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历桑德罗处那个平静的夜晚之后,一连七天,埃勒里·奎因先生的耳中一直回响着如子弹出膛一般的、既熟悉又可怕的争吵声,那简直就像是两支敌对的军队在一片开阔地上相互发起猛烈的进攻。一直到这个周末,他不仅没有搜集到一点儿消息,而且还添上了神经紧张的毛病。当听差来叫他到雅克·布彻的办公室去的时候,他正在制片公司的图书馆里,埋头于一大堆关于老罗伊尔和斯图尔特的剪报之中,竭力想从中理出个头绪来。
制片公司的大老板着上去有些憔悴,但仍是一脸得意地说:“说也奇怪,我们登上世界之顶啦!”
“万事大吉,嘿嘿,太棒了,”卢在一旁咧嘴笑着,“我们成功了。”
“他们同意了?”埃勒里简直不能相信。
“一点儿不错。”
“我不信。你们用的什么方法?催眠术吗?”
“利用他们的虚荣心。我知道他们会答应的。”
“布里斯开始有点儿麻烦。”卢介绍说,“不过当我告诉她杰克不要她而是坚持要跟康奈尔合作时,她张口结舌地一心只想说愿意了。”
“那么那位趾高气扬的杰克呢?”
“他是小菜一碟。”卢皱皱眉毛,“关于康奈尔的话当然都是瞎编的,他当时看着我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他正盼着与布里斯演对手戏呢。”
“他这礼拜是看着有点儿瘦了。”埃勒里若有所思地说。
“还有呢,他都有五天滴酒未沾了,这换了谁也受不了。要我说呀,杰克准是有什么事了!”
“咱们还是别去深究其中的原因吧,”雅克·布彻俨然以一副正人君子的口吻说道,“关键是——他们都答应了。”
“我简直难以想象,布彻,你这次居然能这么顺利地说服那两个年轻人。”
“棒小伙”晃了一下头:“别这么说,特伊最终答应是因为我对他说他的影迷想看到他扮演一个真实生活中的角色——继穆尼之后,传记影片正在走红——还有什么能比把特伊·罗伊尔本人的故事搬上银幕更能令他的影迷高兴呢?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
“我要向他们展示真实的生活,”他说,“包括让我用手掐着你未婚妻那白皙的脖子!”
“听起来可不怎么样。”埃勒里评价道。
“是不太好。”卢哈哈大笑着附和说。
“邦妮,”布彻难过地说,“邦妮的情形还要糟。她参加拍摄的唯一条件就是影片中至少要有一幕镜头是她又打又抓、把特伊打得不省人事。”
“谁来当导演?”卢问。
“大概是科西,他曾经在百老汇干得相当不错。你知道他去年在《光荣之路》中是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的吗?”
“我正在想,”卢想象着,“那会非常有意思的。科西拍片一向注重细节,稍不如意就要重拍,可称得上是电影圈里的重拍大师。如果掴特伊耳光那场戏要一连拍上两三天才能让科西满意的话,邦妮的手指缝里恐怕都要塞有特伊的一磅肉了。”
具有历史意义的签字仪式订在11日举行,也就是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耳闻目睹着隔壁办公室里紧张的筹备工作,埃勒里禁不住想入非非起来。他设想着有一块停机坪,一架飞机摇摇晃晃地在上面盘旋,地面上是急急赶来的救火车和救护车,随时防备意外情况的发生。
尽管准备工作考虑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但合同的签字过程却相当平静,没像“棒小伙”预想的那样出什么乱子。这平静的局面是因为采取了一个权宜之计而换来的,即签字后不邀请当事人发表评论。杰克·罗伊尔甚至比平时穿得还要随便,在轮到他签字之前一直眼望着布彻的窗外,签完字后他冲摄影师笑笑便静静地走出去了;布里斯呢,身披一件狐狸皮镶边的银色外套,一直保持着女王般的缄默;邦妮在整个签字过程中毫不掩饰地直盯着特伊,目不转睛,好像是一直在盘算着发起进攻;而特伊呢,可能是因为布彻事先提醒过他、表现得很得体,对邦妮的挑衅视而不见。
这下子可让那些报刊记者和摄影师们彻底失望了。
“看在上帝份上,”卢在他们都离开以后抱怨道,“那帮记者也是为那些敌意与不和推波助澜的一个方面。布彻,看咱们这回干得有多漂亮!”
