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左巴从床上坐起来,把我叫醒:“快起来,老板,你还睡啊?”
“什么事啊,左巴?”
“我做了个梦,一个稀奇古怪的梦。说不定我们不久就要出一趟远门。听我说,你别笑,我梦见在我们这儿的港口,停泊着一艘城市那么大的大船。船在鸣笛,准备起航。我呢,从村里跑去赶这艘船,手里提着一只鹦鹉。我爬上船,船长跑过来冲我喊:‘票?’‘多少钱?’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一千德拉克马!’我说:‘通融一下,八百行不行?’‘不行,一千!’‘我只有八百,收下吧!’‘一千!少一个子儿也不行。要不,你快走开!’我发火了,‘船长你听着,收下我给你的这八百,有你的好处。要不,我醒过来你一个钱也捞不着!’”
左巴哈哈大笑。
“人是一台多么奇怪的机器啊!”他说,“填进去面包、酒、鱼、萝卜,制造出来的是叹息、笑和梦。简直是一座工厂!在我们脑瓜里,准有个能说话的有声电影。”
他从床上跳起来。
“可鹦鹉是怎么回事?”他不安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一只鹦鹉跟我走。哈,我担心……”
话音未落,一个红头发怪模样的矮胖子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来,“看在上帝的分上!可怜的老婆子喊着要请医生!她快要死了,是的,她说她要死了。你会在良心上过不去的。”
我感到内疚。寡妇的死使我们陷入悲痛,我们把老婆子全都忘记了。
“她病得不轻,这可怜的,”红头发小伙子接着说,“咳嗽得那么厉害,把小客栈都快震塌了。真像头驴咳嗽,把整个村子都震摇晃了。”
“别笑,”我大声说,“你给我住嘴。”
我拿起一张纸,迅速地写了几行字。
“走吧!把这封信送给医生。你一定要亲眼看着医生骑上马才回来。听明白没有?走吧!”
他接过信,塞进口袋里,转身走了。
左巴这时已经起身,一声不响地穿上了衣服。
“等等,我跟你一块走。”我对他说。
“我急着有事儿。”他说着,匆忙离去。
过了一会儿,我也上了路。寡妇的园子依旧花香四溢,但已空无一人。米米杜像只丧家犬,独自蜷缩在园门前。他瘦了,两眼深陷,目光愤怒。他看我走来,便背过身去,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他,同时悲痛地看着花园。
我回想起一双温暖而有力的胳膊围绕着我的脖颈……柠檬和月桂树的香气在空中飘荡。在暮色中,我看见寡妇那双充满欲焰的美丽的黑眼睛,她那用胡桃叶擦过的、发亮的、尖尖的雪白牙齿。
“你问我来这干什么?”米米杜咆哮着说,“滚开,管你自己的事儿去!”
“抽支烟吗?”
“我不抽烟了。你们都是些混蛋!统统,统统是混蛋!”他喘着气,沉默下来,仿佛一时想不出用什么合适的字眼。
“混蛋!不要脸的!骗子!杀人犯!”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词儿,似乎轻松了,拍了拍手。
“杀人犯!杀人犯!都是杀人犯!”他连声地尖喊,接着又狂笑起来。
我心里一阵难受。
“说得对,米米杜。你说得对!”我小声说着,快步走开。
我在村口碰到阿纳诺斯蒂老爹。他弯着腰,拄着拐杖,眯着笑眼注视一对黄色蝴蝶在春天的绿草丛中互相追逐。他老了,已无须再为田地、妻子、儿女担忧。他有时间以一副超脱的目光观看世界。他看见我地上的影子便抬起头来。
“什么风把你这么早就吹来了?”他对我说。
但他必然已看出我一副焦急不安的神色,不等我答话就接着说:“快点去吧,孩子,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赶得上……唉,这可怜的女人。”
霍顿斯太太那张大床,那忠心耿耿为她服务多年的伴侣,现在被抬到小屋中央,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
在老歌女头上,她忠诚的私人顾问—— 鹦鹉,神情焦虑,若有所思。它身披绿衣,头戴黄冠,杏眼圆睁,注视着躺在下面痛苦呻吟的女主人,像人似的低着头侧耳聆听。不,不,这不是它常听到的做爱时欢乐的叹息声,不是鸽子一样柔和的咕咕声,也不是被胳肢时的嬉笑声。它的女主人脸上淌着冷汗珠,乱麻似的未曾梳洗的头发贴在鬓角上。她正痉挛性地抽搐着。鹦鹉 左巴脸色苍白,把搂在他脖子上的手轻轻拽开,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好像什么都辨认不清,又擦了一下眼睛。
病人肿胀的脚动弹着,嘴咧开,抽搐了一下又一下。被单滑落在地,露出半裸的身子,满身大汗,皮肤青黄。她发出像杀鸡时不大的一声刺耳的尖叫,然后就一动不动,两眼睁大、惊惶、呆滞。
鹦鹉跳到笼子下层抓住栏杆观看。左巴向他的情人伸出一只大手,非常温柔地给她合上眼睛。
“快来帮忙啊!你们来啊,她死了。”哭丧婆们尖声喊叫着向床上扑去。
她们发出一声长嚎,前后摇晃身子,攥起拳头捶胸。单调哀戚的动作使她们迅速进入轻微的催眠状态。多年沉积胸中的忧伤像毒药般侵入肺腑,心窍顿开,哀歌突发。
“你不应当躺在地下……”
左巴走到院子里。
他看上去想哭,但在女人面前不好意思。记得有一天他曾对我说:“哭鼻子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但只能当着男人哭。男人之间彼此了解,不是吗?这没什么可害臊的。可是在女人面前就要坚强。因为如果我们也哭天抹泪,那么脆弱的女人该当怎样呢?那不就全都完了!”
