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解惑上波恩寻访大师听博士论魔道愈发迷离Ⅰ
要让那正在一条道上奔驰着的马车停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也正是这个道理,我不能从近几个月以来我的生活</a>一直在其中急遽穿行的这条道上立刻就拐下来。我们的那场试验失败之后,我还是没有气力去思索别的,而仍然对试验耿耿于怀,仍旧琢磨着咒语、魔圈、五角形的符箓、恶魔的名字与性格……我仔仔细细地翻阅着我所研读的那些书籍,竭力查找出失败的原因,但结果让我确信的仅仅是,所有程序都由我们正确地完成了,每一步操作都与书中指示的科学规则相吻合。诚然,没有莱娜塔的帮助,我也会有胆量去重复那些召唤的,要不是这样一种考虑把我阻拦住,我并不能给我的操作手段增添进任何新的招数,进而,我也就没资格期待任何新的结果。
就在我陷入这样一种毫无信心的状态之际,一个构思,它像茫茫白雾里看不见边岸的大海中的一只航标,开始对我闪烁起来,对这个构思,起初我还是把它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视之为不可能实现的、无望的想入非非,可是后来,当幻想终于将它把握住时,我觉得它又是可以企及的。在悉心研读魔法学方面的著作与文献时,我曾发现有一部论魔法的著作,堪称我那次收集到的全部资料中对我最为宝贵一个收获,那位作家最终向我提供了那条阿里阿德涅之线(1)。它使我从表格、名字以及那些不知所云的箴言所组成的迷宫中走了出来。后来,我从雅科夫·格洛克那儿获悉,那位作家是一位博士,名叫阿格里巴,是从涅捷斯海姆来的,故有人称之为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2),此人曾在波恩城生活过,那座城也位于莱茵河畔,而从我现在的滞留地科隆到那儿,要是骑马的话,总共只需几个小时。渐渐地我愈来愈多地开始寻思起这样一种可能:我是不是可以去找这一位博学之士请教一番,以化解我心中的疑惑,他可是专治各种诠释学,专事探究古文献中那些难懂的字句含义的大学</a>问家,同时又是根据亲身经验,根据自己与其他学者的交流,而真正知晓许多不便以铅字形式表述给芸芸众生的知识的博学家。诚然,竟以自己个人的事情去冒昧地打扰智者的工作或休息,在我看来也是一种放肆之举,但我在心底隐深处并不认为自己不配去拜访这一位智者,我也并不认为我的谈话会让他觉得可笑而无任何新奇。
我还未断定究竟怎样行动,我先上格洛克的书店,想与这老头商量,我已经好久没有去他那儿了,那格洛克一见到我,非常高兴,这是因为他喜欢把我看成一个温顺的听众,这一回,我不得不强忍着性子倾听他对贝尔南德·特涅维赞斯基——据说,此人是那些为数不多的找到了点金石的幸运儿之一——那没完没了的颂词赞语,只是等到这格洛克脑子中所储藏的那热烈的赞美词全都抛出来了,或者,也许是他的嗓子眼儿都说干了,我才着手陈述</a>我自己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解释说,我对魔法的研读工作就要结束;可是,我得到的那些结论却与通行的观点相去甚远,而我挺想在把我的见解付诸文字而在著作中表述出来之前,先把它们陈述出来让在这些问题上真正的权威审查一番,这时我说出了阿格里巴的名字,并提出了这样一个设想:他格洛克身为一个由于自己的业绩而饮誉全德国的名人,是可能在这件事上帮我一些忙的。让我颇为惊讶的是,格洛克不仅以一种真正的关切对待我这一构思,而且向我表示他准备去促成这件事,并在当时就允诺要帮我弄到一份由阿格里巴的出版商写给阿格里巴的推荐信,格洛克本人与那位出版商关系友好。我把这一允诺看成一个好兆头,我寻思,这是不是女神弗尔图娜(3)本人为了推我上路,而在今天借用这年迈的书商的老朽形象,就像在那神箭手的歌曲中所唱到的——女神弥涅耳瓦(4)借用老朽的门托耳(5)的形象。
