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斯迪尔上尉为了救他妻子的狗——这条狗不小心被关在了屋里——而葬身于一次森林火灾,很多人读到这个消息时都为之震惊。有些人说,他们从来没想到他居然也能做出这样的义举;又有一些人说,他们早就知道他本来就是有这种侠义心肠的人。不过在这些人当中,有的人是真有这个意思,有的人则另有所指。在这场惨剧发生后,弗雷斯迪尔太太暂时寄居在哈代家族的别墅里,这家人是她和她丈夫不久前才结识的。弗雷斯迪尔上尉不喜欢他们夫妇,至少他不喜欢弗雷德·哈代,不过弗雷斯迪尔太太觉得,要是她丈夫没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丧生的话,他应该会改变他的看法的。他肯定会看到,哈代这个人不管名声如何,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她丈夫是个了不起的正人君子,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冤枉了好人。失去丈夫后,弗雷斯迪尔太太就像失去了她在这个世上的一切,要不是哈代夫妇对她悉心关照,她真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丧夫之痛难以忍受,哈代夫妇对她不离不弃的同情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哈代夫妇几乎目睹了她丈夫奋不顾身的英勇壮举,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他是个多么出色的男人。她永远都忘不了亲爱的弗雷德·哈代在告诉她这个噩耗时是怎么对她说的。正是他说的那番话不仅使她承受住了这个晴天霹雳,而且给了她勇气去面对未来的孤单日子。她心里很清楚,那个她如此深爱着的勇敢男人,那个有着侠胆义肠的正人君子要是还活着,一定很希望她能这样勇敢地面对人生。
弗雷斯迪尔太太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善良的人在不知道怎么夸一个女人时总会这么说,所以人们渐渐把这个说法看作一种冷淡的夸赞了。我的本意并不是要夸她。弗雷斯迪尔太太既不可爱也不漂亮,甚至都不聪明。恰恰相反,她是个滑稽可笑的女人,长得土里土气,还有些蠢。可是你越了解这个女人,就会越喜欢她,如果有人问为什么,你会发现每次你都只能说这句话:她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她像男人一般高大,长着一张大嘴和一个格外大的鹰钩鼻,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还近视,手也又大又难看。她的皮肤皱皱巴巴,仿佛饱经风霜似的,不过她总是浓妆艳抹,把一头长发染成金黄色,还烫出紧紧的波浪卷儿,精心梳理。她尽其所能掩饰自己身上那咄咄逼人的阳刚之气,结果只是成功地让自己看上去活像一个男扮女装的杂耍演员。她说话时的确是女性的嗓音,但是你总会不由自主地以为她是在表演,演完一场后就会忽然用浑厚的男低音说话,还会一把扯掉那金黄色的假发套,露出一个男人的秃顶来。她在衣着上花钱大手大脚,总是从巴黎最时尚的服装店购置衣服,可不幸的是,她虽已五十岁了,在挑选服装的品位上还是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偏要挑选一些只有穿在身材娇小、正值花季的时装模特儿身上才显得优雅精美的衣服。她总是佩戴很多珠宝首饰,可是她举手投足总显得笨手笨脚、拖泥带水,走进客厅,她会不小心把一件名贵玉器碰落。如果你有一套珍爱的玻璃餐具,千万不要在跟她共进午餐时拿出来用,因为她十有八九会把其中的一件摔得粉碎。