“直到他们都签了字,”这位制片人平静地说,“我才不再担心有谁要中途退出而毁了这件好事。跟他们这四位打交道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卢,大意不得。”
“那么现在电影可以开拍了吧,布彻?”山姆·维克斯问。
“我们上路啦,山姆。”
维克斯开始干他的份内活儿去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埃勒里总觉得在这位公关经理和卢·巴斯科姆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在这个星期一的晚上,邦妮和特伊又在克劳佛俱乐部发生了争执。卢刚好在场,他十分殷勤地劝他们“看在亲爱的老马格纳的面子上”不要再闹了。邦妮当时由一位有钱的阿根廷人陪着,突然间就发起了脾气;特伊也毫不客气地回敬了她。那个阿根廷人和特伊互相都看对方不顺眼,前者狠狠地揪了后者的鼻子,后者则越过酒吧侍者的脑袋将前者扔到了酒吧的大镜子上,镜子不堪如此重击颓然倒下了。邦妮叫来警察把特伊抓了起来。 “啊,看来你也是罗伊尔大队人马中的一员喽?”
“什么一员?”
“追星专家!”
“见你的鬼!”
特伊和邦妮就这样在门口争执不下,杰克和布里斯则静静地相拥着站在壁炉旁。奎因先生叹着气端起一大杯陈年白兰地正要喝,路德拜克一边咳嗽一边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
“对不起,”路德拜克注视着对面墙上弗拉戈纳尔(法国著名画家)的一幅画说,“有个法国人刚刚送来这封给布里斯·斯图尔特小姐的信,那人说信是刚刚投递到斯图尔特小姐家的,上面标着‘重要’字样。”
“是克洛蒂尔德!”邦妮叫道,拿起盘中的信,“把你的信送到这儿来?妈妈,你不觉得难堪吗?”
“邦妮,我的孩子,”布里斯平静地说着接过了信封,“你什么时候关心过你妈妈的信?我还以为你要永远离开我呢。”
“你呢,特伊,”杰克·罗伊尔也走过来笑道,“你是不是也改主意了?”
布里斯·斯图尔特声音压得低低的叫了一声:“啊!”她的眼睛直盯在自己的手上,一只手里是两张彩色的纸牌,另一只手举起信封晃晃,里面再没有东西了。
她又“啊”地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还要低,然后转过身去。
似乎已被大家忘却的奎因先生这时悄悄走上前来打量着,就他所见,那是两张普普通通的扑克牌,一张是梅花2,另一张是黑桃10.就在布里斯慢慢把牌翻过去的时候,他瞥见牌的背面是蓝色的,印有一个金色的马蹄形。
“怎么了,妈妈?”邦妮问。
布里斯转回身,脸上带着笑容:“没事,小傻瓜,有人开的玩笑。你是真的这么关心你可怜的、刚刚被你抛弃的老妈咪吗?”
“噢,妈妈,别说气话了。”邦妮说完甩甩她的金色卷发,朝着泰勒·罗伊尔先生轻蔑地哼了一声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回头见,爸爸,”特伊闷闷不乐地招呼了一声,也跟着出去了。
“瞧瞧他们,”杰克松了一口气,把布里斯搂在怀里,“并不太糟,是吗?亲爱的?这些傻孩子!吻我一下。”
“杰克!我们都快把奎因先生给忘了。”布里斯转头冲着埃勒里露出灿然一笑,“你会怎么看我们,奎因先生!我们还没正式见过面吧?不过杰克提到过你,不知布彻——”
“真抱歉,”这位男主角说,“亲爱的,这位是埃勒里·奎因,他将要跟卢·巴斯科姆一道为这部片子写剧本。你觉得我们怎么样,奎因?像是个圈套,嗯?”
“我认为,”埃勒里笑了,“你们生活得非常有意思,有着不同寻常的幽默。可以让我看看那些牌吗,斯图尔特小姐?”
“其实,这没什么要紧……”布里斯推托着,不过纸牌和信封还是从她那儿递到了奎因先生手上。在她表示反对之前,他已经开始认真地研究这三样东西了。
“一定是马掌俱乐部的,”埃勒里嘴里嘟囔着,“我那天晚上就注意到了那里的纸牌上有这个明显的标记。这位跟你开玩笑的人很有经验,对信封处理得十分小心,地址是用美国邮局里最常见的蓝墨水以印刷体字母写成的,邮戳是今天早晨盖上的。嗯,这是你收到的 “这么快?”布里斯叫了起来。
“可是我们还谁都没告诉呢,”罗伊尔抗议道。
“你了解好莱坞。问题是,你们怎么就和好了?”
杰克和布里斯交换了一下目光。
“我想布彻很快就会怪罪我们的,所以我们得好好解释一下,”男主角说道,“很简单,奎因,布里斯和我都认为我们已经做了太长时间的傻瓜,我们相爱了20多年,却一直因为骄傲而分离,现在已经受够了。”
“我一回想起那些美好的岁月,”布里斯叹息着说,“亲爱的,咱们自己把自己的生活给搅了,是吧?”
“这可不能算是个好的故事内容,”埃勒里叫道,“我得为你们的破镜重圆编个像样的理由。故事情节再加上一对好人!不容易在哪儿呢?谁是那位男的或女的第三者?你不能把这一切只归咎于性格上的小摩擦!”