人们用葡萄酒给死者擦身,给她装殓的老婆子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然后往她身上洒上一小瓶花露水。从附近菜园飞来的苍蝇落在她的鼻孔、眼睛周围和嘴唇间。
黄昏来临,西天柔美宁静。镶着金边的朵朵红云,在深紫色的晚霞中缓缓前行,时而形如船舶,时而变成天鹅,继而又宛如棉絮丝缕制作的神奇怪兽。透过院中芦苇,可以看到远处大海波浪滔滔,银光闪烁。
两只吃得饱饱的乌鸦从无花果树上飞起,落在院中石板地上昂首踱步。左巴怒气冲冲地拾起一块石头朝它们扔去。
村中游民惯盗聚集在院子的另一角狂吃滥饮。
他们把厨房的大桌子搬了出来,到处搜寻,找出杯盘刀叉,从食物贮藏室里抬出一坛子葡萄酒,鸡也煮熟了。这时,人人欢天喜地,大吃大喝,杯盘狼藉。
“愿上帝拯救她的灵魂!宽恕她生前的所作所为!”
“愿所有的情人都变成天使,护送她灵魂归天!”
“唉!盯着点儿老左巴,”曼诺拉卡斯说,“他扔石块打乌鸦!这一下他成光棍了。我们请他来喝一杯,悼念他的老情人。喂!左巴,请过来!”
左巴转过身来。
桌上摆得满满的,刚出锅的鸡在盘中冒热气,红酒在杯中闪烁。桌子周围坐满壮实的小伙子,他们被太阳晒得黝黑,扎着头巾,充满青春活力,无忧无虑。
“左巴,”曼诺拉卡斯小声说,“你得挺住。这才显示出你真正是个好样的!”
左巴走了过去。一杯,两杯,三杯,全都一饮而尽,又吃了一条鸡腿。大伙儿跟他搭讪,他不搭茬儿。他大吃,大喝,一声不吭。他注视着老情人僵卧着的房间,听着从敞开的窗户传来的哀歌。哀歌时断时续,间以叫喊声、争吵声、柜门开关声和沉重而快速移动的脚步声,然后又恢复成单调、绝望、柔和的歌声。
两个哭丧婆在死者房间乱蹿,边唱边东翻西找。
她们在一个小壁橱里找到五六把汤匙、一小包糖、一盒咖啡和一盒糕点。雷妮奥大婶拿了咖啡和糕点,玛拉玛特尼娅拿了糖和汤匙,又跳起来抓起两块糕点塞进嘴里。伴着嚼糕点的声响,哀歌听上去更凄惨了。
“愿香花朵朵撒落在你身上,苹果落在你的围裙里……”
又有两个老婆子溜进卧室,扑向衣箱,抓出几块香绢、两三条毛巾、三双长统袜子、一个松紧袜带。她们把这些东西塞进短上衣里,然后回到死者身前,继续画十字。
玛拉玛特尼娅见老太婆们拿箱子里的东西,火冒三丈。
“接着唱。”她对雷妮奥大婶说,也一头扎进衣箱里。
破旧的绸衣服、老式紫红色连衣裙、古老的红拖鞋、破扇子、全新的红色遮阳伞,还有在最底层的一顶海军司令三角帽,这是她的旧日情人赠送的礼物。每当她寂寞时,就把这顶帽子戴在头上,对着镜子孤芳自赏,神情既严肃又忧伤。
有人走近门口,老婆子们退出了。雷妮奥大婶又一手抓住死人的床沿捶胸喊叫:“绯红的石竹花挂在你脖子上啊……”
左巴走进来,坐下,注视着死者。
她平静、安详,黄色皮肤上布满苍蝇,两手交叉躺着,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带。
院子里,小伙子们已经集合起来准备跳舞。里拉琴高手法努里奥也来了。
大家搬走桌子、油桶、木桶和放湿衣服的筐子,腾出地方,跳起舞来。
村里的父老们来了。
阿纳诺斯蒂老爹身穿肥大的衬衫,拄一根弯曲的长拐杖;康杜马诺利奥老爹肥头大耳,肮脏邋遢;还有小学</a>教师,腰带上别着一个铜墨水瓶,耳朵上夹着一支笔。老马弗朗多尼没有来,他上山参加游击队去了。
阿纳诺斯蒂老爹举起手打招呼:“很高兴见到你们,孩子们!很高兴看见你们玩得快活。吃吧!喝吧!上帝祝福你们。不过,不要大声喊叫,不能喊叫。你们知道,死者会听见的。”
康杜马诺利奥宣布:“我们来清理死者的财产,然后分给村里的穷苦人。你们吃饱喝足就行了,可不能把什么都拿走,造孽的家伙们,要不……你们等着瞧!”他边说边挥动手中的手杖,做出一副威胁的样子。
三位父老后面出现十几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赤脚婆子。她们每人腋下夹着一条空袋子,背上背着筐篓,悄悄地一步步靠近。
阿纳诺斯蒂老爹转过身来看见她们,大声喝道:“嗨!黑脸婆子们走开!怎么?你们要哄抢吗?告诉你们,这里的东西都要一件一件登记造册,然后再有秩序地公平分配给穷人,你们走开,听见没有?”
