芦泽家了,我这里一张也没剩,便对他说了。他笑道:“那我去别处借。这次可要写你的坏话了。”我也笑道:“请随意。你来写,我是感谢的。”

他嘲讽地笑道:“这也是工作,没办法。我上你家的事,如今无人不知,有许多人质问我,‘正太夫洞察的一叶是怎样的?’真是烦不胜烦。昨天遇到坪内逍遥,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像这样一个个地问,也不好一个个地答,我想干脆就写一笔。我这次打算写的,是今年二月起,这半年的文坛。要是都写,一本《觉醒草》都不够,所以打算控制在五六十页。其中六分之一是关于你的。”

这篇日记是在七月二十日写的。上午十一点开始写,还不到两点,就写完了一本。打算继续写和正太夫的谈话,幸田露伴和三木竹二君一道来了,就没写完。十五日的后续写在另一本。

<strong>

水之上日记[封面有“二十九年”,署名“夏子”]

(明治二十九年七月十五日—七月二十二日)

七月十五日的后续。</strong>

“我想要看透你的本性,最近才常来走动。如果你的言谈举止和我想的一样,那么我的文论就是成立的。世人都说,你从《浊江》之后的作品‘是含着热泪写就的’。简直是万口一词。可是在我看来,你那是冷笑的笔。即便是嘲讽的言辞,既有当面直接发出的,也有另一种,面上含着笑,温柔地说着‘你很聪明,很好’,实则嘲讽。我以为你的作品里充满了这样的冷笑的心,你觉得呢?倒也不是说其中就没有人们所说的眼泪。那是哭过后的冷笑,确实是满含着泪。你是含着同情的泪,边哭边写下的么?那么无论罗列多少悲伤的辞藻,也无法清晰地呈现出眼泪吧。人总要先狠狠哭过一次,那之后会怎样呢?不会哭着就结束了。我认为,你正好就是这样的。你自己从来不说,不过究竟如何呢?你以前写的《暗夜》那篇小说的女主人公,给她憎恨的男人写信,满心怨憎,却装得若无其事地回信。那就是你毫不掩盖的内心吧?究竟我的解读是错的呢,还是人们的看法是对的?你怎么想?”

我说:“我没想那么多。就是顺其自然地那么写了。你问得这么严肃,我回答不了。真不好意思。”

“不是,我没有要你清清楚楚地理顺和讲明你本人的意见。不过,你一定是有某种理论的。如果你没怎么深想就写出那样的作品,那就该将你称作伟人了。也许你真是个那样的伟人,不过,任何人的心里,总有一份理论。所谓观察的眼,不就是从尺度当中诞生的吗?”他气势很足地说。

又说:“我打算评论你的《通俗书简文》,在书上做了这些笔记。是我的秘密,不过给你看看吧。”

他拿出一只小包裹,从里面拿出书。从头到尾密密地写了红批,一个个注释做得很细。

他说:“这篇《通俗书简文》,通篇充满了我所说的冷笑。”我问:“怎么讲?”

“下次有机会再讲。我是这样想的,我来了你家好几次,却仍然不是很了解你,这是为什么呢?难以理解的是你这个人。”他笑道,“等我解开了这个谜题,就不再来你家。我是为了写这篇文论,为了研究而来的。这也是工作,没办法。世人听到我的名字,都记得我是个讽刺家,可我一直没有写你,所以他们便起了怀疑,‘正太夫’的名头也就不响亮了。请原谅,写人的坏话,是我的本职工作。”

“哪儿的话,你能亲自这么仔细地评论我,我的《书简文》很有面子。感激得很。”

“就是这样的口吻。这就是你的冷笑的标志。”

我笑道:“说什么呢。我可没有冷笑。”

他说:“世人都说,正太夫没有眼泪,就是个嘲讽人的毒笔头。这是只看到了表象。我正是因为思虑过深,才吞下眼泪,写些讨人嫌的不同意见。人们都以为,煮饭的政冈抱着千松的尸体,叹息说‘我到底是个傻女人’[歌舞伎《伽罗先代荻》的情节。政冈是仙台伊达家藩主之子龟千代的乳母,为了保护龟千代,亲自煮饭,让其与自己的儿子千松同吃。后有敌对势力在点心下毒,千松牢记母亲教诲,抢在龟千代之前吃了,毒发身亡],此处有泪;山科的由良之助教训力弥[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不过剧中并无斋藤讲述的情节],却被他们看作是‘狠心的父亲’。他们说你含着热泪写下《浊江》,真好笑。没有人看破那背后隐藏的冷笑,太傻了。比起泪水,那冷笑更让我欢喜。怎么样,你回答我吧?”

