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烙下的伤痛使坎特韦尔对人类的生存状态感到悲观,而日益严重的心脏病也时时向他发出死亡的威胁,但他从来不对命运的不幸发出一声哀叹,而是勇敢镇定地寻找生活最后能给予他的快乐,尽管这种快乐并不能真正卸下精神的重负。在确信死神召唤他的最后一刻,上校“很顺当地坐到了后座上,并且关好了车门,他关得很仔细很稳妥”。这种在精神上战胜死亡的从容举止,是海明威毕生崇尚的做人原则。据说当时为该书打字的女打字员读到这一段时,和在场的几位客人以及海明威的妻子全都感动得流下泪来。
书中雷娜塔的形象清纯动人,她的名字在意大利文中的原意是“再生”。在坎特韦尔上校的心目中,她的确是青春、爱情、真诚和理想的化身,而这些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正是他一生所向往的,他爱她,希望在纯洁的爱情中净化心灵,得到新生;虽然他明白爱情的结局不会完满,但是它让他的生命之火在熄灭前燃放出美丽的光彩。
雷娜塔的原型是一个名叫阿德里安娜的意大利姑娘,但她并不是伯爵小姐,而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学生。有一次海明威与几个朋友外出打猎,同行的一位朋友带来一个身材纤细的黑发姑娘,她那柔和的声音和文雅的风度立刻让海明威产生了好感。打猎结束时,姑娘的头发被雨水打乱,海明威很温和地安慰她,并把自己的梳子一折二送给她;他的举止使姑娘很感动。他们后来一直保持着亲密友好的关系。阿德里安娜生性聪慧,擅长漫画和素描,还为《过河入林》的美国版本设计了封面,为海明威写的威尼斯童话画过多幅插图。《过河入林》正式付印前,阿德里安娜的哥哥特地赶到海明威家里,坐在打字机旁连续工作几个小时,帮助他改正书稿中一些错误的意大利地名。一九五〇年阿德里安娜和母亲到海明威在古巴的“观景庄”作客,海明威在众人面前把姑娘称作“女儿”,而且保持着一种长辈的姿态,但在心里却热烈地爱着她,每当跟她会面后,他就发觉自己的创作能力大大提高,然而,这只是一场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超越了一般好朋友的界限。
《过河入林》的书名是海明威几经斟酌后定下的,先前他也考虑过其他几个书名,但都因不合适而被一一否定。《过河入林》借用了托马斯·杰克逊将军临死前说的一句话:“让我们蹚水过河,到树荫下休息”。坎特韦尔上校在去世前特意对司机提起了这句话,旨在表现一种坦然接受死亡,视死亡为身心休息的无畏精神。
海明威对《过河入林》的出版寄予很高的期望,可是一九五〇年该书面世后,文学界的评论却出乎他的意料,评论家们认为主人公的形象和精神状态令人厌倦,小说的创作模式也没有任何创新。这种观点固然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作品的基调比较低沉,却也难免失之偏颇。《过河入林》虽说不是海明威最成功的作品,但是和作家的其他作品一样,是他人生历程中一个阶段的真实记录,从中可以了解作者在那段时间里的思想感情,尤其是他经历了三次战争后人生信仰所发生的变化。据他自己说,一九一八年在意大利战场上受伤时,内心很害怕死亡,因此对宗教十分虔诚,相信依靠祈祷能够实现精神自救。到了西班牙内战期间,尽管战争的阴影使他对日后的美好生活仍心存怀疑,但是反法西斯战士献身正义的崇高行为感动了他,他觉得只为个人的利益祈祷未免太狭隘,并且逐渐消除了对死亡的恐惧;在反映这次战争的剧本《第五纵队》中,他表现出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期望通过斗争走向自由。可是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的思想观念又有了很大的变化。在一九四四年的法、德战场上,面对数次生死攸关的险情,他从未祈祷过一次,对死亡完全抱着藐视的态度。然而战争的创伤使他对人生充满了悲观的看法,战后他的思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复杂、矛盾,情绪也更消沉;他不接受任何外来力量的影响,更不乞求宗教的安慰,他只崇尚人道主义、情感主义和回归自然的快乐。海明威在这个时期的思想状态,通过坎特韦尔上校的形象很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为此,《过河入林》对于全面、完整地了解海明威及其后期创作,是一部不可忽略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