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次来罗马似乎都是淡季。八九月份的时候,我时常会在去某地的途中到罗马住上几日,重访一些去过的地方,看一些看过的画作。它们跟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深得我的喜爱。那时天气非常炎热,城里的人终日在科尔索大街来回闲逛。国家咖啡馆的小桌子旁坐满了人,他们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每个人前面都放着一个空咖啡杯和一杯水。你会在西斯廷小教堂看到一些脸晒得通红的金发德国人,他们穿灯笼裤,衬衫的领口开着,准是背着背包从意大利满是尘土的道路上走来。圣彼得教堂时常有一小群虔诚的信徒,他们风尘仆仆,却十分热切,从遥远的国度来此朝圣(旅行费用都涵盖在内)。他们归一位神父管,说奇怪的语言。广场旅店很凉爽,适合休息。空旷、昏暗的公共休息厅十分安静。到了下午茶时间,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军官同一位明眸善睐的女士坐在休息室里喝着冰柠檬茶,他们亲昵地交谈着,声音虽小,节奏却很流畅,丝毫没有给人疲惫的感觉。你回到自己房间看书,写信,两个小时下来后,发现他们还在交谈。晚饭前,有几个人悠闲地进了酒吧,但大多时候那里都是空荡荡的,酒保有时间会给你讲他远在瑞士的母亲和他在纽约的经历,而你则会和他谈生命、爱情和昂贵的酒价。
这一次,我也发现旅馆里的客人很少。接待员把我带到我的房间,还说旅店已经客满了。但当我洗完澡换好衣服回到楼下的大厅时,我熟识的电梯操作员告诉我,旅馆里只住了十来个人。天气很热,我这次在意大利旅行了很久,现在很累,便决定在旅馆里安安静静地吃个饭,早点睡觉。我走进宽敞明亮的餐厅时已经很晚了,但只有三四张桌边有人用餐。我满意地环顾四周。在一个对你来说并不陌生的大城市里,独自一人待在一个空荡荡的大旅馆,真是相当惬意。这给人一种愉快的自由感。我感到我的精神之翼喜悦地颤动了几下。我在酒吧里待了十分钟,喝了一杯干马提尼,又点了一瓶上好的红酒。我累得四肢发沉,但我的灵魂对食物和美酒做出了快乐的回应,我只觉得特别轻松。我喝了汤,吃了鱼,脑子里充满了愉快的想法。我为我当时正在创作的小说构思了一些零星的对话,想象着各个人物的活动。我念叨着小说里的句子,它的味道比葡萄酒还要甘美。我开始思考,要把想象中的那个人描述出来,让读者见到你所见的那个人,真的很困难。对我来说,这一直是创作小说最困难的一部分。当你逐一描述一个人物的面部特征,读者真正得到的是什么?我想他们什么也看不到。然而,一些作家会描写某个突出的特点,比如邪恶的微笑或狡黠的眼睛,并对此加以强调,这个办法虽然有效,但也只是回避了这个问题,并没有将其解决。我向四周看了看,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坐在其他桌边的人。有一个男人独自坐在我对面,为了练习,我问自己应该怎样描写他。他是个瘦高个儿,我认为用四肢柔软灵活这个说法形容他很合适。他穿着一件晚礼服和一件硬胸衬衫。他有一张相当长的脸和一双浅色的眼睛,留着一头浅色稀疏的鬈发,太阳穴处光秃秃的,没有头发,而这为他的额头增添了几分贵气。他相貌平平,嘴和鼻子十分普通,胡子刮得很干净,天生白皙的皮肤晒得很黑。从外表看来,他挺有学问的,只是略有些平庸。他看上去好像是个律师或大学教师,看起来似乎打高尔夫球打得很好。我觉得他很有品位,博览群书,在切尔西的午宴上,他会是一位非常讨人喜欢的客人。但是,我确实想象不出如何用几行字就把他描绘得生动、有趣、准确。也许最好抛弃其他,专门写他所具有的那种相当疲乏的特点,毕竟这是他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一点。我看着他沉思。突然,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冲着我僵硬但彬彬有礼地微微鞠了一躬。我有个可笑的习惯,一吃惊就脸红,现在我感觉到我满脸通红。我真的被吓到了。我盯着他看了好几分钟,好像他是个傻瓜。他一定认为我非常粗鲁。我尴尬地点点头,把目光移开。幸运的是,这时服务员为我端来了饭菜。据我所知,我是 三年后,汉弗瑞·卡拉瑟斯出版了他的 “我在别墅住腻了就会到这里待上两三天,在外面野餐。有时身边没有人围着,也是一种解脱。”
“但你不是一个人在这里吧?”
