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樋口一叶存世五十余册日记及残篇。在这里按日本研究者的惯例,根据其居住时期分为三个部分,具体篇章选取了与其创作生涯密切相关的部分]</b>
嫩叶下[日记册封面有标题时,按原样译出。括号的内容是为了便于读者理解日记的撰写时期,由译者所加。本册封面写有“廿四年四月”,署名“夏子”]
(明治二十四年四月十一日—六月二十四日)
恋花因月喜,间或生风流。文章里说,“有话不讲,腹中窒闷”,于是我记下自己满溢的悲欣交集的思绪。不过,写下这些,本不是给外人看的,我的文笔不秀丽,文章也不华美。仅仅如实写下每一刻的所思所想,有时过于自我,简直羞愧,还有些时候内容粗俗,会成为笑柄。虽然夸张地取了个《嫩叶下》的标题,但这绝不是在祈愿自己将来的发展,仅仅指的是我栖身于嫩叶之下。
悄栖嫩叶下 四月花开之浮世忧伤[原文的“卯花” 中文名为“冰生溲疏”,名字的由来是此花开在阴历四月(日本旧称卯月)]
<strong>四月十五日</strong>
下了点雨。今天是 <strong>二十五日</strong>
雨。一早去萩之舍[每周六是萩之舍的课程日。一叶在明治十六年也就是她11岁那年,以 <strong>二十六日[原文无日期,此处系译者添加]</strong>
一早起来,发现天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我沮丧地说:“要下雨了。”妈妈说,“要下雨就别去了。”但我想,今天是为了我的事,却让先生空等,那太对不住了。如果雨太大,那是没办法,只要不是大雨,我一定得去。准备出门期间,妈妈说:“云开始散开了。”我愉快地出了门。走到叫田町的地方,黑云又密集起来,随即下起倾盆大雨。我想现在回去是不行的,反正也淋湿了,于是在此地雇了车前往。那处宿舍位于小川町物产陈列馆洽集馆南边的新开地。
我长这么大,还是 <strong>
日记[封面有“三月 樋口夏子”]
(明治二十五年三月十二日—四月六日)
三月十八日
</strong>
多云。十点左右,下起雨来。姐姐来了。下午,关场悦子[邦子的朋友,经常借书给一叶。此时悦子试图通过一叶,让自己的妹妹进入荻之舍。]和中岛老师都来了信。为老师信中事宜,去了老师以前的女佣、如今住在我家附近的今野玉的家。我正在写回信的明信片,没想到半井先生来了家里。赶紧收拾屋子,一通忙乱。
其实他是 <strong>三月二十七日</strong>
下午去了半井君的家。他说:“小说杂志《武藏野》出刊了[版权页标明“明治二十五年三月十三日出版”,又订正为“二十三日”,事实上发行日期还要晚几天。此事对樋口家有些影响。一月,一叶的母亲多喜向亡夫前上司森照次借款。森原本答应从一月起每个月援助八元,共半年,到了三月后半,仍未见《武藏野》出刊,他认为一叶自立无望,便停止了经济援助。无助之下,一叶去找桃水商量,桃水应该就是为了帮其改善家境,找了《改进新闻》。]。”给了我一册。又说:“昨天和你说有件好事,其实我打算把你的另一篇小说[《晚霜》的草稿,此作讲述男女殉情,有浓厚的戏剧色彩。]发在《改进新闻》。”我说:“请不要吧,那篇写得不好,太羞耻了。”他说:“那可不好办啊。我已经请人画插图了。”