然而,这个外表并不中看的女人内心却有着一个温柔而浪漫、充满理想的灵魂。你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发现这一点。可以说,刚认识她的时候,你只会把她看作一个滑稽可笑的角色,当你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也被她的粗手笨脚弄得不堪其烦)之后,你会对她忍无可忍;可是当你终于发现了她的内心世界时,你又会觉得自己太愚蠢了,竟然一直没有发现她有这样的心灵,因为到了那时谁都不难看到,她的心灵透过那双淡蓝色的近视眼在看着你,有些羞赧,却不失真诚,只有傻瓜才会对此视而不见。那些精美的薄纱和弹力十足的棉布衣裙、那些处女般鲜嫩的绸衫,包裹着的并非一副臭皮囊,而是一个少女般清新脱俗的灵魂。你忘掉了她曾打碎过你的瓷器,也忘掉了你曾经把她看作一个穿着女装的男人,你看到的她就是她眼中的自己,也的确就是她的真实自我,倘若人的真实自我是可以看得见的话:她其实是个心地纯良的可爱女子,逐渐对她有所了解后,你会发现她单纯得像个孩子。任何人对她的点滴关心都会让她感激不尽,到了令人感慨的程度,而她自己的为人也是那么真诚善良。你尽可以要求她为你做任何事情,不管是多么麻烦的事,她都会尽心去做,仿佛你不是在给她添麻烦,而是在帮她的忙。她对人的无私爱心难能可贵。你心里很清楚,她的头脑中从来没有闪现过丝毫刻薄或恶毒的念头。当你对所有这些深信不疑时,你会再说一遍:弗雷斯迪尔太太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
可不幸的是,她实在太笨了。这一点你在认识她丈夫后就会发现。弗雷斯迪尔太太是个美国人,而弗雷斯迪尔上尉是个英国人。弗雷斯迪尔太太出生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在1914年爆发战争前她从未去过欧洲,那时她的 “有些事他们根本不懂,我可以教教他们。”他说。
他这话很可能说得对,只不过他并没有腾出手来认真思考这些事,也或许这些事人家并不很想知道。
有一天下午,大约日落时分,弗雷德·哈代走进了克洛瓦赛大道上的一家酒吧。他是个爱社交的人,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喝酒,所以他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他认识的人。他一眼看到了罗伯特,他应该刚打完高尔夫球,正在这里等候艾丽诺。
“你好啊,鲍勃,喝一杯?”
罗伯特吃了一惊,在里维埃拉没有人叫他鲍勃的。看清楚了是谁后,他语气生硬地答道:
“我已经喝过一杯了,谢谢。”
“再来一杯嘛。我老婆不同意我在晚饭前喝酒,不过只要我能甩掉她,我约莫总会在这个时间溜过来喝上一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以为,上帝造出六点钟来就是为了让男人在这个时间喝上一杯的。”
他一屁股坐进了罗伯特身旁一把很大的扶手皮椅里,叫来了侍应生。他冲着罗伯特露出他那和蔼迷人的笑容。
“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到现在过了好多年了吧,老伙计?”
罗伯特皱了皱眉头,扫了他一眼,旁人看见可能会说这个眼神是警觉的。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相信我们是在三四个星期前你们夫妇来我家吃午饭时才第一次见面的吧。”
“得了,鲍勃,我以前肯定见过你。起先我还有些迷糊,可后来我就想起来啦。你就是当年布鲁顿街上那家车行的洗车工,我常去那儿修车的。”
弗雷斯迪尔上尉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很抱歉,你肯定记错了,我从没听到过这么可笑的事。”
“见鬼了,我记性可好啦,我见过的人是不会忘记的,我敢说你也没有忘记我。那会儿只要我不想麻烦自己去车行修车,总会叫你来我家把车开走,我可没少给你小费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在你上次来我家做客之前,我可从没见过你。”
哈代喜滋滋地咧嘴一笑。
“你也知道我一直爱好用柯达相机拍照,我有好多本相册里就存着那些年我拍的照片。我在里面找到了一张你的照片,你没想到吧?你就站在我刚买的那辆双座跑车旁,那会儿你长得挺帅的,虽然穿了一身连体工作服,脸上脏兮兮的。不用说,你现在发胖了,头发花白了,还留起了胡须,不过就是同一个人。错不了的。”
弗雷斯迪尔上尉冷冷地看着他。
“你肯定是被有些人长得相像给误导了,你赏过小费的是别人。”
“嗯,那你要是在1913到1914年间没在那家布鲁顿修车行做洗车工的话,你到底在哪儿呢?”
