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译《樋口一叶选集》(196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中,此篇译作《自焚》。篇名われから,写作“割壳”,是俗称“骷髅虾”的甲壳类。因其壳脆弱,干了就会裂开,故有此名。和歌作者常用来比喻因自身原因导致破灭的恋情。如《伊势物语》和歌:海人取藻,虫住藻上,其名割壳。破灭由己,放声哭,不怨人世。]
<strong>一</strong>
霜浓夜深的枕畔,微风从门缝里吹进来,把移门上的纸吹得簌簌作响,让人忧伤又寂寥。老爷不在家。不等到卧室的钟敲响十二点,太太是睡不着的,她翻了几次身,有点儿焦躁,从世间的种种,想到一件事。
去年的这个时候,老爷总是去红叶馆[位于港区芝公园的高级餐厅。],他装作没事,可我从他出门衣服的袖袋里发现了刺绣花边的手绢,那时真让人着恼。我反复地和他闹,闹到后来,他赔罪道,我今后再也不去了。就算有一天,和我一个藩的泽木再也不把“伊”和“哎”的音念混,我都决不会打破这个誓言。你原谅我吧。听到他这样说,我真愉快,就像一直以来梗在胸口的硬块消失了,心情为之一爽。还有他最近外宿的事。星期三协会的人,还有俱乐部的同伴,闹腾的人比较多,他被他们一挽留,就把持不住了。教我花道的老师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真是没错。他以前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从前他会说,今天在某处,人家叫了艺伎,我看了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舞蹈。明明是让人捧腹的事,他却说得一本正经。最近他总是说些流利极了的巧妙话,编排人家的不是。他把我这样没有见识的人哄得可好了,让人无从挑剔。他今晚会在哪里留宿,明天回来又会撒些什么谎呢。傍晚我给俱乐部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三点左右回来。他是又去吉原找式部[式部,妓女的花名]了吧。他说和那位断了,已有五年。错处并不都在老爷身上,那边每逢寒暑就送些点心过来,故意做出这些讨厌的姿态,老爷的一颗心就不定了,主动往那边跑。那些卖笑的人真是讨厌。
她的心事越来越多,终于睡不着了,把绉绸面子的棉被一掀,从郡内绢的被褥上起身。
八叠的客厅里竖着六联屏风,枕边摆着桐木火盆和煎茶的茶器,放烟灰缸的木架是紫檀的,还有红漆烟杆,透着风情。从枕边小被子的华丽花纹到枕头的红穗子,都显出她的日常喜好。充满了兰麝香的房间里,细竹纸灯笼朦胧地亮着。
太太把火盆拖过来,试了下还有没有火。贴身丫鬟晚上埋下的佐仓炭半数成了灰,没有燃起来的部分仍是黑色的,已经冷却。她拿起烟杆,抽了一两口,吐出烟,竖起耳朵,只听得母猫叫春的声音从某处移到了此间房顶上。
那是阿球吗?在这样的霜夜待在屋顶上,会像上次那样着凉,连呼吸都费劲呢。它还真是一只怀春的猫儿。她放下烟杆,站起身。为了去唤那只母猫,她给灯笼点上火,随便披了件八丈绢长外袍,纤腰上系了青蓝色绉绸腰带,显得格外美。
地板踩上去冰凉。她拖着长长的衣服下摆,来到外廊,从边门探出脑袋,喊了两声:“阿球,阿球。”
为恋爱发狂、心不在焉的猫儿,连主人的声音也不认得,发出悠远的媚叫声,边叫边往大屋顶的方向去了。
“呀,不听话的家伙,真任性。不管你了。”她扔下这句话,无意中看向院子。黑暗中连事物的黑白也看不分明,透过茶梅盛开的树篱的缝隙,只见书生房间的门缝透出一丝微光。
哦,原来千叶还没睡。
她关上边门,回到卧室,然后重新起身,从点心柜拿了饼干罐,拿了几片放在纸上,包起来,用一只手举着灯笼,来到外廊。天花板上的老鼠们一阵喀嗒喀嗒的闹腾,不知是不是来了黄鼠狼,只听“吱”的一声惨叫。照路的烛火摇曳,走廊的黑暗显得可怕。因是住惯了的自己家,她并不在意。婢女们正在做梦的当口,太太来到书生的房间,从移门外问:“你还没睡吗?”