“那就没办法了。请多关照。”我答应下来。我说想要再改一遍稿子,把稿子拿回来。心里想着要重写。他把稿子给了我,说道:“我托对方连载四十回,那边说三十五回就好。总之你加油!”又说:“今晚给我两回的稿子吧,要赶上二十九日的连载。”[一叶在二十九日买了报纸看,并未见刊登。开始连载大约是在三月底四月初。她的连载笔名为“浅香沼子”。]我答应了,回了家。听说这些,妈妈和哥哥高兴极了。藤田屋的掌柜来了家里。向他借了一元钱,借给哥哥两元。日落,哥哥回了自己家。当夜十点,校对完两回的稿子,和妈妈一起去了半井君的家。这一晚没做别的事。
<strong>
日记 忍草[封面有“二十五年六月 樋口夏子”。]
(明治二十五年六月一日—六月二十二日)
六月七日
</strong>
妈妈说:“把别的事先放一放,去半井先生家吧。”[六月一日,歌子老师的母亲中岛几子病危,一叶赶往老师家,此后住在那边。三日,几子亡故。六日下葬后,一叶回到自己家,桃水有信来,说有事相商。]我在中午刚过一会儿的时候去了。那个表妹[桃水这时住的是表妹夫河村重固的房子。表妹河村千贺子与河村重固育有一女,名叫河村菊枝。菊枝成年后当了电影演员,自述走上演艺道路是因为桃水的影响。日本的一些研究表明,河村千贺子与桃水并无血缘关系,而是恋人。]也在。我没有梳平时的银杏髻,而是梳了岛田髻[为葬礼改了发型],大家都觉得稀奇,并说:“以后就梳这个发髻吧,很适合你。”我十分窘迫。
然后半井先生说:“你最近这么忙,过来一趟不容易吧。其实今天是要谈一下你的小说。我想来想去,你的小说不适合那些带插画的娱乐型小报。我总算找到了一条路子,打算把你引荐给尾崎红叶[尾崎红叶(1868-1903),日本小说家,砚友社的创立者。明治二十二年(1888年),以《二人比丘尼:色忏悔》红极一时。其代表作还有《金色夜叉》。]。如果能通过他给《读卖新闻》等报纸写稿,收入就会多些。你每个月要是没有固定收入,毕竟会担心经济,关于这个我也仔细考虑过了。不过我毕竟是隐居之身,不好出面。具体事务我委托给畑岛[见明治二十五年二月十五日的日记]了,让他通过熟人去说项。就在这几天,你能和红叶见一面吗?如果到了见面的时候你又说什么不想见陌生人,就麻烦了,所以我预先和你讲一声。”
我说:“我怎么会拒绝呢?太感谢了。”
又聊了会儿闲话,我告辞了。直接去了小石川。在这边,人人都显得茫然。
像做梦一样,到了十二日[中岛几子亡故十日]。邀请了比较亲近的十四五人,举行了小规模的酒宴。伊东夏子忽然离席,对我说:“我有事要谈,来这边。”她把我叫到旁边一间四叠房间的角落。我问是什么事,她压低了嗓音说:“你更重视世间的情义,还是更珍惜家庭的声誉?我想先问你这个。”我说:“世间的情义,我当然是特别重视的。为此我可是吃了不少的苦。不过家庭的声誉,我也不是不珍惜。如果二者必选其一,我的心还是更偏向家庭。毕竟这不仅关系我一个人,还有母亲和兄弟姐妹。”
“那我就讲了。你和半井先生的交往,必须得断了。你觉得如何?”说着,她死死地盯着我的脸。
我恨恨地说:“你这话就怪了。我以前也说过,那个人年轻又仪表堂堂,我与他往来,也并非不忌惮世人怎么看我。好多次我都想过要和他断绝交往,然而他对我有大恩,没法那么干脆。我向神明发誓,我的心里没有杂念,我的行为没有不端。这些,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却要说这种话?”
