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埃尔瑟姆这个英格兰南部的海滨胜地,它离布莱顿不远,颇有几分乔治时代晚期小镇的魅力,让人身心舒畅。它不是很吵闹,也不太花哨。十年前,我常去那里,不时还能见到一幢老房子,看着有些招摇,却一点儿也不令人生厌(就像一个出身名门的没落贵妇人,对自己的出身表现出遮遮掩掩的自豪,你是不会生气的,反而觉得有趣)。房子建于欧洲 他掏出自己那包一支烟也没有的黄金叶烟盒,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我把我的烟盒递给他,他一言不发地取出一根。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大男人被情绪折磨得难以自持。
“我就问你,我得到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有饭吃,有地方住,还有买烟的钱。但我一分钱都没有存下,证据就是,如今我不再年轻了,口袋里却连半克朗都没有。”他斜着瞄了我一眼,“我竟落魄到如此境地。一直以来我都自食其力,从未找朋友借过钱。先生,我不知道您能否借我一点儿钱。说实话这很丢脸,但现在的情形是,如果你能借给我一英镑,那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也是,这个重婚者给我的娱乐一英镑就能买到,早就物超所值了。我伸手去拿钱包。
“我很乐意。”我说。
他看着我掏出来的钞票。
“我猜你是不是可以借给我两英镑,先生?”
“我想没问题。”
我递给他两张一英镑的钞票,他接过去的时候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对于一个习惯了舒适家庭生活的人来说,不知道去哪里过夜意味着什么。”
“有件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说,“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愤世嫉俗,只是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几乎所有女性都认为‘给予比获取更有福分’这个准则只适用于男性。你是怎么说服这些体面的女人那么信赖你,把她们所有积蓄都托付给你的?毕竟她们都是节俭的人。”
他那张不起眼的脸笑了笑,似乎被逗乐了。
“是这样的,先生,你知道莎士比亚说过“野心过头”[语出《麦克白》:“可是我那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着我去冒颠踬的危险。”]的话吧,和这是一回事。你告诉一个女人,如果她愿意让你理财,你能在半年内让资金翻番,她会立马把钱都给你。贪念,就是这么回事。除了贪念,其他的一概都不是原因。”
从这个有趣的无赖回到体面的圣克莱尔夫妇和波切斯特小姐身边,回到有薰衣草和衬裙的世界,这反差极其强烈,很能刺激食欲(好比辣酱配冰激凌)。我现在每天晚上都和他们在一起。两位女士一离开,圣克莱尔先生就朝我餐桌的方向致意,请我和他一起喝杯波尔图葡萄酒。喝完酒,我们去大厅喝咖啡。圣克莱尔先生喜欢喝杯陈年白兰地。我和他们一起度过的这一个小时简直太无聊了,但反而格外吸引我。女经理告诉他们我写过剧本。
“亨利·欧文爵士[亨利·欧文(1838—1905),英国演员和导演。1895年成为第一位受封爵士的演员。]还在学院剧场的时候,我们常去看演出。”圣克莱尔先生说,“我曾经有幸见过他一次。埃弗拉德·米莱斯爵士带我去加里克俱乐部用晚餐,把我引见给欧文先生,当时他还没有封爵。”
“告诉他欧文先生跟你说什么了。”圣克莱尔太太说。
圣克莱尔先生摆出一副表演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模仿了一回亨利·欧文。
“‘圣克莱尔先生,你还真长着一张演员的脸。你要是想登台表演,来找我,我可以给你戏份。’”说完,圣克莱尔先生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这足以让一个年轻人头脑发热。”
“但你并没有被冲昏头脑。”我说。
“我不否认,如果当时不是那样的处境,也许我会允许自己接受诱惑,但我得考虑我的家人。我要是不做生意,会伤透我父亲的心。”
“怎么说?”我问。
“我是个茶商,先生。我的公司是全伦敦城最古老的一家。四十年来,我用尽浑身解数,说服我的同胞戒掉喝锡兰茶的习惯,重新爱上我年轻时人人都喝的中国茶。”
他一生都在劝说公众购买他们不想要的东西,他的这个特点倒让我觉得很有魅力。
“但是,我丈夫年轻的时候参加过不少演出,人们都说他很聪明。”圣克莱尔太太说。
“都是莎士比亚的戏剧,你知道,有时候也演《造谣学校》[英国作家谢立丹(1751—1816)1777年创作的剧本。剧中施尼威尔夫人等一群贵族男女以造谣生事为乐,专门破坏别人的名誉和家庭幸福。施尼威尔夫人的家就成了一所“造谣学校”。],我绝不会接垃圾剧本。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有表演天赋,或许白白浪费很可惜,但现在太晚了。出席宴会时,女士们有时候会怂恿我背诵几段《哈姆雷特》的独白。也就只能这样了。”