我只是微笑。他大概是觉得白讲了这么多,不再说了。

夜深了他才走。一如既往,让车等在外面。

<strong>七月二十日</strong>

风急雨劲。意外的是,下午两点,三木君陪着幸田君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幸田君。“我是幸田露伴。”他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仔细打量,只见他肤色白皙,靠近胸口的皮肤泛红,矮个子,很胖。说话的声音厚重,低而沉静。他说,此次来,是想请我在《觉醒草》写点什么,不是小说也行。

我们聊了许多。作品,各自的情况,评论之喧扰,还有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你早些上年纪就好了,你现在还太年轻了,所以才难受。不过,你应该不愿意上年纪吧。”他笑着说,“我早就有个合作小说的计划,一直没成形。你要不要也加入,分担其中的角色?你如果同意,我们今天先定下各自分担的角色的性格,再把大致的梗概理一下。细节方面各自琢磨,决不妨碍写作的自由。我想,如果每个人以自己的文体随心所欲地写,该很有趣。如果叙述部分由不同的人来写,会使得前后文风不一,不好看,所以用书信体,信中写不下的心理活动用日记的形式,会很有意思。你想选哪个角色呢?纸笔请借我一用。”他指了指,三木君起身从我的桌上取了纸笔过来。

“想请樋口君演绎《浊江》的阿力。”说这话的是三木君。

露伴否决道:“不习惯写长篇的人,不适合写这个。”

“那就写《纸治》的小春[歌舞伎《心中纸屋治兵卫》,改编自近松左卫门的《心中天网岛》,讲述纸品店的治兵卫与妓女小春的殉情故事]。”三木君又露出他戏剧性的一面。

“先等一下。先定下其中有哪些个人物,然后再分配角色,接下来定大纲。樋口君这边,总之应该请你写女性角色,身份方面,你有什么爱好吗?中等,上等,商人,士族,还是官员?”露伴说。

我说:“写哪种人都很难,我没什么个人喜好,不过,乘两匹马的马车的贵族生活,我是不了解的,写不了。我还是写中等士族吧。”

“那就写士族家的女儿。先定下这一项。然后—”露伴舔了下笔,三木慌忙叫道:“让我说一下我的想法。内向的女人写来没意思。像狂犬一样的女人怎么样?一旦看中了哪个男的,这辈子都不肯放开,像这样的烈性女人。”

“让樋口君写这种人吗?”露伴蹙眉道。

“不,就好比让菊五郎[五世尾上菊五郎,歌舞伎演员]来演,让正太夫写。我这里有个有趣的梗概。假定有个学者气质的官员,不谙世事,这个角色让我哥哥鸥外来写,如何?然后樋口君来写他的妹妹。做哥哥的专心于学问,被长官厌弃,断了升职的路,为此苦闷。之后,他投身哲学。有这样一个哥哥的角色作为映衬,妹妹是个沉浸于内心的人,很值得写。至于妹妹的恋人,露伴,该你写了。在这里,你是个豪饮的、粗野的浪子,和正太夫写的坏女人有了私情,被那个女人敲诈。一定会很有意思。”三木呼呼地扇着扇子说。

“我来写恋人吗?”露伴敲了一下他的头,笑道:“我不适合写这种。我适合写急性子、暴脾气,爱惹事的蛮汉。而且每人一个角色撑不起舞台。第二个角色是老太太,教训她的孩子。樋口君,你把这一个写了吧。是正太夫写的角色的母亲。”

三木君又插话道:“先不说其他的角色,你和樋口君如果不担任两大主角,这一场大戏可是唱不了。不管你怎么说,你都要写樋口的恋人。第二个角色,如果让你写孩子,那就写樋口君的弟弟吧。这也会很有趣。”

露伴说:“这样舞台仍然寂寥,还需要朋友之类的第三方。这又该让谁写?”