两天过后,格洛克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果真给我寄来了一封信,那信上有这样的抬头与签名:“最为博学的最受尊敬的亨利希·科勒涅尼·阿格里巴先生明鉴,戈德弗里德·格托尔皮(6)敬上”,这样一来,让我觉得,我现在要是打退堂鼓那甚至是一种不体面的行为了。自然,为此我得抛开莱娜塔,这也让我感到为难,但要知道,终日厮守在她身旁,我是丝毫不能帮她去消除深重的病痛,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重病从根基毁断她的生命之树。我倒是试图与她商谈商谈我这一计划,可是她不愿理会我的话语的意思,挥挥她那带有怨情的手势求我别再以解释去折磨她,这样,我只好紧咬嘴唇,断然决定真的去斗胆妄为一次,我出门去给自己买了一匹马,回来从墙角里取出我那已落满灰尘的行囊。到了启程上路的那天,一大早我就上莱娜塔的房间与她道别,我对她说,我这反正还是为我们俩共同的事情而前行,这时,她却这样地回答我:
“我与你已不能有什么共同的事情:你——是活人,我——是死人。分手吧。”
我吻了吻莱娜塔的手就走出房门,仿佛真的从一个停放着棺材,弥漫着追荐亡魂的烛光的房间里走出来。
科隆与波恩这两座城市相距并不远,骑上好马沿着皇家大道奔驰,只需几个小时,可是由于时令已是初冬,每一个小时都可能遭遇风雪,道路被严重破坏,我不得不旅行了一整天,从天亮到天黑,不止一次地歇脚于那挤满了路人的乡村旅店:在戈尔弗,在维塞林格,在维津格,在格尔泽勒,都曾停下来,甚至差一点就在距波恩最近的一个地方开始过夜。我要说的还有,我身上那件新衣服,就是那件深咖啡色呢料子的,我在科隆就让人为自己裁制出来的,但这一回为拜访阿格里巴 汉斯刚刚说完这一通激愤之言,他的同伴们就已经开始拿汉斯本人开心,他们提醒汉斯别忘了,就在刚刚成为过去的前不久,汉斯他自己还相信咒语。这一下可把汉斯弄得直发窘,脸都涨红了,眼眶中差一点涌出了泪水,他求同伴们就此打住,他说,那会儿还太年轻太愚蠢。不过,我作为局外人,一再坚持要他们给我讲讲他们这里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奥古斯丁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给我讲那事的原委:那时汉斯刚刚来阿格里巴的门下受业,有一回他从老师的书房里偷偷带出咒语汇编魔法操作手册,他心想,勾画出一个圈以后,就一定能召唤精灵。
“比这更为开心的事还有,”已从窘迫中走出的汉斯补充道,“现如今在民间就这件事正流传的传说更让人开心。那些好事的传播者要让其听众相信,似乎那个偷书的学生的确把恶魔给召唤出来了,但他不会把恶魔驱开。那时,恶魔就把那学生给弄死了。阿格里巴恰恰在这关头回到家中。为了不让人家把他当成这一命案的真正的凶手,他就吩咐恶魔进入学生的身体并立即到人山人海的广场上去。在广场上,仿佛那恶魔离开了曾被它复活了的那具死尸,这样,学生的猝死就有了许多证人。我也确信,人们日后将把这信口胡编的寓言载入老师的传记中,而人们对这番胡言相信的程度,要远甚于知情人所写的那些评述他的著作、记载他的不幸的真实的文字!”