“噢,能的。”罗伊尔笑笑,“哎,电话响了……喂,布彻,全都是真的。哇!等一等……噢!谢谢你,布彻,我都有点儿不知怎么办才好了。等等,布里斯也想跟你说两句……”
奎因先生满心失望地离开了。
奎因先生走出罗伊尔这座令人沮丧的“伊丽莎白古堡”,惊讶地发现年轻的罗伊尔先生和年轻的斯图尔特小姐正双双坐在前面不远处的吊桥上,在缓缓流淌着的护城河水面上悠荡着双腿,竟然像是一对老朋友!哦,还不完全像。他听见罗伊尔先生在低声发泄着什么,以致于有那么一瞬间奎因先生几乎按捺不住想跳过去的冲动,他想象着罗伊尔先生是如何在一丛百合花下深情地凝视着他那可爱的同伴。
不过他随即就停住了,显然罗伊尔先生的轻声发泄多半是出于对他自己而不是斯图尔特小姐的不满。
“我这么做真是个傻瓜,”他说道,“可是我离不开这个老人,他是我所拥有的一切,路德拜克过于刻板,经纪人又一心只想着钱,如果不是为了我,他早就会像老帕克一样了。”
“是的,一点儿不错,”邦妮眼盯着水面应道。
“你是什么意思?他光是一只眉毛上的演技就比别人全身的表演细胞加起来还要多。我是说他太不会过日子——他把挣的钱全随手花掉了。”
“那么你呢,”邦妮嘟囔着,“你却是个守财奴。你肯定已经有上百万的财产了。”
“别扯到我身上来,”特伊说着红了脸,“我的意思是,他需要我。这就是我刚才同意的原因。”
“你用不着向我解释,”邦妮冷冷地说,“我对你不感兴趣,还有你的父亲,或是任何与你们二人有关的事情……同意的唯一原因是我不想伤害我母亲,我不能抛下她不管。”
“现在是谁在解释呢?”特伊嘲弄地说。
邦妮咬着嘴唇说:“我真不明白自己干嘛要坐在这儿跟你说话。我恨你——”
“你的袜子跳线了。”特伊说。
邦妮猛地抬起左腿又把它蜷起来:“你这卑鄙小人!竟然注意这些地方。”
“我很抱歉说到——我是说,说到你的身体,”特伊嘟哝道,“你的腿确实长得很好看,对你这么高的个子来说,你的脚也很小巧。”他说着往河里扔了一块小石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水面泛起的层层涟说,“身材也蛮不错的,我是说。”
邦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埃勒里注意到她脸颊上的两团红晕一点点褪去,然后一下子,她又像个小女孩一样地不好意思起来。他还注意到她偷偷蘸湿了一个手指,然后用它去抹蜷起的那条腿上那处袜子跳线的地方;接着她又一门心思地在她的手袋里翻找——就像是她现在只有这一件事可干——她翻出一面小镜子,对着它仔细审视自己的嘴唇——它们还用得着涂口红吗?——最后又理理她那蜜黄色的头发,与任何一位举止正常的女人一样。
“好身材。”年轻的罗伊尔先生又低声重复了一句,往水中扔了第二块石头。
“唉!”邦妮叹口气,她的手迅速伸进头发里,以男性的眼光看来是毫无意义地挠起头来。
“那么说,”年轻的先生换了话题说,“我们要成为朋友了,我是说一直到举行婚礼,嗯?”
奎因先生在这关键时刻拼命压抑着咳嗽的欲望,但还是咳出声来了。
就像听到他开了一枪似的,他们二人都跳了起来。特伊面红耳赤地站起身来,邦妮看上去像犯了什么错一样,咬着嘴唇,把手袋打开又关上,然后冷冰冰地说:“这不是在讨价还价。哦,你好,奎团先生。我会尽量对你表示友好的,你这徒有其表的朋友。我清楚你对女人的心思,我不会在人们面前与你发生争执,直到我母亲和你父亲结婚那天。”
“你好,奎因。你说你还见过比这更不可理喻的女人吗?”特伊急着还自己个清白,“说了半天也没一句好话。好吧,随你的便吧。我只要替父亲着想就是了,就这样吧。”
“在这世上除了母亲我不会再为第二个人做这样的事。请扶我站起来,奎因先生。”
“这儿,我来……”
“奎因先生?”邦妮坚持道。
奎因先生静静地帮助她站起来。特伊在一旁上下活动了几下他那有力的臂膀,就像拳击手在放松肌肉。他瞪眼看着她。
“好吧,见鬼,”特伊嚷道,“婚礼上见。”
“你可真够有骑士风度的,你这漂亮宝贝。”
“我长得就这样,你让我有什么办法?”特伊申辩着。
然后他们各自向相反方向走去了。
埃勒里·奎因先生目送着他们二人,嘴巴张得大大的。他那简单的头脑里简直容不下这么多的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