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一旦觉得无聊,还真不知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呢!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个T男。他是典型的无业游民,虽非家财万贯,倒也不愁吃穿,是个成天在钢琴、音响、跳舞、戏剧、电影以及花街柳巷之间打转的男人。
不幸的是,此人早已有妻室。像这种放荡的男人竟然家有娇妻,什么,这可不是好笑的事。真的该说是大不幸哪,唉,真的是。
T倒也不是讨厌贤内助,问题是,单有妻子无法满足他,他依旧处处留情。不消说,老婆势必妒火大作,而这对T来说竟也是一种难以割舍的生活乐趣。说到T这个老婆,其实还颇有姿色,真搞不懂她怎会嫁给T,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恶的T放着漂亮老婆在家,还索求不满地对街上随便抓都有一把的风尘女子到处散情,照理说这样是不可能找到心仪的对象,他却满不在乎,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出于无聊罢了。他既非苦于精力过剩,也不是为了追求真爱,仅仅是无聊。在他应接不暇地与各种女人交往时,自有一些不同的滋味在心头。此外,说不定在某种机缘下还能挖到意外之宝。T的拈花惹草,大抵就是基于这样的心态。
话说,这样轻浮,一门心思只在女人身边周旋的T居然有闲情逸致忙起“正”事来,那实在是出人意表。只不过他所谓的“正”事是另一种异想天开的游戏人间,一个人出格到了这种地步,也着实有点儿吓人了。
若偷窥到自家老婆跟自己以外的男人——也就是情夫——偷情时的样子,内心想必难免五味陈杂……不,真要遇上这种状况肯定无法忍受,只是有时会忽然萌生这样的好奇心。T会做出那么反常的事,绝大部分也是出于这种好奇心。他自己倒是辩称这是为了遏制老婆嫉妒他放荡纵情的手段。
好,说说他究竟做了什么吧。某晚,他从头到脚皆换上自外头弄来的新行头,鼻子底下甚至粘上小胡子,换言之就是简易乔装了一番。随后,将刻有随便捏造的姓名缩写的银制烟盒塞进袖袋,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
妻子认定T必定又像往常一样,在哪儿鬼混到三更半夜才回家。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也就是说,她丝毫没察觉T的异常,半夜睡眼惺忪的也难怪迷糊了些。T也是小心翼翼,新和服的条纹图案选的是与他的旧衣几可鱼目混珠的花色,在他钻进被窝前甚至刻意以手掌、手帕遮住小胡子。没想到,T这个绝妙的计划就在这般谨慎的蹑手蹑脚下顺当地成功了。
平常他们习惯关灯睡觉,因此一躺在床上,在一片漆黑之下,T便轻轻地把捂着胡子的手放开,异样的毛发触感当下惊动了妻子。
“啊……”
妻子会发出如此可爱的尖叫绝不是毫无来由,这也正是整个过程中让T觉得难度最高的地方。他一确定妻子发现了胡子,便立刻背过身,再也不让妻子碰到胡子,顺势把被子往头上一盖发出假鼾声。
这时,一旦妻子察觉有异非要查个究竟的话,T的计划势必完全泡汤。事后他说自己假装打呼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是七上八下的呢!没料到,妻子的反应有点儿暧昧,不知她是否感到哪里不对劲,一直静止不动。等了好一会儿,只听到妻子纤细柔柔的鼾声传来,T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T相准妻子已熟睡后,悄悄从被窝中爬了出来。迅速穿上衣服,把那个银制烟盒留在枕畔,悄然无声地溜出家门——还不是从大门口,而是翻墙出去。这个时刻自然不可能有车子[大阪首次出现一圆计程车是在这篇小说发表的大正十四年底。和过去沿路载客的计程车不同,乘客必须去出租汽车的车库和营业所搭车,或者打电话叫车。另一方面,有些黄包车也会在被称为车宿的营业所等待生意上门,但无法加入营业所的车夫只好沿路载客,也就是所谓的朦胧车夫。这里的“车子”应该是指朦胧车夫拉的黄包车],他当下决定步行到十几町外经常光顾的茶室。他果真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张狂男子。
好了,到了 不久,他俩换了住处同居了起来。当然他的名字已不再是T。托此之福,我们这些T的友人也严格遭到禁止登门的要求。据说至此以后,T再也不花天酒地了。这出等同喜剧的变身剧竟获得意外的好结果,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恩爱。世上还真是什么样的怪男人都有呢!
不过,故事还有下文。直到最近,我在某处偶然遇到昔日叫做T的男人。一看之下才发现与他同行的原来是他的妻子。我心想,主动打招呼恐怕不妥,便装作若无其事地从他们面前经过,未料T竟先喊出我的名字,并且说:
“没事,你用不着担心。”T用比以前更加快活的声调说。于是,我们就在附近的椅子坐下,展开久别重逢的对话。
“放心,我老婆完全清楚来龙去脉。我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很顺利,其实,真正上当的人是我。她从一开始就已察觉我的恶作剧了,不过,她觉得反正也没坏处,若能因此令家庭美满,那是再好不过了,于是干脆顺水推舟假装上当。难怪我说计划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哈哈……女人真是魔鬼啊!”
听到这里,一直站在旁边,依然美丽的T妻不禁羞涩地嫣然一笑。
我也是打从一开始就怀疑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因此倒也没有太过讶异。只是T似乎为此感到自豪,于是我一再重复着同样的诧异,并适时地表现出吃惊的样子。看来,这对夫妻果然是恩爱得很哪。我从心底祝福他们。
---(《一人两角》发表于一九二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