在这之后,他们四位就恶魔与召唤这个话题又谈论了几分钟,但这种议论,一直处于那种远非正正经经反倒是轻慢的玩笑气氛中,他们也并非没有几分狡猾而盘问起我来:我这是从什么僻远的地方辗转到魔法学这块田地上,我何以捡拾起由于被视为无用的废物而遭抛弃的这份对魔法的信念。我听着他们这些轻率的言论,心里真的不是滋味,这时我的确感到我就像那路德一样,从自己那僻静的小城来到罗马,一心指望在罗马能找到那种对宗教一片虔诚,对上帝笃信不疑的氛围,可是他找到的仅仅是灯红酒绿的堕落,对上帝的遗弃、对宗教的冷漠。
这时候,“肥公鸡”店老板走过来,殷勤地给我们又送上一夸脱酒,换走了已经喝空了的那一夸脱,我的交谈者们无忧无虑地开怀畅饮,看出来他们心中充满着对青春的渴望,总不满足的渴望,而我呢,则是为了淹没那种羞愧感,淹没那种面对自己时就有的尴尬,也即兴纵饮——于是,我们那原本旨在开开心心的聊天渐渐地变成了一场豪放的恣情作乐。我们的舌头开始不那么听使唤了,口中吐出来的词语不那么清晰了,而脑海中则开始有玫瑰色的旋风在狂舞,这些玫瑰色的旋风使一切都变得那么愉快、可爱、轻松。我们抛开了那些议论魔法师与咒语的话题,而转入那些于我们的思考能力的当下状态更为合适的交谈。
这样,一开始在我们中间就爆发了一场关于不同品种的葡萄酒之优劣的争论。进入争议的名酒是:意大利的“莱茵牌”,西班牙的“金丝雀牌”,什匹耶尔的“海茵斯弗尤塞尔牌”,维尔泰姆堡的“艾里芬格尔牌”,以及其他许多的品牌,在这场关于酒的争论中,阿格里巴的学生们显示出他们很在行,并不比那些修士们逊色。争论是如此激烈,差一点就演化成一场斗殴。因为艾马努艾尔叫嚷道,最好的葡萄酒来自伊斯特拉(16),并带着威胁的口吻扬言,谁要是不这样认为,他就要敲碎谁的脑壳;还是阿符涅尼又一次出面调停,终于使我们五个人和好如初,这回,他提议大家唱一支歌曲:
在美因河畔的克林根堡,
在莱茵河畔的巴哈拉赫,
在维尔茨堡的石墙上,
坠挂着熟透了的
金葡萄!
想必这诗句犹如缪斯的声音,一下子使大家都安宁下来。可是,一分钟之后,新的一轮争论又开场了,这回的议题是:哪儿的女人最美丽。艾马努艾尔又对他的意大利特别是威尼斯的那些娱乐宫大肆夸奖一番,但奥古斯丁则要让大家确信,没有比纽伦堡更好的地方了,因为那儿不久前刚刚关闭了女修道院,而所有的女修士全都转入了妓院。顺便说一说,这种争论是在没有任何争辩规则的情形下进行的,当我仅仅提及我去过罗马时,艾马努艾尔竟然立时进入那种狂热的兴奋状态,他抓住我又拥抱又接吻,大声叫嚷起来:“他去过意大利!你们听见没有——他去过意大利!”为了在这种事上也把激情平息下去,阿符涅尼提出了这样一个解决争执的办法:最美丽的女人——就在波恩,而对这一见解应当马上就去证实。他的同伴们,一下子乐得叫喊起来。一致赞同阿符涅尼这两大论点,并且宣称他们从未见过比阿符涅尼更机智灵巧的“雄辩会主持人”。
我们又唱完了一支让人开心的歌曲,这时两条腿还不能坚实地行路,但还是走出了酒屋,在阿符涅尼的率领下,我们这支队伍向这座城的另一边开去,一路上还惊吓那些与世无争的路人。不过,冬日里清新的空气相当快地就使我清醒过来,在一个拐弯处小汉斯冲着我丢了一个眼色,我就立即明白过来而赶紧根据信号行事。我们俩谋划的这次行军途中开小差的行动,很幸运地成功了,不一会儿,我们俩就隐身于一条空荡荡的胡同里。
“我觉得,”汉斯说,“继续狂饮作乐对您并没有多大的诱惑力,而我则认为这样打发时光是有害的、毫无益处的,故而您是不是愿意让我把您送回住处去?”
