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一月,马龙的病情有所缓解,他又住进了市医院。他倒是高兴去那家医院。他换了医生,但是诊断并没有变。现在不是海登医生而是换成考勒威大夫,之后又换成弥尔顿大夫。虽然后两位大夫都是基督徒(分别是 如果马龙不是得了绝症,他也没工夫深思这个问题。但如今死亡就快来临,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看着自己鲜红的血一滴滴流淌,虽然他对自己说,我才不在乎要花费多少医药费,但是他人还在医院里,就已经开始担心每天二十美元的住院费了。
“亲爱的,”玛莎在她每天的探病时间说,“我们去哪里好好旅行放松一下怎么样?”
马龙听了在床上一下子挺直了身体,床单已经被他的汗浸得潮湿了。
“你就是在医院里躺着,看上去也很紧张很焦虑。我们可以再去‘吹石’公园,呼吸呼吸山里新鲜的空气。”
“我不想去。”马龙说。
“……或者去看海洋。我这辈子就见过一次大海,那还是我去我表妹莎拉家呢。她们家在萨凡纳。[37]我听说海滩那边气候很好,不是很热也不是很冷。稍微生活变化一点儿会让你精神好起来的。”
“我总觉得旅游太累人。”马龙没有告诉太太自己在计划秋后去佛蒙特或者缅因州看雪。他悄悄把那本《致死的疾病》藏在枕头底下,他不想和玛莎讨论这本书的内容,那样显得他好像和妻子关系很亲密似的。但是他还是很心烦地说:“我在医院待得难受。”
“我知道有件事你一定喜欢去做,”玛莎说,“你该养成习惯,让哈里森先生下午照顾药店。否则光干活不娱乐会把人变傻的。”
从医院回家后,马龙下午就不去药店了,这让他感到无聊。他想着那些山,北方,雪,还有海洋和所有他没有经历过的生活。他觉得自己怎么可以就这么死去,他还没有好好地活过啊!
上午下班回家,他会洗一个热水澡。然后拉上窗帘努力让自己睡个午觉,但他从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所以怎么也睡不着。比起每天凌晨四五点就醒过来在屋子里绕来绕去,这种无聊和恐惧实在让他难熬。现在下午哈里斯先生帮他照顾药店,可马龙却讨厌这种无所事事。他总是担心有什么事情会出差错,但又会有什么事情出差错呢?少卖一盒“科泰客”卫生巾吗,还是会对病人说出的病情误诊?其实他自己也不该诊断病情的,因为他根本没读完医学院。他最多也只是给出一些建议而已。另外还有其他难题困扰着他。马龙现在瘦了很多,他的西服都显得肥大了。他是不是该去裁缝那里做套新衣服呢?虽然他的衣服还能穿,他还是去了裁缝铺子,而没有去“豪狮迈”[38]买衣服。这家裁缝店他经常去,他在那里订购了一套灰色牛津服装,还做了一件蓝色法兰绒衣服。试穿又很麻烦。另外,他给艾琳的整牙医生付了一大笔钱,但是忘了自己的牙也需要补,突然发现有很多颗牙要拔,牙科医生建议他拔十二颗然后植入假牙,或者做个昂贵的牙支架。马龙决定做牙支架,虽然他知道那玩意儿对自己也没多大帮助。反正死亡找上门来,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关心自己了。
一家新的连锁药店在米兰开张了,虽然他没有马龙店铺的质量和信誉,但是价格便宜,成了马龙的竞争对手,这让他极其恼怒。有时他甚至想是不是他该趁现在还能掌控销售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店铺卖掉,这想法比想到自己要死都让他震惊和烦闷。于是他不去想了。再说玛莎完全可以管理这些财产,必要的时候会很好地处理包括股票、做慈善和信誉等事情的。马龙一天都拿着铅笔在纸上画来画去,写他的资产:药店两万五千美元(这个数字是保守估计,让马龙心安),人身保险两万美元;住宅一万美元,玛莎继承的三座小房一万五千美元……虽然这些资产加起来也不算什么大财富,但也相当可观了,马龙用一支削尖的铅笔算了好几次,还用一支钢笔算了两次。他有意没有把妻子的可口可乐股票算进去。药店的抵押贷款单据两年前烧毁了,而且他的保险也从退休保险转到普通的人寿保险,因为本来就该这样。没有特别庞大的债务也没有按揭要付,马龙知道自己的财政情况现在是比以前好得多,但这并没有给他什么安慰。相对有偿还能力和需要按月付账单和房子贷款,他倒觉得后者让他感觉更好些。因为马龙觉得自己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那是从他的账目和数字上看不出来的。尽管他还没有和法官仔细说过自己的遗嘱,他觉得一个男人,一个养家糊口的男子汉,不该这么没有遗嘱就死去。他是不是该拿出五千美元留给孩子们作为教育费用?其余的都留给太太玛莎,或者都留给玛莎,她难道不是个好母亲吗?他听说过丈夫死后财产交给妻子全权处理,结果遗孀用遗产买凯迪拉克轿车的事情。还有的寡妇财产被骗去投到开采凤凰石油油井的故事。但是他知道玛莎绝不会去买什么凯迪拉克轿车或者买其他股票的,除了可口可乐的股票或者AT&T的,她也许会买一些。他的遗嘱很可能写成这样:本人将全部财产的所有金额和房地产留给我亲爱的妻子——玛莎·格林拉夫·马龙。虽然他早就不爱妻子了,他还是很尊重玛莎的判断力,这就是一份普通的遗嘱罢了。