她径自进屋,房里的男人全副头脑沉浸于书本,此时一惊,露出愕然的神色。太太见他一副傻相,站那儿笑了起来。
<strong>二</strong>
桌子是没有刷漆的原木,铺着白棉布。那上面,劝工场的笔筒里放着小楷笔、松鼠毛笔、钢笔和小刀。脑袋掉了的小乌龟笔洗旁边是红墨水瓶,装牙粉牙刷的盒子也挤在杂物众多的桌上。刚才在看外文书的那位,年纪不到23岁,留着略长的寸头,一张脸既不长也不方,浓眉毛,黑眼珠,容貌端正,然而十分的乡气,他穿着粗条纹棉衣,不用说,配的是白棉布腰带,跪坐的膝盖底下垫了一方蓝毯子,往前弯着腰,用双手托着脑袋。
太太一言不发,把饼干放在桌上,这才说道:“你熬夜就熬夜吧,得做好御寒的准备。壶里的水都凉了,只剩萤火虫那么点大的火,你这样不冷吗?我就多管闲事地给你生个火吧。把炭篓子拿过来。”
书生惶恐道:“我太懒了,不好意思。”太太的好意似乎让他困扰,他拿出炭篓子,显得十分拘谨。
“我喜欢做这个。”太太说着,往火盆加炭。
亲切中带着点儿显本事的心,她把剩的那点火小心地夹起来,搁在堆好的炭上面,然后把旁边的报纸折了三四折,从边上开始轻轻地扇。不觉间,火从此移到彼,发出啪啪的声响,蓝色的火苗忽忽悠悠地烧了起来,火盆边开始有些暖意。太太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千叶,你也过来烤火。”她催促道,“今晚特别冷呢。”戒指闪耀的白皙指尖悬在藤编的火盆边上。
书生千叶愈发惶恐,不断鞠躬道:“太谢谢了!真是感谢!”他在老家的时候,姐姐代替妈妈疼爱他,此时,太太让他想起了那个时候。太太打扮华丽,和乡下的姐姐没有半点相似。中学的升学考试前,他连着熬夜,当时姐姐也说了和太太类似的话,帮自己生火,还给自己做了荞麦面糊糊,说吃了暖暖身子。让人怀念的是从前,让人感激的是太太此刻的情谊,再加上自己平时就蒙她照顾,他惶恐得收起肩膀,整个人缩起来。太太见了,以为他冷。
“你的外套还没做好吗?我让阿仲尽快给你做来着。可不能大冷的晚上就靠一件棉衣熬着。要是感冒了怎么办,真的要注意身体呢!之前在我们家的原田,是个用功的人,也和你一样,从早到晚做个书虫,都不去玩儿,一场曲艺也没听过,让人佩服,甚至觉得可怕。可惜的是,他在顺顺利利就要得到特批提前毕业的当口,得了神经衰弱。从老家把他母亲喊来,在这里照顾了两个月,终归他整个人彻底糊涂了,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可怜。他是所谓的疯狂而死。我因为目睹了他的情形,对勤学的人有些担心。我不能接受懒人,但你要注意,不要弄出病来。尤其你是个独苗,你不是说你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吗?作为千叶家的顶梁柱,你要有个什么,可没法重来,对吧?”太太将心比心地说道。
他连声说是,没有其他话。
太太站起身,“我真是打扰你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回去就睡了,到房间的路上就算冷也无碍,没关系的,这个你穿吧。你要是和我客气,我可就不高兴了。我比你年长,你要乖乖地听话。”说着,她刷地脱了外套,给千叶从身后披上。他的背上传来衣服上留存的体温,感觉怪怪的,麝香的香气袭满全身。他不知该如何道谢的当口,她笑道:“很合适。”她举着灯笼出了门,灯里的蜡烛不知何时只剩下三分之一,北风高高地吹过屋檐。
<strong>三</strong>
