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ong>1</strong>
人类的爱情是眼睛半闭的受惊之物:它潜入暮色,散布于阴暗的角落,轻声细语,躲在帘幕后,还把灯熄了。
我对太阳并无不满。让它偷窥吧——只要我也在那儿——它正不易察觉的快速移动。随它透过窗子偷看吧。那并不妨碍我。
是的,我一直认为,对于风流韵事来说,正午远比深夜更合适。月亮已浪费了太多狂喜和感叹,我简直受不了俗不可耐的蓝色灯罩下的那轮夜太阳。本篇将讲述一个关于“是的”的故事以及它的结果,这个故事开始于明亮的太阳下,一扇向着光敞开的窗前。如果在昼夜之间昏暗的光线中,这个故事的结局让她吃惊,也不能怪我。应该怪她,是她说出了那句令我充满激情渴望的“是的”。
但在说“是的”之前,还得提一下有些已发生的事。可以肯定地说,是关于恋爱中的眼睛……我该怎么说呢……眼睛总是跑在前面。这是可以理解的:它们更灵活,知道该做什么,也就是说,它们知道如何去看,去洞悉。而恋人们的身体与他们的眼睛相比则庞大而笨拙,还藏在彼此的衣服里,当情话在他们的唇上抖动、磨蹭,害怕采取行动时,他们的眼睛——处于前线——早就已经投降了。
哦,我能清晰地回忆起那蓝色的、耀眼的一天!我们站在一扇对着太阳敞开的窗前,同时——好像约好似的,我们看着……当然不是看向窗外,而是相互凝视。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一个小小的男人从她的瞳孔里盯着我,是我的小人国形象:他已经溜进去了。我甚至还没有弄皱她的衣裙,然而他……我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他礼貌地点头回应。但随即,她的目光猝然移开,那个小人和我再也没有相遇,直到那句著名的“是的”。
当它,那声细柔的、几乎听不见的“是的”发出召唤时,我不失时机地握住了她温顺的手,这时,我又看到了他:正斜倚出她那睁圆的瞳孔窗,而他激动的脸越凑越近。一瞬间,他被睫毛挡住了。随后他又现身——再次消失。我注意到,他的脸放出喜悦和满足的光彩,他看上去像个精干的职员,为客户的事务忙得咯咯叫。
从那之后,每次约会,在我们的嘴唇凑近之前,我都会在她的睫毛下寻找他。爱情的小组织者:他总是在他的岗位上,整洁又准时,无论他的脸在她的瞳孔里有多小,我总能准确猜到他的表情——时而少年般热情洋溢,时而略显疲倦,时而安静沉思。
有一天,我将偷偷潜入她瞳孔的小男人的事以及我对他的看法告诉了我的情人。让我吃惊的是,我的故事遭到了冷遇,甚至还带点敌意。
“胡说!”出于本能,她的瞳孔收缩了。于是我双手捧着她的头,试图强行找到那个小男人。但她大笑着垂下了眼睑。
“不,不。”她有点似笑非笑。
有时你会习惯于某种琐事,并赋予其意义,将它哲学化——在你没有觉察到它之前,它便开始举手示意,反驳重要且真实之事,肆无忌惮地强求更多的存在和合法性。我已经习惯了她瞳孔里那个大惊小怪的小男人,我喜欢看到他,在和她谈天说地时,他俩都在听。更甚的是,我们喜欢上了捉迷藏(谁知道情人会想出什么点子),她会藏起小人儿,而我要找到他,所有这一切都伴随着欢笑和亲吻。后来有一天(如今想起,我还会被刺痛)……一天,我将嘴唇凑近她的嘴唇时,我窥入她的眼睛,看到那小人儿从她的睫毛下向外张望,并向我挥手(他的表情悲伤且警觉),随后他转身就走,匆匆隐入她的瞳孔。
“过来,吻我!”她的眼睑在小男人上方阖上。
“停下!”我喊叫,忘乎所以地紧捏她的肩膀。她吃惊地睁圆眼睛,从她扩张的瞳孔深处,我又窥见了那个正在后退的、小小的我的背影。
