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塔少尉归队的那天是个暗淡的日子,也是一个忧伤的日子。
他再次来到两天前游行队伍走过的这些马路上走了走。那天,他曾一度对自己和自己的职业充满了自豪感。可是今天,回归的念头一路陪伴着他走到这儿,就像一个看护人员牢牢地守护着一个俘虏似的。
平生 然而,为了抹去她的真实年龄,为了把它淹没在她的激情海洋中,她紧紧搂住少尉的肩膀,柔弱温暖的肩胛骨使她的手变得慌乱起来。她把他拉到沙发上。她怀着对重回青春的强烈渴念对少尉进行了突然袭击,激情犹如一道强烈的电流从她身上爆发出来,击中了少尉,缚住了他,也御使着他。
她的眼睛向悬在她脸部上方的那张年轻的面孔闪射出感激和快乐的光亮。仅仅看见他就又使她变得年轻。她想保持青春的渴望和强烈的激情。就在那一瞬间,她还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少尉。但是过了不久,她又说:“可惜你今天就要走了……”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他问道。
如此真心诚意,真是个年轻的情人。
“等着我吧,我还会回来的!”说完这句话,她又担心年轻情人背叛爱情,赶紧补充一句,“可别欺骗我啊!”
“我只爱你一个人!”他干脆地回答,这种坚毅是对爱情忠诚的宣誓。
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特罗塔少尉驱车去了火车站。他到得太早,不得不久久地等着。不过,他觉得好像已经在路上了。他不愿意想他还待在城里,因为那样会让他觉得每一分钟都是痛苦的,甚至是可耻的。他想早点儿离开这伤心之地,竭力地缓和情绪。
终于上了车,他沉浸在一种幸福而又安然的睡眠中,一直睡到快到边防驻地时才醒来。他的勤务兵奥努弗里耶来接他,并告诉他,城里发生了暴乱,鬃毛厂的工人们正在举行示威游行,部队已经做好了准备。
特罗塔少尉现在明白了为什么科伊尼基这么早就要离开这个地方。怪不得他要带着冯·陶希格太太一起到“南方”去!特罗塔是个怯懦的俘虏,他没有勇气立即转过身,登上列车返回去。
今天火车站前面没有停出租马车,特罗塔少尉只好步行回营,身后跟着奥努弗里耶,他手上提着行李。小杂货店都关了门。铁梁柱顶住了低矮房屋的木头门和百叶窗。宪兵们手持着上了刺刀的枪在巡逻。
除了从沼泽地里传来的那熟悉的蛙声以外,什么也听不到。沙地不知疲倦地卷扬沙土,风则十分慷慨地把尘土刮到屋顶、墙上、警戒围栏、木板路和零星的杨柳树上,看上去就像有几个世纪的灰尘积压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街巷里空无一人,难道人们已经预感到死神将至,遂全都躲在上了锁的门窗后面?少尉在心里嘀咕。营房前面设了双岗,所有的军官从昨天起就住在这里,布洛德尼茨的旅馆都空了。
特罗塔少尉向楚克劳尔少校报告他的归来。这位上司告诉他,这次旅行对他是大有裨益的。少校已经在边关服役了十几年,根据他的经验判断,旅行总归是有益无害的。少校以一种极为平常的语调对少尉说:“明天早晨,就派一个排,开到鬃毛厂对面的那条公路上去,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对罢工工人的‘煽动暴乱’行为采取武装镇压。”这个排就由特罗塔去指挥。“这本来就是一件小事,”少校补充道,“而且完全有理由认为派宪兵队去就足以对付那些罢工工人,我们只需要保持冷静,不要过早地采取行动。”归根结底,要由行政当局决定狙击部队是否要采取行动;这种事对一个军官来说是很不舒服的。试想他怎么能听任一个地方官对他指手画脚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项棘手的任务对于狙击营中最年轻的少尉来说也是一种嘉奖;而且其他军官还没有休假呢,再说,服从上级是军人的天职……
“遵命,少校先生!”少尉说完便退了出去。
楚克劳尔少校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少校与其说是命令,还不如说是请求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a>去执行这项任务。再说,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也确实度过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美好假期。
特罗塔穿过庭院,走进食堂。命运为他安排了这场政治示威游行。他就是为了这个使命来到这个边防驻地的。他确信是一个精于算计的命运之神先赐给他几天美妙的假期,等他归来后再来摧毁他。军官们坐在食堂里。他们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迎接他,与其说是出于对这位归队者的热忱,不如说是出于想“打听消息”的好奇心。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了声:“那件事怎么样?”