不知是不是在烧落叶,每天早上,一阵烟掠过冬日院子里凋零的树木,朝着后街的商铺兼住家的方向飘去。“那是金村太太醒来了。”人们有这么一句嘲讽。习惯是可怕的,太太每天早饭前要泡个澡,没泡的话,饭也无心吃,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心情不愉悦,仿佛差了点什么。要让别人听到了,会觉得那是爱美的人的折腾,但对她自己来说却是个麻烦的癖性。到如今,她有时也嫌烦,不过用人们了解她的心思,不等吩咐便堆起柴火,到她的枕边说,水烧好了。她原本几次想过要改掉这个习惯,结果用人们这么一通殷勤,她依旧保留了这一项奢侈。她用装了米粉的袋子擦洗一番,出了浴室,又厚厚地敷上一层“白菊”香粉。她的皮肤也已经改不了这套做法。
她26岁。纵是晚开的花也已在梢头萎谢的年纪[当时,女子在二十二三岁算是大龄,过了三十就算半老徐娘。],可她因为会打扮,加上天生丽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个5岁。梳头的阿留说,那是因为没有孩子。要是有孩子的话,会更加沉稳些吧。她到现在也还有小姑娘的心性,虽然装了金牙的嘴[从明治十年开始,流行把并没有坏掉的牙改成金牙。]这个那个巨细无遗地使唤着众多的奴婢,但她和丈夫说要去十轩店[位于中央区日本桥室町,该处有许多人偶店。]买人偶时,真不像一家的女主人。她戴着防寒头巾围着披肩,和丈夫一起去川崎参拜弘法大师的路上,在新桥站,一群人耳语道,那人是新桥艺伎吗,是哪家的?明明是被称作“太太”的身份,她却为此十分欣喜。从此她的品味便和艺伎相似。她变成这样,一方面是她的容貌造成的。
她从五官到头发,到整齐的牙齿,都和她的母亲不只是相像,简直是一模一样。说到她父亲,人称“赤鬼与四郎”,在十年前,他还是个眼神骇人的人物,啖着人们的鲜血。大概是报应,他在不到50岁时急性脑溢血,在发作的早上撒手人寰。葬礼的假花华丽又盛大,然而站在路口看热闹的人都在说他的不是,这让人推想他大概无法往生极乐。
此人原先在大藏省拿着八元的月薪,穿着起毛的西装,打着便宜的混纺面洋伞,下大雨的时候也坐不起人力车。有一天他决心奋发,扔了帽子,脱了皮鞋,在今川桥畔通宵摆摊卖起了荞麦面糊糊。那气势犹如提着千钧的重担跳过大海,知道个中究竟的人,有的啧啧惊叹,有的在背后说,这是蛮干,终归会赔个精光,惨到没边。
须弥山一般的财富不是一天堆成的,若是讲一下山脚的旧事,与四郎也曾有过恋爱,就像荆棘上挂着的露珠。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妻子,名叫美尾。她美得有气质,当时刚过17岁。与四郎把她当作天地独一份的珍宝,从政府下班回来就去买菜,拎着装菜的竹壳,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也不管别人在背后嘲笑他惯着妻子。他一路听着黄昏的乌鸦叫声,想道,它的妻子也在家等着它。早上出门的时候,他把水缸底部擦干净,打好水,让妻子一整天不用摸水桶。只要妻子说,老公,你煮一下午饭,他立即应声“哎”,开始量米倒进淘米桶。他就是这么宠爱妻子。要是两人就这样过下去,活个一千岁也都在美梦中吧。
两人像这样相伴到 <strong>十</strong>
太太困于自身的情绪,不觉间陷入了迷惑。这几日的天色,纵然晴时也像多云,惨淡的阳光影响到心情,感觉不安。下着细雨的夜晚,风声就像有人来敲门。寂寞中,她取出琴,独自奏起喜欢的曲子,自身的哀愁渗入曲调,让她没法再弹下去,垂泪把琴推到一边。有时,她让女佣们给她捶酸痛的肩,让她们讲些听了愉快的恋爱故事。讲到好笑处,别人说,简直让人笑得下巴都快掉了,她们笑得捧腹忘形,她却只感到悲哀,仿佛自己也染了相思。
一天夜里,中女佣阿福清了清嗓子说:“此事如果我不说,就没有人知道。说了我也没什么好处。没法不讲,是因为我生来爱传话,诸位听了请装作不知道。我来讲一个有趣的故事。”
她说得起劲,声音变高了。
“是什么事?”
