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班和安妮的运气真不错,头等船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带了很多东西,阿尔班有手提箱和大旅行袋,安妮带着化妆盒和帽盒,还有两个大箱子在行李车厢,里面装的是他们的日用品。阿尔班把其余的行李都交给一个代理人保管,让这个代理人把行李运到伦敦并存起来,等他们决定好接下来怎么办再做处理。他们有很多东西:画和书,阿尔班在东方收集的古玩,以及他的枪和马鞍。他们这次离开桑都拉就不会再回去了。阿尔班照例给了搬运工丰厚的小费,然后去书摊买了几份报纸。他买了《新政治家周刊》《国家》《闲谈者》和《素描》,以及最新一期的《伦敦水星》。他回到车厢,把报纸扔在座位上。
“一个小时就到了。”安妮说。
“我知道,但我想买。我很久没看过报纸了。明天早上我们就能看到当天的《泰晤士报》,还能看到《快报》和《邮报》,想想就兴奋啊。”
她没有回答,他转过身,看见有两个人向他们走来。来人是一对夫妇,也是从新加坡来的,与他们同路。
“通关没问题吧?”他高兴地对他们大声说道。
那个男人似乎没听见,只是一直往前走,但妻子回答了他。
“没问题,他们没发现香烟。”
她看见了安妮,友好地朝她微微一笑,随即走开。安妮脸色一红。
“我刚才还担心他们会来这里。”阿尔班说,“但愿头等舱里只有我们两个。”
她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我想你不必担心。”她答,“不会有人来的。”
他点了一支香烟,在船舱门口徘徊。他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他们一路上经过红海,又在苏伊世运河上忍受了刺骨的寒风。安妮看惯了男人们穿白色西装,打扮得体面整洁,而现在很多男人都换上了保暖衣服。见到这些人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她觉得非常惊讶。他们看起来糟透了:领带十分难看,衬衫也是不伦不类。他们要么穿着脏兮兮的法兰绒裤子和破旧的高尔夫外套,一看就知道是买的成衣,要么就穿着出自乡下裁缝之手的蓝色哔叽套装。大部分乘客都在马赛下船,但有十来个人还在船上,他们要么是因为在东方待久了,觉得乘船过海湾对自己有好处;要么和他们一样,为了省钱,会一直坐到蒂尔伯里[英国港口]现在有几个人在甲板上散步。他们有的戴着太阳帽或双边毡帽,穿着厚重的大衣;有的戴着没有形状的呢帽或圆顶礼帽,那些帽子不仅太小,还需要好好刷一刷。看到他们,真令人震惊。他们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全都不入流。但阿尔班已颇具伦敦气派。他那件时髦的大衣上没有一粒灰尘,他那顶黑色的汉堡帽看上去也是崭新的。你绝对想不到他有三年没回家了。他的衣领紧紧地贴合着脖子,软薄绸领带系得整整齐齐。安妮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觉得他英俊不凡。他身高将近六英尺,体格匀称,穿着得体,而且他的衣服都剪裁合身。他有一头依然浓密的金黄色头发,眼睛是蓝色的,皮肤有些发黄,年轻时皮肤白里透红的人上了年纪后就会有这种肤色。他两颊毫无血色,脑袋的形状十分好看,脖子修长,喉结有点儿凸出,但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与众不同,而不是他英俊的样貌。他五官端正,鼻子挺直,额头宽阔,所以非常上相。的确,看照片你会认为他长得帅气至极。可他其实谈不上英俊,也许是因为他的眉毛和睫毛都很浅,嘴唇很薄,但他看上去很聪明,也很彬彬有礼,仿佛有一种能打动人的灵性。诗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当安妮和他订婚时,她告诉那些向她打听他的女朋友,他长得像雪莱。这会儿,他转向她,蓝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他的笑容很迷人。
“要到英国了,多么完美的一天!”