“你说得对。可我说这番话,并非没有缘故。今天不方便讲。改日把道理讲给你听。如果你听了之后仍然说没法和他断绝来往,就连我也要怀疑你了。”她重重地叹息着说道。
真是好生古怪。这时,人多了起来,四下嘈杂,我俩就分开了。不知怎的,我感到胸中仿佛堵了什么,心下不安。人们回去后,我还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strong>六月十四日</strong>
和仓子小姐[中岛歌子的妹妹]聊了一整天。她好像也对我存着什么疑心,不时说些让人不安的话。很古怪。今天她也回去了。
入夜,只剩下西村鹤、加藤家的寡妇,此外除了家里的用人们、老师和我,再无他人[中岛歌子的母亲去世后,一叶常陪伴左右。西村是歌子的亲戚。加藤利右卫门曾经营专供水户藩藩主住宿的旅馆池田屋,寡妇是加藤的妻子,歌子在法律上的监护人。荻之舍的西村与后来常在日记中出现的文具店西村家无关]。我们聚在火盆边谈天</a>。世间本浊,听到的尽是些肮脏事。某处的某人有哪些丑恶行径,这附近的谁又有哪些污秽故事,她们聊得兴起,其口吻仿佛连日常接触的朋友们也没有哪个是清白的。听着听着,感觉不光是别人,我自己在其他人口中的形象也很不堪。原本我跪坐在角落里竖着耳朵倾听,忽然就膝行到老师跟前。当时,老师准备结束聊天去睡,刚站起身。
“老师,请等一下。我有事想问,有事想谈。我应该今晚问还是到明天再说呢?”
老师重新坐下说:“要问什么,今晚我听你讲。”
“有关半井先生一事,过去我也和老师讲过,您在充分了解他的人格和品行之后,并未要求我不要与他往来,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可畏惧的。最近,人们与我说了这么些话,虽然不知道具体指什么,但或许是因为半井先生的缘故。您早就知道,我不是自己想要与他往来的,是为了我家,为了生计,打算靠笔头吃饭,就只为这些。尽管如此,人们的谣言发展到这般地步,让我很难过。老师您到底怎么想的?如果您觉得还是不与其交往的好,就请明白地告诉我。我相信自己的心,既不考虑男女之别,也不管世人怎么想,一直与半井先生走动,可是回望之下,心里不安。还请您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老师面露疑色,盯着我说道:“这么说来,你和那个叫半井的,尚未约定终身喽?”
“这从何说起!别说什么约定,我连半点那方面的心思都没有。连老师您也说些无中生有的事。”我恼火地抱怨道。
老师又问:“果真?是真的吗?你真的和他既无约定也无牵扯吗?”
这让我伤心。七年的岁月,我在老师身边,她本该知道,我虽然蠢笨却正直,可她仍然怀疑我,让人恼恨,如果不是怕别人看见,我几乎要放声大哭。
此时,老师说:“其实,那个叫半井的,对外公开声称,你是他的妻子,我也从某人那里有所听闻。如果你和那位有缘且默认此事,就不用管别人的闲话。如果完全没有那回事,最好别再往来了。”
我惊呆了。惊呆了的同时,恨极了那个人。他给我的清白之身染上莫须有的污名,自己还得意洋洋,太可恨了。我甚至想到,如果可能,想要在人前把这具受到怀疑的身子的骨肉切开,将心肝剖出来,以证我心清白。再听老师所言,原来,田边龙子[田边龙子(又名三宅花圃)(1868-1943),小说家,和歌歌人。她20岁那年出版的《树丛莺》是明治时代 我有些任性地说:“关于怎么避世,我有些想法。正邪本一体,善恶本不分。若能开悟,极乐之路也去此不远。若是只要披上袈裟剃光脑袋就能脱俗,那就不用烦恼了。苦恼是悟道的标志,烦恼即菩提。你所说的兼好法师,也曾是个凡夫。你就算现在从高等中学退学,也没法立即悟道吧?你应该继续努力。”