唯有瓦格纳上尉说:“等麻烦过去了,明天他就会跟我们讲的!”他这么一说,大家顿时沉默了。
“如果我明天被打死了呢?”少尉特罗塔对上尉瓦格纳说。
“嘘,活见鬼!”上尉回答说,“一个令人讨厌的死神!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情!他们都是些穷鬼。不过,说不定他们最终是对的!”
特罗塔少尉还没有想到过那些工人都是穷鬼,也没有想到他们是对的。上尉的话一下子点醒了他,是的,那些人都是穷鬼。
于是,他喝了两杯“180度”后说:“那我干脆不让开枪!也不让动刺刀!让宪兵队去对付他们吧!”
“你一定得做你必须做的事!你自己明白!”
不明白!此刻,卡尔·约瑟夫心里确实不明白。他喝着喝着很快就兴奋起来,进入了一种敢作敢为的精神状态:拒绝服从命令,离开部队,赢一大笔钱。不能再让死尸躺在他人生的道路上!
“离开这支军队吧!”马克斯·德曼特曾经对他这样说过。少尉扮演一个怯懦者的角色已经太久了!他没有离开军队,却被调到这个边防驻地来了。现在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他明天不是就要被降格成一名高级卫兵吗?后天,特罗塔也许还得到街头去值勤,回答陌生人的问路呢!荒唐啊,和平时期士兵所扮演的角色!永远不会再有什么战争了!他们将会在这些军官食堂腐烂下去!但是他,特罗塔少尉,谁知道呢?说不定在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他已经坐在“南方”的某个咖啡馆了!
他急切地、大声地对瓦格纳上尉讲了这一切。有几个伙伴围着他,听他讲。有几个根本没心思去打仗。他们觉得,如果有较多的军饷,比较舒适的驻地,比较快的晋升,那就心满意足了。还有几个对特罗塔少尉感到陌生,还有点儿困惑。他是个宠儿,刚刚经历了一个美好的旅行,才回来呀,怎么明天就派他去执行任务呢?他能乐意吗?
特罗塔少尉感到自己被一种敌意的静谧包围着。自入伍以来,他头一次决定要激怒这些军官伙伴。他了解什么最能刺痛他们,于是说:“我有可能去军事学院呢!”
这是肯定的,为什么不呢?军官都这么说。他是从骑兵部队来的,为什么不能去军事学院呢?他肯定会通过所有科目的考试,甚至会破格当上将军,可以功成名就。一些和他年龄相仿的人最多才当上个上尉,才刚刚被允许穿系马刺的长筒皮靴,所以,叫他明天去制止暴乱,对他是没有坏处的。
射手们打出 他思忖着,又有尸体躺在他的路上。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军队。在这种情形之下,他不能去见父亲,也不能对父亲讲,上帝一定知道,他该有多想念他的父亲。他有着强烈的思乡之情,想回到父亲身边,但他也清楚父亲那里已经不再是他的故乡,从军也不再是他的职业。虽然将他送进医院的事让他感到恐惧,但他还是那样庆幸自己的状况,因为生病在床为他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不用立即将决定转化为行动。他安然地置身于令人不快的消毒水气味之中,置身于光秃秃的白墙和病床之间,忍受着疼痛让人给他换绷带,接受护理人员严厉而又慈母般的照料,接受伙伴们不厌其烦的来访。他还读了几本父亲从前送给他的业余读物—从军校毕业后他一直没有读过这些书—现在每读一行他就会想起他的父亲,想起那些静谧的夏日礼拜天的上午,想起亚克斯,想起乐队指挥内希瓦尔,想起《拉德茨基进行曲》。
有一天,瓦格纳上尉来看他,在床边坐了很久,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话。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最后唉声叹气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期票,请特罗塔签字。特罗塔签了,是一千五百克朗。卡普图拉克一定要特罗塔担保。瓦格纳上尉立马高兴起来。他详细地讲到他打算买一匹划算的赛马,让它参加巴登举行的赛马比赛。他还讲了一些趣闻逸事,便急匆匆地走了。
两天后,主治医生脸色苍白,黯然神伤地站在特罗塔的床边说:瓦格纳上尉死了。他是在边界的森林里用枪自尽的。他给伙伴们留下了一封遗书,并给特罗塔少尉留下了衷心的问候。