现在是十月。他们从灰色的海面上驶过海峡,头顶上是一片灰蒙的天空。连一丝风都没有。渔船似乎停在了平静的水面上,仿佛大自然彻底忘记了它们过去的敌意:海岸一片翠绿,看起来明亮舒适,与东方丛林那种浓郁葱茏的青翠截然不同。他们不时经过的红色城镇看起来极为温馨,像家一样。它们似乎带着友好的微笑欢迎游子。船只驶进泰晤士河口,他们看到了埃塞克斯郡那富饶的平原,不久,肯特郡岸边的乔克教堂就出现在了视野中,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饱经风吹雨打的树林中,教堂后面是科布哈姆的树林。红红的太阳挂在空中,地面上薄雾弥漫,阳光落在沼泽上,然后,夜幕降临。下船后,他们换乘火车。车站里的弧光灯发出一道亮光,在黑暗中投射出又冷又硬的光斑。穿着肮脏制服的搬运工在吃力地忙碌,肥胖的站长戴着圆顶硬礼帽,很有派头,此情此景,见了就让人开心。站长吹了一声口哨,挥了挥手。阿尔班走进车厢,坐在安妮对面的角落里。火车启动了。
“六点十分到伦敦。”阿尔班说,“应该七点就能到杰米恩大街。到时候我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洗个澡,换换衣服,八点半前赶到萨沃伊酒店吃晚饭。今晚我们喝汽水吧,宝贝,再吃顿好的。”他呵呵地笑了,“我听见斯特劳德夫妇和蒙德里夫妇约好去特罗卡德罗餐厅。”
他拿起报纸问她要不要看。安妮摇了摇头。
“累了?”他笑了。
“没有。”
“太兴奋了?”
她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开始看报纸,从出版商的广告看起。她意识到,当他再次置身于熟悉的环境中,他是那么满足。他们在桑都拉也读过同样的报纸,但报纸要在出版当日的六周后才能送到。他们一直都了解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使他们两人都感兴趣的事,但这些报纸只是让他们的流浪生活更为明显。此时,他们看的报纸都是刚刚出版的,闻起来味道都不一样,摸起来十分清脆舒服。他想把它们全部读完。安妮向窗外望去。乡村里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可以看到车厢里的灯光反射在玻璃上,很快,镇子就出现在视线里,她看到许多又脏又小的房子绵延数英里,偶尔会有窗里亮着灯,一个个烟囱映衬着天空,形成了一幅沉闷的图案。他们穿过巴金区、东汉姆和布罗姆利,过车站时,看到站台上的名字,她不禁颤抖起来,但这个样子真是太蠢了。然后,他们到了斯特普尼。阿尔班放下报纸。
“再过五分钟就到了。”
他戴上帽子,从行李架取下搬运工放进去的东西。他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她,嘴唇抽搐着。她看得出他只是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也向窗外望去,他们经过灯火通明的大街,大街上挤满了电车、巴士和小货车。他们看见街上挤满了人。竟然有这么多人!商店里点着明亮的灯。他们看见小贩在路边摆摊。
“伦敦到了。”他说。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微笑如此甜美,她不得不说些什么,于是试着开玩笑。
“高兴坏了吧?”
“我不知道我是想哭还是想吐。”
他们到了芬丘奇街。他放下窗户,挥手叫来一个搬运工。随着刺耳的刹车声,火车停了下来。一个搬运工打开门,阿尔班逐个把包裹递给他。他跳下火车,像往常一样礼貌地伸手搀扶安妮下到站台上。搬运工去找手推车,他们站在一堆行李旁边等着。船上的两名乘客从他们身边经过,阿尔班向他们挥手致意。其中有个男人僵硬地点点头。
“再也不用对那些讨厌的人客气了,感觉真不错。”阿尔班轻松地说。
安妮瞥了他一眼。他真是个叫人难以理解的人。搬运工推着手推车回来后把行李放在车上,他们跟着他去取箱子。阿尔班挽起妻子的胳膊,紧紧地按了一下。
“伦敦的味道。天哪,太棒了!”