“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
房子里有一间陈设简朴的小客厅。
“这是什么?”卡拉瑟斯微笑着指着桌上的一份《体育时报》说。
“那是艾伯特的。我想他去接你时把报纸落在这里了。每个礼拜都有《体育时报》和《世界新闻报》送来给他。他就是这样了解这个伟大世界的。”
她宽容地笑了笑。客厅旁边是一间卧室,里面除了一张大床什么也没有。
“这房子以前是一个英国人的。这也是我买房子的部分原因。那人是吉尔斯·奎恩爵士,我的一个祖先娶了他的表妹玛丽·奎恩。他们都是康沃尔郡人。”
贝蒂发现,不懂拉丁文就看不懂中世纪的文献,也就无法继续收集历史资料,于是她开始学习这门古典语言。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掌握了一些语法知识,然后一边对照译本,一边阅读她感兴趣的作家的作品。这是一种非常好的学习语言的方法,我经常疑惑学校为什么不用这个法子,如此一来,就没必要没完没了地翻字典查找词义了。九个月后,贝蒂能像我们大多数人读法语一样流畅地读拉丁语。在卡拉瑟斯看来,这个可爱、聪明的女人如此认真地对待她的工作,似乎有点儿好笑,但他还是被感动了。他想把她抱在怀里吻她,不是把她当作女人,而是当成一个早熟的孩子,却突然被她的聪明迷住了。但后来他开始琢磨她对他说的话。他当然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不然也不可能获得他在外交部所担任的职位。要说他的那两本书没价值,就纯属愚蠢,没有价值怎么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如果我把他形容得有点儿傻,那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就算我嘲笑他的小说,也只是因为我觉得这类小说相当愚蠢。他机智,有洞察力。他深信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赢得她的芳心。贝蒂有着明确的计划,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在罗兹岛的生活是那么井然有序,那么完整,那么令人满意,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可以消除这种生活对她的影响。他的机会就是唤起她内心深处英国人特有的躁动不安。于是他与贝蒂谈起英国的伦敦、他们共同的朋友,以及他在文坛成名后结识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他谈到了在切尔西举行的波希米亚聚会,谈到了歌剧,谈到了去巴黎参加化装舞会、去柏林看新戏。他试图唤起贝蒂的想象力,于是大谈丰富而轻松、多姿多彩而又高度文明的生活。他试图使她感到她自己正停滞在一潭死水里。世界在匆匆前进,从一个新鲜有趣的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而她却站着不动。他们生活在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她却错过了一切。他当然没有把这事告诉她,他要让她自己去推断。他有趣又活泼,能清楚地记得好故事,他异想天开又快活。我知道在我的叙述中,汉弗瑞·卡拉瑟斯并不聪明,就像我没有把贝蒂形容得很聪明一样。读者必须相信他们都很优秀。人们都觉得卡拉瑟斯是个风趣的人,而这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人们愿意觉得他很有趣,他们发誓他说的话很了不起。当然,他的机智仅限于交际方面,需要特定的对象才能理解他的暗示,分享他那独特的幽默感。舰队街有二十来位记者,能彻底打败社会上最有名的人物,聪明是他们的工作,机智是他们的日常。报纸上常见的社交美人儿,没几个能在周薪三英镑的歌舞团里找到工作。对业余选手的评判必须宽容。卡拉瑟斯知道贝蒂喜欢和他在一起。他们一起笑得很开心。日子转瞬即逝。
“你走后我会非常想念你的。”她坦率地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你真是个好人,汉弗瑞。”
“你才发现吗?”