“那时我在印度。”
“在部队里?”弗雷德·哈代又咧嘴笑了。
“我在打猎。”
“你这个骗子。”
罗伯特顿时脸涨得通红。
“这里可不是个适合打架的地方,不过你要是以为我会在这儿听任你这头喝醉了的蠢猪随便侮辱的话,你可就错了。”
“你不想听听我还知道你哪些别的底细吗?你也知道人是会想起一些事情来的,我记得很多事情呢。”
“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我告诉你,你绝对弄错了,你把我跟别的什么人搞混了。”
可是他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你在那时候就是个混混。我记得有一回我一大早就要去乡下,我要你在九点前把我的车洗好,可是你没有做好,我发火了,后来老汤普森告诉我你父亲是他的朋友,他是发善心才雇了你,因为你当时穷得快活不下去了。你父亲是一个俱乐部里给人斟酒的,怀特还是布鲁克斯,我记不清了,你也在那儿干过,做一个小听差。后来你到科尔德斯特里姆近卫军团当了兵,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个人出钱把你赎了出来,让你当了他的管家。”
“你太会胡编乱造了。”罗伯特鄙夷地说。
“我还记得,有一回我休假,到那个车行去修车,老汤普森告诉我说,你转到后勤部队去了,你是在想方设法逃避风险,对不对?你一直在到处给人讲自己在战壕里英勇奋战的故事,你吹牛也吹得太大了吧?我猜想你还得到了军衔,恐怕那也是假的吧?”
“我当然得到军衔了。”
“得了吧,那时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可以得到军衔的,不过你要知道,老伙计,如果是在后勤部队服役,换了我,就不会系那条近卫团的领带。”
弗雷斯迪尔上尉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带,弗雷德·哈代用讥嘲的目光看着他,他一点儿都不怀疑,尽管罗伯特皮肤晒得黝黑,可他的脸色还是变得煞白了。
“我系什么领带关你什么事?”
“你别急嘛,老伙计,有必要急得跳脚吗?你的底细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我不打算揭你的老底,所以你干吗不自己坦白了呢?”
“我没有什么好坦白的。我可告诉你,你说的这些纯属子虚乌有。我还要告诉你,要是我发现你在传播这些有关我的无稽之谈,我会马上告你人身攻击。”
“你省省吧,鲍勃,我才没工夫去传播呢。你以为我会操这个闲心?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太好笑了。我对你没有恶意。我自己就是个挺闹腾的人,瞧你扛着这么个荒诞的骗局还能若无其事,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你。打小当小听差,接着又当兵,又做管家,还做过洗车工;现在倒好,你摇身一变成了个高雅的绅士,有一幢大房子,整天宴请里维埃拉的一个个大人物,打高尔夫球锦标赛,还当上了帆船俱乐部的副主席,还有什么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你成了戛纳的头面人物,错不了。这也太神了。我年轻时也干过一些没谱儿的勾当,可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厚脸厚皮的。老伙计,我要向你脱帽致敬呢。”
“但愿我能当得起你的美言,可惜我当不起。我父亲曾在印度骑兵军团服役,我至少也算得上出身名门。或许我一生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我肯定也没做过令人羞耻的事。”
“别装蒜啦,鲍勃。我不会乱说的,你知道吗?我对老婆都不会说的,我从不告诉女人她们还不知道的事儿。相信我,我要不讲这个规矩的话,前半辈子早就混得更惨了。我只是觉得你会乐意有个可以说说真话的人,你这么憋在心里不觉得难受吗?你躲着我实在是太傻了,我又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老伙计。说起来我现在也真的是个从男爵了,拥有了地产,可我这辈子也经历过一些危难,我一直没坐牢真是个奇迹。”
“要是落在别的很多人身上,这确实是个奇迹。”
弗雷德·哈代猛地大笑起来。
“你这是在拿我开涮了,老伙计。既然这样,我也得说你一句了,如果你不介意我的话,我觉得你跟你老婆说我不是她应该交往的人,这有些过分了吧。”
“我从没说过这样的话。”
“哦,你肯定说过的。她是个特好的女人,只是太絮絮叨叨了,我没说错吧?”
“我可不想跟你这样的人讨论我的妻子。”弗雷斯迪尔上尉冷冷地说。
“去你的,别跟我摆你的绅士谱啦,鲍勃。我们俩就是一对好吃懒做的混混,这没什么可说的。你要是识点儿时务,我们本可以一块儿快活快活的。可你尽撒谎,是个满嘴鬼话的骗子。话说回来,你好像对你老婆还挺好的,这一点你做得不错。她对你可是一片痴心,是不是?女人真可笑。她是个好女人啊,鲍勃。”
罗伯特的脸涨红了,他握紧拳头,从椅子上欠起身来。
“该死的,不许你再说我妻子。你要是再敢提起她的名字,我发誓要揍得你爬不起来。”
“嗨,你不会的。你这么个了不起的绅士,怎么会打一个比你瘦小的人呢?”