他很享受喧闹声,喜欢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被挤来挤去,弧光灯投下的灯光形成斑驳的光影,让他兴高采烈。他们走到街上,搬运工去给他们叫出租车。阿尔班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看着巴士来来往往,警察引导着混乱的交通。他那张与众不同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鼓舞人心的神情。出租车来了。搬运工把行李推过去堆放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阿尔班给了搬运工半个克朗。车开了。他们从天恩教堂大街拐到坎农大街,结果遇到了交通堵塞,阿尔班大笑起来。
“怎么了?”安妮说。
“我太兴奋了。”
出租车沿着堤岸行驶,那里比较安静。出租车和小轿车从他们身边驶过,电车的铃声在他耳中如同音乐般动听。到了威斯敏斯特大桥,他们抄近路穿过议会广场,又驶过宁静的绿色圣詹姆斯公园。他们在杰米恩街附近的一家旅馆订了一个房间。接待员把他们带到楼上,一个搬运工把他们的行李搬上来。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和一间浴室。
“看起来不错。”阿尔班说,“我们先住在这里,慢慢找公寓。”
他看了看表。
“听着,亲爱的,我们要是一起整理行李,准会绊个跟头。反正时间多得很,你收拾行李和换衣服要比我费时。我先把我的东西都挪开,再去俱乐部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我的晚礼服就放在手提箱里,而且我洗澡换衣服只要二十分钟。你觉得呢?”
“好吧。”
“我一个小时后回来。”
“好的。”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直带在身上的小梳子,用它梳了梳他那金黄色的长发,戴上帽子。他照了照镜子。
“要我帮你放洗澡水吗?”
“不用麻烦了。”
“好吧。再见。”
他走出房间。
他走后,安妮把她的化妆盒和帽盒放在箱子顶上,按了铃。她并没有摘下帽子,只是坐下来点了一支香烟。一个仆人听到铃声过来,安妮吩咐他去找个搬运工。搬运工来后,她指着行李。
“把那些东西送去大厅,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怎么处理。”
“遵命,女士。”
她给了搬运工一个弗罗林[英国曾经的通用货币]。搬运工拿起行李箱和其他包裹,随手关上了门。几滴眼泪顺着安妮的脸颊流下来,但她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擦干眼泪,在脸上扑了粉。她需要保持冷静。她很高兴阿尔班临时起意要去俱乐部。这下反倒好办了,她也有时间把事情考虑清楚。
现在是时候做她几个礼拜前就决定的事了,现在她必须说出她不得不说的可怕的话,可她退缩了。她的心在往下沉。她很清楚要对阿尔班说什么,她在很久以前就想好了怎么说,而且练习了一百遍。在从新加坡回国的漫长旅途中,她每天都练习三四次,但她很怕自己到时候会慌。她害怕吵架。一想到他们两个吵个不停,她就有点儿恶心。无论如何,她还有一个小时让自己镇定。他会说她冷酷无情,不讲道理。她没有办法。
“不,不,不。”她大声喊道。
她吓得发抖。突然,她仿佛又看见自己坐在平房里,而她从一开始时就是这样坐着。午餐时间快到了,几分钟后阿尔班就要从办公室回来了。大阳台就是他们的客厅。想到家里是这么温馨,她很高兴。而且,她知道,虽然他们在那儿住了十八个月,他仍然能时刻意识到她把房子收拾得像模像样。百叶窗拉了下来,将正午的阳光挡在外面,柔和的光线穿过百叶窗的缝隙,让人觉得凉爽宁静。安妮是个讲究家里摆设的人,虽然他们会根据工作需要从一个地区搬到另一个地区,很少在一个地方长住,但每到一个新岗位,她就以新的热情把他们的房子布置得舒舒服服。她很时髦。客人们看到他们家里没有小摆设都很惊讶。他们震惊于她使用的色调大胆的窗帘,根本不认识银制画框里玛丽·劳伦辛[玛丽·劳伦辛(1885—1956),法国立体派画家]和高更[保罗·高更(1848—1903),法国后印象派画家]的画作的彩色复制品,这些画都巧妙地挂在墙上。她发现没有几个客人完全欣赏她的品位,华莱士港和彭伯顿的高贵女士们认为这种布置古怪又做作,很不合时宜,但她置身其中就能平静下来。她们会明白的,给她们一点儿刺激不是坏事。现在,她环视着那又长又宽的游廊,像个艺术家一样对自己的作品发出满意的赞叹。这里很温馨,没有小摆设,十分宁静。待在这里,能叫人精神振作,使人的想象力活跃起来。三盆黄色美人蕉为整个地方的配色画上了点睛之笔。她的目光在摆满书的书架上停留了一会儿,殖民地的人也不能理解这个书架,他们认为这些书都很奇怪,觉得大部分书有些沉重,她却深情地看着那些书,仿佛它们是活物。然后,她瞥了钢琴一眼。谱架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乐谱,上面记录着德彪西的曲子,阿尔班在去办公室之前弹过那段曲子。
