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事情是那之后的某一天发生的吧,当时我们正在雅典。
参观雅典卫城时,艾丽忽然看到某个认识的人,于是向她跑去。那是一群从希腊游轮上下来的游客,其中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离开旅行团,也向着我们奔过来,高兴地呼喊着:“真没想到啊,是你吗,艾丽·顾特曼?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旅游吗?”
“不。”艾丽说,“只是逗留一下。”
“但是能在这儿见到你真是太好啦!寇拉呢,她也在这儿吗?”
“不,我想寇拉现在应该在萨尔茨堡[奥地利城市]吧。”
“这样啊。”
然后这个女人看向我,艾丽平静地说:“让我来介绍一下——罗杰斯先生,本宁顿太太。”
“幸会。那你们打算在这里逗留多久呢?”
“明天我们就走。”艾丽说。
“啊,亲爱的,如果再不走的话,我可就要脱团了。关于这些景点的介绍我一个字都不想错过,他们有点急急忙忙的,你知道,每一天下来都搞得我都筋疲力尽。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一起喝一杯?”
“今天可不行了。”艾丽说,“我们就要走了。”
本宁顿太太急匆匆跑回了旅行团。艾丽跟着我一步步走上雅典卫城的城楼,然后又转身往下走。
“现在事情都摊开了,不是吗?”她对我说。
“什么事情摊开了?”
沉默了一两分钟之后,艾丽叹了口气:“我今晚必须写封信。”
“写给谁?”
“噢,写给寇拉,还有弗兰克叔叔。我想,还有安德鲁叔叔。”
“安德鲁叔叔是谁?以前也没听你说起过他。”
“安德鲁·利平科特,他并非真是我叔叔,而是我的监护人,或者说是财产受托人,随便你怎么叫吧。他是个律师——一个非常有名的律师。”
“你要和他们说什么?”
“告诉他们我结婚了。我可不能贸然对诺拉·本宁顿说‘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丈夫’,她会大呼小叫的,还有‘我从来没听说你已经结婚了啊,快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亲爱的’诸如此类的话。只有让我的继母、弗兰克叔叔、安德鲁叔叔他们先知道这件事情,才是正确的做法。”她叹了口气,“好了,目前为止我们度过了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
“他们会怎么说?或者采取什么措施?”我说。
“小题大做,我猜是这样。”艾丽用她那平静的口吻说着,“如果他们有所行动,那也不要紧,过一阵子他们会想通的。但还是免不了要和他们面对面谈一下。我们去纽约吧,好吗?”她探询地望着我。
“不,”我说,“我不愿意。”
“那也许可以让他们来伦敦,或者他们中的几个人来,你看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一点都不好!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到桑托尼克斯那儿去,看着我们的房子一砖一瓦地盖起来。”
“我们当然可以。”艾丽说,“毕竟,和我的家人见个面不会太久的,一会儿就好了。不是我们飞到他们那儿,就是他们飞到我们这儿。”
“你说你的继母在萨尔茨堡。”
“噢,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那就显得有点古怪。没错——”艾丽叹了口气,说,“我们要回家挨个见见他们,迈克,我希望你别太介意。”
“介意什么——你的家人?”
“是的,他们如果为难你的话,你别太介意。”
“我想,这是和你结婚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说,“我可以忍受。”
“那你妈妈呢?”艾丽考虑良久后说道。
“看在上帝的分上,艾丽,别安排你那位衣着华丽、爱摆架子的继母和我那位住在偏僻小街的妈妈见面。你觉得她们之间能说些什么?”
“如果寇拉是我的亲生母亲,那她们之间就有很多话题可以说了。”艾丽说,“我希望你别太纠结于社会地位,迈克。”
“我?”我难以置信地说道,“你们美国人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出身贫寒,是吗?”