面对她焦急的询问,我什么也没说,我隐瞒了真相。我坐在那儿,眼望别处,同时我知道:游戏结束了。
<strong>2</strong>
接连好几天,我都没有露面——不仅没去找她,也没有见任何人。之后,来了一封信,那窄窄的、奶油色的小信封里有一打问号:我意外离开了吗?我病了吗?“或许我是病了。”我边想边重读那斜斜的、蛛网状字行,我决定直接去找她,刻不容缓。但是,走到距离我的情人住的楼房不远处时,我坐到一张长椅上,等着暮色降临。毫无疑问,这是怯懦,全然荒谬的怯懦:我心怀恐惧,担心再一次看不到我一直没看见的东西。你可能会认为,这再简单不过了,用我的瞳孔搜索她的瞳孔就是。那可能只是普通的幻觉——瞳孔的臆想,此外无他。但是我认为,搜索这个行为将意味着她瞳孔中的小男人是独立真实的存在,以及我的精神错乱。当时我这样想,我得以逻辑推理来证明这种荒谬的琐事之不可能,而非顺从实证的诱惑:为了某种非真实之物而采取实际行动,会使其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当然了,我能很轻松地藏起恐惧:我正坐在一张长椅上,因为天气很好,因为我累了,因为她瞳孔中的小人儿对一个故事来说是个不坏的主题。为什么不在这里想想呢,此刻,我无事可做,至少可以理出个梗概?最终,越来越浓的黑暗让我进入她所在的那幢建筑。在黑暗的前厅,我听到她问:“谁在那儿?”是她的嗓音,但腔调与从前略有不同,或者说,她是在对别人说话。
“噢,是你。你终于来了!”
我俩走进她的房间。昏暗中,隐约可见她白嫩的手伸向电灯开关。
“不,不要开灯。”
我将她拉向我,我们亲热不需要眼睛,在黑暗中紧拥到窒息。那夜,我们没有开灯。事后我们相约再见,我就离开了,感觉自己像个临时住客。
我不想说细节,走得越远,就越无趣了。任何一个手指上戴有光滑的金环的男人都能讲完如下章节:我们的会面如今从正午改到半夜,变得单调盲目,令人昏昏欲睡,就像夜晚本身。我们的爱情渐渐变成了一张普通的双人床和一些日用品——从软拖鞋到便壶。我做了能做的一切,我害怕偶然瞥见她的瞳孔,却发现它们是空的,里面没有我。所以每天清晨,我都要在天亮前一小时醒来。我会悄悄起身,穿好衣服,踮着脚尖走到门口,独自离开。一开始,这种大清早的失踪让她觉得很怪。然后它就成了习惯。谢谢你,手指上戴环的男人,下面由我自己来讲这个故事的剩余部分。在寒冷的清晨,我穿过城市大步走回家时,总会想起她瞳孔中的那个小男人。思来想去,渐渐地,他就不再令我恐惧了。如果之前我害怕他真的存在,一想到他就不免怀疑和惊慌,那么现在这个小男人的不存在——他幽灵般的虚幻——在我看来是可悲的。
“还有多少这样的小人,这些被我们驱散到别人眼中的小映象?”独自走过僻静的街巷时,我常这样想,“如果我能将散乱在别人眼中的我的小映象全都集结起来,我会得到一个由微缩的、转换版‘众我’组成的国度。当然,当我看着他们时,他们存在,但是,当别人看着我时,我也是存在的。然而如果这人闭上她的眼睛,那么……真是废话!但如果那真是废话,如果我不是某个人的幻影,而是一个独立的实体,那么她瞳孔里的小人也该是一个独立的实体。”
我昏沉的思绪在此处常变得混乱,我不得不重新梳理它们。
“奇怪。为什么他得离开呢?能去哪儿?好吧,好吧,我认为她的瞳孔空了。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我需要那个像人一样的小光点?我干吗在乎他是否存在?可怜的瞳孔侏儒怎敢干涉我的事情,虚幻化我的生活,拆散两个人!”
我受困于这想法,好几次想回去摇醒她,从她眼皮底下取出那秘密:他到底在不在那儿?
