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林医生看了看桌上的时钟,五点四十分。他有些惊讶病人竟会迟到,毕竟蒙特拉格勋爵以守时为荣。勋爵这个人张口闭口总爱搬弄警句,即便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在他说来也带有格言的意味。他总是说,守时是对智者的赞扬、对蠢人的责备。蒙特拉格勋爵预约的时间是五点半。
奥德林医生的外表没什么吸引人的。他又高又瘦,窄肩膀,有点儿驼背,他的头发灰白而稀疏,脸有点儿长,脸色灰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他不到五十岁,却很显老,浅蓝色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疲倦的神态。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后,就能注意到他的眼珠很少动,他会一直盯着你的脸,只是眼里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感情,所以他盯着别人也不会让别人感到不舒服。他的双眼鲜有神采。那双眼睛既不会透露他在想什么,眼神也不会随着他说的话而改变。如果你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你可能会觉得,他眨眼的次数比我们大多数人要少得多。他的手很大,手指又长又细。他的双手柔软而结实,摸起来凉凉的,但不黏湿。除非你特别注意观察,否则你永远说不出奥德林医生穿的是什么。他的衣服都是深色的,领带是黑的。在衣服的衬托下,他那布满皱纹的灰黄脸颊更显苍白,浅色的眼睛更加暗淡,让他看起来如同一个病重的人。
奥德林医生是一位心理咨询师。他选择这个职业纯属偶然,从业期间一直怀着深深的疑虑。战争爆发时,他刚刚获得职业资格证书,正在不同的医院实习,他主动向当局提出入伍,一段时间后被派往法国。就在那时,他发现了自己独特的天赋。他用自己那双冰凉结实的手触摸病人,就可以减轻他们的疼痛;他和失眠的人聊天,常常能使他们睡着。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他的声音其实没什么特别,声调也不随他说话的内容而改变,听起来却是那么悦耳、柔和,能叫人平静下来。他告诉病人必须休息,不要担心,一定要睡觉,于是,他们疲倦的骨头渐渐得到了休息,平静驱走了他们的焦虑,就像一个人在拥挤的长凳上为自己找了个位置,睡意也降临在他们疲惫的眼皮上,犹如春天的细雨落在刚刚翻耕过的土地上。奥德林医生发现,只要他用自己低沉而平缓的声音和人们说话,用平静的浅色眼睛看着他们,用修长结实的手抚摸他们疲惫的额头,就可以扫清他们的烦忧,解决让他们心烦意乱的问题,消除让他们的生活备受折磨的恐惧。有时,他的治疗能取得奇迹般的效果。有个病人在炮弹爆炸时被埋在地下,再也说不出话来,奥德林医生却让这个病人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另一个病人在飞机失事后瘫痪,奥德林医生让他的肢体恢复了以往的功能。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拥有这样的能力,他对此一直都持怀疑态度。虽然人们都说,在这种情况下首先要相信自己,可他从来没有真正做到过。哪怕是疑心最重的人也认为他的治疗效果显著,他这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具有某种能力。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毕竟这种能力是那么模糊而不确定,使他能做出一些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战争结束后,他去了维也纳学习,后来又到了苏黎世。那之后,他在伦敦定居下来,用他那莫名其妙获得的技艺行医救人。他从事这一行有十五年了,在他所从事的专业领域,他获得了很高的声誉。人们口口相传,称赞他是神医。尽管他收费高昂,但前来求医的人从来没有断过。奥德林医生很清楚自己取得了一些非凡的成就。他让人打消自杀的念头,让人不再疯狂,让人远离精神病院;他减轻人们的痛苦,让他们不至于堕落一生;他使婚姻不幸的人变成恩爱伴侣;他根除了人们的异常本性,使他们摆脱了恶习的束缚;他让心灵有缺陷的人恢复了健康。这一切都是他的成就,可是他在心里仍然怀疑自己不过是个江湖郎中。
奥德林医生使用这种他无法理解的能力,实在有违自己的内心,而且,他明明对自己没有信心,还要利用病人对自己的信任来谋生,他觉得这么做并不诚实。现在他有钱了,不用工作也能生活,工作使他筋疲力尽。他有很多次都想放弃行医。他熟读弗洛伊德、荣格等人的全部著作,但他并不满足于此,他深信那些人的理论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然而,结果虽然令人费解但却十分明显:十五年来,病人们纷纷来到他位于温普尔街的昏暗内室看病。对于人性,他还有什么是没见过的?那些被灌输到他耳朵里的启示,有时是病人心甘情愿讲出来的,有时是病人带着愤怒和羞愧说出来的,所以有所保留,但都早已不再使他感到惊奇。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他震惊了。他现在知道人都是骗子,也清楚人的虚荣心能到多么过分的程度,而且,他对他们的了解远不止这些,但是,他也明白自己没有权利去评判或定罪。一年又一年,他不停地听这些可怕的秘密,他的脸色随之变得越来越灰白,皱纹也越来越明显,苍白的眼睛也愈发疲倦。他很少笑,但当他为了放松而读小说时,他会不时地露出微笑。那些作者真的认为他们笔下的男女是那样的吗?他们要是知道人有多复杂、多出乎意料,灵魂中存在着多么不可调和的因素,内心进行过多么阴暗和阴险的争斗,那该多好!
