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著名的神学家老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Sr.),兄弟是著名的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那么,小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Jr.)当一个著名作家似乎应该是顺理成章了。就我的知识和记忆所及,大概只有德国的曼(Mann)家族可以同詹姆斯家族在这方面相匹敌。
如果我们要在美国作家里找出几个非常“欧洲化”的作家来,小詹姆斯首当其冲。他的“欧化”到了如此程度,以至于 斯特瑞塞感到自己有些疲惫,便独自一人来到巴黎圣母院,想在那里获得一些精神上的休憩和宁静。在这座宏伟的哥特式建筑里游荡时,他发现了一个孤独的妇女,一动不动独自坐在一间小礼拜堂中。他曾经多次在同一地点见到她:
她是坐在神龛正前方不远的地方,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而且他很容易看得出来,她已将周围的一切都忘记了,这是他想做却从来没有做到过的。她不是流亡的外国人,她不显得藏头露尾;她是个幸运的人,熟悉这个地方,了解这里的一切;对她这样的人来讲,这样的事情都有一定的成规、一定的意义。她使他想起了 —— 因为十有八九,他对眼前景物的印象都会唤醒他的想象 —— 某个古老的故事中神情专注、坚强高贵的女主人公,他也许是在某个地方听到或者读到过那故事,假如他富于戏剧性的想象的话,也许甚至能写出这样的故事。她是在这样不受侵害的静坐沉思中恢复勇气,清醒头脑。她是背朝他坐着的,但是他的想象只允许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头部的姿势,即使在这暗淡肃穆的光线下,也显示出她的自信,暗示着她深信自己既没有表里不一之处,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更不担心会受到侵犯。
在准备离开教堂时,斯特瑞塞吃惊地发现,这个神秘的美人竟然就是他在查德那里见过的德·维奥内夫人。在他们两人相互发现对方,并友好致意之后,斯特瑞塞进一步仔细地观察了他新认识的朋友:
她穿着一套色调庄重的衣裙,在黑颜色下面偶尔隐隐透出一点暗淡的深红。她整齐的头发精心梳理成十分朴素的样式。连她戴着灰色手套的双手,当她坐在那里,将它们搁在身前时,也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在斯特瑞塞眼里,她好像是在她自家敞开的门前轻松而愉快地对他表示欢迎,身后伸展开去的是她宽广而神秘的领地。拥有着如此多的人是可以有极高的教养的,我们的朋友这时算是真正有所领悟,她继承了什么样的遗产。
斯特瑞塞先生在这场意外的相遇中得到了相当的满足,我的意思是说他得到了审美的满足。然后他马上邀请德·维奥内与他共进午餐。在塞纳河左岸明媚的阳光下,他们开始了一次愉快的长谈。
先说德·维奥内夫人的形象。如果我们单从现实的局面来阅读詹姆斯对这个巴黎女人的外形描写,那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厚厚的面纱,深红近黑的外套,精心梳理过但又十分朴素的发式,灰色的手套。但必须注意作者所使用的相关意象:她坐的地方离神龛很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而这都是来自美国的斯特瑞塞无法做到的,她熟悉这里的一切,她的背影让人想起“古老故事中神情专注、坚强高贵的女主人公”;在巴黎圣母院前,“她好像是在她自家敞开的门前轻松而愉快地对他表示欢迎,身后伸展开去的是她宽广而神秘的领地”。我尤其喜欢“像是在她自家敞开的门前轻松而愉快地对他表示欢迎”,巴黎圣母院的博大与辉煌在这一个比喻句子中同德·维奥内的外部形态相融合,一下厚重了起来。
再看斯特瑞塞发现这个可爱女人的过程。他先是在小礼拜堂里看到了背影,从她头部的姿势想象她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离开教堂时,他突然看清了,这个他多次遇见的“古老故事中神情专注、坚强高贵的女主人公”,居然是查德的朋友 —— 是自己身边的一个熟人。然后他又以巴黎圣母院为背景审视了她,看到她那双给人以安静之感的手戴着的是灰色手套。在这个背景之上斯特瑞塞领悟到“她继承了什么样的遗产” —— 她的财富就是她同巴黎圣母院所象征的一切。这个过程清晰而自然,毫无做作。与此同时,它又隐含詹姆斯精心安排的复杂寓意。我们发现,美国人斯特瑞塞发现德·维奥内的过程,也正是他发现巴黎的过程:他先看到背影,然后他想象着“古老”故事,紧接着他发现原来自己同这个神秘的女人有关联,最后他把她放到伟大的艺术作品的门槛上,在特定的背景映照下理解了她的魅力的根源。在整部《使节》中,斯特瑞塞在欧洲的文化历险也正是依照了这样的模式来展开。说到底,美国人和欧洲原本是相识,但在大多数时候他们对欧洲只是充满想象,他们没有从一个更宏大的背景上来理解欧洲的宁静、高贵和美丽。
现在让我们进入斯特瑞塞的心理和意识。细心而有教养的读者会发现,我们在这个场景里看到的一切,从本质上讲是詹姆斯看到的一切。然而,詹姆斯没有直接站出来向我们描述。我们是通过斯特瑞塞的心理状态,通过他的意识之镜来观察巴黎圣母院和德·维奥内夫人的。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巴黎圣母院也好,巴黎美人也好,都是斯特瑞塞的意识和心理的映像。在此处有关斯特瑞塞的文字中,詹姆斯提到了维克多·雨果。斯特瑞塞在巴黎的一家书店里,买了一套雨果的书。雨果该如何展现巴黎圣母院?下面是我从他的名著《巴黎圣母院》 更进一步讲,文学翻译自身就有一个天然缺陷:在一种文字向另一种文字的翻译过程中,文化的不可翻译性总是翻译者(也包括了随后的阅读者)随时要面对的坚实阻碍,语言所隐含的文化的丰富性,总会在翻译之中被迫丧失。所以,当我们在阅读《使节》的中文翻译文本过程中遇上这些阻碍时,我们不妨放松一点,我们不妨把这个阅读的过程也看作一次有趣的文化历险。我们不妨把自己想象成中国的斯特瑞塞先生,在巴黎圣母院昏暗的环境中去努力阅读那个巴黎美女的背影,在这种阅读里,任何属于自己的回忆、想象,任何属于自己的“与世隔绝的沉思”都是理所当然的。不仅如此,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回忆、想象和沉思,我们的阅读才显露出让人惊讶的美丽来。
易丹
写于成都
易丹,四川大学</a>中文系教授。1981年,四川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获文学学士学位。1984年,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英文系英美文学专业毕业,获文学硕士学位。1984年底回国在四川大学中文系任教。出版有《从存在到毁灭——对二十世纪西方文论的反思》《断裂的世纪——论西方现代文学精神》等专著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