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木指的是长时间埋于地层中变成化石的树木。-译者注,下同]
<strong> 那声音不就是辰雄?籁三直起身,正要喊一嗓子“你这混蛋—”,终究扼腕放弃了。屋里的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了,传来嘹亮的玉笛声。
<strong>第九回</strong>
这个人一笑,便有无限喜悦,这个人流一滴泪,便有万觞的忧愁。一颗心总是牵系着他,如同比形体更清晰的影子。
此刻,他那张玉一样的面庞含着愁绪,一字字说道:“你我之间是怎样的缘分呢?宛如前世的缘分,难以忘怀。我想要为国家尽心,一颗心的一半却给了你。我的心思无法对人言说,尽管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决心除了你绝不娶别人,那个什么子爵的女儿,我才不理她,干脆地回绝了。然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说起来,是我的事业的问题。迄今为止,子爵助了我一臂之力,我这边的费用都是他赞助的,到如今,事业总算上了正轨,可他突然不肯出钱了。断了财路,无法成</a>事,我是不是该把怨恨往肚里吞,就这样放弃?想到是为了你,即便别人讥笑和嘲讽,我都无所谓,可是一想到本可以改变的人世,国家的未来,我心中就满是遗憾。这些该对谁讲呢?因为这个缘故,就连与我亲密无间的你,我也说不出口。也不是无路可走,所以我才更加难熬。”
他没说下去,言辞愈发磕磕绊绊。
阿蝶恨声道:“你还不懂我的真心吗?”
“不,正因为懂得你的真心,才难过。其实,事情和你有关。成败善恶,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今天的宾客当中有位显贵,说愿意为我们出资。我问他为何有此意,让人为难的是,他不知从哪儿听到的,以为你是我的妹妹,说想要娶你为妻。就算是为了国家,我也没法把你让给别人。就算让我抛却理想,我也不该对你说这些。”说着,她的爱人露出了肝肠寸断的神色。
楚楚可怜的姑娘失魂落魄,打算扛起这份责任。她心中想道,我该用自己的贞操换你的德行吗?这一来,我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罪。可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让别人瞧见你身败名裂,那我就成了恩将仇报的畜生。这真是左右犯愁,该怎么办?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觉得可走的路唯有一死:在这个有影子有形体的世界上,有诸多障碍和阻挠。若能回到出生前的空无量,没有叫作阿蝶的这个我,那么他就不用在乎情义,也不用忌惮谁,可以和那位小姐成就姻缘。对,这也是天命。死于疾病或死于恋爱,命都只有一条,没法活两次。我无愧于天地,神佛也不会责罚于我。哥哥,你原谅我吧。我不后悔。
阿蝶的决心狠厉,毫无牵挂。可怜阿蝶是洁白无瑕之身,不染污浊,不沾恶行,她一直在贫贱中磨砺心性,不去看他人的富贵,就连在睡梦中也不忘记。打碎这块十八年的无瑕美玉的,正是恋爱这一魔障。魔王借了辰雄的形貌,篠原的声音,有时邀来春风,让花开满园,有时指向秋云,让月色晦暗。少女将喜忧藏在心中,魔王牵着她的衣袂,究竟要带她到何方?东西南北皆不见踪影,那双逗人的酒窝在何处?那如远山般让人怀念的眉毛在何处?眸如双星,口如绽蕾,却已不再闪耀,不再张开。漆黑发,雪白肌,都已不在。寒风凛冽中,夜半的月下,追寻人不见,呼唤亦无答。
她留下的仅有一封信,那上面的字迹秀美,泪痕宛然。
<strong>第十回</strong>
籁三沉重地往花瓶跟前一坐,也不擦一下流淌的热泪。他瞪着的双眼迸着光,紧紧抱着双臂,心道:
就让骨头碎了吧。如果我生下来就是个扭筋弯指的人,就不会走上这条道。既没有走上这条道,从前又会有怎样的念想呢?就因为被称作“陶画的好苗子”,我在老师的画室被称作一把手,自己没做宣传,别人就知道我的名字。因为贫穷而被埋没,我便不甘心。原本洁白的心沸沸扬扬,追求不该追求的名誉,是为什么?托付不该托付的人,是为什么?这张嘴吞下不该吃的不义之食,是为什么?把阿蝶许给不该原谅的人,是为什么?就因为这双手,这身本事,乱了心,迷了眼,让我一无所见一无所知。今晚阿蝶不幸离家出走,这是谁造成的?是我磨炼多年的画笔杀了我最爱的妹妹吗?是经营惨淡的苦楚让我变得肮脏了吗?辰雄在冷笑,在嘲笑,说那番话的是他,可犯下罪的人是我。君子断交,不出恶声。我不懂什么君子之道,可我受到的恩情如泰山沧海,虽然悔到了骨髓深处,恩情就是恩情。我听到了他作奸犯科的秘密,不该装作没听见,为了世间为了他人为了正义,我都该打他一拳,或是拔出身藏的短剑,扎他个透心凉。这很容易。
然而让我不甘心的是,这瓶子、这恩情、这好处束缚了我,让我既没有拔剑也没有挥拳。仔细想来,我该恨的是我自己,是我的这双手,这身本事,这花瓶。我恨,我不甘心。仇人!敌人!大恶魔!将你打碎了,就能刺向辰雄吧。如果没有你,就没有什么恩惠!
他握紧拳头,站起身,望过去。月光中浮现的金阁寺银阁寺,一点砂金一根描线,没有一处不贯注了他的心意,还有那一圈洒金,啊,都是他多年辛苦的结晶。
画来画去,我自以为得了此道之妙。又有谁能继承我的这支笔?我在这条道上走了十七年,一直爱惜自己的名声。如今这名字写在花瓶上。看哪,海外的蓝眼睛;来吧,万国的陶画工。这是日本的一员,入江籁三自豪的笔,是能让我骄傲的完美作品。我怎么舍得将它打碎?怎么舍得将它打碎?我一直不容于世,而我一辈子的念想就在这东西上。我该隐遁深山吗?我不甘心。要是阿蝶会回来,要是辰雄改邪归正,这东西便会留存。
想到这里,他用双手抱住瓶子,四下打量。看着看着,一颗心逐渐恍惚,不知是自己进到了画中,还是图画来到了身边。既无阿蝶也无辰雄,没了忍耐也没了固执,自己的身上闪着金光,四方彩声沸然。
籁三莞尔一笑,此时听得耳畔有人说:“籁三这个傻瓜不堪用。”是篠原吗?他正要转头喊一嗓子“混蛋—”,袖子被扯住了,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别感冒了。”
“太好了,阿蝶,你回来了?”
“哥哥,我们一起去那边。”
那手指的前方是金阁寺、银阁寺,小蝴蝶飞在开花的秋草间,雾色皑皑,正像自己做的洒金底子。
有趣有趣,蛟龙终非池中物。涌来的云朵间,海浪滚成团状,升龙降龙盘龙,团蝶团花团凤凰,桐叶招展狮子狂舞二叶葵,源氏轮小锤轮,缠枝牡丹缠枝菊,吉野樱龙田枫。这些那些都是美。阿蝶是美,辰雄是美,其中尤其美的是我的画笔。我舍了笔,又去哪里?天下人皆盲目,没有人值得看这个,也不值得给人看。花瓶呀,我的知己就是你,你的知己就是我,我们一起走吧。
辰雄抱了一对瓶子,用力一扔,院子的石板地上轰然作响,伴随着大笑声。夜半的钟声远远地响起又消逝,只余洒下片片金光的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