那时候阿尔班被任命为达科塔的政务专员,她在殖民地的朋友们都向她表示慰问,因为达科塔是桑都拉最偏僻的地区。那里与政府的总办事处所在的城镇既不通电报,也不通电话。但她喜欢。他们在那儿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她希望他们能一直待到十二个月后阿尔班休假回国的时候。这个地方相当于英国的一个郡,有长长的海岸线,海面上散布着数个小岛。一条宽阔蜿蜒的大河流经达科塔,在这片绵延的群山的两侧,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驻地分站位于河上游,有一排商店,一个掩映在椰树之间的当地村庄,驻地办公室、政务专员居住的平房、职员住处和兵营。他们的邻居不多,只有河上游几英里处一个橡胶种植园的经理,以及伐木场的经理和他的助理。这两个人都是荷兰人,伐木场位于大河的一个支流附近。橡胶种植园的汽艇一个月从河上往来两次,这是他们与外界定期沟通的唯一方式。他们很孤独,但并不无聊,日子过得很充实。他们的小马在黎明时就等着他们,天还没亮,他们就起来了,骑马穿行于丛林的骑马专用道,感受着依旧弥漫着热带夜晚气息的神秘氛围。回来后,他们洗澡换衣服吃早餐,阿尔班去办公室工作。安妮整个上午都在写信,忙这忙那。从她来到这个国家的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得了吧,托瑞尔,你并不傻。我只是想让你好过点儿。为了你的妻子,也为了你自己,我不希望你带着因怯懦而被开除的耻辱离开殖民地。我现在给你机会主动辞职。”
“非常感谢,先生。我不准备利用这个机会。我辞职,就表示我承认自己犯错了,承认你对我的指控是合理的。我是不会承认的。”
“随你的便。我已仔细考虑过这件事了,并且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不得不解除你的职务。必要的文件将在适当的时候送到你那里。现在你回到你的任职上,等继任者到了之后把工作交接给他。”
“很好,先生。”阿尔班答道,眼里闪着饶有趣味的光芒,“你要我什么时候回去工作?”
“马上。”
“我要去一趟俱乐部,在走之前先吃午餐,可以吗?”
总督惊奇地看着他。他很恼怒,但也不得不钦佩阿尔班。
“完全可以。我很抱歉,托瑞尔,这次发生了不幸的事故,让政府失去了你这样一个员工,你总是抱着热情,并且你一向得体、机智和勤奋,将来必定会晋升高位。”
“想必阁下从来不看席勒的作品,所以可能不熟悉他的名言:‘Mit der Dummheit kampfen die Gotter selbst vergebens. [德语]’”
“什么意思?”
“大意是:与愚蠢作斗争,纵使众神出马也是徒劳。”
“再见。”
阿尔班昂着头,嘴角挂着微笑,离开了总督办公室。总督也是个普通人,不由得好奇心起,所以当天晚些时候他问秘书,阿尔班·托瑞尔是不是真的去了俱乐部。
“是的,先生。他的确在那儿吃了午餐。”
“那他还真是很有勇气。”
阿尔班兴高采烈地走进俱乐部,走到站在吧台旁的一群人身边。他照常用轻松亲切的语气和他们聊天,好让其他人放松。自从斯特拉顿带着他的故事回到华莱士港以后,他们就一直在议论他,又是讥讽又是嘲笑。有很多人以前都不满他的傲慢态度,现在看到他栽了跟头,全在幸灾乐祸。但是,他们看到他出现,都大吃一惊,发现他还像以前一样自信,他们又不禁困惑起来,所以感到尴尬的,反倒是他们。
有个人虽然很清楚事情的经过,却还是问阿尔班来华莱士港做什么。
“我是为阿路德种植园的骚乱来的。总督想见我。在这件事上。他和我意见不一致。这头蠢驴把我解雇了。他一任命下一任政务专员,我就回家了。”
有那么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另一个比较和蔼的人说:
“我很遗憾。”
阿尔班耸了耸肩。
“我亲爱的朋友,面对一个十足的傻瓜,你又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自作自受。”