他在心里鼓励了自己一下。他的策略是正确的。看到他那简单的计划实施得那么顺利,是件有趣的事。就像施咒语一样。粗俗的人可能会嘲笑外交部,但毫无疑问,外交部教会了他如何与难相处的人打交道。现在他需要做的是选择一个好时机。他觉得贝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他。他准备等到快走的时候再表白。贝蒂是多愁善感的人。他要走了,她会很舍不得。没有他,罗兹岛会显得很无趣。他走后,她和谁说话呢?晚饭后,他们经常坐在阳台上看满天星斗下的大海,暖和的风吹着,夹杂着淡淡的香味。他要在他离开的前夕向她求婚。他深信她会接受他。
他在罗兹岛待了一个多礼拜,一天早晨,他上楼时正好看到贝蒂走过走廊。
“你还没带我参观你的房间呢,贝蒂。”他说。
“是吗?那现在进来看看吧。我的房间很漂亮。”
她转过身来,他跟着她走了进去。她的卧室在客厅的上方,几乎和客厅一样大。房间里的陈设是意大利式的,按照现在的装饰风格,这里一点儿也不像一间卧室,倒像是起居室。墙上挂着精致的镶板,还摆着一两个漂亮的柜子。床是威尼斯风格的,上着精美的漆。
“对一个寡妇来说,这张床的尺寸惊人啊。”他开玩笑地说。
“床是很大,但太好看了,我没忍住就买了,可是花了一大笔钱呢。”他的目光落在床边的床头柜上。上面有两三本书、一盒香烟和一个烟灰缸,一支石楠烟斗摆在烟灰缸上。太奇怪了!贝蒂在床边放个烟斗干什么?
“来看看这个意大利箱子。上面的图案好不好看?我找到它的时候,激动得都要哭了。”
“我想这个箱子也不便宜吧。”
“我不敢告诉你我花了多少钱。”
他们离开房间时,他又看了一眼床头柜。烟斗不见了。
贝蒂的卧室里竟然有烟斗,这真奇怪,她自己当然不抽烟,如果她抽的话,她也不会瞒着别人,不过当然有十几个合理的解释。也许是她送给别人的礼物,送给那些意大利人甚至是艾伯特。他没能看到烟斗是新的还是旧的,或者那个烟斗只是个样子,贝蒂会让他带回英国,买同样款式的寄给她。他琢磨了片刻,但没想明白,同时也觉得有趣,但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那天他们要去野餐,便带着午餐出门了,贝蒂亲自开车。他们计划在他离开的前几天坐船去玩,带他去看看帕特莫斯岛和科斯岛,所以艾伯特一直忙着维护帆船的引擎。他们度过了美好的一天。他们参观了一座废弃的城堡,爬上一座生长着水仙花和风信子的大山,回来的时候都累坏了。晚饭后不久他们就分开了,卡拉瑟斯上床睡觉。他读了一会儿书就关了灯,但睡不着。睡在蚊帐里面很热。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一会儿,他想到山脚下的小海滩那儿游个泳。步行用不了三分钟就能到。他穿上帆布鞋,拿了条毛巾。一轮圆月挂在空中,他透过橄榄树的缝隙看到月光洒在海面上。但是,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认为在这样一个月夜游泳会很惬意的人。他还没走到海滩上,就听到了说话声。他有点儿恼怒地嘟囔着,心想肯定是贝蒂的仆人在游泳,他又不能去打扰他们。橄榄树一直延伸到水边,他站在林子里不知该进该退。这个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吓了一跳。
“我的毛巾呢?”