现在差一刻钟到六点。在他接诊的所有奇怪病例中,奥德林医生记得的最怪异的一个,莫过于蒙特拉格勋爵了。首先,他的这个病人具有明显与众不同的性格。蒙特拉格勋爵是一个能干而杰出的人。他不到四十岁就被任命为外交部长,三年后的现在,他的政策获得了成功。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保守党里最能干的政治家。不过,他的父亲是贵族,他在父亲死后会继承贵族头衔,将不能再担任下议院议员,所以不能参选首相。但在民主时期,英国首相虽然不能出自上议院,但没有什么能阻止蒙特拉格勋爵接连在由保守党组建的政府里担任外交部长,长期管控国家的外交政策。
蒙特拉格勋爵有很多优秀的品质。他既聪明又勤奋。他游历广泛,能流利地说几门语言。他从年轻时就专门从事外交工作,并仔细了解其他国家的政治和经济情况。他有勇气、洞察力和决心,无论是在讲台上还是在下议院,他都是一位出色的演讲者,他思路清晰、准确,常常妙语连珠。他是一名出色的辩手,他的机智和辩才备受赞扬。他仪表堂堂,长得高大英俊,虽然有点儿秃顶,又有些胖,但这也有好处,那就是这让他看起来很结实,也很成熟。年轻时,他曾是一名出色的运动员,曾在牛津大学划船,还被誉为英格兰最好的射手之一。二十四岁那年,他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为妻,岳父是一位公爵,岳母是一位美国的女继承人,他的妻子既有地位又有财富,还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几年来,他们私下里分开住,但在公开场合又表现出一副恩爱的样子,保持形象。他们并没有风流韵事让人们评头论足。蒙特拉格勋爵的确野心太大,工作起来非常拼命,而且还极具爱国精神,他不会被享乐诱惑,从而妨碍自己的事业。简而言之,他足够优秀,可以让自己成为一个受欢迎的成功人士。不幸的是,他也有很多缺点。
蒙特拉格勋爵这个人极为势利。如果他父亲是家族里 “是的。”
“你肯定不会喜欢去那样一栋房子的。那里相当庸俗,但有一条非常精致的大理石楼梯,康纳马拉夫妇正在楼梯顶端接待客人。当我和康纳马拉夫人握手时,她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开始咯咯地笑起来。我没怎么在意,毕竟她这个人非常愚蠢,又没有教养,她的举止并不比被查理二世国王封为女公爵的祖先好多少。我必须承认,康纳马拉家的接待室确实富丽堂皇。我走过去,向许多人点头致意,还与他们握手。然后,我看见德国大使在和一位奥地利大公聊天。我正好有事找他,于是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大公一看见我就哈哈大笑起来。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侮辱。我严厉地上下打量他,但他笑得更厉害了。我正想责备他两句,突然四周安静了下来,我意识到是国王和王后来了。我转身背对着大公,走上前去,突然,我发现我竟然没穿裤子,只穿着丝绸内裤和鲜红色的吊袜带。难怪康纳马拉夫人会笑,难怪大公会笑!我说不出那一刻我有多难受。我满心羞愧,痛苦难当。我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你都不知道,当我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时,我有多轻松。”
“这种梦并不罕见。”奥德林医生说。
“确实如此。但是 也许他没有和蒙特拉格勋爵的医生取得联系是他的失误。他觉得很沮丧,每次他在认真努力后失败,总是受挫不已,对他赖以谋生的经验论的理论和实践也总是感到厌恶。他所面对的是一种黑暗而神秘的力量,这也许是人类头脑所无法理解的。他像一个蒙着眼睛的人,摸索着去他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他无精打采地翻着报纸。突然,他吓了一跳,嘴里又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竖栏底部的一小段文字上。他看到了这样的内容:一名议员突然死亡。“某党”成员欧文·格里菲思先生下午在舰队街病倒,在被送到查令十字医院时已无生命迹象。据推测,死亡原因无可疑,但依然会进行调查。奥德林医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前一晚蒙特拉格勋爵终于在梦里发现自己拥有了想要的武器,可能是刀也可能是枪,并杀死了一直折磨他的那个人,而这可怕的谋杀,就像在梦里被酒瓶打第二天醒来后会头疼一样,在他醒来的几个小时后真的发生了?还是说,更神秘、更可怕的是,当蒙特拉格勋爵在死亡中寻求解脱的时候,这个他曾经残忍地冤枉过的敌人依然不肯善罢甘休,竟然放弃生命,追到另一个世界继续折磨他?真是太奇怪了。明智的做法就是把这件事看作一次诡异的巧合。奥德林医生按了按铃。
“告诉弥尔顿夫人,很抱歉我今晚不能见她了。我不太舒服。”
他没有说谎。他就像感染了疟疾那样浑身发抖。带着某种灵性的感知,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凄凉可怕的空洞。灵魂的黑夜吞没了他,他感到一种莫名而原始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