秘书尽量谨慎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总督听。总督听后笑了笑。
“勇气是一种奇怪的东西。我宁愿开枪自杀,也不愿在那时去俱乐部面对那些家伙。”
两个礼拜后,阿尔班和安妮来到华莱士港,等着乘坐当地的轮船前往新加坡。安妮把自己费了很多力气布置的装饰品都卖给了即将上任的政务专员,然后把剩下的东西都装在箱子里。牧师的妻子邀请他们和她住在一起,但安妮拒绝了。她坚持去住旅馆。他们到达一个小时后,她收到总督夫人写来的一封言辞亲切的短信,请她去喝茶。她应邀前往。她起初只见到汉内太太一个人,但不一会儿,总督也来了,他对她的离开表示遗憾,还说他对此事感到非常遗憾。
“你这样说真是太好了。”安妮高兴地笑着说,“但你千万别以为我会把这事放在心上。我完全支持阿尔班。我认为他做得完全正确,恕我直言,我认为你对他太不公平了。”
“相信我,我也不愿意这么做。”
“我们别谈这个了。”安妮说。
“你们回家后有什么打算?”汉内夫人问。安妮愉快地聊着。你会以为她根本不在乎,似乎很高兴能回国。她兴高采烈的,说话风趣,还会讲些小笑话。当她告别总督夫妇,她感谢他们的好意。总督送她到门口。
第二天晚饭后,他们上了一艘干净舒适的小船。牧师和他的妻子为他们送行。当他们走进船舱,发现安妮的床铺上有一个大包裹。包裹是给阿尔班的。他打开,只见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粉扑。
“不知道这是谁送来的。”他笑着说,“一定是给你的,亲爱的。”
安妮瞥了他一眼。她的脸变得刷白。这群畜生!他们怎么能这么残忍?她强挤出一丝微笑。
“还挺大。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粉扑。”
船驶入大海,阿尔班离开船舱后,她激动地把粉扑扔到了海里。
现在,他们回到了伦敦,而桑都拉远在九千英里之外,可一想起大粉扑,她仍会攥紧拳头。他们这么做,简直坏透了。他们称呼阿尔班为“粉扑娘娘腔”,还把那个荒唐的东西送给他,真是太不厚道了,而且充满了恶意。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幽默吗?没有什么比这更使她伤心的了,即使现在,她也觉得只有紧紧抱住自己,才能忍住眼泪。这时,门开了,她吓了一跳,然后阿尔班走了进来。她还坐在他离开时她坐的那把椅子上。
“怎么还没换衣服?”他环顾了一下房间,“行李也没打开。”
“没有。”
“怎么了?”
“我不会把行李拿出来。我也不打算待在这里。我要离开你。”
“你在说什么?”
“我一直忍到现在才开口,是因为我决定回国后再和你摊牌。我咬紧牙关,几乎都要忍不住了,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做了所有我应该做的。我们现在回到伦敦了,我可以走了。”
他茫然地看着她。
“你疯了吗,安妮?”
“老天,我忍受了那么多!在去新加坡的一路上,所有官员都知道那件事,就连乘务员也一清二楚。在新加坡,人们在旅店用那种眼神看我们,我还得被迫忍受人们的同情。他们出言讥讽,当他们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又觉得尴尬。天哪,我真想杀了他们!这段归途太漫长了。船上没有一个乘客不知道。他们瞧不起你,又费尽心思对我好。而你却对自己那么满意,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你的脸皮一定比牛皮还厚。看到你那么健谈,那么随和,真叫人难受。贱民,我们就是贱民。你好像巴不得别人冷落你。怎么会有人像你这样无耻呢?”
她气坏了。现在,她终于不必继续戴她强迫自己戴的那副冷漠和骄傲的面具了,她也抛开了所有的矜持和自制。恶毒的话接连从她颤抖的嘴唇里涌出。
“亲爱的,你怎么能这么荒唐呢?”他微笑着和气地说,“你是太紧张、太激动了,脑子里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你就像一个来到伦敦的乡巴佬,以为每个人都在盯着自己看。没人在意我们的,就算他们在意,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应该理智一点儿,犯不着为了傻瓜说的话而烦恼。你觉得他们都说了什么?”
“他们说你被解雇了。”
“那倒是真的。”他笑着说。
“他们说你是个胆小鬼。”
“什么?”