我回答道:
“您想的完全对。我感谢您,真的很想求您帮我一下,因为这座城里的葡萄酒好像比整个世界上的酒都要烈两倍的,没有您的话,我除了在最近的一条阴沟里躺下去是找不到 阿符涅尼还把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介绍给我,首先被介绍的家人,是阿格里巴的两个儿子,两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这两个孩子不论在智力上还是在教养上,都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阿格里巴的另外两个儿子当时不在家。照管这些孩子的是一个名叫玛丽娅的老女佣;玛丽娅心地善良头脑简单,十五年里一直跟随阿格里巴,不过,好像她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很难说出来。另一个女佣名叫玛格丽塔,只是比玛丽娅稍微年轻几岁,不过也只是比玛丽娅稍许聪明一点,至于那个男佣,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其外号叫安泰依,则给我留下地道的白痴的印象。这样,不难猜想出,这一家子的生活远非是快乐的,继那些学生们之后我也得承认,这栋房子里栖居者中最有生气的莫过于那六、七条大狗,它们全是纯种的,全都有自己的绰号:塔罗、泽科尼乌斯、巴拉萨、莫扎,它们终日得意洋洋,在所有的房间里逛来逛去,就像是漫步于天经地义地归属它们的领地上。
阿符涅尼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对我解说,一心要我相信,阿格里巴并不从事魔法。就面前的这几条狗,他也借机对我说了一通:
“老师是这样地喜爱狗,他与另外那几条甚至夜间也不分离,而与它们同睡在一张床上。在他宠爱的那几条狗中有一条——被称为“宝贝儿”的那一条——死去时,他的朋友们甚至写下了几首悼词,用拉丁文写成的诗体悼词。而在民间呢,围绕着这件事则流传着一些胡编乱造的传闻,仿佛阿格里巴在家里养了一些狗模狗样的恶魔。”
同样,这个阿符涅尼在领我参观那个与阿格里巴的书房相邻的房间,也就是那给他摆放着茶饭、堆放着新来的信件的那个房间时,又趁机发挥起来,他对我说道:
“帝国的邮局倒是从老师这儿得到了一笔可观的收入,因为每一天都有好几封信寄到他这儿。他与之有书信来往的人物中有艾拉兹姆,有许多已经即位的帝王,有一些大主教,甚至有教皇本人,不用说更有一些普通的学者以及他那无以计数的崇拜者。正是从这些人那儿,他获悉全欧洲各个角落里的新闻,可是那些迷信的人却胡思乱想,仿佛他是通过一些魔法手段而获得的那些信息。”
对寓所的参观结束后,是午餐。那午餐尽管相当简朴,但毕竟让人填饱了肚皮,午餐过后,这帮新友带我去逛城,从一条街逛到另一条街,不过,没费多大功夫我们就把整座城都给逛了一遍,因为波恩实在是一个不大的城市,我们甚至都走出了城门,从那儿便可看到七峰山那美丽的风景,我也对波恩的教堂欣赏了一番,尤其是五塔大教堂——它的确是我们那些古老的建筑中最出色的杰作之一。那一天的街道上像节日一样人山人海,在那身着五彩缤纷的艳丽服装的人群中悠闲地漫步,这本身就是一件挺让人赏心悦目的事儿。你可以与不相识的姑娘们挤眉弄眼调调情,也可能欣赏那身披冬日的斗篷、头戴插着羽毛的帽子的小伙子的神气。奥古斯丁在这之前已经得以将全城的人物的情况都作了一一打听,这时当我们在人群中闲逛时,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冲着我们的耳朵,悄声说起那差不多是每一位过路的先生或每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士的风流韵事,这些故事令人想起波焦(21)那些令人开心的小说,乐得我们直发笑。