三木君说:“如果是古怪的官员的朋友,就让鸥外写吧。哥哥的朋友当中,有好些蓝本。”

“为了增添色彩,还需要三角关系的单相思的人。这个角色—”

三木君说:“这归我写。”他接着说:“且让我讲一下我的想法。之前读《青梅竹马》的时候,我悄悄地在心里想,龙华寺的信如是露伴兄,田中正太是我哥哥鸥外,胡同的长吉,不用说,是斋藤的角色,滑稽的三五郎则是在下,大黑屋的美登利确定是樋口君。想要这样分配角色。这一来,我哥哥就是团十郎,樋口是‘新驹’,斋藤和菊五郎不分上下,露伴的角色由已故的宗十郎来演[这里举的是知名歌舞伎演员,九世市川团十郎,“成驹屋”四世中村福助(后来袭名五世中村歌右卫门),中村宗十郎]。所以把这做成戏剧而不是小说,就更加有意思啦。”他又把事情扯到他喜爱的戏剧上,有趣。

露伴静了一刻,缓缓开口道:“故事的地点,按你的喜好。如果写自己不熟悉的场所,就无法移情,不够生动。有关西洋的情况,由鸥外君来写;乡下的部分,我来写。如此一来,便能栩栩如生。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就请讲。这原本就是个临时的游戏,动笔之后,若是没意思,大可以写到一半扔下,没人会就此说什么。而且不该让彼此劳累。你可能会觉得,我们一伙人在强迫你为我们的《觉醒草》写稿,并没有这样的事。作为在同一个业界戏耍的人,我仅仅是想要彼此分享文学的乐趣,不懂的就问,懂的就教,共同进步。天明年间的横谷宗珉和xxx[原文缺损。这里说的应该是宽文-享保年间(而非天明年间)的金工家横谷宗珉(1670-1733)和画家英一蝶(1652-1724)],他俩均是当代的名人,被称作双璧。这二位关系很好,两人执刀共同雕刻了一幅匾额,在当时传为佳话。原本每个人有自己的创作特点,两人刻同一个匾,肯定会存在差异。但有人会因此笑他们吗?与之相反,没必要却故意逞强,说什么‘某某写的话我就不写’,这是让自己的世界变窄,阻挡进步的道路。眼下,如果你和我们携手做出作品,我想,人们的迷梦将会醒来,会知道‘文人的交往原来是这样的’。有志者们不再建起心灵的高墙,会主动建立悠长的交往。我的想法就是这些,你可能会有诸多顾虑,不过还请考虑一下。”他洋洋洒洒地说道。

我说:“我并没有多虑。只是我的文字太幼稚,和你们在一个舞台上,我感到惶恐。”

“你这份担心是多余的。我和鸥外难道就算已经从文坛毕业了吗?我们都还在学习的路上,写得好或者不好,也要看情况。你这么年轻,要说这种丧气话么?人生很长,写个一两百篇失败的作品,都还有很多机会翻盘。一生只要写出一篇好作品,就算是完成了。别说丧气话。”他劝导道。

他还说:“此次合作,在完成之前不要告诉外界。各种传言已经听腻了。完稿后,既可以作为《觉醒草》的别册出版,也可以看情况,送到出版社。还可以留着我们内部交流不出版。一切都随意些才好。”

“今天聊了很久。等梗概定下了,我再来。”他起身告辞。聊了三个多小时。他说后面要去鸥外君的家,和三木君一起走了。他们刚走了不到十间[18米]的距离,大雨倾覆如注。

以上的内容是七月二十一日上午写的。

<strong>

七月二十二日</strong>

夜深后,正太夫来了。他问:“我听说露伴和三木竹二来过,你答应给《觉醒草》写稿,是真的吗?”我说:“没有,没完全确定。我一向写得慢,没法定下在什么时候给第几期的稿子,只说,如果写了,就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没个准。”