“但你也不用老是把这个说出来,搞得尽人皆知啊。”
“我不知道穿什么样的衣服是合适的。”我苦涩地说,“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谈事情是正确的;我对画画、艺术、音乐这些东西一窍不通,我才刚学会应该给谁小费,以及给多少合适。”
“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更有趣吗?我是这么认为的。”
“无论如何,”我说,“别把我妈妈牵扯进你们那一家子人里面。”
“我并不打算把任何人牵扯到任何事里面去。但我还是认为,迈克,回到英国后我应该去见一下你妈妈。”
“不!”我爆炸般怒吼道。
她看着我,明显吓了一跳。
“为什么不,迈克?我觉得,抛开别的不说,我不去看一下她显得很没礼貌。你告诉她你结婚了吗?”
“还没有。”
“为什么不说?”
我没有回答。
“告诉她你结婚了,等我们回英国后,再带我去见她,不是最简单不过了吗?”
“不。”我又说了一遍。这次我态度没有那么火爆了,但语气依然相当郑重。
“你不想让我见她。”艾丽缓缓说道。
我当然不想,这已经很明显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艾丽解释一下,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想这么做不太合适。”我缓缓地说道,“你一定要见她的话,肯定会惹出麻烦的。”
“你觉得她不会喜欢我?”
“没人会不喜欢你,但是这样做——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会让她心烦,给她带来困扰,毕竟……我和你的身份地位太悬殊了,就因为这种老式的观念,她不会喜欢的。”
艾丽缓缓摇了摇头。
“现如今还会有人抱这种观念吗?”
“当然有了,在你的国家也有这种人。”
“是,”她说,“可能是这样,但——也有一些成功人士……”
“你意思是一个赚了很多钱的人。”
“嗯……也不止是钱。”
“不,”我说,“就是钱。如果一个人赚了很多钱,那别人就会欣赏他,尊重他,这个时候就不会有人在乎他的出身了。”
“看来在哪儿都一样啊。”艾丽说。
“求你了,艾丽,”我说,“别去看我妈妈了,好吗?”
“我还是觉得不礼貌。”
“不,这么做反而是为我妈妈好。我跟你说过了,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烦躁不安。”
“但你一定要告诉她你结婚了。”
“好吧,”我说,“我会告诉她的。”
我想,从国外写封信告诉我妈妈,这样更容易开口一些。那天晚上,当艾丽给安德鲁叔叔、弗兰克叔叔,还有她的继母寇拉·范·史蒂文森特写信的时候,我也在给我母亲写信,信很短。
“亲爱的妈妈,”我写道,“有件事情我本该早就对你说,但当时我难以启齿——我已经结婚三个星期了。事情来得有点突然。她是一个漂亮、迷人的姑娘,而且非常有钱,所以有时候我会有点尴尬。我们打算在乡下盖一幢房子。目前我们正在欧洲旅游。祝一切都好,你的迈克。”
那天晚上两封信寄出之后,等来的答复却很不一样。隔了一个星期,我收到了母亲的回信,内容很显然是她的风格。
“亲爱的迈克,很高兴收到你的信。希望你会幸福。亲爱的妈妈。”
正如艾丽所料,她那边可就天下大乱了。我们捅了个马蜂窝,大群记者围追堵截要报导我们的婚事,报纸上到处充斥着顾特曼家族继承人浪漫私奔的故事。银行家和律师们的信也纷至沓来,最后终于定下了正式的会面。我们先在吉卜赛庄和桑托尼克斯碰了个面,看了他的计划,讨论了一些细节,将工程安排就绪之后便来到伦敦,在克拉里奇酒店订好套房——就像书里老话说的——准备接受检阅。
“嗯,这样很好。”我高兴地说。
“我又看到你的乐观了,让我们期待格丽塔会接受这个安排吧。”
“为什么不接受?如果她拒绝,那才是疯了吧。”
“我不知道。”利平科特先生说,“我也觉得如果她不接受的话,就太特别了。当然,她们两个还是会保持很好的友谊。”
“你希望得到什么结果?”