“请听着,要讲的是,书生千叶初恋的忧伤。他在老家的时候,有个悄悄一见钟情的人。既是乡下人,诸位或许以为,那人腰上插着镰刀,脚穿草鞋,发髻不上油也不插簪子,就用帕子随便一裹。但并非如此。据说那人是村长的妹妹,而且是个美女。千叶从上小学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她。”
“你从哪儿听来的?”贴身丫鬟阿米插嘴道。
“你别说话,听着。我当然是从千叶那儿听来的。”
“那个榆木疙瘩居然会有这种事?”有人笑了起来。
太太苦笑道:“真可怜,你是把他失败的过去给打听出来了吗?”
“并不是那么遥远的过去。让我继续说。”阿福理了理衣服,咳嗽一声。阿米的脸微微红了。她想到自己和千叶年岁相当,用眼角瞅着阿福想,不知这个坏嘴巴又要说些什么。阿福不理会她的视线,舔了舔嘴唇。
“请听我讲。千叶自从对那女孩一见钟情,早上去学校时,必定要从那家的窗下过,他想了许多。屋里有她的声音吗?她已经走了吗?想见她。想听她的声音。想和她说话。在学校能和她说话,能见到她,但他还是不满足,心里躁动不安。据说到了星期天,他必定去那家门前的河边钓鱼。那些鲫鱼、鲤鱼可因此倒了霉。他钓啊钓,太阳往西边落下,他也不想回家。他想着,出来吧,我把鱼全给她,想看到她高兴的模样。别看千叶是那个样子,为了恋爱可吃了不少苦。”
“他的恋爱过了多久成了?”太太问。
“您猜猜看。对方是村长的妹妹,而他是穷得叮当响的老百姓。就像猴子捞月,没法有个好结果。简单地说,就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他们之间存在隔阂。不过,俗话说‘恋爱没有上下之分’,那两人到底成了吗?阿米,你看呢?”
阿福出了个题。阿米做了不好的揣测,她这是想让自己说错话然后嘲笑自己吧,便看向旁边说:“我不知道。”
太太微微笑了笑。
“就是因为没成,才有现在的他吧。如果他有那样的对象,就不会头发蓬乱,不加修饰。他那么用功,也是因为破罐子破摔吧。”
“您错了。您觉得,他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人,是吗?那是领悟了无常呀。”
“那女孩去世了吗?真可怜。”太太怜悯道。
阿福得意道:“像这样的感情没什么成不成的。毕竟是个孩子,他心里一直想着那个人,表面上装得跟没事似的。就这样过了不知多少时日。看千叶如今的模样,大概也能猜到吧,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是怎样的。对方生了一场病,就此走了,那之后,他无论怎么想,回答他的只有松树梢头的风。真是无可奈何。然后,接下来才是重点。”说着,她一笑。
太太刁难她道:“阿福,你就编吧。编得还挺像。”
“我为什么要撒谎啊?您要是告诉他我讲过这些话,其实我是难做的。因为我是从他本人口中听到的。”
“你说谎。他为什么要和你讲这些?就算他有过这样的事,他应该只会苦着脸不吱声。越说越假了。”
“真是的。您就这么不相信我。昨天早上,千叶把我叫去,显得特别担心地问我,太太这几天看着精神不好,怎么了?我说,太太是妇女病,有时会变得忧郁,她一直这样,严重的时候会在暗处哭呢。他听了大吃一惊,说道,糟糕,这是严重的神经质,如果厉害了,会有无法挽回的后果。那时他又说,我老家那边,小时候的朋友当中,有个这样的姑娘,有些神经质,又很活泼,长得和这里的太太很像。她妈妈是继母,平时她有诸多忍让,郁闷淤积,结果病死了。是个可怜的姑娘。总之是他经历过的,他一脸认真地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我把他讲的细节一拼凑,就成了我刚才说的情形。他说那女孩像太太,并不是撒谎。不过我今天的话如果让他知道了,他会骂我的。请当作不知道。”