约莫是下午五点,我们打道回府。阿符涅尼打听到阿格里巴依然没有打开书房的门,就提议我们下象棋。我把棋盘推给阿符涅尼与艾马努艾尔,让他俩决一雌雄,而我本人则宣布要与奥古斯丁打一次赌,赌他俩谁是赢家。这时,那两个孩子也从儿童间出来上这儿看下棋,与孩子一同走过来的还有那自居为家庭一员的玛丽娅。我们全都围挤在两个赌徒端坐着的桌子的旁边,那两条狗也卧伏在两赌徒的脚旁,也以并不逊色的兴趣关注着小卒与马的移动。看着对象棋手的一举一动,专心地观察着的两位打赌者,看着这两个还吸吮手指头的小男孩,看着那善良的老保姆——大概谁也不会去寻思:这一充满田园诗般情调的家庭生活场面,这一值得桑纳扎罗(22)的优美文笔去描写一番的场景,竟然会出现在伟大的魔法师阿格里巴的寓所里。这个魔法师,据一个又一个的传说,能把月亮从天空摘下来,能把死人的身体从其坟墓中拉出来。
我赌的赢家是艾马努艾尔,指望他在关键时刻拿出绝招,可是,阿符涅尼在达米安(23)的艺术中则显得更为机灵,他的棋步走得徐缓但有分量,非常果断地把对手逼上死路。艾马努艾尔在下棋时并不冷静,反倒容易生气,但无论如何也不愿甘拜下风,要不是突然从阿格里巴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铃声——那铃声是要人上他那儿,艾马努艾尔在这盘棋中大概是免不了被将死的。那铃声一响,在我们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立即动作起来:小男孩们诚惶诚恐地一下子溜出门外,玛丽娅尾随他们跑开,汉斯响应召唤赶紧奔往楼下,艾马努艾尔呢,则利用大家都慌乱成一团,好像都落入瞬间突发的冲动之中,赶紧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搅乱,于是,谁也认不出来,这盘棋该是如何收局。
几分钟之后,汉斯从老师那儿回来了,他宣布:阿格里巴已看了我的信,准备立即接见我,同时,老师要他所有的学生也都一块儿上他那儿去一趟。
我孜孜以求的夙愿就这样如愿以偿了,我来波恩的目的就这样如期实现了——但这时占据我身心的已经不是原先的那种希冀,即对那些萦绕我心头的疑惑求得解释的希冀,而仅仅是一个旅游者的好奇,那种要对当地的名胜古迹观光一番的好奇,阿格里巴的书房在二楼,当我沿着那狭窄的楼梯往二楼攀登时,我心中只有这份好奇。他的那几个学生们呢,这时都往我身上倾洒友好的关切,争先恐后地给我出主意,指点我与阿格里巴会见时应当有怎样的言谈举止,有的提醒我,我说话时嗓门应当大一些,因为老师的耳朵有点儿“背”,有的则提示,老师无法容忍的人就是修士,有的建议我一定要称老师为“最博学的导师”,等等。已经来到了阿格里巴的书房的门口,但不得不又一次收住脚步,汉斯又跑到我前面去敲门,只是这一番折腾结束后,那房门终于打开,我终于置身于这神秘的地方。
阿格里巴的书房 在我说这番话之际,阿符涅尼向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我打住;可是我这个人还不习惯沦为被嘲笑者,于是我平静地说下去,一直说到底。阿格里巴也被我的这番话弄得火烧火燎的,他的整个神态都剧烈地变样了——他那份自信,那份傲慢,仿佛一下子被浇灭了,他对我气冲冲地说道:
“我有一些重要的缘由要出版我的著作,对那些缘由,您,年轻人,想必是一无所知。现在不向您解释这个中缘由,因为这是完全不合时宜的事,更不用说,那个特殊的誓言,禁止我在一些并无福分知晓此事的人们面前涉及某些问题。”
这种回答的严厉气息只能激发我那份执拗,我这样一个面对狂欢夜会的主席时也无所畏惧地提出一连串疑问的人,自然,面对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的愤怒,也是不会退却的。我继续奚落他,我当即向他抛出一个新问题,这时,连我自己都感到,我那清晰明亮的嗓音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犹如赌场上,抛出命运攸关的赌注时,所掷出的那两颗骰子在桌面上滚动时所产生的音响:
“最为博学的老师!要知道我可是不曾怀有任何奢望而要您在我面前敞开您珍藏的那些隐深的奥秘!但是,作为被您的那部书所引诱的那些读者中的一员,我仅仅谦逊地请求您向我作出解答,魔法究竟是什么:是真理、还是谬误,是科学、还是非科学?”