少尉没有去想那张期票和他签字的后果。他发烧了,他梦见那些死者在喊他,对他说,现在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亚克斯老人、马克斯·德曼特军医、瓦格纳上尉和那些被打死的素不相识的工人站成了一排,齐声呼喊他。在他和这些死者之间放着一张废弃的轮盘赌台。谁也没有去动赌台上的那粒弹珠,它却在不停地滚动。
他的高烧持续了两个星期。军事当局为此感到十分高兴,他们可以以此为借口推迟对特罗塔的调查,并向有关的政治部门提出,军队同样是可悲的牺牲者:边境上的政府当局要为此承担责任,必须及时加强宪兵队伍建设。一时间,一大堆关于特罗塔少尉事件的案卷相继出现。案卷很长,每个部门的有关单位还在上面喷洒墨水,像浇灌花卉似的,好让它们长得更快一些。最后,整个案卷被呈送给了皇帝的军人内阁。有个特别细心的高级会审官发现,这位少尉是索尔费里诺英雄的孙子。这位英雄虽然早已被人们遗忘,但他和最高统帅无疑有过非常亲密的关系。这个少尉一定会受到高层的关注,所以说,最好还是等一等,不要急于审查他。
皇帝刚刚从巴德伊舍回来,但他不得不在一大早七点钟就开始研究这个叫卡尔·约瑟夫的冯·特罗塔·斯波尔耶男爵的问题。皇帝已经老了,尽管在巴德伊舍休息了一段时间,但他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会想起索尔费里诺战役。他离开了写字台,以老人的步态在简陋的书房踱步,连老侍从都感到惊讶,他不安地敲了门。
“进来!”皇帝说。
他看到进来的是老侍从,便问:“蒙诺沃什么时候到?”
“八点,陛下!”
到八点还有半个小时。皇帝再也忍受不了。为什么偏偏是特罗塔这个姓会使他想起索尔费里诺?为什么他怎么也想不出这两者之间的内在关联呢?他真的已经老了吗?从巴德伊舍回来后,他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到底多大年纪了,因为他突然感到有些奇怪:必须用今年减去出生年月。每个年头都是从一月份开始的,而他的生日却偏偏是八月十八日:是的,假如每个年头都是以八月开头的话,那该多好啊!比方说,假如他出生于一月十八日,那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是现在,他确实弄不明白,他到底是八十二岁,还是八十三岁,到底是八十三岁还是已经到了八十四岁!他又不想去问别人,他是皇帝啊!大家都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做,多一岁或少一岁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就算是年轻一岁,也还是想不起来,为什么这个该死的特罗塔会使他想起索尔费里诺。皇室审计官肯定知道,但他八点钟才会来!哎,说不定,这个老侍从也知道呢。
皇帝停住了急促的短步询问老侍从:“您说说,您知道特罗塔这个姓吗?”
皇帝本来想和平常一样用“你”称呼老侍从,但是这次关系到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他十分尊重了解历史事件的人,所以就改用更尊敬的称呼“您”。
“特罗塔!”皇帝的侍从说,“特罗塔!”
他,这位侍从,也老了,他恍惚地想起了一个读本上写的那篇题为《索尔费里诺战役》的文章。突然,这个回忆犹如一轮太阳照在他的脸庞上,使他的脸庞放出耀眼的光彩。
“特罗塔!”他喊道,“特罗塔!他救过陛下的命啊!”
皇帝走到写字台前。清晨,美泉宫内鸟雀的欢叫从书房敞开的窗户飞进来。皇帝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他听见了吧嗒、吧嗒的枪声,他感到有子弹擦过了他的肩膀,有人冲过来按住了他的双肩,他倒在了地上。突然间,他觉得特罗塔的姓氏很耳熟,就和索尔费里诺这个名字一样熟。
“对了,对了!”皇帝一边说,一边挥手,并在特罗塔的案卷边上写道:“妥善处理!”
随后,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鸟儿在欢呼;老人朝它们笑笑,仿佛看见了这些鸟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