但是,我从未在夜间之前回去过,而且,如果她的房里有灯光,我就会移开我的脸,不配合她的爱抚。大部分时间,我闷闷不乐,直到黑暗蒙住了我们的双眼。然后我会大胆地把我的脸贴向她的脸,一次又一次问她:“你爱我吗?”这时我们的夜生活就会占据上风。
<strong>3</strong>
一天深夜,透过层层睡眠,我感到一个极细微的东西在猛拽我的一根睫毛。我惊醒,有个细小的东西从我的左眼边滚过去,它掠过我的脸颊,一声尖呼,然后钻入我的耳朵:“见鬼!好像是间空荡荡的公寓,一点声音都没有。”
“什么啊?”我咕哝道,突然不能确定我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不是什么,而是谁!首先你要搞清楚了。其次,把你耳朵靠向枕头让我跳出来。近点,再近点!好了。”
在枕套边上,透过黎明灰色的空气,那个来自她瞳孔的小男人隐约可见。他正用手掌按住白绒毛,垂头喘着粗气,像一个经历长途跋涉才抵达终点的旅行者。他的神情悲哀而急切,手中拿着一本带灰色扣子的黑皮书。
“难道你不是个幻觉!”我尖叫,愕然盯着小男人。
“多愚蠢的问题,”他厉声说,“不要喊,你会吵醒她的。现在凑近点,就这样。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他将疲惫的双腿伸展,让自己更舒服些,然后开始低语:
我不必告诉你我是如何进入她的瞳孔的。那个嘛,我俩都心知肚明。我的新驻地令人愉快:溢满玻璃的反光,一个彩虹般的圆窗,这地方舒适明朗,凸窗格经常被泪水冲洗,百叶窗会在夜晚自动落下——简而言之,这是一间适宜的公寓。确实,它后面还有一条幽长、漆黑的走廊,谁知道通向哪里,但是我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在了窗口,等着你。至于我身后是什么,我才不在乎。后来有一天,约好的会面没有发生:我开始在走廊里漫步,尽量不走太远以免与你错失。与此同时,瞳孔的圆窗外,白昼正逝去。“他不会来了。”我想。我感到有点无聊。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就决定走到长廊的尽头。但是瞳孔里面,正如我所说的,瞳孔里面的光线在逐渐减弱,才走了几步,我就发现自己置身于完全的黑暗中。我伸出手,却只能抓到空气。我几乎就要转身往回走时,幽长狭窄的通道深处传来一阵柔和、低沉的声音,它吸引了我。我想弄清楚那是什么: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几个人在吟诵,虽然跑调了,但仍然顽固地维持着某种旋律。我的耳朵甚至能分辨出一些词,像是“绞架”和“死亡”,其余就听不清了。
这太不寻常了,我的好奇心被激起,但我仍然觉得,在她的眼皮遮黑退路前返回我的瞭望台更明智。
但这怪现象并没有就此结束。就在 “我们走出去,走入倾盆大雨。我叫来一位马车夫,在滂沱的雨中,我们钻入马车的皮座厢。她嘟哝着什么,但我们脚下的车已开始移动,车轮碾压鹅卵石嘎嘎作响,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一个转弯,又一个转弯。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胳膊。她退缩一下,试图推开我,可是车厢狭小得无处可躲。飞奔中的石子路不断将我们颠簸到一起。