阿格里巴向我的眼中重重地射来一束目光,我并没有垂下自己的眼睑,也向他的眼睛狠狠地射出一束目光,于是,我们双方的目光相撞了,这一刹那,我体验到了这样一种感觉,似乎我们俩都站在深渊口上,用手紧紧扣住悬崖,那关头上,有一分钟里我真的相信,阿格里巴马上就会对我说出什么秘而不宣的东西,充满灵感的东西——可是,一转眼,只见在我面前这位上了岁数的学者,又坐在那高高的扶手椅上,他身披宽大的斗篷,头戴深红色的小帽,克制住自己的愤怒,为回答我那些大胆而甚至放肆的要求,他用那隐约可以感觉出来几分不满、但严峻而平稳的嗓音说道:
“存在着两种科学,年轻人。其一——就是在我们这个年月里在大学里所教所学的那种科学,它把各种事物都分割开来而加以考察,它把整一的宇宙之花撕成一片一片的、一块一块的,撕成根、茎、叶儿、花瓣。这种科学,它向人提供的并不是知识,而是三段论与注释。在我那本《论知识的不可靠性》——这本书耗去我多年的心血,但它给我带来的只是他人的嘲笑与指控:有人指控它是异端邪说——之中,我称之为伪科学的这种科学得到了详细的解释。这种科学的信仰者——就是伪哲学家——把语法学与修辞术变成工具去推导他们那荒谬的结论,把诗歌变成了小毛孩子们的信口胡言,在算术的基础上他们建立了那些无聊的占卜问卦,外加上音乐。那音乐使人堕落,使人意志衰弱,而不是使人坚强,使人昂扬向上,他们把政治学变成一门行骗的艺术,而神学则被他们利用,成了毫无内容的词语战争的舞台!正是这样的一些伪哲学家们也扭曲了魔法学的本来面目,古人把这门学问视为人的认知活动的颠峰,因为在我们这个年月里,“天然魔法”不外乎是一些民间秘方,一些毒药、催眠麻醉的药水,使人开心的焰火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的秘方,而“仪典魔法”——也仅仅是一些建议,建议人们怎样与精灵世界中那些低贱的力量发生沟通,或者是怎样像强盗一样野蛮地、出其不意地利用它们。我不会停止对伪科学的辩驳与嘲笑,我也将一如既往地对伪魔法学加以驳斥。然而,人身上毕竟没有什么东西比他的思想更为高尚的了,凭借思想的力量升华到对本真与上帝本身进行观照的境界——这乃是人生最为美丽的目标。只是应当记住,世上的万物都向往着整一,万物都在环绕着那唯一的焦点而运行,经由那焦点一切都相互关联,所有的事物都存在于彼此之间一定的关系之中:星星、天使、人们、野兽与荒草,无一例外!是那整一的性灵在推动着太阳环绕地球而行,是那整一的性灵在推动着天堂的精灵温顺地听从神的嘱咐,是那整一的性灵支配着不安宁的人,支配着从山上往下滚动的石块——只是这性灵,在不同的事物中以不同程度的紧张而体现自身。科学,那种考察并研究这些宇宙关系的科学,那种确立各种事物之间的关联与它们互相影响的途径的科学,就是魔法,就是古人心目中真正的魔法。这门科学它给自己提出了的任务,就在于使自己的心灵——而如果可能的话,则也使另一些人的心灵——的盲目的生存,与造物主那神妙的安排相关应,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它要求具备那升华了的生命状态、纯洁的信仰、坚强的意志——因为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比意志更有威力的了,正是意志有能力去实现那不可能实现的,去创造奇迹!真正的魔法乃是科学中的科学,乃是最完美的哲学的最丰满的体现,乃是对所有奥秘的解释——这种解释,源于那些有天赋者,对各个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作悉心观照的过程中所获得的顿悟与发现。对于这样的魔法,年轻人,从种种迹象看来,您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的,故而,作为我们这次交谈的结束语,我预祝您从占卜问卦与手相星相转入知识的真正的源头。”
在听完这一通语意含混的言论之后,我已经看出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有站起身,请人家原谅我的打扰,然后就告辞。我向阿格里巴,向他的那几位学生——他们正一个挨一个环绕着老师的扶手椅围坐着,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兴奋——投去最后一束目光,就走出了房间,当时我心想,这回可是永远离开了这个圈子,压根儿就没去想,日后我还有机会与这位伟大的魔法师再次相会,而且竟是在那样奇特的情境中!