她像打鼓般一口气说道,言辞间充满奉承之意,听起来很是热闹。
<strong>十一</strong>
今天已是十二月十五日。临近年关,人们在街上匆忙来去。不断有出入的町人[日式房屋在厨房一侧也有门,这些人没有进客厅的待遇。此外,这里的“町人”指的是商人,表现出金村家的士族意识。]和带年礼来的人,厨房热热闹闹的。有些着急准备过年的人家甚至传来了捣年糕的声音。在这栋宅子里,用来掸天花板灰尘的竹叶落在客厅里,粗草鞋东一双西一双散落在走廊上[将竹叶绑在长竹竿顶端掸天花板的灰,作业时穿粗草鞋,都是过年的风俗。]。仆人们有的用抹布擦拭,有的掸榻榻米,有的重新放置家具,也有的喝了主人家犒劳的酒,醉倒在一边。平时靠这家赚钱的人都上门说要帮忙,嘈杂得很,太太推掉了一半的人,将剩下的一群人召集在一起,把淡蓝染的手巾剪开发给他们。众人得了手巾,以各式各样的包法裹了脑袋,干起活来。有缠在头上的,有在下巴打结的,有在脑后打结的。老爷从早上就出门了,只见指挥众人的太太一边吩咐着,用一只手拉起和服的下摆,露出友禅染的长里衣,底下是红鞋襻儿的麻面草鞋。一阵忙完,到了下午,用人们端出摆成小山的茶点,还有装在大盘子里的海苔卷,众人争抢。太太去二楼的小房间歇息。她的妇女病严重,此时胸闷难忍,枕了枕头,盖了小被子,打算小睡一会儿,只有贴身丫鬟阿米知道她在此休息。
太太迷迷糊糊地醒了,枕边的外廊传来男女的说话声,他们像在人力车坊的二楼[人力车夫们多住在车坊的二楼]聊天似的,肆无忌惮地用“男的”“女的”谈论这家的男女主人。他们应该做梦也没想到太太在这里。
一个声音是中女佣阿福的。
“说让我们仔细点儿,可就一天的活儿,让人怎么仔细?要把角角落落都擦到,哪里做得动?把显眼的地方大概弄弄,其他就随便吧。做到这样,也累得差不多了。谁要那么老实地干活?”她嘲笑地说道。
“说得没错。”另一个声音是跟着茂助拉车的安五郎。他又问:“说到老实,这家的男的,他那个小妾,饭田町的阿波,你知道吗?”
阿福一副“我早一百年就知道”的口吻。“不知道这事的,只有这里的太太一个人。都说‘不知道老婆偷情的只有丈夫’,他家是反过来。我倒是还没见过那个阿波,说是个皮肤有点黑的长脸蛋,气质很好。你给你师傅代班的时候,老爷去过那边,你见过她吗?”
“何止是见过。格子门的铃一响,少爷就先跑出来了。接着出来的是那个女的。头发梳成发梳髻,好显出她头发多,薄薄地搽了粉,看着清爽,黑缎子衬领,系着围裙[发梳髻是用梳子卷起来的简易发髻,早先在艺伎间流行,因为省事,职业妇女也常梳此发髻。阿波的打扮是爽利的家庭妇女形象。],嘴里说着,哎,你来了。于是这家的男的就跟吃了蜜似的,往进门那儿一坐,说,好久不见了,原谅我。女的就奔过来,帮他脱鞋,所谓如胶似漆得让人看不下去,就是他们那样的。老爷进了屋,她又折回来对我说,你一道过来辛苦了,这点钱拿去买烟吧。那是封口费。你要知道,她可不是风尘女子,所以真是厉害。”
那一个说:“不光不是风尘女子。她原本是个姑娘家。和老爷好了十几年了,少爷今年都10岁还是11岁了。偏偏这边家里没有孩子,那边是个男孩,想到将来,这边的太太可怜哟。孩子毕竟是老天爷给的。”
“没办法,上一代老爷从别人身上榨取了那么多的钱,这些钱今后成了别人的,也没法抱怨。不过呢,你看,不老实的,是这里的老爷吧?”