这人说的是英语。一个女人从水里走出来,在水边站了一会儿。一个男人走出黑暗,只在下半身裹着一条毛巾。那个女人是贝蒂,浑身一丝不挂。男人把浴衣披在她身上,使劲地把她擦干。她靠在他身上,穿好鞋子。为了支撑她,他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这个男人正是艾伯特。
卡拉瑟斯转身向山上飞奔而去。他跌跌撞撞地跑着,根本不辨方向。有一次他差点儿摔倒。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喘着粗气。他回到房间,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握紧拳头,一阵干涩而痛苦的呜咽撕裂了他的胸膛,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他现在全明白了,他看得那么真切,一切清晰得像在暴风雨的夜晚,一道闪电把一幅令人难堪的景象照得清清楚楚。那个男人给她擦干身子的样子,她倚着他的样子,都表示他们并不是偶尔偷情,而是一直都那么亲密。那个床边的烟斗,可知他们过着如同夫妻一般的生活,这简直叫人恶心。可以想象一个男人临睡前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抽烟斗。还有《体育时报》!所以她才会在骑士街买了一所小房子,这样他们就可以亲亲密密地在一起待上两三天。他们就像一对老夫妻。汉弗瑞问自己这可恨的关系持续了多久,跟着,他突然想明白了,他们必定在一起很多年了。十年,十二年,十四年,在那个年轻的男仆刚来伦敦的时候,他们肯定就好上了,那时他还很年轻,很明显主动的人并不是他。在那些年里,她是英国公众的偶像,每个人都崇拜她,她可以嫁给任何她喜欢的人,但她在姑妈家一直和这个二管家生活在一起。她婚后也带着他一起。她为什么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嫁给那么一个人呢?还有那个小产的孩子。当然,这就是她嫁给吉米·韦尔顿-伯恩斯的原因,因为她有了艾伯特的孩子。无耻,无耻!后来,吉米的身体垮了,她唆使杰米接受艾伯特当贴身男仆。吉米知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过怀疑?他患上肺结核是因为酗酒,但他为什么酗酒?也许他怀疑的事是如此丑陋,以至于他根本无法面对。她离开吉米就是为了和艾伯特生活在一起,她在罗兹岛定居也是为了和艾伯特生活在一起。艾伯特修理马达弄得满手污渍,指甲都是断的,他长得又矮又壮,活像一个面色红润、孔武有力的屠夫。艾伯特不年轻了,甚至已经开始发胖,他没有受过教育,举止粗俗,说起话来是那么粗鲁。艾伯特,艾伯特,她怎么能这样?
卡拉瑟斯站起来喝了点水。他瘫坐在椅子上。他不能忍受那张床。他一根烟一根烟地抽着。到了早上,他已经颓废得不像样了。他根本没有睡着。他们给他送来了早餐,他喝了咖啡,但什么也没吃。不一会儿,有人轻快地敲了他的门。
“去游泳吗,汉弗瑞?”
听到那欢快的声音,他登时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他鼓起勇气,打开了门。
“不去了。我觉得不太舒服。”
她看了他一眼。“亲爱的,你的气色很不好。怎么啦?”
“我不知道。可能是阳光晒得太多了。”
他的声音死气沉沉,他的眼神里充满哀怨。她更仔细地瞧着他。她一时什么也没说。他发现她的脸色像是有些发白。他知道真相了。接着,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嘲弄的笑意,她觉得眼前的情况滑稽可笑。
“真可怜,去躺一会儿吧,我派人给你送点阿司匹林来。也许午餐时你会感觉好些。”
他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只要可以离开这里,他什么都愿意做,这样他就不必再看到她了,但这是不可能的,要到周末才有船靠岸罗兹岛,将他送回布林迪西。他现在被困在了岛上。第二天,他们要到别的岛上去。在那里,他是不可能从她身边逃开的,而且,在划艇上,他们更是一整天都要形影不离。他无法面对。他太难堪了。但她并不感到羞耻。就在她明白他知道真相的时候,她竟然笑了。她一定会亲口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他受不了了。这太过分了。毕竟,贝蒂不能肯定他是否知道,充其量只能猜测,如果他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如果在午饭时,在剩下的日子里,他像往常一样快活,她就会认为自己弄错了。知道他现在所了解的一些就够了,他不愿意忍受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可耻的故事,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但在午餐时,她一上来就这么说:
“真烦人。艾伯特说马达出了毛病,我们不能坐船出去了。我不敢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挂帆出海。我们可能这一个礼拜都不能出门了。”
她语气轻松,他也同样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就太遗憾了,不过无所谓。这里太美了,我真的不想离开。”
他告诉她吃了阿司匹林后感觉好多了。对希腊管家和两个穿着白色及膝裙的仆人来说,他们聊天和平常一样愉快。那天晚上,英国领事来吃晚饭,第二天晚上又来了几位意大利官员。卡拉瑟斯数着日子过,每个小时都漫长无比。但愿离开的那一刻能早点到来,那样他就能上船,摆脱每时每刻都在困扰着他的恐惧!他只觉得越来越累。但贝蒂如此冷静,有时他问自己,她是否真的知道他得知了她的秘密?难道正如她所说,船是真的坏了,而不是像他以为的,只是一个借口?接连不断有客人到访,使他们不能单独在一起,是偶然的吗?对一个处世圆滑的人而言,最糟糕的事莫过于,你不知道其他人是真心为之,还是只是在耍心机。他看着她是那么轻松平静,那么快乐,他不能相信事实竟是如此丑陋。然而,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还有未来。她的未来会怎样?想想都觉得可怕。这桩丑闻迟早会传出去。想想贝蒂吧,她将沦为笑柄。她竟然屈从于一个粗俗而平凡的人,所有人都会不待见她,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将失去美貌,那个男人还比她小五岁。总有一天,那男人会找情妇,也许找的就是她的女仆,和她的女仆在一起,他会觉得很自在,那是他和这位贵妇人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果是这样,贝蒂会怎么做?那她得准备忍受多大的耻辱啊!他可能会虐待她,还可能打她。
卡拉瑟斯绞着双手。忽然,他想到一个主意,心中随即充满了痛苦的兴奋,他甩开这个念头,但它马上又回来了,不肯放过他。他必须救她,那么久以来,他全身心地爱着她,他不能由着她堕落下去。他心中涌起一股自我牺牲的激情。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尽管他的爱现在已经死了,他对她几乎产生了一种厌恶,他还是要娶她。他阴森地笑了。他的生活到时会是什么样子?他不在乎。他自己怎么都无所谓。这是唯一能做的事。他感到异常振奋,但又非常谦卑。一想到人类竟能达到这么高的思想境界,他不由得心怀敬畏。
他的船定于礼拜六起航,礼拜四那天,来用餐的客人们离开后,他说:
“希望我们明天能单独在一起。”
“事实上,我请了几个埃及人来这里避暑。有一位是前埃及总督的妹妹,人挺聪明的。我相信你会喜欢她的。”
“明天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不能独处吗?”
她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淡淡的笑意,但他却很严肃。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推迟。”
“那就推迟吧。”
他一大早就要出发,行李也收拾好了。贝蒂告诉他不要穿正式服装,但他回答说他喜欢这么穿。他们最后一次面对面坐下来吃饭。餐室里开着带有灯罩的灯,整个地方看起来光秃秃的,十分正式,但是夏夜从敞开的大窗户里涌进来,给人一种庄重而丰富的感觉。房间里感觉就像一个女修道院里的食堂,一位贵夫人隐居在修道院里,在不太严峻的环境中虔诚地度过余生。他们在阳台上喝咖啡。卡拉瑟斯喝了两杯利口酒。他感到非常紧张。
“贝蒂,亲爱的,我有话对你说。”他开始说。
“是吗?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说。”
她的声音很轻。她保持平静,机敏地注视着他,但她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
“我一定要说。”
她耸了耸肩,没有说话。他意识到他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他在生自己的气。
“你知道我疯狂地爱你爱了很多年。我都不知道向你求婚求了多少次了。但是,事情会变,人也会变,不是吗?我们都不像以前那么年轻了。你现在愿意嫁给我吗,贝蒂?”
她冲他微微一笑,她的微笑总是那么迷人,那么亲切坦率,仍是那么纯真。
“你真好,汉弗瑞。你能再次向我求婚,真是太好了。我说不出我有多感动。但你知道,我是个喜欢遵循习惯的人,而我已经习惯了对你说‘不’,我是不会改变的。”
“为什么?”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意味,几乎有些骇人,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她突然气得脸色发白,但她立刻控制住了自己。
“因为我不愿意。”她笑着说。
“你要嫁给别人吗?”