哈代以取笑的口气说出这句话,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罗伯特,万一那个大拳头打过来,好随时躲闪;让他大为吃惊的是,他的话居然奏效了。罗伯特一下坐回到了椅子上,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你说得对,不过也只有不要脸的无赖才会这样求饶。”
这个回答说得太像是在演戏了,使得弗雷德·哈代听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可是他很快就看出来这个人说的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他是完全认真的。弗雷德·哈代绝不是傻子,他要不是靠着满脑子的精明才智也不可能舒舒坦坦地活过二十五年了。此时此刻,他惊诧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粗壮威猛的家伙竟然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里,这个做派实在太像一个典型的英国运动健将了。刹那间,他恍然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个人绝不是个普通的骗子,仅仅只是骗取了一个愚蠢女人的芳心而得以游手好闲地过上好日子而已,他是要利用这个女人来实现自己的一个更大的目标。他心中有一个挥之不去的远大理想,为了追求这个理想他可以不择手段。或许早在那个时尚的俱乐部里当小听差的时候,他就已经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出入俱乐部的会员一个个悠然自得,无忧无虑,在他看来实在是奇妙无比;后来在当兵、做管家和洗车工的日子里,他又遇到过很多人,他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他只能透过一层英雄崇拜的薄雾仰视这些人,或许心中充满了钦佩和羡慕。他一心想要跟那些人一样,他要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虽然说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也不免可怜,可他就是想要做一个出身名门的绅士。战争的爆发,以及战争给他带来的军衔,使他有了机会。艾丽诺的钱财为他提供了手段。这个倒霉的家伙花了足足二十年的时间去假装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唯一的价值就在于不是可以装出来的。这也是个天方夜谭,也是很可怜的。无意中,弗雷德·哈代把脑子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可怜的老伙计。”他说。
弗雷斯迪尔迅速看了他一眼。他既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也弄不懂他说这话的语气。他脸红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意思。”
“我认为我们没必要再继续谈下去了。明摆着,无论我说什么都不能让你相信你是弄错了。我只好再重复一遍,你说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我不是你说的这个人。”
“好吧,老伙计,随你的便吧。”
弗雷斯迪尔叫来了侍应生。
“你想让我付你的酒钱吗?”他冷冰冰地问。
“是的,老伙计。”
弗雷斯迪尔派头十足地递给了侍应生一张钞票,并告诉他不用找零了,然后他一句话都没说,也没看一眼弗雷德·哈代,昂首阔步地走出了酒吧。
此后他们两人再也没有见面,直到罗伯特·弗雷斯迪尔丧命的那天晚上。
冬去春来,里维埃拉万紫千红,山坡上开满了争奇斗艳的各色野花。春去夏来,里维埃拉各个城镇的街道上艳阳高照,炎热的天气加速了人体内的血液流动,女人戴着大草帽、穿着睡衣到处溜达。海滩上人流不息,太阳下躺着只穿了泳裤的男人和几乎赤身裸体的女人。日落后,克洛瓦赛大道上的各家酒吧里挤满了躁动不安、喧闹不已的人群,如同春天的花儿一样五色斑斓。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有下雨了。海岸线上发生过几次森林火灾,罗伯特·弗雷斯迪尔还几次兴致勃勃地开玩笑说,要是他们家那片林子起了火,他们可能就没有逃生希望了。真有几个人建议过他把屋后的树木砍掉一些,但他舍不得砍。当初弗雷斯迪尔夫妇买下那块地方时,林木的状况非常糟糕,而一年又一年过去,清除干净枯死的树木之后,林木间有了充足的空气,病虫害绝迹,整个树林蔚为壮观。
“哎哟,哪怕砍倒一棵树也好比是砍掉了我的一条腿啊,这些树都长了一百年了。”
七月十四日那天,弗雷斯迪尔夫妇前往蒙特卡洛参加一个庆典晚宴,也给家里的仆人放了一天假,带他们去戛纳城游玩。那天是法国国庆假日,大家在户外的法国梧桐树下跳舞,还放了焰火,很多人从四处赶来尽情欢闹。哈代夫妇也让仆人出去玩了,可他们自己却待在家里,两个年幼的儿子已经上床睡觉。弗雷德独自一人在玩牌,哈代夫人在绣一块准备罩在椅子上的织锦。突然门铃响了起来,还有人在砰砰敲门。
“谁在敲门啊?”