“星野君也和你说了同样的话,劝我别退学。确实,兼好直到42岁,都未能彻底斩断与俗世的牵连。”
他断续地说着,显得低回。他攒了一腔热泪,心中该有许多煎熬。
我们聊到了现在的女子教育,他说:“现在倒是有那么两三个女文学家,遗憾的是大多是在模仿西洋。我们《文学界》打算发扬女作者的日本思想,这做法就像雨夜的星星一样稀少。一开始就有志于靠文学扬名的人,真正能在文坛开花的少之又少。唯有那些实在忍不住将满腔情绪付诸笔端的人,才会打动人心。明治女学校那边总算开始培养文学思想,不过近期内很难有人提笔成物。”
他又讲了星野天知、北村透谷和岩本善治他们的一些事。还有以宇宙为客栈的古藤庵[岛崎藤村(1872-1943),诗人、自然主义作家。代表作为《破戒》。此时他以“古藤庵无声”为笔名]、户川秋骨[户川秋骨(1871-1939),评论家、翻译家、随笔家]、矶贝云峰[矶贝云峰(1865-1891),诗人。写和歌,也写新体诗]。又谈到韵文的变迁,和歌的情况,如今的歌人们的人品等。以及有一次去松之门三艸子[松之门三艸子(1832-1914),歌人,艺伎]那里玩所受到的震惊。话题绵绵不绝。
他问:“之后在《都花》上有什么著作吗?”我说:“在一百零一期登了一篇[指《晓月夜》],谈不上好。”他又说:“下次来我家吧。也请到星野君那儿去。”
我从前就决定不和异性来往,当下也不好回绝,只笑道:“我才学浅薄、见识也少,混在诸位当中只显出自己的愚蠢,没什么意义。”
“没这回事,请一定来。我以后会经常来的,叨扰了。”
这时已到日落时分。菊池夫人等人正好来了,我们匆忙间又说了几句,好多话没谈够。
平田是个高个儿,穿着中学制服,透出几分落魄,果然如他所说的,没法做那些贵公子的朋友,对他来说活着很寂寞吧。他说“下回见”,告辞离开。
<strong>三月三十日</strong>
晴。一早,和邦子聊了会儿天。我家的贫困日渐紧迫,现在已经无处可借钱。妈妈催着我快点儿写稿,她经常对我说,不管怎么努力写,如果没有买家就毫无办法。现在到处都在问你要稿子,你却总是推三阻四的,不肯发表,这样太奇怪了。没有谁一开始就能写出名作。就算你对自己写的东西有些不满意,也该忍着。哪怕十年后你能成名,可是那期间总需要衣食。比起像眼下这样苦熬,哪怕是当个月薪十元的小官或是绑起袖子忙个不停的小商贩,只要能安定过日子,就没有烦恼。
我每天都想着不要当个不孝的孩子,却总是没法让妈妈满意,她老是忧心忡忡地说这些话。真是愧疚。(后略)
<strong>四月三日</strong>
天空晴朗极了,心情十分舒畅。妈妈去了安达[安达盛贞,樋口则义的熟人]家。久保木姐夫来了家里。这天夜里去了趟伊势屋[日记中首次出现去当铺的记录]。(后略)
<strong>
日记[封面有“六月 夏子”]
(明治二十六年六月十一日—六月三十日)
六月二十九日
</strong>
晴,微云。福岛中校[福岛安正(1852-1919),陆军军人。曾在日本驻柏林使馆工作,明治二十五年回国时,单骑从波兰横穿西伯利亚,沿途做了各种实地调查。]归京,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我想让妈妈也看个热闹,中午全家一起去了上野。一笔难以写尽。三点左右到家。上野叔叔和清次来了。他们是去了上野回来的。
我马上出门去问前天拜托的钱款一事。没能借到钱……[此处用点线涂改了有关借钱的具体记录]从伊东家回来已经是日落之后。当晚,全家人热烈讨论,决定做买卖。此事我之前并非没有考虑过,等于是一直在琢磨的事,但妈妈不断叹息道:“你的志向不坚定,意志不够坚强,所以才变成这样。”纵然变卖家产做起买卖,我的心志也不会因此发生变化,不过老年人总是只看事物的表象来决定事情的好坏。日子难过,选择这个或选择那个,都是一样的难。今后的路又会有多难走呢?反正我们姐妹不会在意人们的褒贬,只是一味地走我们认为对的路。唯有等到霜化时重新振作。