哎呀呀!光是想想那些晚宴就让我浮想联翩,我想知道自己是否也可以被邀请去参加一次。圣克莱尔太太似笑非笑,一半惊讶,一半拘谨。
“我丈夫年轻的时候可是有些放荡不羁。”她说。
“我是放荡不羁过,我认识很多画家和作家,像威尔基·柯林斯[威尔基·柯林斯(1824—1889),英国侦探小说家,主要作品有《白衣女人》等。],甚至还认识一些给报纸撰稿的人。瓦茨[乔治·弗雷德里克·瓦茨(1817—1904),英国画家、雕塑家,代表作有《希望》《爱神与死神》等。]给我夫人画过一幅肖像,我也买过一幅米莱斯[约翰·埃弗里特·米莱斯(1829—1896),英国画家,代表作有《释放令》《盲女》等。]的画。我认识一些拉斐尔前派[1848年在英国兴起的美术改革运动。最初是由三名年轻的英国画家亨特、罗塞蒂和米莱斯组织发起的一个艺术团体,目的是改变当时的艺术潮流,反对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时代之后偏向机械论的风格主义画家。]艺术家。”
“你有罗塞蒂[但丁·加百利·罗塞蒂(1828—1882),英国拉斐尔前派重要代表画家。]的画吗?”我问。
“没有。虽然我欣赏他的天赋,但他的私生活我实在无法苟同。要是哪个艺术家,我不愿请到家里用餐,那肯定不会买他的画。”
波切斯特小姐看了看手表说:“埃德温叔叔,你今晚不给我们读书了吗?”听到这话我脑子晕乎乎的。
于是我便离开了。
一天晚上,我和圣克莱尔先生一起喝葡萄酒时,他给我讲了波切斯特小姐悲惨的故事。波切斯特小姐与圣克莱尔太太一位当律师的外甥订婚后,却发现他和洗衣女工的女儿有私情。
“真是太糟糕了。”圣克莱尔先生说,“太糟糕了。我侄女只好选择了唯一可行的路,她把他的戒指、信件和照片悉数还给了他,说她永不会嫁给他。她恳求他和那个被他伤害了的年轻女子结婚,还说她会把对方当成妹妹。这件事伤透了她的心,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那他和那个年轻人结婚了吗?”
圣克莱尔先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没有,我们都看错他了。我亲爱的妻子一想到她的外甥竟会做出这样不体面的事来,就感到痛心。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听说他和一位身居高位的年轻女士订了婚,她有一万英镑财产。我认为我有责任给这位女士的父亲写封信,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但他的回信真是傲慢至极,他说他宁愿女婿在婚前有情妇也不愿婚后有。”
“然后呢?”
“他们还是结婚了,现在,我妻子的外甥是英国高等法院的法官之一,他的妻子成了贵族夫人。但我们一直都没同意见他们,我妻子的外甥被封爵时,埃莉诺建议我们邀请他们共进晚餐,但我妻子说他永远都别想登我们家的门。我支持她。”
“那洗衣女工的女儿怎样了?”
“她找了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了,在坎特伯雷开了一家小旅馆。我侄女本来也不怎么富裕,但她倾其所有帮助那个女人,还做了她第一个孩子的教母。”
可怜的波切斯特小姐,成了维多利亚时代道德祭坛上的牺牲品。她认定自己的行为很高尚,恐怕这种想法是她能从中获得的唯一好处了。
“波切斯特小姐长相出众。”我说,“她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漂亮。真奇怪,她怎么没有嫁给别人。”
“波切斯特小姐是公认的大美人。阿尔玛·塔德玛很欣赏她,还邀请她去给他的画作当模特,不过,我们自然没让她去。”听圣克莱尔先生的语气,阿尔玛的提议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不是的,波切斯特小姐除了那个表哥谁都不喜欢。她虽从不提及他,两个人也三十年没见过面了。但我确信,她还爱着他。她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亲爱的先生,她这一生,只爱一个人。或许我很遗憾,她被剥夺了婚姻和做母亲的喜悦,但我很钦佩她的忠诚。”
但是女人心海底针,要是哪个男人认为女人一生只会为一个男人停留,那他就太轻率了。埃德温叔叔,太轻率了。你认识埃莉诺很多年了,自从她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最后离世,埃莉诺沦为孤儿,你就把她带到你在林斯特广场那个舒适的甚至豪华的家里,她当时不过是个孩子;但是,说真的,埃德温叔叔,你真的了解埃莉诺吗?
就在圣克莱尔先生向我讲述这个感人的故事,解释了波切斯特小姐一直没有嫁人的原因的第三天,我下午打完高尔夫球回到酒店,女经理走到我跟前来,显得很不安。
“圣克莱尔先生问候您。您现在能否马上到二十 七号房去一趟?”