黑暗中的某处,就在我身旁,是她的嘴唇,我想知道在哪儿;我俯身靠过去——让我吃惊的事发生了。她向前一冲,掀开皮遮布,从疾驰的马车里跳了出去。我记得在什么人的小说中读到过类似花招,只是在小说里这种花招通常由男人来表演,而且也没有倾盆大雨。有几秒钟,我坐在空空的座位上,彻底泄气,迷惑不已;又花了几秒钟唤住车夫并停下驽马。他见我跳出车厢,误解了我的动机,开始大喊索要车费。这又耽误了几秒钟。最后,我冲到潮湿的人行道上,试图在茫茫夜色中辨出她的身影。街灯已被淋灭了。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以为赶上她了;她转过身来,牙缝里冒出一团白烟,喊道:‘来上床吧!’是一个妓女。我接着飞奔。又到一个十字路口,街道混乱,无处可去。我接近绝望,漫无目的地穿过一条街,正好撞上我的逃跑者。她在雨中瑟瑟发抖,茫然地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我就不复述我们的谈话了,你们已听过多次。我的悔恨是真诚的,我亲吻她湿漉漉的手指,乞求她原谅,并威胁说如果她不肯原谅我的话,我就跪在水坑里。我们叫了另一辆马车,尽管鹅卵石路面颠簸推挤着我,我仍全程静坐,让我的肩膀远离她的肩膀。我们都冻得麻木了,牙齿也打战。当我们说再见时,我又一次吻了吻她冻僵的手指,这时,涣然冰释,她娇嗔地笑了。一两天后,我去拜访她,带了一大堆保证和名牌细香粉。后者被证明是有用的:这个可怜的姑娘正在咳嗽,还抱怨说浑身发冷。我没有采用你的方法,十一号。它还……为时过早。一丁点的轻率举动也很容易摧毁我们初期的友谊。那时,我还不是现在这块褪色的灰斑。我们坐在她那个弹簧颤动的沙发上,经常交谈到黄昏。这涉世未深的女孩对这座城市、对这个世界、对我都一无所知。我们的谈话就像被风吹着,一会说这个,一会说那个。首先,我耐心地向她解释怎么使用煤油炉;然后我自己也糊涂,居然会阐述一个康德批判的前提。她蜷缩于沙发一角热切地倾听——关于煤油炉和一点康德,她那双深陷的黑眼睛一刻也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还有一样东西,她也一无所知:她自己。一次渐入黄昏的交谈中,我试着向她解说她自己,以开启你们此刻所见的我手里这个破烂笔记本。那晚我们谈了她的未来,谈了等待着她的那些遭遇,谈了激情、失望和其他可能之事。我一直在敲她未来的大门。她时而干笑一声,时而纠正我,时而默默听我讲而不打断我。我碰巧(我的香烟一定是熄灭了)划亮了一根火柴,在它黄色的光晕下,我注意到她的容颜的改变,更成熟,更有女人味了——这仿佛是出自未来的显现。我吹灭火柴,趁机推进,于是有了她的初恋、第一次人生打击、痛心的分别和随之而来的风流情事。我喋喋不休地说:我很快就会步入那种年纪,那时情感会疲惫耗尽,凋零的恐惧使人仓促打发幸福,好奇心胜过了激情……我又划亮一根火柴,惊讶地直视她的双眼,差点烧到我的手指。没错,可敬的继任者们,如果那时我的实验成功了,一打火柴足以向我显示被你们带走的十几张面孔。然而她从我手中夺过火柴盒,把它扔到一边。我们的手指缠绕在一起,开始颤抖,仿佛被冰冷的雨水抽打着。我不必再讲下去了。”
模糊的人形斑点开始缓慢下降。
“好吧,你怎么看我们的库阿伽?”六号问。
我无礼地拒绝回答。
“哦,我猜你是嫉妒了。有一次,库阿伽呱叫着声称他是她的首任,我也曾被激怒。但你无法推翻过去:它比国王更霸道,你只能同它言和。此外,你真可以琢磨下,何为嫉妒?”