<strong>
日记[封面有“明治廿六年七月 夏子”]
(明治二十六年七月一日—七月十四日)
</strong>
人无恒产,便无恒心。就算揣着手憧憬风花雪月,没了油盐酱醋,便无法颐养天年,而且文学不该是糊口的工具。神思所至,心念所及,才为之提笔。今后我将不再走糊口文学之路,而是开始做起买卖,让算盘珠都沾上汗水。就像忘了去年春天的梦,我得忘掉从前那种簪花玩耍的宫廷人的日子[“宫廷人,倘有余暇,簪花度日。”《新古今和歌集》,山部赤人作。这里指荻之舍的生活。]。虽然达不到志贺古都的规模[“志贺古都荒芜久,长等山樱一如</a>昨。”《平家物语》中的和歌。],至少赚点零碎波钱[四角钱币,背面有波浪纹。],追求毫厘之利。既不求达到三井、三菱那样的豪奢,也不要做个愤世嫉俗之人。只要能让一家三口糊口便足矣。若有余暇便观月、赏花,兴之所至便咏歌、撰文、写小说。
书店[明治时期的书店同时也是出版商]追随读者的喜好,不加思考地逼迫作者:这次请写殉情小说,要写出和歌歌人的优雅,太催泪的读者不爱看,太过精巧的如今不流行,太过幽玄的不符合时下的风气,历史小说好,有政治倾向的好,最好是侦探小说,从这些当中选一个写吧。
我在这方面的经验还少,但此后不再有此烦恼。我逃到了这一界限之外,至少在文字上,我不想承担种种义务。
不过,从出生到现在二十余年,和左邻右舍两三户人家的交往我都应付不来,在澡堂隔着个小桶问候的时候,我也经常装着不认识就略过了,今后得和人嘘寒问暖,讨价还价,上批发商那儿进货,看顾客脸色,想想就难。而且我做买卖的本钱就跟蜡烛芯一般细,可真叫人发愁。这人世间就好比搁在架子上的达摩像,是睡是起,全不由人。造化之神啊,请保佑我吧。
且试着渡过 人世间梦之浮桥
<strong>七月四日</strong>
微云。广濑伊三郎[一叶的舅舅卯助曾入赘广濑家,其子为广濑伊三郎。后入赘芦泽家,其子为芦泽广太郎、芦泽芳太郎。]一早去了浅草。妈妈要去小林家商量借钱的事,说是既然要做生意,手头总得有点本钱,至少借五十元。不过以前问他家借的尚未还清,没法直接开口,便打算把家里所藏的十余幅书画送过去做抵押。那些书画是爸爸珍爱的,不过若是变卖,卖不到二十元。妈妈和妹妹都说,有什么其他的可以一起交过去吗。
然而我们又不是指着东西的价格去借钱。如果信任我们,就算一张白纸也能借来一百,要是不信任,那就是一角钱也难。虽说“蔽芾甘棠,勿翦勿伐”,时候不对,也都只能放手。在别人眼里,我大概是个不孝女吧。
“先顺其自然吧。把我们这边关于做买卖的想法讲清楚,如果这样还是借不到,就算了。”我让妈妈把东西带上。临近中午,她回来了,说那边也不宽裕,还不知道能不能借上,不过好像有点盼头。[第二天,小林那边回信拒绝了借钱一事。]
之后,妈妈去浅草找伊三郎。他定下了租住在田原町。这天夜里,我和邦子一起在附近散步。回家后下了雷阵雨。
<strong>七月七日</strong>
妈妈去了田部井家,托那边帮我们变卖衣服。即便卖了书画也拿不到几个钱。那些东西在爱书画的人手里才有价值,对于不喜好此道的人来说,形同废纸。而且那都是爸爸亲自选的。他或许在冥冥中也感到痛惜吧。没人买是好事。现在不卖。但必须筹到钱。虽然大部分的衣物早就变卖了,还剩下一两件绫罗绸缎,是我以前为了参加中岛老师的宴会备下的,现在顾不上这些了。之前我一直想着,不管怎么穷,总要留下一两样,以备各种场合。但情况已经变了。见识过和歌界的衰败,让人懂得了人世间的浅薄和缥缈,如今我也不再有心思在华丽的宴席上得意洋洋地讲些什么。我已经决心抛下一切的烦忧,遁入市井的尘埃里,便不再需要点缀着春花秋叶的华服。这些衣料若能换个十块十五块的,就能作为本金。唯有先放弃这些,才能就着那头。