“我?不。当然不是。”
有那么一会儿,她挺直了腰板,仿佛一股祖传的自豪感席卷了她的全身,然后她大笑起来。不过,她究竟是对自己脑子里闪过的这个念头感到好笑,还是为了汉弗瑞的求婚而发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贝蒂,我恳求你嫁给我。”
“不可能。”
“你不能再过这种生活了。”
他说这话时传递出了心中所有的痛苦,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痛苦不堪。她亲切地笑了笑。
“为什么不能?别那么傻了。汉弗瑞,你知道我喜欢你,可你也太婆婆妈妈了。”
“贝蒂!贝蒂!”
难道她没有看出他是为了她好才向她求婚?他这么说,不是出于爱,而是因为人类的怜悯和耻辱。她站了起来。
“别太累了,汉弗瑞。你最好去睡觉,你还得早起呢。我明天早上不能送你了。再见,祝你一帆风顺。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她吻了他的双颊。
第二天,由于八点要上船,卡拉瑟斯一早就动身了,他发现艾伯特在车里等他。他穿着背心、粗布裤,戴着一顶贝雷帽。卡拉瑟斯的行李在后座。他转向男管家。
“把我的包放在司机旁边。”他说,“我坐后面。”
艾伯特没有说话。卡拉瑟斯上车后,车子开动了。他们到达港口时,搬运工跑了上来。艾伯特下了车。卡拉瑟斯俯视着他。
“你不必送我到船上。我一个人就能安排好。这是给你的小费。”
他给了他一张五英镑的钞票。艾伯特脸红了,他吃了一惊,他本想拒绝,但不知道如何拒绝,多年为仆的经历占了上风,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谢你,先生。”
卡拉瑟斯草草地点了点头就走了。他强迫贝蒂的情人叫他“先生”。这就仿佛他在她微笑的嘴上打了一拳,冲她说了恶毒的咒骂。他感觉很满足,却也很痛苦。
他耸了耸肩,我可以看出,即使是这个小小的胜利,现在看来也是白费力气。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无话可说。然后他又说了起来。
“我敢说,你一定觉得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很奇怪。我不在乎。你知道,我觉得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正派的人了。天知道,我不嫉妒。除非心里有爱,否则怎么嫉妒得起来,而我的爱早就消失了。我的爱在一瞬间被消磨殆尽。我可是爱了这么多年。我现在一想起她就感到害怕。一想到她那难以启齿的堕落,我整个人都崩溃了,难过得要命。”
有人说,奥赛罗杀死苔丝狄蒙娜[莎士比亚《奥赛罗》中的人物。]并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因为痛苦,因为曾被他视为天使的人竟然是那么肮脏,那么一无是处。终使他那颗高贵的心破碎的,是道德的沦丧。
“我以为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我是那么爱她。我欣赏她的勇气和坦率,她的智慧和她对美的热爱。最后,才发现她只是个骗子。”
“我对此有些怀疑。你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吃惊吗?我应该说,艾伯特只是她的工具,是她接触俗世的工具,这样一来,她的灵魂才可以自由地漫游天际。也许仅仅因为他的地位比她低得多,她才可以在同他的关系中体会到一种自由,这正是她与同阶级的男人在一起所缺乏的。人的想法都是很奇怪的,灵魂可以高高飞翔,肉体则在阴沟里打滚。”我说。
“别胡说八道了。”他生气地回答。
“我可不这么认为。也许我说得词不达意,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这对我很有好处。我心碎了,完蛋了。”
“瞎说。你为什么不就此写一篇小说呢?”
“我?”
“你知道,这就是当作家的好处了。作家可以把一些不开心的事都写进故事里,然后从中寻找到特别的安慰和解脱。”
“那太可怕了。贝蒂是我的一切。我不能做这样无礼的事。”
他停顿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在沉思。看得出来,尽管我的建议使他感到恐惧,但有那么一刻,他还是站在作家的立场上思考这件事。他摇摇头。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毕竟我还懂得自尊。再说了,也没什么可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