我转身背对演讲者,假装睡着。六号嘟囔了一句“有些家伙真没礼貌”,然后生气地闭嘴了。
一开始我假装睡,后来真的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种怪异的光渗透进我的眼皮,逼我睁开眼睛。我发现周围是一片蓝色的磷光。我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子,寻找光源。令我惊讶的是,我看到那些光出自我:我被一层磷光晕笼罩着,它发散至几英尺外,然后便黯淡了。我的身体轻盈而有弹性——就像有时在梦里那样。其他人都睡着了。我跃上黄光闪烁的高处,两道光芒纵横交错,在空中映出斑斓彩虹。又是一跃,我轻盈地、梦幻般地滑行并攀上洞穴内壁。上方的穹顶裂开了,因我的身体柔软且富有弹性,我很容易滑了出去。我眼前伸展着一条低浅的通道,它曾经引诱我滑落到谷底。我曾漫游过它的弯道,曾撞向黑暗和滑壁。但现在,那道明亮的蓝光照亮了道路。我走向瞳孔的出口时,希望于我内心激荡。一些光影和轮廓沿着内壁在我前面闪动,但我没时间研究它们。当我到达瞳孔圆窗时,我的心怦怦直跳。终于!我盲目向前冲,像炮弹一样撞到她低垂的眼睑上。那该死的皮肉百叶窗挡住了出口。我向它挥拳,它竟然纹丝不动:她显然在酣睡。愤怒之下,我用膝盖和肩膀猛攻此屏障。她的眼睑颤动一下,然后笼罩着我的光开始暗淡下去,熄灭了。恐慌中,我冲回了通道,生怕被留在这漆黑一片的地方;这时光线又重返我的身体,我感到我的体重又恢复了。我脚如灌铅,喘着粗气,终于走到洞穴拱顶的开口处。它乖乖地张开了,我跳了下去。我的思绪如狂风中的沙砾一样飞旋:我为什么要回来?是什么力量把我扔回了谷底,让我从自由人变回奴隶?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荒谬的噩梦?但那又为什么……我爬回老地方,摇晃六号的肩膀。他惊醒了,揉着眼睛,正好迎接我的问题的炮火。
“等一下,你说这是一场梦。”他盯着我身上垂死光轮的最后一丝微弱的闪烁,“嗯……一个梦可能真的正在进行中,而那个梦——你别吃惊——就是你。太对了。这也在别人身上发生过:她的梦有时会唤醒我们,并强迫我们像梦游者一样漫游,却不知道为何或去哪儿。瞧,她此刻正梦见你。看,你还在发光。哦,它已消失了。这意味着梦结束了。”
“六号,”我低声说,抓住他的胳膊,“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让我们一起逃命吧。”
他摇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我刚才就在那儿,在通向世界的入口。如果不是她的眼睑——”
“不可能,”六号重申,“首先,谁能保证,就算你能找到路走出她的眼睛,你还能找到你的主人?他俩可能已经分手了,空间广阔,而你……你会迷路而死。其次,你试图逃跑之前已经有其他人铤而走险了。他们……”
“他们怎样?”
“他们回来了,想想吧。”
“回来了?”
“是的。你看到的拱顶中的裂缝,只为那些被梦到的人或来自外界的新人打开。然而我们被那些梦死死扼制。它们用紧闭的眼睑将我们与现实隔绝,然后,当梦做完,就把我们扔回底部。还有一个解决办法:等裂缝向新人开放时趁机跳出去——然后沿黑暗通道(你知道的)走向自由。听起来很简单,但有一个细节会使一切化为乌有。”
“我不明白。”
“你看,当你爬出去的时候,你必然遇到新来的人,他也从同一位置跳下,进入洞穴,你们将头碰头、肩并肩地撞见。瞥见继任者的诱惑通常如此强烈,哪怕只是瞬间……简而言之,错过那一瞬,你便失去了自由:缝隙关闭之后,你俩都会掉下来。无论如何,这是以往所有尝试的结果。您瞧,这是一个无人能抗拒的心理陷阱。”
我默然听着。六号越重复“不可能”这个词,我就越加坚定。
我花了几个小时制订一个详细的计划。这期间,轮到二号发言了。我左边那沉默寡言之人悄悄走入黄色光斑。这是我第一次见他那憔悴而佝偻的褪色的身影。他尴尬地咳了一声,结巴地说: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一个狭长的信封,闻起来有股微弱的马鞭草味道。我打开它,是一个写满蛛网般歪扭字行的剧本。我开始读它……怎么了?”
“安静!”库阿伽的声音响起,“停止讲故事。上面……听到了吗?”
二号和他身边的声音静了下来。起初我什么也没听到。但是随即,从远远的拱顶上方,传来了小心而轻微的脚步声。它们停下来,再走动,又停下来。
“你听到了没?”六号在我耳边低语,“他来了。他正漫游。”
“谁?”