小学教师从腰上解下铜墨水瓶,展开一张大白纸,准备开始登记。但这时,人们听见仿佛敲击铁桶的声音,接着是杯盘碰撞破碎声,然后厨房里又发出一片锅盘刀叉的巨大嘈杂声。
老康杜马诺利奥举起手杖冲上前去。可是从何处下手呢?
老婆子、男人、孩子像一阵风似的涌进门来,跳窗户、跨篱笆、翻阳台,各显其能,能抢到什么就拿走什么:平底锅、煎锅、床垫、兔子……有几个人把门板和窗户卸下来,背起就走。米米杜也不甘落后,拿走了死者的一双浅口皮鞋,用绳子拴住挂在脖子上,就好像霍顿斯太太骑在他肩膀上,而她的身体部分全然不见,只露着一双鞋……
教书先生皱起眉头,把墨水瓶揣回腰带里,重新叠好白纸,一声不吭,显出尊严被冒犯的神情。
可怜的阿纳诺斯蒂老爹喊叫,哀求,挥舞手杖,“不能这么干,真丢人,死者听得见!”
米米杜问他:“要不要我去把神父找来?”
“什么神父?你这蠢货!”康杜马诺利奥气愤地说,“她是法国人,你没看见她是怎样画十字的吗?用四个手指头,这会被开除出教的!赶紧把她埋掉,别等她发臭让全村人传染上病。”
“她已开始生蛆了,瞧,我向你保证。”米米杜画着十字说。
阿纳诺斯蒂老爹摇晃着小脑袋说:“这有什么奇怪?你这白痴。其实,人一生下来就满身是蛆,只不过看不见罢了。一旦人开始发臭,它们就全从窟窿里钻出来,白白的,跟奶酪里爬出来的蛆一样。”
最初的星星出现,悬挂在天空,像小银铃般颤抖。整个夜空叮当作响。
左巴摘下挂在死者床头的鹦鹉笼。
成了孤儿的鸟蜷缩在角落里,惊恐万状。它看到发生的一切而困惑不解,把头埋进翅膀里缩做一团。当左巴走近,它挺起身子想说话,但左巴向它伸出手。
“别出声,跟我走吧。”他用温柔的声音说。
左巴又弯下身子注视死者。
他看了很久,直到喉咙哽咽。他做了个想弯下身去吻死者的动作,又止住了。
“走吧,听从上帝的安排!”
他拿起鸟笼,走出院子。
“我们走吧!”他挽着我的手,低声说。
他显得平静,但嘴唇在颤抖。
我说:“我们迟早都得走这条路……”
“你真会安慰人,”他解嘲</a>道,“我们走吧。”
“等一等,他们要把她抬走啦,等一等吧……你不待到那时候再走吗?”
“我等。”他把鸟笼放在地上,双手交叉在胸前。
阿纳诺斯蒂和康杜马诺利奥脱了帽子,画着十字从死者的房间里出来。接着是四个耳朵上夹着玫瑰花的小伙子,醉醺醺,欢欢喜喜,每人抬着门板的一角,霍顿斯太太躺在上面。里拉琴手拿着琴跟在他们身后。再后面是十几个带着醉意、嘴里还不停嚼着东西的男人和五六个妇女。他们不是拎着一口锅就是扛着一把椅子。米米杜殿后,脖子上还挂着那双后跟磨掉的浅口皮鞋。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他笑着喊。
一阵潮湿的热风吹来,掀起大海的浪涛。里拉琴手举起琴弓,欢快的歌声在夏夜中响起:
“为什么,我的太阳,你消失得这样匆忙?……”
“走吧!”左巴说,“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