阿福笑道:“男人都是那样的,多情。”
“你这样冷嘲热讽的,耳朵不疼吗?别看我这样,我可不会做无情的事。哄骗老婆,把钱花在小妾身上,这种没有道义的事,我可是做不出来。他算是胆子大吧,仔细想想,也是个坏人。这家连着两代作恶,一代比一代凶。”
他以为没人听见,声音很大,毫不顾虑。阿福照例接话道:“再去干会儿吧。小安,院子拜托你了。我把这边再擦一遍,然后去仓库。”
说着,她开始窸窸窣窣地擦外廊的地板。太太把拉门当作唯一的希望,想道,别开门,走吧。要让她看见我,可就糟了。
<strong>十二</strong>
十六日的早上,昨天扫除过后,家里清爽。在一间收纳衣服财物的六叠的房间里,老爷和太太隔着暖桌坐着。老爷打开今天的报纸,和太太讲报上的政界文坛的事,他讲一句,她答一句,若让旁人看了,当真羡慕,显得颇有趣味。老爷见时机合适,说道:“我们家一直什么都不缺,唯独没有孩子,让人可惜。要能有,那当然是再开心不过了,若是最终还是没有,最好现在就收养一个,好好教育起来。我一直为此操心,不过到现在也没遇到合适的。过了年,我也就四十了,说句像老头子的话,家业无人继承,我还是感到不安,将来说不定会像你之前一样,不停地说孤单什么的。幸好在海军的鸟居说起,他有个熟人的孩子,是个男孩,门第不错,生得聪明。你如果没意见,我想收养那孩子,认真培养他。手续都由鸟居去办,让他们家当名义上的养父母。那孩子11岁,据说长相端正。”
太太抬起头,打量老爷的表情。
“这样啊,主意不错,我没什么意见。你要觉得好,就定下吧。这个家是你的家,你随便就好。”
她虽然说得平静,但想到万一真是那个孩子,老爷当真是无情,她的心情自然呈现在脸色上。
他哄着她道:“又不急的。你好好想一想,觉得合适了再说。我看你一直郁郁寡欢的,怕你闷出病来,觉得这样能稍微安慰到你,是我太轻率了。又不是人偶或者女儿节的娃娃,不能把一个大活人当玩具。要是不成,也不能把他往垃圾堆一扔。既然要让他继承家业,眼下先去打听,做一下调查,然后再决定。不过,你要是像这样一直忧郁,对身体不好。这事不急,先去寄席[曲艺演出场所。]玩吧?竹本播磨太夫在附近演出。今晚怎么样,去不去?”