在这个季节之前,马龙的朋友和亲戚当中很少有人过世。但是四十岁似乎成了死亡的年纪。他在梅肯的弟弟汤姆死于癌症,那年他才三十八岁,他是马龙药品批发公司总负责人。汤姆娶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太太,马龙一直很嫉妒他。但毕竟血浓于水,当汤姆的太太打电话告诉他弟弟不行了的时候,马龙立刻收拾行李准备回去看望他。但是玛莎不希望他去,因为他自己当时也病着,结果两人吵了很长时间,让马龙错过了去梅肯的火车。他没有看到汤姆最后一面,只看到他的遗体,已经严重缩水,而且尸体脸上妆化得太红。
玛莎第二天才到,因为她要先安排好两个孩子托谁照看。马龙作为长子,在财物分配上有重要的发言权。那时候马龙药品批发公司存在严重问题,比任何人想象的还要糟。汤姆是个酒徒,太太露西莉挥霍无度,公司已经面临破产。马龙查了几天账才理清财务。他们有两个上高中的男孩,而露西莉现在面对如何养活自己和孩子却稀里糊涂,说自己要去古董店找个工作。但在梅肯的古董店根本没有空缺,再说露西莉根本也不懂古董。她美丽容颜已不再,也不怎么为自己死鬼丈夫伤心哭泣了,只说是他对公司经营不善,让自己成了寡妇,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她不知道怎么找工作赚钱养家。马龙夫妇陪她待了四天,葬礼后他们就回家去,马龙给露西莉一张四百美元的支票,希望能维持这个家。一个月后露西莉在一家百货公司找到一份工作。
凯博·比科斯塔夫,是米兰电器动力公司的人员,他死的那天早上马龙刚刚见到他还和他说过话,结果不久他就倒在办公桌前,死了。马龙努力回想那天早上凯博说过的话,但都是些很平常的话,几乎都忘记说了什么。那天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他就在桌旁跌倒中风,马上就死了。他在马龙店里买过可乐和花生饼干,看上去很健康,一点儿毛病没有。马龙想起来他在买可乐的时候还买了一片阿司匹林,但这也很正常啊。进来的时候他说:“你热不热啊,马龙?”也是很正常的问候。但是一个小时之后凯博就死了,可乐、花生饼干、阿司匹林,还有问候的客套话,都像谜一样印在马龙的脑海里一直纠缠着他。赫尔曼·克莱恩家的店铺和马龙的药店很近,他太太去世的时候,他把店关了整整两天。赫尔曼这回再也不用把酒瓶子藏在马龙的药店的配药间里,终于可以在家随便喝了。比尔德先生是第一浸信会的执事,也在那个夏天去世了。这些人都跟马龙不是很熟,平时他对他们也不感兴趣。但是在死亡面前,他们都神秘地激起一种令人挥之不去的意象,以前可从来没引起他注意。马龙最后的一个夏天就是在这样一种气氛中度过的。
马龙害怕和医生们谈话,也不能和自己的妻子说那些很亲密的话,他只好沉默了。每个周日他去教堂。沃尔森博士是一位和蔼的牧师,他谈的都是给活着的人说的话,而不是给一个要死的人听的。他曾把神圣的圣事比作一辆轿车。他说人必须过一段时间就给自己加加油,这样才能促进灵魂生命的成长。这句话让马龙生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浸信会是城里最大的一所教堂,现有资产也值两百万美元。教堂里的执事都是富人。教堂的柱石,都是百万富翁,富有的医生,还有公用事业的老板们。但是尽管马龙每周日都去教堂,按着他的想法,这些人也都是很虔诚的圣徒,但很奇怪,他觉得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每次礼拜后,他也和沃尔森博士握手,但是觉得和他没什么话讲,也和其他敬拜者没什么话讲。只是他从小就在第一浸信会长大,他也不知道其他什么地方可以得到精神安慰,谈到死亡他总是有些羞怯和畏惧。在十一月的一个下午,就在第二次住院后不久,他穿上新做的牛津灰色礼服,前往牧师的住所。
沃尔森博士看到他有些惊讶:“你看起来很不错呢,马龙先生。”马龙的身体在新衣服里似乎都抽抽了。“我很高兴你能来。我一直都想见我教区的教徒呢。今天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您想喝点儿可乐吗?”