在楼梯口,我被汉斯与阿符涅尼追上了,这两位或许是想熨平这次不愉快的接见所留下的印痕,因为他俩千方百计地努力解释阿格里巴为人那般严厉,强调这是由于格托尔皮的那封信大大地破坏了老师的心情。就在这会儿我们那简短的谈话中,阿符涅尼说道:
“我可是没料想到,老师暗地里还相信魔法!”
而汉斯则以年青人的那自以为是的神气补充道:
“他作为一个人与一位学者都堪称伟大,但毕竟属于那不同于我们的另一代。”
汉斯与阿符涅尼两人都满怀信心地请我在波恩再滞留一天,他俩一个劲儿地要我相信,到了明天老师肯定会对我更为善意一些的,但我毅然拒绝再一次去打扰阿格里巴,况且,我对他在我的事情上能帮上忙这一点已失去任何希望。不过,我还是对这两位小伙子所给予我的配合而深表感谢,而汉斯则充满友情地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我们俩分手时彼此都许诺给对方写信,保持联系。
次日早晨,我便起程,回返北方。外面落下一场雪,天气相当寒冷,但道路的状况得到了相当大的改观,走起来已比三天前轻松多了。大雪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壤土铺盖上一层地毯,马儿在这松软而洁白的地毯上精神抖擞地驰骋。
后来,当我仔细地审视我寻访阿格里巴的整个情形并认真地思索他的全部言谈时,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不应当对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真的去相信。在我作为一位来自外地的陌生人站在阿格里巴面前的那一会儿,阿格里巴也确实没有什么缘由要对我敞开心扉,向我径直披露他珍藏于心中的、有关魔法这样一种分量不小的事物的深切的见解。出于同样的道理,他在自己的学生们面前都没有披露那些隐秘的见解,因而,在他那些怀疑论者似的话语中,很有可能,所反映的还不是他这位哲学家最终极的见解,而那种孤独,那种强使自己甚至在最亲近的人们面前也隐身起来的孤独,又总是伟人们命中注定的。现如今,在我与阿格里巴第二次会见之后,我甚至可以肯定,他对魔法的相信,他想予以展示的还要深得多,很有可能,他与世隔绝独自一人埋首书房的那些时光正是用于对关亡术和对占星术作悉心探究。
不过,在我从波恩回返的旅途中,所有这些思索还尚未在我的脑海中萌生。相反,那时我感觉到的却是:阿格里巴那严厉的言谈与汉斯那清醒的猜测,犹如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那神秘与奇诡的雾霭,近三个月来我一直于其中徘徊的雾霭。我怀着一种真正的惊讶扪心自问,我怎么能够在这一年的四分之一的时光中一直沉入恶魔的世界,而不能从魔鬼的圈子中走出来——我这个人,原先可是习惯于军事征战与海轮的缆索为伍的,习惯于军旅与航海中那个明朗清晰的世界。我也带着这样一些困惑去寻找答案——为什么我这个人,在先前也曾不止一次地医治好了心灵的箭伤,那爱神之箭留下的创伤,如今却被这么牢固地拴捆在这个女子的身躯上,这女子给我的回报仅仅是轻视,或者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如此反思时,我的脸颊上不是没有些许的羞色。如今,在重新审视自己与莱娜塔在一起的这一段时光之际,我认为我的行为是可笑而又愚蠢的,不禁对自个儿恼火起来,我竟是这样奴隶似地屈从一个我甚至都未搞清其身份的女士,我对她的任性乖戾言听计从,可是,我甚至都未弄清:她究竟有没有资格值得我这样为她效力。
也就在这会儿,我想起了我在杜塞尔多夫时对自己立下的誓言,近几周里我一直置之脑后的那个誓言:在莱娜塔身边不得滞留三个月以上,在这个期间的一切开销也不得超过我的全部积蓄的三分之一。从发誓的那天早上算起,三个月的期限早就到了,并且又过去了六天,我所限定其额度的那笔钱款也差不多全花出去了。在这番回顾与反省的影响下,我的脑海中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根本就不用回返科隆,而是掉转马头,从波恩再往南边行下去,奔向我的故乡洛兹海姆,至于莱娜塔呢,且让她孤身一人听天由命。可是,真要把这个设想变成行动的话,我身上的勇气又不够,这首先是因为占据我心头的还是对莱娜塔的思念,再说,名誉本身也不允许我做出这样一种背叛。