“你看,那也是真的。”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他不悦地问道。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点,那天出了事,你不肯到种植园去,我跟你到走廊取帽子,我恳求你去,我觉得无论危险有多大,你必须得去,突然,我在你眼里看到了恐惧。我当时吓得差点儿晕过去。”
“我要是白白拿生命去冒险,那就是大傻瓜。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出事的又不是我在乎的人。勇气是蠢人的美德。我并不认为它特别重要。”
“你怎么能说出事的又不是我在乎的人?如果你是发自真心说这句话,那么你的整个人生就是一场骗局。你放弃了你所坚持的一切,我们都坚持的一切。你让我们大家都失望了。我们让自己站在顶峰,我们热爱文学、艺术和音乐,就自认强过其他人,我们不满足于让生活中充满不光彩的猜忌和庸俗的闲聊,我们看重思想境界,我们热爱美好的事物。这些都是我们的精神食粮。他们嘲笑我们,挖苦我们。这也在所难免,无知的普通人自然会憎恨和害怕那些对他们不懂的东西感兴趣的人。我们不在乎。我们说他们是野蛮人。我们鄙视他们,我们有权鄙视他们。我们的理由是,我们比他们更好、更高贵、更聪明、更勇敢。而你没有更好,没有更高贵,没有更勇敢。危机来临,你就像一条夹着尾巴的杂种狗,偷偷溜走了。你比所有人更没有权利做一个懦夫。他们现在看不起我们,他们有权看不起我们。看不起我们和我们所代表的一切。现在他们可以说艺术和美都是腐朽的,到了紧要关头,像我们这样的人总是让人失望。他们从来没有停止寻找机会责骂我们,而你却把这个机会拱手奉上。他们可以说,他们早料到会这样呢。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胜利。我以前很生气他们叫你‘粉扑娘娘腔’。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吗?”
“当然。我认为这很粗俗,但我是不会在意的。”
“有趣的是,他们的直觉竟然如此正确。”
“你的意思是说,这几个礼拜来你一直对我怀恨在心?我真想不到你会这样。”
“当所有人都反对你的时候,我不能再反对你。我太骄傲了,所以做不出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对自己发誓,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有什么事等回国再说。我因此受尽了折磨。”
“你不再爱我了吗?”
“爱你?我一见到你就讨厌。”
“安妮!”
“天知道我以前多爱你。八年来,我甚至热爱你踩过的土地。你是我的一切。我相信你,就像有些人相信上帝一样。那天,当我看到你眼中的恐惧,当你告诉我你不会为一个情妇和她那几个混血孩子冒生命危险时,我崩溃了。好像有人把我的心从我身上扯了出来,丢在地上践踏。你杀了我的爱,阿尔班。你让我的爱消失得一干二净。从那时起,当你吻我的时候,我都不得不双手攥拳,才能忍住不把脸转过去。一想到要和你有更亲密的接触,我就觉得反胃。我厌恶你的自满和你那可怕的麻木不仁。如果这只是一时的软弱,如果事后你感到羞愧,也许我可以原谅你。我还是会痛苦,但是我想我的爱是如此强烈,我只会可怜你。但你并不感觉羞耻。现在我什么都不相信了。你愚蠢、自命不凡、粗俗,只会装腔作势。我宁愿做一个二流种植园园主的妻子,只要他有人类共同的美德,也不愿做一个像你这样的骗子的妻子。”
他没有回答。他的脸上逐渐现出了慌乱的表情。他那俊美、匀称的五官扭曲得可怕,突然他放声大哭起来。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别这样,阿尔班。别这样。”
“亲爱的,你怎么能对我这么狠心呢?我那么爱你。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取悦你。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她伸出双臂,好像要挡开别人挥来的拳头。
“不,不,阿尔班,别想劝动我。我做不到。我必须走。我不能再和你生活在一起了。那太可怕了。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实话,我看不起你,厌恶你。”
他跪在她脚边,试图抱住她的膝盖。她倒抽一口气,跳了起来。他把头埋在空椅子里。他痛苦地哭着,胸膛剧烈地起伏。那哭声太可怕了。安妮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用双手捂住耳朵,不去听那歇斯底里的可怕哭声,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踉跄着奔向门口,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