“我希望她对艾丽的影响就此结束。”利平科特先生站了起来,“我也希望你能帮助我,竭尽所能,让格丽塔的事快点过去。”
“你放心,”我说,“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格丽塔总在我们中间掺一脚。”
“等见到她之后,你的想法会改变的。”利平科特先生说。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我不喜欢管家婆,不管她多有本事,或者多么漂亮。”
“谢谢你,迈克,耐心地听我讲了这么多。我希望你能赏光和我一起吃个晚饭,你们两个都来,下周二晚上如何?寇拉·范·史蒂文森特和弗兰克·巴顿到时候可能也会在伦敦。”
“我想,我必须和他们见一下了,是吗?”
“是的,这是躲不开的。”他对我微笑着,这次的微笑似乎比以往都要真诚,“你不要介意,”他说,“我想寇拉会对你非常粗鲁,弗兰克也只是个粗人,鲁本应该赶不过来。”
我不知道谁是鲁本——可能是另一个亲戚吧。
我把卧室的两扇门打开。
“来吧,艾丽。”我说,“审问结束了。”
她回到客厅,目光在利平科特先生和我身上快速移来移去,然后她走到利平科特先生跟前,吻了吻他。
“亲爱的安德鲁叔叔,”她说,“看得出来,您并没有为难迈克。”
“嗯,亲爱的,如果我不对你丈夫好一点,你将来也不会对我多好,不是吗?我还有这个责任,要时不时对你们提出点忠告呢。要知道,你还很年轻,你们两个都是。”
“好,”艾丽说,“我们会洗耳恭听的。”
“现在,亲爱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单独说两句。”
“这次我变成多余的人啦。”说着,我走进了卧室。
我特意把两扇门重重关上,但进去之后,我又把里面那扇门打开了。我可不像艾丽那么有教养,所以我急着想知道,两面派的利平科特先生是否会露出他的另外一面。而实际上,我听到的话都无关紧要,他对艾丽说了一两句建言,告诉她必须意识到,一个穷小子娶了个富家女,有时候也挺困难的。接着他又跟艾丽说了处理格丽塔的方法,她马上就同意了,说本来正打算问问他的意见呢。他还建议对寇拉·范·史蒂文森特也要另作安排。
“你原本就没必要照顾她。”他说,“光靠前几任丈夫的赡养费,她就能活得很好了。而且你也知道,她还能从你祖父留下的信托基金中拿到收入,虽然并不是很多。”
“那你认为我还要多给她一点吗?”
“我认为无论从法律上,还是道德上来说,都不必。我想说,就算你这么做了,她的狡诈和——原谅我这么说——阴险都不会减少。我可以把她每年拿的钱调高一点,你也可以随时取消。如果你发现她散播一些恶意的谣言——关于迈克或者你自己,再或者你们的生活——你就可以提醒她这一点,她会收敛一下自己的毒舌。”
“寇拉一向忌恨我,”艾丽说,“我都知道的。”然后她有点羞涩地追问了一句,“您喜欢迈克,是吗,安德鲁叔叔?”
“我觉得他是一个极具魅力的年轻人。”利平科特先生说,“我现在也明白了,为什么你会嫁给他。”
我想,这是我期望中最好的回答了。而我也知道,我并非真的是他喜欢的类型。我轻轻把门关上,一两分钟之后,艾丽过来叫我出去。
当我们两人站起身来,准备向利平科特先生道别时,听到有人敲门,一个小听差拿着份电报走了进来。艾丽接过,打开一看,欢喜地惊呼了一声。
“是格丽塔,”她说,“她今晚到伦敦,明天会来看我们,太好啦!”
她看着我们两个。“难道不好吗?”她说。
然后她看到两张苦巴巴的面孔,听到两句礼貌的回答。一个说:“的确很好,亲爱的。”另一个说:“当然,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