于是我只好对自己说:回到住处之后,我就与莱娜塔开诚布公、真挚无欺地谈一谈,我将开导她,向她言明:她对亨利希伯爵的寻找——实乃丧失理智之举,我要提醒她,我已狂热地、真诚地爱上了她,我将向她求婚。如果她能在上帝与人们面前向我发誓愿意成为我的诚实的、忠贞的妻子,我们就成双成对地径奔洛兹海姆省亲,在获得我的父母亲的祝福之后,我们就漂洋过海,到新西班牙定居,在那儿,莱娜塔将把过去的一切给彻底地忘却,犹如忘却清晨临醒前的一场梦一样。
我被这些幻想、这些梦求平和安详的幸福生活的幻想哄得乐融融、轻飘飘,我感到既轻松又自在;我低声地哼唱起一支西班牙小曲,那小曲欢快抒情,恰恰与我此时的心境相呼应,我不停地抖抖缰绳,这样一来,天还没黑时,科隆的城墙,在皑皑白雪中黑黝黝地矗立着的城墙,已经映现在我的眼帘。
(1)阿里阿德涅之线:希腊神话,克里特王米诺斯之女用小线团帮助雅典英雄忒修斯逃出迷宫。
(2)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1486—1535):十六世纪德国著名的博学家、冒险家,倾心探索存在奥秘的哲学家,不幸女子的解救者,被诽谤的学者;受科隆大主教格尔曼·冯·维德聘请,曾于1532年11月至1535年初在波恩就职。
(3)弗尔图娜:罗马神话中的命运女神。
(4)弥涅耳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5)门托耳: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的挚友,在近代文学中,有”参谋”,“指导者”等意。
(6)戈德弗里德·格托尔皮:阿格里巴许多著作的出版者,他的采访者。
(7)布拉班特:比利时省城名。
(8)弗里堡:瑞士一个州的首府。
(9)蓬塔姆萨:拟是蓬塔格罗萨,巴西一地名。
(10)乌吕塞斯:罗马神话中对奥德修斯的称呼。
(11)沙勒拉赫贝尔格尔:宾根一带所产的一种葡萄酒。
(12)用“伴侣”(或是“肉体护卫者”)这个词来指代“裤腿”这个词,是十六世纪德国人所用的一种表达法。
(13)安特卫普:比利时一省会名。
(14)即奥地利公主玛尔迦丽塔。
(15)巴克斯:即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16)伊斯特拉:位于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境内的一个半岛。
(17)mulier:拉丁文,即女人。
(18)即精神流质:人体能放射出来的一种物质,类似于气功学说的“气”。
(19)迦勒底文:一种很古老的文字,通常以其比喻古奥难懂的行文,天书。
(20)约翰·维耶尔:即汉斯·维耶尔,或壤·维尔(1515—1588),十六世纪名学者,生前力主公正科学地对待所谓“女妖”,认为“女妖”实乃有病的女人,应当予以治疗,而对她们作出宗教审判的法官,实乃刽子手。
(21)詹·波焦·布拉乔利尼(1380—1459):意大利作家,擅写轻松的笑话式的故事体小说。
(22)雅科波·桑纳扎罗(145—130):意大利诗人,作家,他用意大利文写成的田园小说《阿卡迪亚》在十六世纪上半叶曾享有极高声誉。
(23)达米安在1512年出版《象棋艺术指南》,这里用他的名字指代象棋。
(24)多勒、都灵、帕维亚均为意大利地名。
(25)索邦:巴黎大学本部。
(26)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日神,音乐之神。
(27)马耳叙阿斯:希腊神话人物,曾以长笛向阿波罗挑战比赛音乐演奏,但被阿波罗剥了皮。
(28)阿格里巴关于魔法的见解是十六世纪的魔法师中独树一帜的,这使他成为后来被称之为“通灵术”的这门学科的先驱。