“你为什么要说这么温柔的话呢?我并不是想听你安慰我。郁闷的时候就让我郁闷吧。想笑的时候我会笑的,请你让我自己待着吧。”她说不出露骨的抱怨,满腔愁绪都藏在心里。老爷十分关心地道:“你为什么要讲这么自暴自弃的话?你从前一阵说话就总是含含糊糊的,每次都让我在意。人有时会有误解,你是不是藏着什么想法?还是因为上次小梅的事吧?你要是以为我和小梅有什么,那真是大错特错。我对她毫无想法,不用担心。小梅是八木田长久以来的情人,他才不会让别人碰小梅一个指头。而且小梅那么瘦,就算她曾是一枝梅花,那花也早就落光了,完全成了梅干,我要多闲得没事才会去沾她?你怀疑我也要有个限度。在那件事上,我是清清白白的。”
他含着微笑,拈着小胡子。他以为妻子从未听过饭田町那户格子门人家的传言,所以不加防备,也没有采取守势。
<strong>十三</strong>
太太怀着许多心思,从此生了个毛病,不时胸口疼。严重的时候只能仰躺着,难受得仿佛马上要气绝。一开始还等着医生来打针,后来每日每夜发作,便让力气大的人按着她,暂时缓解疼痛。这事得是男人才行,所以每当她发作,不管是晚上还是大半夜,便喊千叶过去,按住她疼得往后仰的背。质朴的千叶忘了男女之防,悉心照料她。此举在旁人眼里显得可疑,女佣们交头接耳,最后传得没了谱。人们把那个角落的六叠房间叫作“太太的病房”,仿佛里面真的发生了不贞的行为。或许是先入为主让人起疑。再加上太太曾在霜夜探望他,还让人给他做外套,事情就越发夸大了。这世上原本就是无风也起浪,原野的虫声隐忍不发,却因为露珠般的小事显现出来,太太的处境愈发艰难。
中女佣阿福从前就想好了,太太淘汰下来的本结城绢[特别高级的绢面料]的衣服,会是她的。结果太太说,自己给千叶添了许多麻烦,让人把那衣服给他改成了新年的衣裳。她因此恨入骨髓,从此,看太太的眼神也不对了。她揪住梳头的阿留,露出一副刚发生了大事的嘴脸,像平时一样滔滔不绝地编排了太太和千叶。这消息像电报一样不断往外传,每过一町,就更加夸张,不知何时进了恭助的耳朵。听闻此事,他心中不安。如果那个家不是太太的,他可以和她离婚,考虑到传出去不好听,索性和她分居,让她住到别处,但又于心不忍。可如果像这样放任不管,后院起火会成为别人攻击自己的借口,自己原本就有很多问题,这该如何是好。妻子总是那么任性,那么随心所欲,他一向不加申斥,是因为她作为金村夫人是体面的,而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朋友们也纷纷来劝他。他听了朋友们的劝,每天都想着今天要处理,但一直没有付诸实施。
过完年的第二天,老爷想着,等过完松之内[过年装饰在门口的门松一般在正月初七或十五扔掉,具体日期有地区差异。这段时间叫松之内。文中是指正月初七。]。等扔掉松枝,他想,那就等正月十五吧。很快二十日也过了,一月就这样过去了。二月梅花开,他想着不急在这时。下个月有小学的考试,饭田町的那位笑眯眯地盼着考试的日子,忙着做准备,他见了心里也不愉悦。他一直在想房子的事,町子的事,到底该怎么办。他在谷中买了一处熟人的房子,把家具都备齐了,准备让町子住在那里。想到町子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悲惨将来,他暗中垂泪,知道事情都怪自己无德。他终于横下心,在四月初的时候,樱花在春雨中摇颤的一个夜晚,他告诉町子,让她住到别处。
在那之前,千叶已经被赶走了。又不是沉入汨罗江的屈原</a>,千叶的恨意该往何处消解?他背负着不清白的名声离开了。有人说亲眼所见,他从永代桥坐上汽船,回了老家。
那一晚的情形是凄凉的。丈夫吩咐备车,然后对她说:“我有事对你说,来这里。”她直到这时才感到可怕,来到书房门外。只听他说:“从今晚起,你就搬到谷中去住。别再把这里当作你的家,也别想着回来。你应该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赶紧去吧。”
“你这话太过分了。我如果做错了什么,你骂我好了。让我走,我可不答应。”她哭道。恭助扭头不看她,“当然是有理由的。是因为你做了出格的事。我如果一一举出你的罪状,你会难过的。车备好了,你上车就是。”他起身出房间,她追过去,扯住他的袖子。他挣开她。“你放手,你这个没规矩的!”
“你一定要这样吗?是打算抛弃我吗?我孤单一人,这世上没人帮我。你怎么能抛弃这么弱小的我!你是想甩了我,霸占这个家吗?你霸占吧,你倒是抛弃我试试看。我不会放过你的!”
说着,她死死瞪视着他。他推开她,看也不看地说道:“阿町,我不会再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