“不是的,不管你写还是不写,我要问的是,你有没有答应,一定会给《觉醒草》写稿。‘如果写了就给’,报纸来约稿的时候,你也讲过这种话。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再说得明确点。”

“可我没法给出别的回答。你谈起责任论,太难了,我搞不明白。”我只是微微一笑。

“我今晚来,是有深意的。事关机密,我也很犹豫,不知道该先问清楚你的想法再讲,还是先讲给你听,再让你下决定。”他犹豫道,“《觉醒草》向你约稿,并不是想要你的稿子,而是想把你的名字变成我们一方的。是请你成为《觉醒草》的一员。我们的《觉醒草》,说起来原本不过是一介出版社[盛春堂]的企划,事实却并非如此,是鸥外、露伴和我共同担责任创办的杂志。而且,我们是从里到外都不同的一群人。在各种事情上意见不一致,迄今为止常起风波。我和露伴经常表露想一道离开的意思,鸥外想必为此很苦恼。外人都说,《觉醒草》快要办不下去了。这是真的。露伴如今是春阳堂《新小说》[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由山田美妙等人创刊,第一次发行持续一年半。明治二十九年由幸田露伴主持,再度创刊。这一次成为著名杂志,后来刊载过夏目漱石的《草枕》等。1926年停刊]的编辑;我们杂志借了红叶的名头[尾崎红叶是《觉醒草》的客员,类似编委],而红叶打算通过砚友社发行《雪月花》[原本由博文馆计划发行,未成。后来由一二三馆发行了两期便停刊]杂志。森家兄弟为此感到震惊,赶忙去游说森田思轩[森田思轩(1861-1897),记者,翻译家,汉学家。译有雨果作品和凡尔纳的《十五少年漂流记》等]和依田学海,让他们加入《觉醒草》,此事我无法袖手旁观。他们做事这么不成体统,却还要维护体面。我们杂志社应该靠自己人来振兴。如果他们不听我的,那我也只能请辞了,只好流泪挥别《觉醒草》。倘若离开这份杂志,那我一定会创立新的杂志,哪怕发行不到三期。像现在这样开始完蛋的杂志,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挽回,但如果有勇气引入其他人,收集那些老朽又有什么用呢?我说,如果要打开大门,那就应该引入新人。鸥外问,那么,新人该请哪位?当时,我举了你的名字。不过这是别无选择,并非我的本意。前天,三木竹二去了露伴家,不知他们聊了什么,之后就一道来找你。然后昨天,有个明确的消息到了我这里,说是樋口一叶终于答应成为《觉醒草》的一员,合作小说的事也谈妥了。我觉得特别奇怪,但既然有这样明白的消息,我想你说不定是答应了他们。此事纯属机密。我知道你不会讲给别人听,才这样毫无掩饰地告诉你。如果让我说实话,你的一句承诺,和《觉醒草》有很大的利害关系。而且和你本人,也有很大的利害关系。我一直密切关注文坛的动态,对泉镜花的评价到达顶峰的时候,是我给出了最先的一击,让其名声直坠,如今他等于离开文坛了[这话言过其实,泉镜花的巅峰尚未到来,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其代表作《高野圣》发表于《新小说》]。我认为,你如今的状态正在全盛的颠峰,可如果你此刻加入《觉醒草》,将集世人的怨恨于一身,会受到严重的批判。《觉醒草》的其他人也会受到批判。自从我对你的《青梅竹马》做出好评,《早稻田》等杂志对我大加抨击,一月胜似一月。人们听说我到你家来,甚至说什么‘到作者那里去讨了原稿烧的灰吧’[《早稻田文学》第一期第二次第十四号,《速成批评法》。这篇评论和之前日记提到的《原稿的灰》,都是针对幸田露伴早先将一叶作品比作“灵符”的评论],真是烦不胜烦。此次,你一旦加入我们,这一类传闻会愈演愈烈,会因为意想不到的事传出坏名声。我以为,你应该暂缓加入我们。我不是在阻止你,妨碍你。我说这些,是为你好,也是为了我自己。”

他翻来覆去地说道。我并非完全不懂这个男人在想些什么。不过,为什么到了现在又来谈什么世间舆论?[日记至此中断。四个月后,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一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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