<strong>七月九日</strong>
妈妈又去了田部井那边。说是有人出十五元买我们的衣服。双面缎丸带一根,深红博多绢单面腰带一幅,闪缎单面腰带一幅,绉绸夹袍两件,绸夹袍一件。我说“那就卖”。傍晚,西村君来了。是我们让他来的,把事情经过对他讲了,让他帮我们置办物品。
<strong>七月十日</strong>
晴。从田部井那里拿到了钱。晚上又去了趟伊势屋,把当在他家的东西赎回来,打算卖掉。忙极了。给哥哥寄了明信片。
<strong>七月十一日</strong>
明天是爸爸的忌日,今晚算是忌日的前夜,煮了茶饭,做了汤。谈不上招待,喊了上野叔叔来。他从上午待到下午五点。晚上,藤村家的太太来找荻野[大概是樋口则义的友人荻野重省(竹洲),书法家。]。哥哥来了。把做生意的计划对他讲了,他没说行不行,只说:“你们原本就和我想法不一致,所以不管你们打算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不过且看吧,最后不会成功的。等你们知道了过日子的艰难,要强的劲头也折了的时候,我也不会只是在旁边干看着。如果你们来求我,妈和你们姐妹的事,我会照顾的。在那之前,你们随意。”
他这人着实冷淡。我们没怎么深谈便歇下了。天太热,直到夜深都睡不着。下午去过老师那边,送中元礼。
<strong>七月十二日</strong>
早起。兄妹三人去筑地的西本愿寺上坟。回家后十分疲倦。下午做了缝纫。芳太郎来了,带话说,伊三郎打算做日息放贷的买卖。简直无语。报纸的号外来了,据芝加哥博览会特派员十一日上午九时发出的电文,昨天会场有大火,人员密集,死者十七人。电文太短了,不清楚具体的情形,不过写着日本人都没事,先放了心。妈妈又去了田部井那儿。
我18岁那年没了父亲,如同岸边的小船从此随波逐流,惶然在人世间走了四年。我思虑不足,没法像常人一样处世,终究变得像个边缘人。我原本就愧于自己的无才和浅薄,但我从来不曾违逆父母和兄长之言,也不会为了坚持己见与人争执,然而随着家里情况日渐窘迫,四处起了责备,我被说成是“一意孤行”,变成是我让妈妈妹妹难受,是我不资助哥哥。我笑笑不接这些话,说一句“世事不过如此”,于是,我每天照料着的妈妈从早到晚都在说:“啊真遭罪,要是我五年前就走了,在你们爸爸之前走了,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忧心了。为什么就留下我一个,想起来就难受。做子女的不听我的话,外人只会看我们的笑话。倘若邦子和夏子肯好好的按我或者虎之助的安排过日子,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管怎么费心使劲,没用的女孩子家又能做些什么。啊太烦了,真不想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啊。”
妈妈不知道子女的心思,子女也难猜妈妈的念头。想法无法付诸实现,外界和时机都没有站在我这边,想要尽孝,反倒成了不孝。我直到最近才懂了,这,就是人世。这世上没有是非的标尺,唯有独自漂泊。打过来的浪头高,而我是纤弱之身。时时可能被浪头席卷,让人难过。福岛中校穿过的群山高峻,西伯利亚的旷野辽阔。若觉得黑暗中耸立的难关显得烦闷、痛苦、悲伤,那都是人生的旅途。越过难关之后,便是覆盖棺椁的黎明。那时善恶之论方定。此时此刻的旅途中,无须听那些褒贬。按想好的去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