哈代打开房门,看见一个男孩站在那里,告诉他弗雷斯迪尔家的树林着火了。村里已经有人跑上山去救火了,可是人手还不够,需要大家都去帮忙,问他可不可以去。
“我当然要去。”他匆忙回屋告诉妻子,“把孩子们叫起来,让他们上山看热闹去。老天爷,这么久的干旱了,这下可要烧成一场大火啦。”
他急匆匆地说着。那男孩儿说已经给警察局打了电话,他们打算派部队过来灭火。有人在试图打电话到蒙特卡洛通知弗雷斯迪尔上尉。
“他赶回来得花一个小时。”哈代说。
他们往山上跑去时,看见天空中红光闪动,等他们跑到了山顶,眼前火焰四蹿。山上没有水,唯一可做的是拿东西打。已经有些人在这么做了,哈代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可一个灌木丛的火焰刚刚扑灭,另一个灌木丛又噼啪作响,还没等你看清楚,一眨眼就烧成了熊熊的火团。四周热得可怕,灭火的人无法忍受,只好慢慢后退。风在轻轻地吹,把树上的火苗不停地吹到灌木丛中。几个星期的大旱之后,一切都干燥得跟火绒一般,沾火就着,火星刚从树上落下,一片灌木丛立刻燃烧起来。要不是这么吓人的话,这场面倒是着实令人敬畏:眼睁睁看着一棵六十英尺高的巨大冷杉树像一根火柴棍一样燃烧,熊熊烈火像炼钢厂的熔炉一般咆哮不止。最好的灭火办法是砍掉树木和灌木丛,可是人手不够,而且只有两三个人手里有斧头。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部队身上,他们有扑灭森林火灾的经验,可部队迟迟没到。
“他们要是再不赶到的话,这房子就保不住了。”哈代说。
这时他一眼看到了他的妻子,她带着两个孩子也赶来了,他冲他们挥了挥手。他已经满面烟灰,汗水哗哗地从脸上往下淌。哈代夫人跑上前来。
“噢,弗雷德,那些狗和鸡还没出来。”
“老天爷,是的。”
狗窝和鸡笼在房子后面树林里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上,那些可怜的牲畜已经吓疯了。哈代把它们放了出来,它们立刻飞奔到安全地带。现在只能任由它们自己乱跑了,要等火扑灭后再去把它们赶回来。现在从大老远就能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了,可是部队还是没有到,忙着灭火的人那小小的身躯实在抵挡不住扑面而来的烈焰。
“那些该死的大兵再不赶到的话,这房子可就完蛋了。”哈代说,“我看我们还是赶紧把能搬动的都搬出来吧。”
那是一栋砖石房子,可是四周都是木头回廊,肯定会像木柴一样烧起来的。这时,弗雷斯迪尔家的仆人也赶过来了。哈代把他们召集起来,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也一起帮忙。他们把屋里那些能拿得动的东西都搬到了屋前的草坪上,用床单裹着银器、衣服、装饰品、油画,还有几件家具。部队终于到了,整整两卡车士兵,他们跳下车立刻开始有条不紊地挖沟砍树。有个军官负责指挥,哈代向他指出房子面临的危险,求他先把房子周围的树木都砍掉。
“房子只能自求多福啦,”他说,“我的当务之急是要防止火势蔓延过这个山头。”
这时,一辆亮着灯的轿车从蜿蜒的盘山路上飞驰而来,几分钟后弗雷斯迪尔和他妻子跳下车来。
“那些狗在哪儿?”他大喊道。
“我把它们放出来了。”哈代说。
“啊,是你。”
起先他没认出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家伙是弗雷德·哈代,只见他满脸都是烟灰和汗水。他生气地皱起了眉头。
“我想这房子也会烧着,所以我们把能搬得动的东西都搬出来了。”
弗雷斯迪尔怔怔地看着熊熊燃烧的树林。
“唉,我的这些树可都完啦。”他说。
“那些当兵的在山坡上挖沟,他们要救下旁边的林子。我们最好过去看看还有什么能搬出来的。”
“我去,用不着你去!”弗雷斯迪尔怒气冲冲地嚷道。
艾丽诺突然痛苦地大叫起来。
“噢,看哪,我们的房子!”