“不用了,谢谢您沃尔森博士。我就想和您聊聊。”
“聊聊什么呢?”
马龙的回答很轻,几乎听不清:“聊聊死亡的话题。”
“拉梦娜,”沃尔森博士大声喊着仆人,拉梦娜立刻出现在他面前,“给马龙先生和我倒点儿可乐加柠檬。”
可乐端来后,马龙把新法兰绒裤子里的两条腿一会儿搭起来一会儿又分开,苍白的脸因羞怯泛起红晕。“我的意思是,”马龙说,“您应该知道一些类似的事情。”
“类似什么?”沃尔森博士问。
马龙鼓足勇气,下定决心地说:“关于灵魂的事,还有死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在教堂里,沃尔森博士服侍了二十年,布道对他轻而易举,而且可以对灵魂的道理信口而出。但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只对着一个人问他关于灵魂的事,他的流利口才被堵住了,变得非常尴尬,他只说:“我不懂您的意思,马龙先生。”
“我弟弟死了,还有这城里的凯博·比科斯塔夫和比尔德先生,在这七个月中都死了。他们死了之后会怎么样呢?”
“我们都会死的。”身体肥胖,脸色苍白的沃尔森博士说。
“其他人并不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死。”
“所有的基督徒都该准备好接受死亡。”沃尔森博士觉得这个话题有些病态。
“但是怎么准备面对死亡呢?”
“公义地活着。”
“什么是公义地活着?”
马龙从没偷过东西,也几乎没撒过谎,他的生命中唯一认为是罪恶的就是很多年前那次外遇,而且也就是一个夏天而已。
“请告诉我沃尔森博士,”马龙问,“什么是永生?”
“对我来说,”沃尔森博士说道,“就是属地生活的延伸,但会更加强化。这个可以回答您的问题吗?”
马龙想着自己平淡无奇,单调乏味生活,心想这样的生活如何可以强化,难道死后的日子也是这么无聊,所以这就是他要拼命挣扎继续活下去的原因吗?想到这儿,他打了个哆嗦,虽然屋子里其实很热。“您相信天堂和地狱吗?”马龙问。
“我不是严格的信奉正统基督教派的人。但是我相信一个人在地上做了什么是会预示他的永生的。”
“可是如果一个人在世界上只是做了些很普通的事情,没什么很好的,也没什么很坏的事情呢?”
“不是人来决定你做好做坏,上帝洞察一切真实,他是我们的救主。”
这些天马龙常常祷告,但是他在向什么祷告他也不清楚。现在看起来再谈下去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他得不到任何答案。马龙小心地把可乐杯子放在身边桌布上,站了起来:
“哦,非常感谢您,沃尔森博士。”他疲惫地说。
“我很高兴你来和我谈谈。我的家永远为您敞开,为我的教区教友敞开,谁想谈灵魂的事情随时欢迎。”
马龙又累又空虚,走在十一月的暮色里,他感到有些眩晕。一只漂亮的啄木鸟在一根电线杆子上嘟嘟地啄着,除了这鸟儿啄木头的声音,周围一片安静。
很奇怪,一向只喜欢单调节奏诗歌的马龙会想起下面这些字句来:
“最大的危险,是失去了一个人的自我。它会悄悄地被忽视,仿佛只是区区小事;但其他东西如果失去了,比如失去一只胳膊,一条腿,五块钱,失去妻子,等等,都一定会引起注意。”
这些不连贯的思想,连同他注定的命运和平凡普通的生活,就像这座城市那只洪亮的报时钟一样,抑扬顿挫又单调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