“十三号。”
我们唱起来,一开始是轻声,以免吓跑他,然后唱得越来越响亮——我们的被遗忘者颂歌。偶尔,库阿伽示意一下,我们会停下来听。原来似乎非常接近的脚步声突然开始退却了。
“现在更大声些,响亮些!”库阿伽高喊,“引诱他,引他进来。你逃不掉的,我的朋友,逃——不——掉啦。”
我们嘶哑的声音升到歇斯底里的高度,撞击着我们监狱的泥泞之墙。
然而,徘徊在上面黑暗通道里的十三号拿不定主意,他的脚步不停后撤。我们唱到唱不下去为止。库阿伽让我们休息,很快大家都睡着了。
然而,我没有屈服。我将一只耳朵贴在壁上,继续聆听黑暗。
起初鸦雀无声,随后我又听到了——就在拱顶上方——走近的脚步。拱顶裂口缓缓扩大了。我抓住滑溜的斜壁,试着攀上去,只攀了一点便失去抓力滑下。我落在一个硬东西上:库阿伽的《被遗忘者之书》。我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以免惊醒他,我解开那书的搭扣,以其作钩爪,将自己快速提起,一个斜角接一个,直到我的手抓住那扩大的开口的边缘。一个人的脑袋正悬于我头顶上。我紧闭双眼,将自己抛投过去,头也不回地冲向通道。我之前曾两次漫游过瞳孔迷宫,所以哪怕在黑暗中我也认得路。很快我看到她那半闭的眼睑下透过来的微弱光线。我爬了出来,跳到枕头上,大步走开,奋力抵御迎面而来的呼吸阵风。
“如果那不是他怎么办?如果他不是我的本体又该如何?”我焦虑着,在恐惧和希望之间摇摆。最终在清晨的光中,我望见了我自己巨大的面庞,我看到了您,我的主人,经过这么多天的分离,我发誓再也不离开您,再也不去别人的瞳孔里打转了。尽管并非我,而是您……
来自她瞳孔的小人儿不再说什么了。他把那黑色对开本夹在胳膊下,站起来。一片片玫瑰色晨曦落上窗台。远处某个地方,一个车轮咔嗒响。她的睫毛颤动。小人儿警惕地瞥了它们一眼,又将疲惫的脸转向我:他在等候我的命令。“就按你的方式来吧。”我微笑着,尽可能把眼睛靠近他。他在眼睑下起跳并大步踏入,但后来有什么东西,可能是夹在他的胳膊肘下的那本书,划到了我的瞳孔,一阵尖锐的疼痛在我脑中震荡。一切都变成漆黑了。不会太久的吧,我想,唉,玫瑰般晨曦仍旧漆黑着,一阵夜的寂静降临,仿佛时间蹲在它的爪子上向后退去。我一骨碌滑下床,快速穿好衣服,悄悄推开门:走廊,拐角,一扇门,另一扇门,然后我摸索着墙壁,走下一级级楼梯。院子。街道。我径直向前,既不左转也不右转,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或为何而至。渐渐地,空气开始变稀薄,建筑物的轮廓显露。我向着来路望去:泛着蓝光的赤红黎明,这第二个黎明,正赶上我。
突然间,头顶上方某个地方,一座钟楼里的铜钟开始洪亮地敲响。我举目看去,一座古老的砖砌教堂的山形墙上,画着一只巨大的三角形眼睛,它正透过薄雾盯着我。
我的肩胛骨之间打了一阵寒战。“彩漆砖罢了。”我从迷雾旋涡中解脱出来,重复说道,“彩漆砖罢了——如此而已。”
穿过轻薄雾气,我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长椅:不久前,我曾坐在这里等待黑暗降临。现在长椅的板条上布满了微光和露珠。
我在长椅潮湿的边缘坐下,回想起:就在这里,一篇尚未成形的、关于来自她瞳孔的小人儿的中篇小说的想法造访了我。现在,我有足够材料来充实我的主题了。随着新的一天临近,我开始考虑如何不动声色地传递一切。首先,我必须将真相画掉,没人需要它。然后,将痛苦涂满我的画布,直到边缘。是的,是的。再添些日常生活的细枝末叶,镶上一层庸俗饰面,好比往漆面上再涂一层清漆——没有这些不行的!最后再来一点哲学片段和……读者啊,您转身要走,您想把这些字句抖出瞳孔。别,别。别把我留在这空空的长椅上:握着我的手——对了——握紧,更紧一些——我孤独得太久了。我想对您说从未对别人说过的:为何要以黑暗来吓唬小孩呢,如果您能让他们在黑暗里安静下来,并引他们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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