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房子后面的一处回廊突然呼呼地烧了起来。
“没事的,艾丽诺,房子不会烧的,只有木头的会烧着。拿着我的外套,我要去帮帮那些士兵。”
他脱下上衣,递给了妻子。
“我跟你一起去。”哈代说,“弗雷斯迪尔太太,你最好去看着你的东西,我想我们已经把所有值钱的都抢出来了。”
“谢天谢地,幸亏我的大部分珠宝都戴在身上呢。”
哈代夫人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
“弗雷斯迪尔太太,我们把仆人都召集起来,把拿得动的东西都搬到我们家去吧。”
两个男人朝正在奋力挖沟的士兵走去。
“你把我家里的东西都抢救出来,谢谢了。”罗伯特语气生硬地说。
“不客气。”弗雷德·哈代答道。
他们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有个人在喊叫。两人回头看了一下,隐约看到一个女人在追他们。
“先生,先生!”
两人停下脚步,只见那个女人张着胳膊奔了过来。原来是艾丽诺的女仆,她满脸惊恐。
“小朱迪,朱迪,我们出门的时候我把她关起来了,她正在发情,我把她关在仆人的浴室里了。”
“我的上帝!”弗雷斯迪尔大喊道。
“怎么回事?”
“艾丽诺的小狗,我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他转身就要跑回到房子去。哈代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去。
“别犯傻了,鲍勃,房子都烧着了,你根本进不去。”
弗雷斯迪尔拼命想要挣脱哈代的拉拽。
“让我去,你这该死的,你以为我会让一只小狗被活活烧死吗?”
“闭嘴!现在不是演戏的时候!”
弗雷斯迪尔使劲甩开了哈代,可哈代一跃而起拦腰把他给抱住。弗雷斯迪尔握紧了拳头,使出全身的力气朝哈代的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哈代踉跄了一下,松开了拽住弗雷斯迪尔的手,弗雷斯迪尔又给了他一拳,哈代倒在了地上。
“你个混账无赖,我要叫你看看一个绅士是怎么做事的。”
弗雷德·哈代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摸摸自己的脸,感觉好疼。
“上帝啊,我明天准要有黑眼圈啦。”他感到有些头晕,身体晃了几下。那女仆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号起来。“闭嘴,你个臭女人,”他怒喝道,“不许跟你的女主人提一个字。”
这当儿,弗雷斯迪尔却不见踪影了,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才找到了他。他们发现他躺在浴室外的楼梯口,已经死了,怀里还抱着那只烧死了的西里汉小狗。哈代木然地看了他好长时间才说出话来。
“你这个大傻瓜,”他咬牙切齿地嘟囔道,满脸怒气,“你这个该死的大傻瓜!”
这个骗子终于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就像一个纵容自己恶行的人久而久之就会恶习难改,最后成了只好乖乖听任自己的恶行摆布的奴隶,一个人撒谎久了,慢慢地就会相信自己的谎言。鲍勃·弗雷斯迪尔假装了这么多年的绅士,到头来竟连自己都忘了这是假的,最后他身不由己做出了傻事,因为在他那愚蠢、刻板的脑袋里,一个绅士就必须这样做。他已经分不清真假,结果把自己的性命牺牲给一种虚假的英雄主义了。可是弗雷德·哈代不得不把这个噩耗告诉弗雷斯迪尔太太。此时她正跟他的妻子在一起待在山脚下他们的别墅里,那时她还以为罗伯特跟那些士兵在一起砍树和清理灌木丛。哈代只能尽可能平静地告诉她,可他必须告诉她,必须告诉她所有实情。一开始她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死了?”她大叫,“死了?我的罗伯特?”
这时,弗雷德·哈代,这个不成器的混混,这个愤世嫉俗的家伙,这个肆无忌惮的无赖,握住了她的双手,说出了一句足以使她化悲痛为力量的话:
“弗雷斯迪尔太太,他是个很勇敢的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