“当然可以,不过怎么了?”
“哦,是出了点儿烦心事儿,还挺罕见的。他们会告诉你的。”
我敲了敲门,然后听到一句“请进,请进”。这让我想起圣克莱尔先生可能曾在伦敦最优雅的业余剧团扮演过莎士比亚的角色。我走进房间,看见圣克莱尔太太在沙发上躺着,一张浸满古龙水的手帕搭在额头,一瓶嗅盐拿在手里。圣克莱尔先生站在壁炉前,看样子是要霸占整个壁炉。
“非常抱歉,用这种无礼的方式请你来。但是我们现在非常痛苦,我们认为你也许对这件事有所了解。”
看得出来他很不安。
“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的侄女波切斯特小姐,私奔了。今天早上她给我妻子留言说她的头痛又发作了。每次她头痛发作的时候,都喜欢一个人待着,中午我妻子去看能否帮助她做点什么,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她的行李箱打包好了,银饰化妆盒不见了。枕头上放着一封信,她在信里告诉我们她的轻率之举。”
“我很抱歉。”我说,“但我不知道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在我们印象中,你是她在埃尔瑟姆唯一认识的绅士。”
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没有和她私奔。”我说,“我已经结婚了。”
“我现在看到了,你没有和她私奔。一开始我们想也许是你……但如果不是你又会是谁呢?”
“我确定我不知道。”
“把信给他看看吧,埃德温。”圣克莱尔太太瘫在沙发上说。
“格特鲁德,你别动,腰会疼的。”
波切斯特小姐有头痛病,圣克莱尔太太有腰痛病。那圣克莱尔先生呢?我愿意赌五英镑,圣克莱尔先生有痛风病。他把信递给我,我用稍显怜悯的语气读了一遍。
<em>
亲爱的埃德温叔叔、格特鲁德婶婶:
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今天早上我要和一位对我非常重要的绅士结婚。我知道我这样逃跑是不对的,不过我担心你们会竭力给我的婚姻设置障碍。因为什么都不能让我改变想法,所以我认为什么都不告诉你们才能拯救我们所有的不幸。我的未婚夫性格孤僻,因为他长期生活在热带国家,健康状况也不是很好,他认为我们应该悄悄结婚。如果你们知道我有多幸福,我希望你们能够原谅我。请把我的箱子寄到维多利亚车站行李部。
---爱你们的侄女,
---埃莉诺</em>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我把信还给他的时候,圣克莱尔说,“她再也别登我家的门,格特鲁德,我不许你在我耳边提起埃莉诺这个名字。”
圣克莱尔太太轻轻抽泣起来。
“你会不会太冷酷了?”我问,“波切斯特小姐为何就不能结婚?”
“在她这个年纪。”圣克莱尔先生生气地答道,“太可笑了,我们会成为伦斯特广场上每个人的笑柄。你知道她多大了吗?五十一了!”
“五十四。”圣克莱尔太太哽咽着说。
“我曾视她为掌上明珠,她就像我们的女儿一样,这么多年了,她都是老姑娘了。她还在考虑婚姻的事,我认为这绝对不合适。”
“我们一直把她当成小姑娘,埃德温。”圣克莱尔太太央求道。
“跟她结婚的那个人是谁?这就是赤裸裸的欺骗,她一定是在咱们眼皮底下和他搞到一起的。她甚至不把他的名字告诉我们,我担心可能出现了最坏的情况。”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那天早晨,吃完早饭,我出去买香烟,在烟草店我碰到了莫蒂默·埃利斯,我有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你今天看起来很清爽。”我说。
他的靴子已经修好,擦得油黑发亮,帽子也刷洗过了,他穿着干净的衬衣,戴了双新手套。我以为他把我给的两英镑派上了大用场。
“今天早上我得去伦敦出差。”他说。
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商店。
我还记得两周前在村子里散步的时候曾遇见过波切斯特小姐,在她身后几步,又碰上了莫蒂默·埃利斯。有没有可能他们本是走在一起的,看到我时他才拉开了几步?天哪,我全明白了。
“我记得你们说过波切斯特小姐自己有些钱。”我说。
“没多少,也就三千英镑。”
现在我可以确定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突然,圣克莱尔太太大叫一声,跳起来。
“埃德温,埃德温,要是他没娶她怎么办?”
听了这话,圣克莱尔先生用手摸着头瘫倒在椅子上。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我活不成了。”他呻吟着说。
“别担心。”我说,“他一定会娶她的,这是他的一贯作风,而且他们会在教堂结婚。”
但他们压根不关心我的话。我猜他们可能以为我在胡言乱语。现在,我有十足的把握,莫蒂默·埃利斯终于实现了自己的野心。波切斯特小姐帮他凑满了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